【把太阳支起来】第四章 作者:漠宁


 

把太阳支起来

第四章

父亲对姥姥和姥爷有着很深的成见,或者说在我看来是荒谬的偏见。这可能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他自己不同的家庭背景的缘故。母亲家在土改的时候被定为雇农,那时候虽然我的姥爷已经和他们住在了一起,但是按后来的话说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毛泽东的说法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但是我父亲他们家似乎完全不是这样的情况。我爷爷家的成分一直是一个多少有些神秘的事儿,因为我父亲当时一直让我和我姐姐都在家庭出身的那一栏里填上革命干部的字样。这种填法引起我和姐姐的老师们的质疑,他们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家庭出身。我们只好回来请示父亲,他非常自信而理直气壮地对我们说,家庭出身就是指你们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我是共产党员,你们的妈妈是共产党员,我们两个都是革命干部,这有什么不对的吗?父亲在讲这番话的同时把我们两个填写的表格不屑一顾地扔在了桌子上。我们说,老师说好像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家庭出身。什么,什么,谁敢说没有这样的家庭出身,你们的家庭出身就是革命干部。如果你们老师想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是中农,但是那是我的出身,绝对不是你们的出身。我的父亲表现出非常严格的逻辑思辨能力。

我长大了以后才知道,父亲的家庭出身准确地说应该是富裕中农,因为中农里面又要分成富裕中农和下中农。当时一般的说法是贫下中农,那是革命的中坚,而富裕中农只不过是革命团结的对象。

后来我们的父亲也承认他之所以没有能够很早入党的主要原因就是他的家庭出身。他比我的母亲晚了五年多才入党,虽然他的行政级别比我母亲高出了一级。

父亲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处处表现出来的节俭达到一种极端的程度。比如他会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响,把外面进来的人给吓了一跳。他是为了节省电费。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地回忆他小时候的事情,说只有过年才会点上一根洋蜡,而平时点的就是昏暗的煤油灯。所以我们开着电灯他总是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我发现父亲的这些勤俭持家的优秀品质,不是来自共产党对他的教育,而是来自我们富裕中农出身的爷爷。说不清楚,因为我们的父亲把他自身的许多事情,都有意无意地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不可知的色彩。在我们小的时候,每逢父亲高兴,他就开始非常生动地回忆他的童年,回忆他的父亲。这样的回忆是间断而不连贯的,但细节的刻划极为生动。天长日久,这样的片断不断地积累起来,就形成了一个似乎很完整的画面,尤其是我们的爷爷的个人形象。一个非常有智慧,非常节俭,非常自我克制,有着清教徒似的严格的戒律,同时又够掌握多种多样技能的乡间老人。譬如他擅长书法,会写真草隶篆多种字体。他的木工手艺达到一种精湛的专业水平。父亲的这些描述,让我感到异常的困惑。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姥爷是我的英雄。但是他不识字,连电影都看不懂。而我的爷爷在父亲的描述中近乎完美得无所不能。由于我对父亲的某种敌意和戒备,对于他的这些描述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怀疑和挑剔。也许是我自己对他的某种敌意作怪,我觉得他这样来述说他的父亲,就是有意无意地在贬低我的姥爷。我的姥爷有时会喝一点酒,这在父亲的眼里似乎是非常不严谨的一件事情。另外我的姥爷鼓励我养鸟,这也是父亲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父亲充满了蔑视地说,什么人整天架个鸟笼子,那都是些二流子干的事情。另外父亲吃过晚饭之后是什么东西都不会再吃的,这一点和我的爷爷几乎是一点不差。所以他也非常看不惯我们在晚饭之后吃任何的零食。这一点对于我终生都是无法做到的,小时候的我见到好吃的东西就没有任何节制地大吃一顿。每次都会跑肚拉稀,非常狼狈。我总是捂着肚子,猫着腰在父亲的嗤之以鼻的目光中,带着十分的罪恶感踉踉跄跄地跑向厕所。父亲一定是因为我没有继承他们家族这些优良的品格和严谨生活的模式而失望。我觉得我们的爷爷在父亲的大量充满了细节的描述中有形无形地给神化了。我从一开始就对他的描述产生反感和不信任。有时候他也明显地看得出来。这可能也是造成他和我之间进一步矛盾的升级。当他那么得意地描述他的父亲和他的家庭是如何的节俭和优秀,那个一向被他瞧不起的儿子在一旁竟然作出不信任的嘲笑的表情,这必定会引起他强烈的愤怒。即便他当场由于某种面子的关系没有发作,但是一旦时机来到他就会对我进行彻底的清算。他非常喜欢用的方法之一就是忆苦思甜。他往往从他和我母亲如何付出昂贵的金钱送我去幼儿园开始。有很多情况是在他洗脚的时候,他一直认为每天晚上用非常热的水烫脚对身体有着无限的益处。他把烧得很热的水倒进脚盆里,然后小心翼翼将他的脚放进去。当他的脚全部浸泡进热水之后,他会长长地出一口气。这时候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松弛下来,他的眼睛微闭似乎进入一种气功状态,但是,这正是他开始对你进攻的一种热身准备。他微闭的眼睛会突然睁开,向你射过来一道带有穿透力的目光。我就像一片即将从枝头坠落的叶子,在他的目光中抖动不停。他的目光已经让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这时候他的攻击就开始了。他曾经一直和我说过他射击的成绩是非常优秀的无论是长枪还是短枪。在他离休以后,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和他单位的老干部办公室的人正式要求他要参加省里举行的射击比赛,但是他始终未能如愿,因为他那时候的身体状态很差,走路都已经非常困难。晚年的父亲用一种非常兴奋的语气对我说,他三枪就打了二十七环。我说了我的父亲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他坐在那里泡脚,他的目光就如同射击之前瞄准那样,对准了你,他开始射击的目标,于是他开始射击了,他的子弹就是他的语言。我绝对相信他射击技术的精良,因为我在他的话语的攻击下,觉得处处都击中了要害。不让你喘息,不让你有片刻恢复的可能性。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他的眉头紧锁,义正词严。他一件一件细数着我的罪状,先抽象后具体,从大到小,然后再从小到大。父亲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你的任何一次错误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我站在那里,脸上不断地有泪水流下来,我想我已经被他给弄得千疮百孔。他对我雄辩的批判已经让我觉得罪孽深重,十恶不赦。这时候他脚下的那盆热气腾腾的水已经彻底冷却了,他的脚从盆里拿出来,踩着那盆的沿上,他要把他的脚晾干。最后他会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意思是他的话说完了,我可以立刻消失。我这么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让他看了实在难以忍受,他希望我立刻从他的视野里彻底消失。我目前的状态引起他新的不满,他唉声叹气地摇着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觉得我让他不舒服。说心里话父亲还是一个比较理性而文明的人,他基本上不采取体罚,这和我的母亲比起来可以说是相当文雅了。但是他的那种训斥几乎让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冷,有一种痛不欲生之感,一种不同寻常的自卑和犯罪感。我不敢说如今的我真正地走出父亲给我留下的那片阴影,所以我宁愿挨我母亲的一顿痛打,也不愿意遭到我父亲的那种训斥。这里的巨大区别可能是触及肉体和触及灵魂的不同。父亲看来是比我的母亲在教育上更接近老谋深算。

父亲对我爷爷的那些充满了热情的回忆,让人觉得他们一定是真正的父子情深,以至他终生难忘。但是后来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却让人有些目瞪口呆。

我的爷爷一直住在我最小的姑姑家里,他们住在一座县城里。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只是已经显出疲惫和焦灼的状态,激动万分的人们已经开始有些麻木。这如同是一种狂欢,如果持续的时间太长,人们的热情一定会下降。我的爷爷从老家给父亲来了一封信,当时他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爷爷在信里可能对父亲发出一些暗示性的抱怨,因为父亲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父亲接到信后觉得非常为难,他好像处于一种忠孝不能两全的境地。他的革命工作使他没有办法脱身回去,所以他坐在那里长吁短叹。我和父亲当时已经处于一种没有什么交流的关系中,我对他的反抗可能也大大地伤透了他的心。我们也是处于一种相互观察,暗中较劲的状态。我完全是出于一种想显示自己的无畏和勇敢,显示出我在某种程度上比父亲要强的这样一种心态,就自告奋勇地说可以代替他去探望我的爷爷。我的这个决定似乎有些超出父亲的想象之外,也就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立刻好不吝啬地对我的这种建议给予了积极的肯定。并间接地表示出对我的这种勇气的赞赏。我和父亲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他的这种赞赏已经让我觉得非常受用了。那时候正好是寒假期间,我就带了许多的食品, 坐上了前往我姑姑家的火车。

火车上多少有那么一些的拥挤。车厢里很热,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喝着白酒。他们也不用任何的酒杯,大家轮着传递贴着红色商标的玻璃酒瓶子。列车的小桌上放着一张打开的牛皮纸,里面是他们在一处小站买的油炸小白鱼和一些火车上卖的糖蒜。他们就用手抓着小鱼扔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我觉得这是一些非常豪爽的人。我不自觉地想到我的父亲。我想要是父亲坐在这里,他一定非常看不惯这些人的样子,他是不是因为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一些人而拒绝看望他整天讲述的父亲呢?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反正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挺有意思,挺新鲜的。火车的广播里不时播送着当时的几首乐曲,好像是有一个手风琴独奏曲叫做《火车向着韶山跑》,是根据当时的一首儿歌改编的。当然广播的质量很差,经常出现一些吱吱啦啦的噪音,这就大大地影响了手风琴的演奏。乐曲中有一段是手风琴模仿火车开动的声音。此时我人就坐在火车上,我发现那种声音和火车实际的声音相差太远了。特别是透过那沙哑的喇叭,这样的声音就如同是一个孩子在没完没了地哭泣,让人的心里很烦。后来车厢里进来一些穿着黄色衣服的大学生,他们都戴着红卫兵的袖标,胸前都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们还带了几样简单的乐器,有一把京胡和一架扬琴。两男一女就在乱哄哄的车厢里来了一段沙家浜里的斗智片断。演出结束后车厢里响起稀稀啦啦的掌声。离开我不远的那几个喝酒的人热烈地叫着好,他们已经把那瓶酒喝干了。桌子上的鱼和糖蒜也已经吃得精光,其中有一个人似乎是喝得多了一些,他自己还扯着嗓子跟着那个阿庆嫂唱了几句。我觉得他好像唱得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到我的父亲,我觉得我希望父亲能够是一个这样潇洒喝酒,咬着糖蒜,毫不在意地唱一两句京剧,说点什么笑话的人。这和有的时候我在我们的院子里看到那些工人出身的父亲们,和他们的儿子下象棋,他和他的儿子说,你这棋走得太臭了,你真的是一个臭棋篓子,下次还是我让你头车吧,而他的儿子毫不示弱地说,你才是臭棋篓子呢,你刚才悔棋了,你真的是臭棋篓子。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在那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的父亲永远是带有某种特别的威严。

我进入爷爷居住的那座县城已经是黄昏。下了火车之后我又换上一辆长途汽车,在沙石路面上开了一阵子。我的姑姑到汽车站来接我。她一眼就把我给认了出来,虽然她从来都没有见过我。姑姑是个矮小的女人,有一些胖,而且看上去有些苍老。她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她拉着我的手说,这就是二哥的孩子,我都没有见过你。我觉得她长得一点都不像我的父亲,除了她也有一双那样的大眼睛以外。她拉着我的手长久地看着我说,你长得可不像二哥,你长得也不像二嫂。她就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说心里话,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我觉得她和我父亲、母亲不是一样的人。我的父母特别是我的父亲他总是给我一种特别的距离感。我想他给很多人这样的感觉,你无法靠近他,他总是在他的周围竖起道道防线。

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山城。此时天色已经昏暗,姑姑就像老早就认识我似的和我说着话。这个小城给我的最大印象是,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一盏红色的灯笼高高地挂在一根木头杆子上,夜色宁静,没有大城市的那些喧闹,但是这些红色的灯笼确实让人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温暖和节日的气息。那是一个非常黑暗的夜晚,因为小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路灯,这些红色的灯笼并不明亮,但是那红色如同已经燃烧过的,没有火苗的通体透明的木炭,红得很暗,又无比的纯粹,与夜幕并不形成那么强烈的反差,反倒有一种同类的感觉,属于这夜的一部分,是黑色的夜幕上点缀的暗红色的花朵。我无从知道小城如何会有这样一种风俗,我从来也没有听我父亲讲过关于灯笼的事情。想一想也不奇怪,这小城本来就不是我父亲真正的故乡。或许他自己都未必到过这里。

我见到了我的爷爷,一个脸色有些苍白,非常瘦削的老人。他和我父亲故事中的那个形象似乎有了许多出入。但是当我仔细回忆的时候,我父亲确实从来就没有描述过我爷爷长的是什么样子。我的爷爷见到我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变化,我的奶奶倒是非常的感性,立刻流出了眼泪。我的姑姑有五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不大会讲话,那是个男孩子,其他都是女儿。她们都比我大一些。姑姑和这些女儿之间有些像姐妹一样,她们会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我的这些堂姐姐都不大好意思和我说话,她们总是看着我笑,笑得我自己都有些尴尬。其中的二姐我觉得长得特别漂亮,大姐是党员,我总得她说话有些官腔儿。我的姑夫是一个脾气非常好的人,他每顿饭都要喝一点白酒,但是他很少讲话。我在自己的心里暗自琢磨,生活在这样的家里应该是比较愉快的。由于我的到来,姑姑家总要做一些好吃的饭菜。姑夫从一个朋友那里拿回来一块狗肉,这东西味道真的不错。我在这里看了一场当地县剧团演的京剧《杜鹃山》。对于女主人公柯湘我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但是几个武生的跟头翻得还是满漂亮的。剧场里汇集了本地的头面人物。坐在我前面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在开场之前手捧一本小说在读,我从她和别人的谈话中知道她读的是红楼梦。这女人面色有些苍白,说话小声细气,这和大多数本地人大大的嗓门有着明显的区别。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那人的举止让我感到非常的与众不同,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县剧团的导演兼编剧。因为剧场里有些人声鼎沸,我只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的谈话。似乎那个女的说她现在对于林黛玉并不怎么感兴趣,她觉得林黛玉有些过于做作。那个男的似乎只是非常有风度地点着头,并不说太多的话,不过他会不时地用手整理一下他的头发,这个动作让人觉得很有气派。我的表姐说,那个女的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的爱人是县文化局的革委会主任。这个女人和她读的那本红楼梦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我已经读过了红楼梦。由于她的缘故后来我又把这本书重读了一遍,我还是不能同意她的见解。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喜欢林黛玉,因为我觉得薛宝钗过于世故和圆滑,这样的女人一点都不会吸引我,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这种观点仍然没有改变。

我在姑姑家里,吃了狗肉,看了京剧《杜鹃山》的演出。想一想我以前所看的那些样板戏都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其实除了这些之外,我最大的收获还是对我父亲过去的了解。

我的姑姑对我讲了一些父亲的事情。姑姑说,你爸过去都是不理我们的,因为他学习比我们都好,你爸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他后来和谁都不说话,他和你爷爷的关系最紧张,他们两个人几乎谁也不想看见谁。姑姑的这种说法让我大吃一惊。她说,二哥去当兵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是邻居把他的锄头给捎回来,说你们家二哥参军走了。你爷爷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你奶奶追了好半天,可是她是小脚,哪里还追得上。我的面前立刻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我的父亲扔下手中的锄头义无反顾地踏上离乡的道路,那条通向远方的大路黄尘飞扬。我的父亲穿上了土布做的军装,肩上扛了一只日本人投降缴获的那种三八大盖枪。那军装实在是不太像样子,土布染得也不均匀,所以衣服上有许多深一块浅一块的河浪。衣服又有一些瘦小,穿在他的身上像是被勒紧的香肠。他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激动,兴奋还是对故乡充满了留恋?他会想到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吗?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所有的这一切,反正他就是这样跟着那匆匆忙忙的队伍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父亲在他的一生中不断地回忆他的过去,而爷爷是他这些回忆中的一个永恒的主题。

我的爷爷给我出了四个谜语,我只猜中了其中的一个,其实这四个谜语的谜底是论语里面的一句话,巧言令色。最后一个字的谜面是:宗保难舍穆桂英,这让我非常的迷惑,我说这怎么能够是色呢?爷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好形容的微笑。他说,男人和女人可不就是色吗?这和我当时对两性的理解相去甚远,这不应该是爱吗?但是我没好意思反问我的爷爷。虽然我只猜中了一个,还是得到了爷爷对我巨大的肯定。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对我的姑夫说,这个孩子的天分不低。我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表扬过我,所以爷爷的这句话让我有些激动不已。在后来的几天中我给他背诵了我所知道的全部的古诗词。爷爷不住地点头称是。我没有想到爷爷会对这些古典的东西有这么多的了解,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和我的父亲有着本质的区别。在父亲的眼里任何文学和艺术这一人类精神层面的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他所崇尚的是实用性的科学。他会非常羡慕某人有一门什么样的手艺,认为这才是最根本的东西。但是爷爷似乎和他有着非常大的区别。后来爷爷开始给我讲述他过去的许多故事。他的语调平和而镇静,给你很多的时间来思考他的讲述。他的故事是缓缓道来的,没有太多语气上的起落。我不自觉把他和我的姥爷来比较,觉得他们之间的差别很大。爷爷说他是长在他的哥哥家里,他小的时候看到过许多奇怪的事情。他说他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一个人从天上走下来,然后就进入了屋子,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他的哥哥和嫂子都认为他是一个非常爱说谎的孩子。他说他长大了以后就再也看不见这样的事情了。人小的时候有一个灵眼,人一大了这个灵眼就关闭了。爷爷非常肯定地说。他说他曾经写过这样一副对联:开长蒲,建茅庐,安排就。柳绽金,梅吐玉,点缀成锦绣芳村。他说那时候附近住了一个中医先生,看了他的联觉得很好。说到这里我爷爷的语气有些茫然,他停顿了一会儿就说,那就是你大姑的公公。我知道我的大姑后来离婚了。他的儿子是个不着调的家伙,和他爹实在没有办法比。爷爷的语气充满了失望和悲伤。这是一段包办的婚姻,就是那种指腹为婚。我的大姑因为这场婚姻和我爷爷闹得不很愉快。这是我后来听小姑说的。爷爷说他昔日的那个亲家学问好,人也忠厚。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一定是进入了某一段回忆。爷爷突然对我说,你大姑眉间有一条斩子剑。我不解地问,什么是斩子剑,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她不可能有儿子。然后他又对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毛主席长的是老婆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的奶奶在一旁一直都没有说话,但是这时候立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爷爷的谈话。你怎么又乱说呀。爷爷摇着头自言自语,相法上说的不会错。姑姑说我回来的这一次是我爷爷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说心里话爷爷的那些谈话也让我觉得有些害怕,那时候谁敢随便议论一个国家的领袖。那是反革命罪。我的爷爷让我觉得深不可测。

爷爷和奶奶住的那间房子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子,那窗子朝北,上午的时候房间里基本上是昏暗的。我们的谈话大部分时间是在下午进行。房间越来越明亮和温暖。午后的阳光落在爷爷的脸上,他的表情对于我来说越来越熟悉和亲切。他总是带着一种笑意来讲述过去的一切,那叙述如同平静的河流,波澜不惊,偶尔有那么一点的涟漪,也在他的笑意中消失了。我自己非常相信爷爷叙述的客观性,这主要是相对于我父亲的那些回忆比较而言。父亲那些过于理想的人物和故事总是让我产生出一种不自然的怀疑态度。因为父亲的故事里没有什么缺陷,完美的人物和完美的故事。爷爷的故事是真实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就是去帮人家打官司,写那种呈子,弄得不走运的时候,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这样的事情在我父亲的谈话中几乎不会有的。爷爷似乎这么多年来终于找到了他的谈话对象,他渐渐地毫无保留地对我敞开他记忆的闸门。我的好奇和想象几乎被他如此丰富的经历而淹没。这就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个永恒的景象,那扇小窗户带来冬日短暂的光明和温暖,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蓝色的天空,和覆盖着白雪的山岭。我特意为这篡改杜甫的两句诗:窗含北岭千秋雪,门无东吴万里船。我本以为爷爷会很赞赏我的机智,但是他听后只是笑了笑,让我多少有些失望。窗外的那些山覆盖着白雪和树木,我遐想着爷爷的那些故事大约有许多就是发生在这山林之间。爷爷无疑是永远生活在他曾经有过的那一个时代,那个我根本就不熟悉和只是从书本上知道那么一点的时代。我所受到的教育和是非标准在那里基本是不大实用的。我们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思想武器,不知道怎么搞的似乎好些有些玩不转了。当然我那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没有建立起那么强的思想能力,判断事物的标准是双重的,从某种意义上更加相信自己的感性和直觉。其实我一开始是怀着很大的戒心来见我爷爷的。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是我父亲某种化身,而我一向是把我的父亲放在一个对手的位置,有意无意都是这样。在我爷爷的这种自然和坦诚的叙述中,我对他的怀疑和防范都完全化解了。特别是他对我的欣赏,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我从心里面作出这样的判断,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绝对不是一类人。关于我的父亲,爷爷几乎没有说过什么,只是说到父亲无法回来看望他这件事情,爷爷说,尽忠不能尽孝,二者不可以兼得。爷爷看着远处的山林,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我爷爷对我写字方法做了一些修正,他说,你不要用太多手指的力量而要尽量用手腕的力量,但是他对钢笔书写基本是否定的。他说,只有毛笔才能够表现中国字的神韵,钢笔,我爷爷的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从这一点来看爷爷对生命往往从审美的标准来衡量,但是他后来的谈话却又证明了他的另外一面。他说把那些白菜根留下来,种到地里去,可以收到白菜籽,这些菜籽的价钱可能会超过白菜本身。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表现出一种异常的逻辑和精明,从这里我看到他和我父亲作为父子之间的某种影子。

爷爷向我透露了一个可以说是非常震惊的消息,让我一时之间有些目瞪口呆。

我在光复的前一年买了三十里的山林地。爷爷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音量压得很低。他说的三十里应该是三十平方华里,那就是十五平方公里的面积,那好像应该是挺大的一块面积。那后来呢,我好奇地问。爷爷平静地说,后来,没有什么后来,我把地契给烧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他不无惋惜地说。可惜那么好的林子,那些大青杨都有碗口粗。

青杨木在我父亲老家被认为是最好的寿材。爷爷和奶奶后来都用这样木头做的棺材,那是我姑夫通过县林业局弄来的。我爷爷死后就埋在了一片山野里。我没有去过他的坟前,我想象中应该是从那间小屋子的北窗望过去的那片群山。七十年代末期,老家来的人说那些山都已经彻底砍光了。我的爷爷躺在那没有什么树木的山野里,带走了许多的疑问。我没有办法知道他是怎样积攒钱财买下了那片长着青杨木的山地,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的父亲到底知道多少。我工作以后曾经有意无意地和父亲提起过这件事情,那时候,阶级斗争早就不搞了,家庭出身这东西也就没有了。但是我的父亲基本上是闪烁其辞,避重就轻。他当时患了轻微的中风,行动有些困难。但是我认为他的神智还是非常的正常,虽然我的母亲觉得他彻底傻掉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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