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连载十二:馐米·立夏·无头鸭子半只鸡 作者:王安平


 

【足迹】连载十二:

五十三、馐米

对糯小米最初的印象,我是在下乡前除夕的餐桌上获得的。母亲将亲友从乡里带来的糯小米做了一道甜食——小米鲊,那又甜又糯又油的滋味从此就留在了记忆深处。

然而真正认识糯小米,则是下乡成为职业农民之后。

起初,世枚老是纠正我们“小”米的发音,嘲笑我们咬不准“馐”。尽管查字典得知,“粟”才是正确的学名。入乡随俗,我们也就没有与他争辩了。

乡亲们管糯小米叫馐米。想想也不无道理。母亲当年端上餐桌的小米鲊不正是可口的珍馐么?另外一层意思,小米从播种、收获到脱谷,投入产出比太低,确实是来之不易!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种植小米竟然采用最原始的农作手段——刀耕火种。

让人困惑的是,为了产量不高的小米,为了来年栽种产量同样不高的包谷,或者说最终为了开垦那并不肥沃日照严重不足的山地,就用如此野蛮的方法一把火烧掉成片的山林,如今想来着实令人心疼不已。

当然,那时我们根本无法意识到这一点。而乡亲们即使有异议,也不会贸然站出来反对。于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毁林开荒就堂而皇之公然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下明目张胆地进行。

栽种小米得先把确定烧荒范围的所有植物全部伐倒,再在周边劈出一圈防止火势蔓延的安全隔离带,然后选择阴冷风小的天气烧荒。烧荒时值守的都是青壮男劳力,出于对知青的保护,队里从不让我们参与这种危险的工作。

好在贵州“天无三日晴”的气候帮忙,烧荒还从未出现火势蔓延越过隔离带的险情。

烧荒第二天,男女老少全体出动,剔除尚未烧尽的枝干,清理烧荒现场,防止死灰复燃。

等到春雨过后,队里才派老人和妇女前去撒种。

小米长到一寸高时,依然由老人、妇女前往坡地里薅除(确切地说是用手拔掉)杂草。我曾经跟随桂花佬干过这活,活儿不重,但得细心而且考眼力。因为在我看来小米苗与部分嫩草形状色泽相差无几,加之当时视力不是很好,要在密密麻麻的小米苗里迅速分辩杂草将其拔除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要命的是,坡地上的咀蚊子(咀蚊子:当地俗称比芝麻还小的蚊子——笔者注)叮到裸露的皮肤上黑麻麻一片,咬得人疼痛难忍。薅草的人一字排开,也不知那蚊子欺生还是咋的,仿佛挨咬的总是我。那些蚊子讨厌之极,虽然一掌拍去能让几十只丧命,但顷刻间其它的又会卷土重来,弄得人烦躁不堪顾此失彼,顾得了打蚊子就顾不了除草。好在身边的乡亲善解人意,尽量向我靠拢,才让我不至于落在后面。

薅完小米后,小米的种植即告完成,此后再不去管它。

收小米是妇女的专职。她们不用镰刀,实际上也无法用镰刀,因为小米地里杂草丛生,小米和狗尾巴草以及不知名的杂草参差不齐混在一起,只得一根一根地把小米穗从杆茎上部抽下来。这活儿看似轻松实则不易,需要细心和耐心,确实非妇女莫属。

小米脱谷非常麻烦,由于没有小米脱谷机,只能用碓舂。下乡第一年我们分到的小米就是在房东金岸大娘的指导和帮助下由两位女同学舂完的。

在农村,男子是从来不去舂碓的。我不顾乡亲们的嘲笑,试着到碓房帮忙。

原以为舂碓只要有脚劲就行,没曾想舂了不到一刻钟我就落荒而逃——看到金岸大娘在碓锤起落的间隙伸手进碓巢去翻动小米,我胆颤心惊吓得要命,双腿肌肉紧张得几乎抽筋,深怕自己一不留神舂坏了老人的手,只得在她们的哄笑声中退出碓房。

当地谚语云:馐米九层壳,懒脚婆娘踏不脱!(这里的“踏”指的是舂碓——笔者注)足见其脱谷之难。

我踏碓的时间虽短,那腰酸背疼的感觉至今难忘。而小米的来之不易,从此更是刻骨铭心了。

                                     

五十四、立夏

一九六九年五月六日,立夏。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停下来。这可是好兆头,早些天就听桂花佬念叨:“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细问得知:倘若干旱持续到立夏,山上那些无水源的望天田继续无水耕犁,耽误农时,稻秧插不下去就惨了。

此前,尽管我们曾经在课堂上蜻蜓点水般接触过农历节气的知识,甚至为应付考试还能背诵二十四节气歌谣,但对它们与气候和农业生产之间的关系却不甚了了,倒是下乡之后从乡亲们不经意间念叨的农谚中补上了这一课。

那些读起来朗朗上口的农谚浅显易懂,比如“清明要明(晴);谷雨要淋(雨)”就分别指两个节气最理想的气象,反之,当年十有八九非涝即旱,那是靠天吃饭的乡亲们最怵的事情了。

我们虽然初来乍到,毕竟也成了农民中的一员,对这些与生计休戚相关的农谚自然而然留心起来,想忘掉都难了。

这天适逢湖南赶场(那里每逢农历五、十赶场),队里没给妇女和知青派活,其余的男劳力包括老人们全部分头上山,抢犁那些分散在各处的望天田(干坡田、旱田)。

早饭后,同学们照例相邀到湖南赶场,我假托身体不适,实则是囊中羞涩借故没有同往。本想趁此机会静静看书,可独处陋室却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索性放下书本,抄起柴刀上山去寻枞膏。(枞膏:松油柴,即包含松脂油的松树疙瘩。可用来引火,亦可用来照明——笔者注)

半道上我与世枚的大爷不期而遇。老人肩扛犁具,赶着大黄牯正往牛掌云(地名)方向走去。见我孤身上山甚是诧异:“老王,何至不去赶场?”“我走茅房(腹泻)呢。”“那你还上山做么的?”“找枞膏。”我退到小路旁,让大黄牯和老人过去。刚拉开距离,老人突然转身停下来:“你想学仰田(仰田:当地方言,即犁田——笔者注)么?”“仰田?”我猝不及防,一时语塞,“我——”“想学仰田,要舍得撒些分子啊!”他紧紧盯着我。

“我,我还要走茅房呢!”我避开他犀利的目光,赶紧逃之夭夭。

我明白他的好意是劝我不要计较得失,跟他去学犁田。如果换个人邀我,我肯定会毫不犹豫欣然前往,绝不会计较没有工分进账。闲着也是闲着,早些学会吃饭的本领何乐不为?令我纠结的是,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人邀我呢?

我绝不敢领他的情,实在是惧怕他头上那顶无形的帽子——四类分子!

我暗自庆幸与他邂逅无人知晓,庆幸自己及时借故脱身,决计此事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句,以免祸起萧墙。

让我纳闷的是,对我们的“再教育”,何以只有世枚的大爷这么热心?而我深受“家庭出身”之累,对他唯恐避之不远,哪里还敢贸然往前凑哟?

不过,除了那顶因为曾经参加土匪而被戴上的帽子,世枚的大爷可是地地道道的贫农。

 

五十五、无头鸭子半只鸡

杨老师是桂花佬的女婿,也是我代课时的同事。我曾经无意间听到他向其他老师谈到乡亲们对我的评价:“他这个人与别的知青不同,即使从别人家的板栗树下走过,也不会弯腰去捡一颗板栗。”他说的是事实,凭我与桂花佬等乡亲们的关系,即使偶尔捡掉在地上的板栗解馋,他们也绝不会责怪我。但我的确注意力避瓜田李下之嫌,日久便赢得了乡亲们的口碑。

然而扪心自问,我就真的那么一尘不染么?非也!有无头鸭子半只鸡为证。

先说无头鸭。某日,知青D和Z到湖南赶场,途中到我处投宿。彼时知青点只有我留守,稀客光临自然非常高兴。虽无美酒佳肴待客,但我的自留地里菜蔬瓜豆却是应有尽有,稍感遗憾的是只能用水煮盐香的烹调技艺招待二位——我已经断油几个月了,那时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统购统销的食油。

让我想不到的是,来客竟然自带荤菜——从挎包里掏出只无头的鸭子。他俩看出我面有难色,安慰我说:“你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怪’我们是在江边打的,绝不会影响到你!”他们讲的地方是靠近白市的清水江边的入山口,离我们大塘大队确实非常遥远。但是我知道,那里正是金岸大娘的女婿所在的生产队。不过事已至此,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赶紧生火烧水,到地里摘菜张罗做饭。D和Z负责烫鸭拔毛。鸭毛本来就非常难拔,更何况是只扭断脖子死亡多时的残鸭。二人费力许久,终于在天黑之前弄完。至于嵌在皮里的若干毛桩就顾不了许多了。D亲自掌勺,炒了锅同样水煮盐香的鸭块。

尽管心有疑虑,我依然和二位同学风卷残云般把饭菜吃得精光,毕竟很久没有沾到油荤了。

如果说无头鸭子我是被动参与的话,“半只鸡”则是主动入伙的了。

那时筱君晓虹还在生产队。秋收之前,队里安排我和桂花佬看田水。我们的任务是每天巡视所有的稻田,检查田坎是否垮塌,田水有无断流。顺带看看有无家禽、家畜到田里糟蹋稻谷。当时各队都有不成文的乡规民约:但凡发现家禽到田里,格杀勿论!谁杀谁享用。

我和桂花佬正是在看田水时发现了不知从哪里跑到田里偷食谷子的一只两斤来重的小公鸡,并且颇费周折将其捉拿归案。此时已到午饭时间,桂花佬用随身携带的柴刀将其一分为二,我俩各拿一半回家。

午饭后,趁两个女同学午休时,我忙不迭地烧水烫鸡,虽然知道乡规民约,断定无人会来找我的麻烦,但心里依然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那一刻我才真正晓得什么叫“做贼心虚”,尽管这“贼”似乎当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好在一切平安无事,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其实,山里发生的一切乡亲们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一次队里聚餐,世枚的大爷就酒后口吐真言:“俩知青在江口偷了只鸭子,拿到白头溪(我们小队的地名)吃掉了;邻队某某家的公鸡跑进田里,被桂花佬和老王捉住分吃了。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哈哈哈……”我大吃一惊,始终弄不懂他何以知道的这么详细。尽管没人追究我的责任,但我还是有一种无法面对的犯罪感。

无须讳言,知青中流行的《偷鸡谣》尽管有其特殊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但是,自称社会弱势群体的知青将手伸向更加弱势的乡民,无论如何是有失厚道有失公允的吧?

知青岁月,我不相信饥寒起盗心的混账逻辑,更不屑与偷鸡摸狗之徒为伍,虽然曾经赢得乡亲们的口碑,但远未达到独善其身的境界。今天将往事晒出来,绝非哗众取宠,只求洗掉曾经污染心灵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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