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当农民【上】
作者: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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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当农民【上】 前言: 2014世界杯,就像那歌词:“你这样一个女人(皮球),让我欢喜让我忧”。观看比赛,收获了太多欢乐和刺激。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作息时间被完全打乱了,也亏欠了许多博友,不能及时回访他们。不过,又觉得,还是应该感谢世界杯。正是那些在绿茵场上纵横驰骋的血性汉子、英雄少年,让我热血沸腾、返老还童。心底那点曾经热烈,正在逐渐暗淡的火焰又被重新点燃。思绪又飞回那个青春像鲜花盛开、烈火燃烧的年代,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些熟悉的笑脸,和已经忘却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要把它们用文字记录下来。
1968年12月12月22日,《人民日报》转达了毛主席下达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伟大领袖一声令下,一场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在全国展开。1969年一月,我们学校传达了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全体学生的下乡方案。第一种方案,由市里统一安排,大批学生将下乡落户于四川省苍溪县。第二种方案,由学生本人联系,投亲靠友,去农村亲戚家插队落户,否则,必须随大批学生去苍溪。 学生和家长们都猝不及防,惶惶不安。 建国以来,中学毕业生的去向无非两个:一、考上大学或其它学校,继续深造。二、就业,城市的小孩儿由国家分配一份有工资,有口粮的工作;家在农村的小孩儿考不上大学,一般只能回乡务农,虽然没工资,但是有土地,当农民就是他们的工作。当然,有少数例外,比如当兵等等。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全部中学生,特别是家在城里的学生,一个不剩全部赶到乡下当农民的决定,新中国建立以来,甚至在中国历史上,都是个破天荒的怪事儿。 怎么办?学生和家长们虽然恐慌,也只有服从。因为,文革以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太多,已经习惯了。大家明白,只要“最高指示”一出,就好像听见大太监一声尖叫“圣--旨---到!”,俺们老百姓除了匍匐在地,山呼万岁,惟命是从,哪有第二条路可走?除非是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想当现行反革命。 知青下乡,究竟要在农村呆多久?“最高指示”没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大家都说,既然户口都从城里注销了,那就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更担心的是,好多人说,只要你把户口从派出所下了,粮食供应证上交了,就只能扎根农村,一辈子别再想回城了。 管不了这么多了,赶紧打听我们要去的苍溪县吧。 这个县在川北地区。红军时期是川陕苏区,红四军长征出发地。与陕北、江西等很多红军老区一样,上世纪六十年代仍然十分贫穷落后。大家都说,苍溪很苦,农民终年口粮都不够。即使是丰收年,交公粮以后,只剩下半年的口粮。粮食吃完了,只能以红薯和蔬菜充饥。一到冬天,很多人都带着儿女出外乞讨。如果碰上灾荒年,很多人都会饿死。这个传言让大家更加惶恐不安,都挖空心思,联系农村亲戚,想把孩子送到离家近一些,能吃上一口饱饭的地方去当农民。 父亲急忙和T伯伯商量。他俩年轻时一起从安徽老家跑到四川来参加革命,现在也都在重庆工作,是几十年的生死之交。T伯伯老家在安庆乡下,这次正准备把两个在重庆读中学的儿子送回安庆乡下亲戚家当农民。父亲老家在城里,没有农村亲戚,就问T伯伯,他家亲戚能否也让我和他家儿子一同去那里插队。 那安庆是父亲出生地。少年时,我曾随父母返乡一次,对安庆印象很好。小城的规模不大,却是一座历史名城,名人故事很多。 安庆城,早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之称。是皖赣鄂三省交界处重要交通枢纽和军事战略要地。当年太平天国建都南京,改名天京,安庆成为天京咽喉。 1907年,辛亥革命先驱,鉴湖女侠秋瑾与亲密战友徐锡麟约定,在皖、浙同时举行反清武装起义。7月6日,徐在安庆刺杀清朝安徽巡抚恩铭(“巡抚”清朝正二品高官,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不幸被俘。次日,徐锡麟被凌迟处死。心肝被挖,巡抚侍卫们炒食之。烈士牺牲时年仅35岁。徐锡麟死后十日,秋瑾亦在绍兴遇害。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悲愤地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后来,鲁迅又以秋瑾和徐锡麟的事迹写了小说《药》。 说起安庆籍历史名人,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那就是陈独秀。《百度百科》对他的简介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和旗帜,中国文化启蒙运动的先驱,五四运动的总司令(毛泽东语),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行者,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中共早期最高领导人。”T伯伯听我父亲一说我下乡的事儿,立刻给安徽亲戚写信。很快有了答复,老家亲戚欢迎我也去落户。我回学校办理户口,粮食关系等手续,打算一过完春节就动身去安徽。 这时,母亲却对我去安徽很担心。 她说: 苍溪虽然穷,毕竟离家只有五、六百里地,与重庆一衣带水,都在嘉陵江边。“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一江水”。如果碰上了灾荒年,断了口粮,你可以跑到江边,和那些老渔民亲亲热热喊声大爷大妈,搭上他们的小渔船,顺流而下,一、两天就回来了。家里再苦,吃糠咽菜都是一家人在一起。安徽就不行了,离家三千多里路,远隔千山万水,写封信都要十天半月才收到。有啥急事,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怎么能放得下心? 我却去意已决。我对母亲阐述了要去安庆的三大理由。 我说: 你和爸爸从小教育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年抗日战争爆发,爸爸不愿当亡国奴,一个人从安徽跑到四川,他当时才19岁呢,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在大学里搞学生运动,他还参加了地下党。后来他遇到你,才有了我们姊妹几个。我如今都20了,去安徽,总没有生命危险吧?说不定过几年,还给你带个会唱黄梅戏的漂亮安徽媳妇回来。你和爸爸不是最爱听黄梅戏《天仙配》吗?就让她天天给你俩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还有,人人都说江南好,安庆就是锦绣江南,鱼米之乡,钟灵毓秀,民殷国富啊。我在城里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个儿不高大,身子骨还算结实,只要不怕吃苦,当个地球修理工还是绰绰有余的。虽然远离亲人,毕竟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去当农民的,乡亲也不会亏待于我。 再有,安庆是“千年古城、文化之邦、百年省会、戏剧之乡”。是安徽最早的省会地。清末民初,安庆就与重庆、武汉、南京、上海并称为“长江五虎”。即使当一辈子农民,我也愿意去这个文化底蕴深厚,现代化程度高,年轻人有更多发展机会的地区。 最后,我安慰母亲说:“我先去打前站看看,如果安徽条件太差,弟妹们就可以不去,留在四川,你们也可以互相照顾。”说了这么多理由,其实心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不能说。那是多年来,一直深埋在心底的隐痛。 1957年,母亲当了右派。文革中,红卫兵又把父亲揪出来,说他是川东地下党,有叛徒嫌疑。父母倒霉,我也入了另册,在同学和老师面前一直抬不起头。后来好不容易混入红卫兵,参加了革命造反宣传队。红卫兵头头要我们天天跳忠字舞,唱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之类的造反歌曲。每次唱这歌的时候,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厉声喊:“你母亲就是黑五类、黑五类(地富反坏右)!你就是个浑蛋儿子!”。 我觉得自己在骂我的亲爹亲妈,在人面前狠狠抽打自己的耳光。我痛恨自己,是个不孝之子,完全没有做人的尊严。所以,我早就想远走高飞了。飞得越远越好,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不再受父母历史问题的牵连。想我堂堂七尺之躯,有一颗赤子之心,凭自己本事,到哪里不是海阔天空?我不相信,不能在外闯出一片天地,给父母争口硬气。 1969年2月19日,农历初三,我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在重庆朝天门大码头,登上重庆直达武汉的轮船,顺长江而下,去安庆当农民。 “呜----”汽笛长鸣,轮船起锚了。站在船头,看脚下,浊浪滚滚;望远方,烟波迷茫。突然间,心里有些不安起来。我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否太幼稚?反正要离开父母,离开同学,离开从未远离过的家乡了。不管三千里之外的江淮大地是风雪漫天,还是阳光普照,我都要去闯一闯,才能心甘。
拿着安庆枞阳县C公社寄来的同意接收函(那时的“人民公社”,即现在的乡或镇),去派出所把户口下了。从重庆朝天门登上“东方红”号轮船,沿长江顺流而下。经三峡,过武汉,五天后,我到达了安庆。 到了安庆城里大伯母家(即父亲出生的老屋。爷爷去世后,大伯父一家住),给堂兄们讲了我来安徽当农民的事。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大伯父是资本家,已去世),也不敢对这样伟大的全国运动作点评,只叮嘱我下乡好好干。 第二天,伯母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女生,T伯伯的远房侄女小L。她比我大一岁,也是重庆的高中学生。听说我回安徽插队,就想一起来看看。没想到大年初三,我就离开重庆了。赶紧买了第二天的船票,尾随我而来。 第三天清早,我和小L一起,先乘船,后转公交车,整整一天。晚饭前才到了枞阳县。 说起安徽安庆的这个枞阳县,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但如果要说安徽桐城,在我们那个年代,对很多人来说,简直是如雷贯耳。枞阳县即古之桐城县。“桐城派”是在清代延续时间最为长久,作家人数最为众多,影响最为深远的散文流派。“桐城三祖”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枞阳人。“桐城派”古文著称天下,有“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之誉。桐城派散文对后世也有很大影响。 T伯伯的堂弟,农民T大叔来车站接我们。 我们跟着T大叔往家走。只见原野上大雪纷飞,天地皆白。分不清楚哪是天,哪是地。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田间的小路也被雪盖住了。T大叔在前面带路,小L怕狗,我让她走中间,我断后。我们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在乡间小路上走,互相提醒着,不要掉在两旁的水田里;一边尽情欣赏美丽的雪景。白茫茫的大地上,远处有几个小黑点,冒着淡淡的青烟。仔细看,原来是农家的烟囱。人们正在做晚饭,白雪覆盖的屋顶上冒出袅袅炊烟。这风景是我和小L在重庆城里从没见过的,我们都兴奋异常。小L扭过头,轻声对我说:“海若,这实在是太美啦!‘不见花姿态,唯有雪精神’呀。只要每年能看到这一场雪,当一辈子农民,也青春无悔了。我不想回四川了,和你们一道,就在这儿当农民。”我说:“是呀是呀,无悔无悔。那你就留下来不走了呗,互相还有个照应哦。” 到家了。刚坐下来,乡亲们就挤进屋来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少挤在一间大屋里,像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围着我们看,还让我们挨个儿认亲戚。 一个年轻母亲过来,抱着个吃奶的婴儿,要我们喊他“四爷爷”。我莫名其妙。T大叔说:“论辈分,这娃娃比你们T伯伯还要高一辈,你们当然应该算他的孙子了。” 又一个白发老奶奶过来。我刚要喊她奶奶,人们却说,她应该叫我阿叔,叫小L阿婶。原来,她是T伯伯远房侄儿的女儿。大家看见我们云里雾里,哭笑不得的样子,都乐开了花,笑声把屋顶上的瓦片震得哗哗响。 还是那些妇女们最活跃。她们不断夸奖我们。说小L模样俊俏,伸手去摸她乌黑发亮的秀发。说她皮肤白嫩纤细,又伸手去摸她的小手。还说我长得精神,和小L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把我俩搞得很不好意思。一会儿,大队长来了。他连声说,欢迎毛主席派来的好青年。要我们先在亲戚家里住一晚,说好次日一早带我们去公社办手续。 晚上,T大叔把我与小L领进一间小屋,要我们在这儿住。一看,这屋里只一张床。我们吓坏了,发现闹了个大误会。我忙说,以前也不认识小L,两天前才第一次见面。一起从重庆来安徽,只是来联系插队落户。二人只是知青战友,并无其它特殊关系。 于是,小L过去随大婶睡。我跟T大叔睡一起。屋外还在下雪,厚厚的被窝压在身上沉甸甸的,但是很暖和。一觉睡到半夜,猛觉得怀里有一团热呼呼、软不拉叽的东西在蠕动。用指尖轻轻试一下,全是毛。我吓得半死。屋里是死一般寂静,四处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难道碰上了《聊斋》中的狐狸精?心里害怕,一直睡不着。后来那东西轻轻动了一下,被窝里轻轻地“喵”了一声,才意识到是一只小猫咪。这个淘气的小猫,也不经冻,不知啥时候钻进我被窝里取暖来了。怕它用爪子抓我,或者咬我一口,也不敢赶它走。过了不知多久,就又和它相拥着,入了梦乡。 恍恍惚惚,又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床,独自一人来到屋后。天已微明,雪也停了。沿小路登上后山。山路越来越险。正进退两难,忽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花枝摇动,闪出一美貌女子。她对我莞尔一笑,引我去竹林中一石桌旁坐下,邀我共饮一杯。我俩同饮一杯葡萄美酒,相谈甚欢。酒过三巡,她又送我不少秋天的菠菜。后来,她貌似不胜酒力,承认自己乃是千年狐精,就要修成正果,位列仙班。终抵不过思凡之苦,今日来山中踏雪寻梅,聊慰寂寞芳心。她见我是一眉清目秀少年书生,便过来相会。她越说越动情,把持不住,竟猛扑过来,花枝乱颤倒在我怀中。慌忙中,低头一看,她已现了原形:怀里哪里有什么母狐狸,却原来是一只可爱的小花猫。 那小花猫又是“喵---”地一声,把我从美梦中唤醒。 早饭后,喜滋滋地等着大队长,带我们去公社办手续。等了很久,快到午饭时间了,大队长才过来。他先找我单独谈话。他说,原先同意接收我们三个男生,(还有T伯伯家兄弟二人,一月后才到)。现在又多了一女生小L,超出了原计划人数。经大队研究,决定留下小L,要我回去另想办法。原来,与我同来的小L之前并没说来插队,现在发现这里环境不错,亲戚们又特别热情可爱,她就不想走了。这个突然变化让我很意外,也有些郁闷。再一想,人家小L是个女生,应该女士优先。我是男人,碰到麻烦就该挺身而出。立刻与T大叔告别,要一个人乘公交车回安庆去。已是吃饭时间了,T大叔留我吃了午饭再走,我也没答应。 后来才听说,大队长儿子那天晚上也来了。他看见小L,见她长得漂亮,又是城里来的中学生,很是动心。回去和父亲说,要先留下她,以后再争取把她娶回家当媳妇。 我回到安庆城里,与堂兄们商量,枞阳乡下不接收我了,怎么办? 201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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