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遥远】:第九章 潜移默化;第十章 喧宾夺主
作者:郑德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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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第九章 潜移默化 灶台上,昏暗的小煤油灯发出淡淡的黄光。黄光映照着坐在灶前小凳子上的白晓梅的脸上,使她看上去有点憔悴。灶边的一个小炉子上,一个小药罐正"扑哧扑哧"地冒着一缕白汽,使得整个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白晓梅见小炉里的那根木柴快烧完了,便又拿起一根木柴塞进炉膛。看着那木柴又慢慢地烧起来,她才把背靠在墙壁,稍稍地合上眼睛。但仅仅是那么的一会儿,她又睁开那带着倦意的双眼,注视着炉膛里的火。 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如果不是担心药罐里的药烧焦了,她真想就在旁边的那堆茅草上睡一觉。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更担心的是真的睡着了。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打起精神,继续盯着那火光。 自从李卫东他们回家过春节以后,队里就剩下她一个知青了。这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可她也清楚,他们回去一次不容易,不住上十天八天是不会再来的。她唯有在心里计算着,盼望着他们能早点到来。 然而,白基兴却在两天前病倒了,时而发冷时而发热。白晓梅既要出工,又要忙家务,还要照顾病中的父亲,忙得晕头转向,根本就没有时间歇下来。这使她更加思念李卫东。要是李卫东在这里,那么,这些事情他是一定会分担的。 一想起李卫东,白晓梅的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涟漪。虽然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一直把他看成自己的哥哥,然而在下乡的这一年里,一种超越兄妹关系的情感正在悄悄的萌发,使得她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感到有一条无形的线把他俩连在一起。而她也发现,每当只有他俩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有一种异样的光芒。这光芒使她感到温暖,也使她感到心跳,更唤起她内心深处的一种神秘憧憬,这是她的唯一美好的憧憬,她不能想象没有这会是怎么样。眼下,李卫东回去已经整整十天了,他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呢? 白晓梅看那木柴已经烧成了炭,估计药熬得差不多了,便把药罐里的药汁倒在碗里,小心地捧着,走出厨房。 白晓梅走进小庙里,把碗放在桌子上,对躺在床上的白基兴说:"爸,起来吃药吧。"白基兴慢慢地坐起来。他感到头脑里沉沉胀胀,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没想到,一次小小的感冒,原以为挺一下就过去,谁知竟让他躺了两天,看来,他的身子已大不如前了。他待药稍凉了点,便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对白晓梅说:"你也早点去睡吧。""嗯。"白晓梅轻轻地应了一声,可仍然不放心地站着不动。 门外亮起了手电筒的光,白晓梅扭头一看,是张金发来了,便忙招呼说:"里边坐,里边坐。"张金发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下。他看着白基兴,问:"有好点吗?""好点了。"白基兴回答说,但声音却显无力。 "好了就好。"张金发点了点头,慢慢掏出烟盒卷起烟来,"小松到哪里去了?""去祠堂睡觉。"白晓梅回答说。 张金发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看着白基兴说:"这样,明天你就不要去了,让小松代你去。""这……能行吗?"白基兴有点不安地说。 "我已经跟大队说过了。"张金发把目光从白基兴身上移开,看着墙上白基兴的影子,"大队本来不同意,但我跟他们讲,你确实病了。"白基兴怔怔地看着张金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为了体现专政的威力和对"黑五类分子"的监督改造,大队规定:"黑五类分子"每月强制劳动二天,安排一些较重较脏的活,让他们去做,不计报酬。这已经成为几年不变的定律。 白基兴来这里后,自然成了监督改造对象。每次大队通知下来,他便带上工具、饭盒,去接受监督劳动。 今天,大队的通知又来了,要白基兴明天去渡口参加修坝。如果是平时,这事情也许没什么,可偏偏他病得起不了床,而修坝不但劳动强度大,还要泡在冷水里,他怎么受得了?然而不去又是不行的。 前来通知的张金发也觉得这事有点难办,思来想去,最后提出一个变通的办法:让白小松代替白基兴去修坝。当然,这要经过大队的同意。所以,晚饭后他去找大队民兵营长张根旺,并把这事定下来,然后又来告诉白基兴。 白基兴对于这样的安排,从内心上讲,确是十分的不愿意。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是够悲惨的了,但他也认了。只是,自己罪受不够,还要连累儿女跟着受,他实在感到于心不忍。可是,如今这罪却非得让儿子去担,叫他如何不感到雪上加霜?当然,张金发这样安排,是出于一片好意,只是这好意却让他心里更加难受。然而,此刻的白基兴,实在是没有其它的路子可走了,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 张金发可没白基兴想的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能把这事应付出去,就是对白基兴的一种照顾了。毕竟,人总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哪能两头都顾得来?他见白基兴不说话,以为白基兴是因为疲倦而不爱说话,便站起来:"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明天你叫小松到大队去就行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白小松吃了早饭,便挑上一担畚箕,带上锄头,还有一盒饭出了门。因为按惯例,被监督劳动时中午都不能回家。倒不是怕回家吃饭耽误时间,而是要让"黑五类分子"们记住,你们是被管制的人。当然,家里的人要送饭来也是可以的。可白基兴病在床上,白晓梅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出工,哪有时间送饭?所以,只能带去吃罢。 白小松来到大队部,见大厅里,几个老地主、老富农已经在那里了,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一个个显得糜糜不振,老态龙钟。对白小松的到来,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一丝惊讶,但却没有人说什么。 白小松看着这么的一些人,他那稚气的脸上不由感到僵硬起来了。他站了一会,见大队干部还没来,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看到桌子后面有张椅子空着,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张根旺拿着一本笔记本走了进来,那蹲着的人便忙站起来,并迅速地排成一行。张根旺见白小松还坐着,便走过去拉起白小松肩头的衣服,大声地说:"去那里站好。"白小松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粗暴的待遇,要是在平时,他也许跟张根旺顶起来,可一想到今天是代替父亲来的,便忍了下去。他白了张根旺一眼,咬着牙走到那排人的边上站住,眼睛仍盯着张根旺。 张根旺站在桌子前,翻开笔记本,按着上面的名字开始点名:"来富?" "到。"一个满脸皱纹的人就了一声。 "天来?" "到。"名字一个一个地点着。白小松见站在他身边的人也点了,想必下一个轮到他了。可是,他听到的却是:"白基兴?"白小松怔了一下,还没反映过来,又一声更大的声音传了过来:"白基兴?"白小松终于悟过来了--叫的是他,便也应了一声:"到。"张根旺合上笔记本,看着眼前的一排人:"现在,学习毛主席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是历史的狗屎,必须老实交代,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现在,向毛主席请罪。"那些地主富农们,马上哈着腰,低着头。白小松看着他们,心里不由沉了下去--难怪父亲总是那么愁眉苦脸,这些低着头的人,不就是父亲的一种形象吗?他正想着,猛然觉得脑后根被按了一下。 "头低下。"张根旺站在白小松后面,大声地斥责着。 "干什么?"白小松抬起头,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向毛主席请罪。"张根旺依然大声地说。 "我又不是地主,我请什么罪?"白小松也大声地说。在他的记忆里,在毛主席像前站着的时候,他有过的是早请示、晚汇报,唱语录歌,跳忠字舞,表达的是对毛主席的忠心。而今却让他向毛主席请罪,他小小年纪的有什么罪?他挺着脖子,直直地站着。 "你不是地主你来干什么?"张根旺抬起手又想按白小松的头,但看到白小松那似乎要拼命的眼神,他的手在半家中停了下来,"不然你去叫你父亲来。"白小松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如果父亲能来,那还需他来代替?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屈辱像一头怪兽似的,正在吞食着他的心灵,吮吸着他的血。他的脖子似乎像被抽掉筋似的,慢慢地垂了下去,而他的眼里顿时盈满了耻辱的泪水。 "现在,我把今天要做的事情讲一下。"张根旺又走到桌子前,说了一会,便带着这一队人向渡口走去。 冬末初春的日子,由于雨水少,江里的水位落下一截,渡口下游江中的鹅卵石露出了水面。由于水位降低,加上人踏,渡船靠岸的地方泥沙淤积,渡船难以靠岸。因此,每到枯水季节,都要把这些泥沙清除,并把上游两边的小坝向江中延伸,连结起来,填上沙土,以提高水位,渡船才好靠岸。 白小松随着一队人来到渡口,马上干起来。他站在岸边,用锄头把泥沙捞起,提出水面,往畚箕一扣,让其它人把泥沙挑到小坝上,填入石缝。渐渐地,锄头够得着的地方被掏深了,他便挽起裤脚,捋到大腿处,站在水里继续捞。 江里的水,异常的冷,白小松只觉得腿上的肌肉一阵紧缩,寒意立即传遍全身。干了一会儿,也许是麻木了,反感不那么冷了。就这么一直泡在水里,直到泥沙清理完了,他才走上岸来。他的双腿已经快要僵硬了,风吹在那湿漉漉的腿上,止不住地浑身一阵颤抖。 白小松急忙放下裤脚,双手在上面使劲地搓着,好一会儿,才感到双脚灵活了些,身子也不再颤抖了。他见其它人正把一些较大块的鹅卵石挑到小坝上,便也在畚箕里一头放上一块,挑着向前走去。 小坝是用鹅卵石垒起来的,中间有一段缺口,水正从那里缓缓地流着。白小松走到缺口前,把鹅卵石投了进去。他挑着空畚箕往回走,见从岸坡的路上走来几个人,定睛一看,是李卫东、侯成宝他们,便放下畚箕,迎上前去。 李卫东也看见了白小松,便稍稍走快了点,来到白小松跟前,问:"你怎么在这里?""我……"白小松的眼皮垂了下去,一副委屈的样子。 李卫东感到有点蹊跷--以白小松的年纪与秉性,是不该如此低沉的。他扭头看着江里那群正在忙碌的人,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头突然涌起,莫非…… "你爸呢?"李卫东有点急促地问。 "病了。" 白小松低声地回答。 "那谁叫你来的?"李卫东接着问。 "我爸。"白小松嗫嚅着说。 "怎么能这样子呢?"李卫东顿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对"黑五类分子"的监督改造,这本没有什么疑义,但怎么能以子女顶替?况且还是孩子?他一把拉住白小松:"走,跟我回去。"白小松抬起头,瞪大眼睛:"回去?"侯成宝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让小松跟'黑五类'一起劳动,把他当成什么?这是违反政策的。"李卫东愤愤不平地说。 "那你就别干了,跟我们回去。"侯成宝看着白小松说。 "可是……"白小松犹豫着。 "怕什么。今天谁带队?我找他说去。"侯成宝带着一种不屑的口气说。 "是根旺。"白小松回答说。 李卫东看了一下周围,没看到张根旺,便对白小松说:"别管他,我们先走。"说着,大步朝渡船走去。 白小松也赶忙将畚箕锄头收拾起来,在那些正忙碌的人惊异的目光中,上了渡船。渡船慢慢地向对岸撑了过去。 李卫东与白小松、侯成宝匆匆走进祠堂,放下带来的东西,便又匆匆地向小庙走去。 刚才的路上,李卫东从白小松那里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这使他的内心产生了很大不安与烦燥。回家十天来,过春节的喜庆气氛还在他的身上洋溢着,本想来了再告诉给白晓梅,让她也分享一下节日的欢乐,没料到一来就遇上了这么的事,把他一肚子的好心情都给破坏了。那么,白晓梅这时又是怎样呢?他急切地想知道。 小庙边的厨房门开着,那伸出屋顶的烟囱正冒着烟。李卫东的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悸动--白晓梅在哪里!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见到白晓梅的时候,李卫东总感到一股甜甜的暖流在身上流淌着,一团青春的火焰在他的血液里燃烧着。以至每次离开她时,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他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迹,让他久久地回味着。这使他感到惊奇,更使他激起幻想,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心里深深地爱上她了。 从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李卫东早已知道了许多纯真美好的爱情故事,他也曾在那想象的爱情海洋里自由地游弋着。但当爱情悄悄来临时,他反倒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对她的一片深情,他唯有用加倍的关心与爱护去培植这爱的花蕾,在一片精心护理中享受着她的温柔与美丽。 然而,爱情的火焰虽然灼热,现实的生活却近乎冷酷,并把所有的浪漫一笔抹杀了。李卫东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知青,一个几乎无法养活自己的人,与正在最低生存线上挣扎的她,如果听任情爱的烈马放纵驰骋,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将不是甜蜜的瑶台琼浆,而是苦涩的荒漠黄连。 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知青如果在农村结婚,则自动丧失回城的权利。尽管舆论一再提倡知青扎根农村,并且在一定的程度上对在农村结婚的知青给予某些精神上与物质上的鼓励。然而绝大多数的知青对此嗤这以鼻,结婚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作茧自缚,飞蛾投火,谁敢越雷池一步!尽管能否回城对知青们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末知数,但凭着对"再教育"这三个字的善意理解,他们认死了一条道理--既然是"再教育",总有"毕业"的一天。 处在这种环境中的李卫东,自然深知这一切。所以,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把事情搞糟了。况且,现在年纪还轻,恋爱还不是最为迫切的事情,就让它自然而然吧。但是,使白晓梅过得稍微轻松些,分担她的压力,却是他责无旁贷的。而且,他也相信,他们之间的情感之花,并不会因此而凋谢,总有一天会大放异彩的。 李卫东走进厨房,见白晓梅正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靠着墙壁,眼睛紧闭着。灶膛里的茅草已经烧透了,变成一堆红红的余烬。 李卫东心里不由一阵酸痛--这几天,白晓梅真是累坏了,不然,这煮饭的间歇,她是不会用来打顿的。他不忍心叫她,便轻轻地走到灶前,掀开锅盖,见里面的饭已经快熟了,只要再闷一会儿就行,便又轻轻地把锅盖盖上,站在那时,深情地端祥着她。 尽管李卫东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轻手轻脚,但白晓梅还是察觉到有人走进来了。她睁开眼睛,见是李卫东站在她的跟前,而且,他那目光中充满了一种灼热,像是一股强大的电流,一霎间传遍她的全身。她感到头脑里一阵空白,不知道眼前的李卫东是真的还是幻觉,只是眼睁睁地盯着,唯恐他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终于相信李卫东真的来了,一股汹涌的情感之潮顿时把她整个儿淹没了,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看着白晓梅的眼睛,李卫东的心止不住地颤抖。那泪水所包含的万千情感,只有他能够理解,他甚至有点内疚这次春节回家,使她留在这里受到这么多的苦。他想告诉她,这些天来,他是多么地思念她,他甚至想俯下身去亲吻她,以慰籍她那受伤了的心。然而,在下意识里,他感到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着他这样做。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白晓梅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渐渐地从感情的旋涡里走出来。尽管李卫东的话似乎过于平淡,甚至有点冷漠,然而,她已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深藏着的柔情,那心灵碰撞的火花在他的眼睛里闪光。这已经是足够了!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心的沟通,情的交融?她几乎又一次的不能自己了,那些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的话,此时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慢慢地站起来:"你……还没吃饭吧?""刚到。不在这里吃到哪里吃?又没有谁请我赴宴。"李卫东做出一副轻松诙谐的样子。 白晓梅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掀开锅盖看了看,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显得有点歉意地说:"不知道你今天会来,饭只煮这么一点。""不要紧,再煮就是了。"李卫东不经意地说,"对了,小松也回来了,多煮一点。""小松怎么也回来?"白晓梅不由惊异地问。 "是这样……"李卫东把事情的经过大略地讲了一下。白晓梅静静地听着,她从他的话里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 锅里的饭煮熟了。白晓梅把饭盛起,又重新洗了米放进锅里。李卫东把茅草塞进灶膛,划上火柴引着,火,又一次烧起来了。 元霄节一过,回城过春节的知青又陆陆续续地来到生产队,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农村生活。 章华荣与程强,算是全队最后到来的两个。尽管回家半个多月,可程强仍然感到意犹未尽,无奈别的人都去了,实在不好再赖着,只好收拾起一些东西,怏怏地坐上了进山的汽车。而章华荣这半个多月却不算白过,他趁着春节时市场管理人员放假,路上检查的关卡也较松,与别人跑了一趟海边,买了些干海产,带回城里卖。尽管他没有那本钱,只是帮着人家,可这么一倒腾,不但吃的有着落,还得了些花的钱。这不,连他袋里的那包蛏子干,也是这次得到的。 收拾完东西,铺好了床,章华荣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程强:"抽一支。"程强摇摇头。烟这东西虽然他也抽过几次,可实在感受不到有什么快感,倒是那辛辣的味道让他觉得不好受。见章华荣还是坚持把烟递过来,他只好接了。 "其实,在这里真要学会抽烟。"章华荣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个圆圆的烟环。 程强看着那圆圆的烟环在渐渐散化,便也点上烟,学着章华荣的样子,试图也吹出一个烟环,然而却只是吹出一大团的烟。他问张华荣:"你说为什么要学抽烟?""你看不出来?"章华荣又吐出一个烟环,"在田里出工,如果你停下歇会,别人会说你不出力、偷懒。可要是停下来抽烟,谁也不会说什么。你看哪一个农民没抽烟?而且一出工就抽个没完。你不抽烟就不好歇,白白吃亏。"听章华荣这么一说,程强顿时开了窍--是呀,不抽烟怎好在田里干站着?看来这烟还真得学会抽!他狠狠地大吸一口,仿佛要把以前的亏都补回来。也许是呼吸没调节好,烟的刺激太强烈,吸了半口气便被烟呛住了,猛一咳,连鼻涕都喷了出来,眼眶憋得微红,眼泪也流出来了。 张歪狗正要回家,经过这里,见章华荣与程强又来了,便走进门:"你们刚来呀。""刚到。"章华荣回答说。 "还没煮饭吧?中午在我那里吃吧。"张歪狗看着章华荣手中的烟,又看着他们刚带来的东西,若有所思。 其实,张歪狗叫他俩吃饭,只不过是客套罢了。尽管他们住的只隔一堵墙,彼此关系却是平平淡淡,打打招呼而已,不过,近来他俩的口粮让他去碾,关系似乎亲近了些。今天他俩来了,免不了下午又要让他再碾米,这其中的好处,他是不会让它错过的。 原来,从仓库里领出来的口粮是稻谷,需挑到碾米厂碾成米,每一百斤加工费三角五分。一百斤稻谷能碾下二十几斤米糠,如果让碾米厂收贴,能值一元多钱,要是拿到市场卖则更多些。知青们分开伙食后,一些单个的知青嫌麻烦,便将稻谷交由农民去碾,加工费由农民出,米糠则归农民。对于每天出工所得仅五角左右的农民来说,代知青碾米比出工合算,而知青也坐享其成。渐渐地,大部分知青都把稻谷交给关系较好的农民去碾,落得双方皆大欢喜。 章华荣抽出一支烟,顺手扔给张歪狗:"抽一支。等一下你先拿一斤米借我,等下午米碾好再还你。""好的好的。"张歪狗像是吃了定心丸,笑着点了点头。他把烟拿起,横着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才点上。他看着那装在玻璃瓶里的蛏子干,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便好奇地拿起来细细地瞧,但他实在看不懂,便问章华荣:"这是什么?"程强见张歪狗连蛏干也不识得,便说:"这是海里的,叫……""海参。"章华荣打断了程强的话,并便了个眼色。程张一下就明白了,章华荣显然是想捉弄一下张歪狗,便闭口不讲了。 "海参?!"张歪狗张大眼睛,这名称他听都没听过,"那这就很贵吧?""当然啦。"章华荣一本正经地说,"人参你知道吧。""知道知道。"张歪狗点点头,一副虔诚景仰的样子,并用双手紧紧抱着瓶子,唯恐掉了。 "人参就很贵了,海参更贵!"章华荣从张歪狗手中接过瓶子,拧开瓶盖,倒出一个蛏子干在手掌中,并用指头指着,"你看,这是'海参'头,这是身子,这是两条腿。"张歪狗拿过来一看,果真像个人,那头上的皱纹似乎还可以看出眼鼻嘴。看了一会,他把那蛏子干还给章华荣,又问:"这海参是作什么用的?""这可好用了,强身补气,能治百病。"章华荣洋洋自得地说。 "还能治病?"张歪狗心里不由一动,要是真能治病,自己胃病老不好,要是要点过来,把病治了,那岂不好?他试探地问:"那胃病能不能治?""胃病能治,吃几次就会好的。我这次带来,主要就是要治胃的,专门顾这个肚子的。"章华荣一语双关地说,"再说,肚子最要紧,肚子好了,什么病也都没有了。""对对,我这胃痛了许多年了,真是难受。你能不能给我点?"张歪狗急急地说,好像说慢了机会就会失去似的。 章华荣原不过是想与张歪狗开个玩笑,没想到张歪狗竟当真,又开口要。他不由在心里暗笑,他想说出这都是假的,这样张歪狗也就不会再要了,可他突然灵机一动,何不…… "我是可以给你,不过……"章华荣停顿了一下,脸上故露难色,"这样吧,反正我也是要治胃,干脆我们一起治。"张歪狗一听,不禁喜形于色,忙问:"那怎么吃法?""四只'海参'炖一只母鸭,放几片姜。这样,明天你杀一只母鸭,我出十只'海参',炖好一起吃。要是配酒更好。过几天再吃一次。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不然大家都要,我可应付不了。"章华荣说得有板有眼,那口气,似乎让张歪狗占了大便宜,说得张歪狗直点头。 张歪狗又坐了一会儿,便要走了,临出门,像是做出重大决定似的,郑重地说:"就这样决定了,明天。"说完,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程强待张歪狗走出门,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行,几只蛏子干就想换鸭子。要是被他知道,不臭骂你一顿。""谁叫他想沾我的便宜。他以为要几个我也不好收钱,可这'海参'是那么容易吃的?就算以后他知道了也没话说,这可是他自己要的。"章华荣的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微笑,"明天,你就等着吃鸭子吧。" "二比二,平手。"程强把手中的四张扑克牌往竹床上一甩,得意洋洋地站起来。 这一轮牌打得好艰难!他们玩的是"四十分",讲好五赛三胜,谁输谁请客。前三轮,程强与李卫东合作,以一比二的战绩输给了对手侯成宝与马聪明。这一轮要是再输,那明天的炒面就得由他俩付钱了。刚才的比分是十三比十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眼看着就要输定了,没料到李卫东打出一张妙牌,正好被程强接上,形势逆转,竟反败为胜,难怪程强这么高兴。而侯成宝与马聪明望着床上的牌,懊悔万分--已经到嘴的炒面,竟这么地给溜了。 "再来一轮决赛。"马聪明极不情愿地将手中的牌狠狠地甩在竹床上。 "算了,已经很晚了,没输没赢就算了,别再打了。"李卫东也把牌扔了下去,心里暗暗庆幸。 明天是集日,大家约好一起去起集,买些菜回来。而每次赶集,总免不了要去吃一盘炒面,因为知青们平时的伙食干干涩涩,那炒面便成了一种享受,今晚打的牌正是明天谁作东请客定输赢的。尽管输了也不过是那二角五分,谁也不会较真那点钱,但输了就觉得名气短了那么一截。现在打平手,两不相亏。而且打扑克主要是消遣,如果再打下去,输赢决定的是明天吃,但太晚了肚子饿起来可睡不着觉。 李卫东感到此刻肚子开始饿了,所以打起了退堂鼓。 "不行不行,这样没输赢怎么行,明天你要请吗?"马聪明正在兴头上,见李卫东就这么想收摊,哪里肯依,再说,没决个输赢算打什么牌?"最后再打一轮,打完再睡也不迟。明天又不出工,急什么,你是不是怕输?""输赢是小事,明天我请也没关系。我是怕再一轮太晚了,肚子饿了没法睡。"李卫东打了个哈欠,显得有点困倦。 原本大家全神贯注,一门心思投在扑克上,早已忘了时间及一切,现在被李卫东这么一说,好像是一件被遗忘了的大事突然被提醒,才发现竟是那么重要似的,顿时感到肚子真的有点饿了。侯成宝与程强的脸上露出了犹豫。 马聪明虽然也感到饿,却依然不依不挠,他的洗好了的牌往竹床上一按,急急地催促:"来,来,再来再来。不要紧,饿了等会煮些点心。"一听有点心,程强又来劲了,他把整叠的扑克牌从半中间抓起,翻开一看:"五点。五自己,我先。"说着,伸手抽出第一张牌。旁边的马聪明马上顺着也抽了一张,李卫东拗不过,也抽起了牌,接下去侯成宝也抽了。 程强抽出第二张牌,看着马聪明,满怀希望地问:"待会儿要煮什么当点心?"马聪明的手刚摸到牌,被程强这一问,竟怔住了,手指按在扑克上迟迟没有抽起。是呀,煮什么呢?从家里带来的吃的东西,早就吃光了,厨房里只剩下一点点的油与盐,再来就是白花花的米了。今天的晚餐,已经是够难堪的了,他与侯成宝、王莉莉、吴莲英四个人,眼睁睁地对着一锅还是白花花的稀饭发愁--没有菜!哪怕是有一根萝卜干,或是几片咸菜叶,也是好的。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中午的时候,已经把自留地里那两棵小得不能再小的大头菜连根拨了,连叶子也吃掉了。所以,晚饭是拌盐吃下去的,这以前也吃过多次了,算不了什么,明天赶集回来,不又有得吃了吗?可这时,难道再煮白稀饭不成?他默默地将牌抽来,却说不出话来。 程强见马聪明没回答,忍不住又问:"你待会儿煮什么?""没什么可煮的,只有盐。"马聪明一脸的无奈,"你那里还有没有什么?"程强一听,顿时像泄气的皮球,连摸扑克牌的手都变软了,他摇摇头:"我早就没有了。"这一来,大家的兴致锐减,打起牌来也显得无精打彩,那饿着肚子睡觉的滋味,时不时困扰着每一个人的头脑。以至第一回合牌出完了,小胜的马聪明与侯成宝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而程强更是一筹莫展,这一回他的牌太差,尽让人家牵着走,根本无可奈何,跟着出牌就是了,牌出完了,只是深深地叹口气,不知究竟是怨牌还是什么。 倒是李卫东能沉住气。他把牌洗好,摆在竹床中间,见马聪明伸手想抽牌,突然挡住说:"等等。有了,待会到自留地里弄棵菜回来,煮一顿菜粥。"李卫东的话,不由使大家感到意外。虽然自留地里有菜,但那是农民的。这三更半夜,未经人家允许,自己弄回来,那岂不是与偷一样?可除此之外,此刻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弄到吃的了。略一迟疑,很快明白了,这不失为一条救急之路,尽管有点不光彩。 "行,这轮打完,去弄些回来。"马聪明伸手用力把牌抽起一看,不由笑了,"好牌!" "别高兴得太早,好牌看后头。"李卫东也笑着把牌抽到手。 也许是用不着担心会饿肚子,大家打起牌来又精神多了。终于又一轮结束了,李卫东与程强大获全胜,把程强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不是吗?前一轮几乎就要输了,没想到起死回生,到最后竟是大胜,能不喜形于色? "好了好了,别高兴得太多了,这赢的可是明天才吃得到。今晚先去解决了再说。"李卫东并没有因为赢了而忘乎所以,他现在想的是怎样把地里的菜弄回来。主意是他出的,事情当然得他去办。尽管以前知青们偶尔也到生产队的甘蔗田里折几根甘蔗啃啃,但那是集体的,即使被人见了,也不过说说而已,一笑了之,根本不当一回事,更不会被当作窃贼看待。但今晚他们要去弄回来的,却是农民个人的菜。尽管从心理上并不把这当回事,更不会认为自己是贼,只不过一时急切,权宜一下罢了。当然,菜是别人种的,不告诉主人一下就弄回来,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知道,事后也不想说明一下,这本身就含有偷偷摸摸的意思,而既然是偷偷摸摸的事,总要小心为好,倘若被人撞见了,总免不了难堪。 收拾好扑克牌,李卫东便与马聪明、程强走了出去,留下侯成宝先去厨房淘米涮锅,并把水烧热,以便一回来即可煮。 夜,已经很深了,亏了半边的月亮刚刚升起。月光冷冷地撒落下来,使得远近的田野、树木、屋顶像是抹上了一层霜,更增添了几分寒意。 李卫东他们来到地里,一眼望去,白天那些翠绿的蔬菜,此刻显得灰暗而凝重,仿佛睡着了似的,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新的一天的到来,等待着阳光所带来的温暖与生机。 李卫东走下田埂,顺着畦沟向前走了几步,睁大眼睛巡视着。他在一棵较大的花菜前停下来,弯下腰,掀开盖在花蕾上为防霜冻而盖上的叶子。叶子上沾满了冷冷的露水,叶子下是一大团白花花的花蕾。他用双手稍稍使劲,把它连根拔起,又向前走几步,拔了几根葱,然后走回田埂。 站在田埂上的马聪明看着李卫东手上倒提着的花菜,突然觉得,半夜三更到这里,只得一棵,似乎亏了点--既然已到这里,既然已拔了别人的菜,那拔一棵与多拔几棵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不由也走下田埂,顺着畦沟走去:"我再拔两棵。"李卫东忙也跟上去,压低嗓门说:"不要了,一棵就够了。"见马聪明已经弯下腰在察看花菜的大小,知道马聪明不会就此罢休,只好又说:"如果要拔也得换个地方,别都在这里。"马聪明顿时明白了李卫东的意思,便到另一块地里以拔了两棵花菜,然后,三个人各提着一棵,走了回去。
第十章 喧宾夺主 淅淅沥沥的春雨,湿润着田野,湿润了山岗。虽然气温依然很低,可那等待了一个冬天的树木、野草,像是在沉睡中突然被唤醒,全然不顾早春的寒意,拼命地汲取那依然冰冷的水份,迫不及待地吐出了嫩绿的叶芽。地头墙角,沟边路旁,满山遍野,一片新绿,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季节也悄悄地开始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山脚下的一处山坳里,有一片烂泥田,大大小小十几块。常年累月,地底的泉水不停地冒出,使得这片田从来没有干过,如同一塘干了表皮的浆糊。田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密密茸茸地铺盖着地面,使人仿佛感到这里的土地也同别处一样,也是一片充实。然而,如果你是这样想,那可就错了,当你捅开那由草根网连着的地表层,就会发现,那底下所隐藏着的竟是足以令人生畏的糊状烂泥。 蒙蒙的细雨,随着那忽左忽右的山风,时面拂在脸上,时而吹在后脖颈,令人感到丝丝的寒意;略显冰凉的雨水,顺着扛在肩上的锄头,慢慢往下淌,被握在木柄上的手挡住了,又顺着手往下流,把袖口都濡湿了。白晓梅用另一只手按住木柄,把满是雨水的手甩了甩,又重新握紧木柄。她紧走几步,跟上了前边的人。 一行人顺着那弯弯曲曲的小路,慢慢地来到了山坳里的这片烂泥田。走在前面的人站住了,但并没有马上下到田里,而是默默地等待着后面的人到来,似乎这里即将进行的是一场冲锋,只有等人都齐,吹响号角后才一起进攻。 这里的田埂,比其它地方的田埂几乎宽了一倍,然而在这软乎乎的烂泥上,它似乎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负,在脚底下微微颤抖,使人感到似乎一脚踹去就能让它整个儿崩塌掉。田里的水,呈现暗红的锈色,水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浮垢,令人莫测深浅。 跟在白晓梅后面的石兰望着这片有点神秘的土地,那有关沼泽地能把一切都吞没的传说,顿时窜入她的脑海里。她不由暗暗担心,这烂泥田与沼泽地是不是也一样?她怯生生地问:“这烂泥田真的不会淹死人?”“不会的,这里没多深。”白晓梅肯定地说。这里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即使在夏天,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浸到大腿处。 “不是说里面有井吗?”石兰仍上不放心。 “那不是井,是泉眼的地方。不要紧,你跟着我就是了。”白晓梅解释着,给石兰壮胆。但尽管知道这里没有危险,可那烂糊糊的泥浆,仍使她从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巴不得早早逃离。她宁愿去干其它更累点的活,也不愿在这里呆着,可这又容不得她挑选,不来行吗? 渐渐地人都到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谁想先下去。终于有人又把一卷烟抽完了,再这么干站着也是不行了,率先下到田里,其它人才一个个卷起裤脚,也跟着下去,开始干起来。 白晓梅用锄头在田里捅了捅,用力按下去,泥浆很快淹没了锄头面,木柄也沉下了一大截。她一直往下按,锄头抵住了底下的硬土层,不再下沉了,她才拄着锄头,一脚跨了下去,踏在去年留下的稻茬上。那稻茬的残根,多少起了一点支撑作用,但在一个人的重压下,仍然缓缓地往下沉,终于,泥浆淹到膝盖处的时候,再也不往下沉了,她稳稳地站住了脚。石兰学着她的样也下到田里。 由于这烂泥田根本不能犁,只能靠锄头一下一下地翻,把稻茬、杂草锄起,压进泥里。与其说是锄,不如说是捞更为贴切些,那网连在地下的根,一锄头下去,牵动一大片,要想把它挖出来,还真不容易,只好把锄头往后拖,把根扯断,这么一来,那就要多费点力气了。那陷在泥里的双脚,每移动一步,也让人感到一份沉重。没干多久,便一个个累得气喘咻咻,而那飞溅起的泥浆,也很快沾满全身,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环境里,哪怕你有十分的忍耐性,也会想方设法把自己从这泥泞中解脱出来,即使是短短的一刻。劳动的人群里,时不时出现了各种各样与锄草翻地的动作毫不相关的举动:有人拄着锄头,在与旁边的人细细交谈;有的独自一个,东张西望,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更有人干脆走上田埂,找个地方一蹲,若无其事地抽起烟来,引得一些人也向他靠拢,以分享那片刻的安闲。 白晓梅也停下了,站着歇会儿。她已经在泥浆里泡了近两个小时了,那为站稳而不时张开、紧缩的脚趾,微微酸麻;身上的热气似乎从双脚流露出去了,只觉得浑身一片寒意。她真想马上离开这里,哪怕是在田埂上走动一下也好,但又找不出什么可以上去的理由,除非把眼前的草锄到田埂边,然后才顺势上去一会。可要锄到那里,还早着呢!她不由羡慕起那些在田埂上走动的男人们,他们是那么的心安理得,仿佛只有他们才有权享受这美妙的间歇,而她只能一直在泥浆里浸泡着。 旁边的石兰也停下了。两人相互看着,像是不认识似的,眼睛里都带着迷惘。在她们的身上,已经溅满了斑斑点点土黄色的泥浆;高卷着的裤脚,由于在走动时双脚不时踏到稍深的地方,使得裤脚成了一圈泥环;那落在脸上的泥浆虽然已被擦去了,但却留下一道道干黄的痕迹。要是在平时,她们这副容貌往人前一站,准会令人笑弯了腰,可已经感到苦不堪言的她们,此时哪里还有笑的神经?相视一阵子,白晓梅才指着石兰的下巴说:“那里还有泥。”石兰把下巴在肩上磨了磨,也对白晓梅说:“你那边脸上也有。”白晓梅也用肩头在脸上擦了擦——她的双手沾满泥浆,根本不能用来擦脸。 这时,吴莲英朝这里走来,向白晓梅招了招手:“起来,走一走。”白晓梅怔了一下,看着吴莲英:“去哪?”“你不去吗?”吴莲英用嘴朝远远的山脚下的一片树丛一撅。 白晓梅顿时明白了——吴莲英是叫她一同去解手。可她已经去过一次了,此刻并不感到特别的急迫,正在犹豫,石兰已经走过来,像是急不可待似的催着说:“走呀,快走呀。”白晓梅才拖起锄头,一步一步地走上田埂。 本来,解手是人的正常生理现象,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会想办法解决,哪有大活人让尿给憋死?可如今,这种生理需求被演变为在繁重的劳动中偷闲的一种手段,那些想歇一下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停下手中的活,那种招摇,那种自如,哪怕遇到最苛刻的人,也无法指责——难道你叫人把尿撒在裤里不成?因此,对这方法加以利用,还真受益不浅,且百试不爽。 她们来到水沟旁,洗去了手上和脸上的泥,并把裤脚也翻下洗干净,而衣服上的那点点泥渍,也被细心地搓掉了。尽管她们很清楚,再过一会儿,那讨厌的泥浆还上会重新沾上,但这丝毫不影响此时的耐心,那股认真劲,更让人想象不出这只是暂时的间歇,她们似乎正在努力地装扮自己,用一种崭新的形象去迎接什么。就这么洗了一阵子,直到觉得非常非常的干净了,身子骨也都放松了,才慢慢地走上那山边的小路。 “看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急。”吴莲英笑着对白晓梅说。 “还不到时候急什么。”白晓梅也笑着说,“你不也一样?”“这就叫有备无患。”吴莲英的眼里闪动着一丝狡辩,“不然,真的急了,跑都来不及。”“哪有那么严重,还能把你憋死?”石兰不以为然地说。 “哦,你还不知道,这尿还真能把人憋死的,我还真的差点被憋死。”吴莲英顿时显得认真起来,“那一年去北京串联,整列火车上都挤满了人,连动都不能动,厕所根本没法去,就是去了也没用,里面同样挤满了人。到后来实在不行了,你猜怎么办?”她转过头,看着石兰。 石兰一脸的茫然。吴莲英见石兰答不出来,便说:“没办法只好想办法。几个女同学围起来,中间的往下一蹲就解决了,然后换一个,轮流解决。结果,整个车厢都发大水了。”说完,不由大笑起来。 “那还不羞死了。”石兰也笑了,一想到在解手时旁边站满了人,她的脸竟由不得微微泛红。毕竟,大串联的时候她还是小学生,没有参加串联,这种事情也就没有经历过。 “开始还真有点羞,蹲半天都解不出来,到后来也就顾不得了,人都是逼出来的。”白晓梅接着说,当年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不由浮现在眼前。想想也是,人世间的一些平时难以想象、甚至有点不近情理的事,不也是由于那千奇百怪的偶然与必然的对撞而产生出来的吗?同样是解个手,那时是急出一身汗而无法去,如今却反而变成不急也装急,甚至变得花样多走一趟,这其中所隐含的道理又是那么的不言而喻。如果要说羞的话,那后者的行为从另一个角度看,不也是令人汗颜的吗?然而,当大家都这样做的时候你不这样做,就能表示自己是高尚了吗?如此看来,倒不如趁此轻松一下来得实在些。 雨渐渐地停下了,小路两旁的树叶、草尖,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山脚拐弯的地方,走过来了几个人,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果你不是亲自去体验一番,是难以理解那其中的情趣的。白晓梅她们也慢慢地向那地方走去,走向那心中预定了的小天地…… 石兰重新下到田里,那片刻的轻松很快又被浑浊的泥浆搅乱了。虽然雨停了,可天地间一片灰蒙蒙,时间仿佛也停止了,而肚子却已经有点饿了,可离收工的时候似乎还早着呢。她感到手中的锄头越来越重,陷在泥里的双脚越来越沉,可那未翻的土地却似乎远远地没有尽头。刚才已经清除一遍的衣服,早已重新沾满了黄黄的泥浆,那湿漉漉的裤子紧紧贴在大腿上,一片冰凉。她感到快要精疲力尽了,想赶快离开这似乎不祥的地方,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刚才到小树丛里的一幕重演一遍。 石兰挪动双脚,慢慢地向白晓梅靠近。卷起的裤脚在移动中翻落下去,她重新一圈一圈地卷起。突然,一道鲜红的血从那满是泥浆的腿上流出来,她不由一阵恐慌,一下子将裤脚捋到大腿上,只见一条硕大的蚂蟥紧紧地贴在腿弯处,那墨绿色的身躯显得无比狰狞,正在贪婪地吮吸着,鲜血就是从那被咬破了的伤口上流出来的。她惊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急忙用手去扯,可蚂蟥那软软的身子,似乎在她的皮上生了根,怎么也扯子下,急得她又叫又跺,身体一倾,重重地跌坐下去。 白晓梅听到惊叫,急忙过来,把石兰拉起,急切地问:“怎么啦?”石兰什么也顾不得了,手脚并用地上了田埂,坐着用颤抖的手重新捋起裤脚:“蚂蟥,大蚂蟥。”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别慌,在哪里?”白晓梅半跪在地上,帮着石兰将裤脚捋上。 果然是条大蚂蟥!已经吸饱鲜血的身子,圆滚滚的仍紧紧地贴在腿弯处,旁边的泥浆已被鲜血染红了。 白晓梅急忙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紧紧地夹住蚂蟥的头部,试图把它拔掉,然而那蚂蟥的表面又滑又韧,拔了几下也没把它拔下。这时,其它人也跑过来,杂乱地说出各种办法。 “用烟丝,蚂蟥怕烟丝。”有人说着,并递过一大撮烟丝。 “我来,我来。”侯成宝挤过来,用手掬起水,洗去蚂蟥周围的泥浆,用他的衣角擦干,然后接过烟丝,按在蚂蟥的身上使劲地来回揉着。不一会儿,那蚂蟥便软绵绵地脱落了,他又拿起一撮烟丝按在伤口上。 “赶快把它斩断。”石兰已经从紧张中缓过气来,看着侯成宝手中的蚂蟥,恨恨地说。 “不用斩,我有办法治它。”侯成宝折来一段小树枝,从蚂蟥的尾部插进去,像翻猪肠一样慢慢地往里挤。蚂蟥的尾部很快被挤进了它自己的肚子里,终于到了它的头部,随着“噗”的一声,一股殷红的血从嘴部喷了出来,整个内腔也翻了出来,血淋淋地被反串在树枝上,结束了它那吸血鬼的一生。 “驾。”随着李卫东的一声吆喝,站在前面的老母牛微微低下头,拉起犁,慢慢地朝前走去。李卫东左手拉着缰绳,并握着一根小竹子,右手紧握犁把,时而摆左时而摆右,不断地修正着犁沟的方向。那被犁起的泥土,顺着犁铧向上卷起,翻了一个身后又落了下去,在浑浊的泥水中荡起一连串的水花。牛一直走到地的那一头田埂前站住了,李卫东轻轻拉动缰绳,让牛转回去,又把犁铧对着刚犁起的那一垅土的边上,然后又是一声吆喝:“驾。”这是一片刚刚平整过不久的土地,方方正正,一层浅浅的水把整个地面都遮住了,使它如同一个水池。那些刚长出不久的小草,从浑浊的水中伸出细细的嫩叶,似乎想从那水里挣扎出来,然而这显然是徒劳的,再过一会儿,那沉重的犁铧将把它们连根翻起,再埋进那原本赖以生存的土地里。 牛慢慢地走着,丝毫也不会对那些小草产生怜悯,可走在后面的李卫东,却感到这头老母牛实在有点可怜。它长得比其它的牛要小了点,而且岁数大了点,这就使它的力气弱了点。因此,每天它所犁出来的地,也就是比其它的牛少了。加上春耕开始以来,每天不停地犁着地,根本就没歇过;早上吃的一顿地瓜干煮的饲料,已经消化掉了,而中午人停下吃午饭,它却没有,只是嚼上一点干稻草,哪能吃得饱?此刻那深凹下去的肚皮就是明证。 然而,牛是集体的,瘦了饿了与个人没多大关系,而犁多少地却表示犁田的人有多少成绩,这就使得有些人为得成绩不顾牛的实际体力,拼命地驱使牛快拉快跑,稍为慢点便是一顿鞭打,这头牛的身上也因此留下道道鞭痕。李卫东昨天接手用它犁田后,却不忍心再对它大肆鞭打,但这一来,他的成绩也就落在后头了。所以,偶尔也敲打它几下——谁叫你生下来就是牛呢。 与李卫东同在一块田里犁着的张歪狗,见李卫东使唤的牛老是走得慢慢吞吞,闷在心里的一股气不由慢慢鼓了起来——虽说队里并没有定下每人每天要犁多少地,但毕竟犁多犁少大家看得见。然而今天的事却有点说不清了。这块足足有五亩的田,按每头牛每天约犁一亩的速度,够他与李卫东犁上两三天。但李卫东的牛走得慢,照此下去,三天还不一定犁得完,那么别人就会说他俩犁得慢,那岂不是被李卫东拖累了?他越想越觉得吃哑巴亏,决定再催李卫东快一点。犁到田埂前,他把牛转回头后,没有再向前犁去,而是停着等李卫东过来。 李卫东也犁到田埂前,隔着张歪狗几步远,正想把牛转回头,猛听到张歪狗大声喊:“你怎么犁得那么慢?这样要犁到什么时候?”李卫东抬头一看,见张歪狗正瞪着他,不由心里来气。从与张歪狗同犁这块田后,张歪狗老是怨他犁得少,还说他偷懒,这使他大感枉屈——牛走得慢怎么能怪他?他也瞪着眼,没好气地说:“这头牛较没力气,它走不快,叫我怎么快?”“不快?不快就用力抽它几下,连这也不会?”张歪狗更加大声地嚷起来。 见张歪狗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李卫东本想与其对顶一番,可转而一想,这张歪狗不过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何必跟他过于认真,便说:“我就是因为不会抽它,你才会这么说。这样,我们来换一下,这头牛你去抽,你那头牛我来使,怎么样?”说着,脸上露出一种嘲讽的微笑。 张歪狗楞了一下:换牛?换牛干什么?好一阵了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李卫东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反而将了他一军。他当然知道他的牛比李卫东的牛强多了,如果一换,那他的成绩必大受影响,这对他来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干的。但如不换,对李卫东怎么讲?他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贫农代表,李卫东是知青,知青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所以换不换牛必须由他决定。尽管他对“再教育”是怎么一回事还搞不大清楚,然而他还是感到自己突然变得伟大起来了。 “谁跟你换?不换。”张歪狗显得神气十足。 “那你就不要嫌我这头牛慢了。”李卫东依然笑着说。 “慢了就抽,用力抽。”张歪狗把手中的竹子扬起来,“你们知青连这也不懂,没有‘再教育’就是不懂。”李卫东听了张歪狗的话,不由感到有点滑稽——这讲半天也说不清一件事的人,竟会把抽打牛与“再教育”联系起来。他不由来了兴致,准备与张歪狗戏耍一番,便作出一副虔诚的样子,说:“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贫农呢。这头牛,嗯,真得由你‘再教育’一下,思想才会提高。”张歪狗没有听懂李卫东话里的讥讽,反倒以为李卫东虚心接受他的“再教育”,不由心里热乎起来,便走到李卫东跟前,接过缰绳,扶住犁把:“我来教你。”说完,用竹子猛地向牛抽了一下。 牛突然被打,便急速地朝前走。张歪狗不停地抽打着牛,来来回回犁了好一阵子,果然效果不错,比刚才李卫东快多了,正当他自我陶醉在这“再教育”的成功里,想对李卫东“再教育”一番时,才发现李卫东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使他大为泄气,牛也不再抽打了,任它慢慢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李卫东与马聪明走了回来。原来,趁张歪狗忙着演示“再教育”的时候,李卫东就到路边的水渠洗手,而在另一块田里修田埂的马聪明也走过来,两人便在那坐着闲聊一阵。正好那里有一丛灌木,挡住了他们,所以张歪狗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见张歪狗。 “你到哪里去了?”张歪狗一见李卫东,不由有点气恼,“我替你犁田,你正好去睡一觉呀!”“我哪有睡觉?我不是一直在旁过看,看你‘再教育’嘛。”李卫东瞪着眼睛装不懂。 “哪有‘再教育’那么久?我做一遍就该换你,哪能一直都是我?”张歪狗见李卫东那似乎是虚心接受的样子,口气也稍稍缓和了点。 “其实,你‘再教育’一下才好,这牛很听你的。”马聪明俏皮地张开双手,做出一种无奈的样子,“不过,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教它到死也改不了本性。就像你,永远是贫下中农。”这一次,张歪狗终于听出了李卫东与马聪明对他的嘲讽,不由又恼怒起来:“你说什么?你把我当作牛?告诉你,我是贫农,我是对你们‘再教育’的,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这是毛主席讲的,你们要接受。”“当然啦,毛主席说的我们都要照办。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问你,这‘再教育’的再字怎么写?”李卫东做出严肃的样子,看着张歪狗说。 张歪狗不由怔住了,怎么毛主席还有说教育农民的?而且那个“再”字他真的不会写。他呆呆地看着李卫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吧,我来教你吧。”李卫东用一根指头在空中比划着,“先一横,再一竖,再一横,再一竖,再一横,再一竖,再一横,这就是‘再’。懂了吗?”说着划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马聪明更是哈哈大笑。 张歪狗简直听懵了,这横横竖竖的如雾里云烟,哪能分得清?而且,他原本是要对李卫东“再教育”,不想反被李卫东教育了一番,不由又气又恼:“我是在教育你犁田,你说那些干什么?”“互相帮助学习嘛,这样就是‘再教育’。”李卫东又是一阵的嘻笑。 “歪狗,你要‘再教育’,先把你那‘歪’字写正了再来吧。”马聪明也把指头伸向空中比划起来,“也是一横,一竖,一横,一竖,再一横,再一竖,再一横,最后画上两撇胡子就是‘歪’啦。”听着那怪声怪气的笑声,张歪狗把脸都气歪了:“我……我……”他结结巴巴地竟说不出话来,那原有的高高在上的教育者的优越感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扭身走回自己的那架犁边,把牛套好,一扬手,狠狠地抽了牛一竹子。牛发疯似地向前冲去,张歪狗紧紧地跟着,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犁沟。 山村的夜晚,宁静而安祥,夜幕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人们在白天里的紧张、兴奋或是厌烦、不满都悄悄地抚平了;在田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更是到了这个时候,才能感到一种解脱与轻松。吃过晚饭,人们三三俩俩地来到了晒谷场上,来到了那间点着一盏大煤油灯的屋子里。 这是队里整排仓库最边上也是最小的一间,靠窗的地方摆着两张并在一起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副沾满茶垢的茶具;几条板凳随便地放着,后墙的地方还摆着一张竹床;地面上,墙角处,堆放着一些破麻袋以及暂时不用的喷雾器,整个屋里显得拥挤而零乱。这里是平时队委们商讨事情、开会研究的地方,算是小队部;晚上则是用来记工分,而那些记完工分后无事可干的男人们,都喜欢留在这里闲聊,以打发睡觉前的这一段时光。 李卫东与马聪明走进屋里,见里面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还有几个人站在桌子前,正向记工员报说今天所干的事。看来要记上工还得等一会儿,两人便把工分薄扔在桌子上。 马聪明见张歪狗也在那里坐着,便走过去,轻轻地拍了一下张歪狗的肩膀,调侃着说:“歪狗,下午教给你的字学会了吗?”说着,便笑了笑,几个已经知道那事情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本来,下午的事情就让张歪狗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马聪明又提起,更使他恼火,他的脸顿时拉长了,拨开马聪明的手:“去去去,没你那闲工夫,要学你自己学。” “我知道你是学不会的,你这里不开窍。”马聪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你那脑筋呀,我看还是再吃几次‘海参’就好使了。” 一说起“海参”,大家更是笑个不止。原来,那晚张歪狗与章华荣合作吃了一顿母鸭炖“海参”,可过几天他却发现章华荣煮的菜里也加“海参”,不由怀疑起它的功效,便问黄唯山。黄唯山无意中一语道破,说出了那“海参”本是蛏子干,他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气得把章华荣臭骂一顿,而这事情也被大家知道了,成了一段笑柄。如今马聪明又当众揭他的伤疤,刺到了他的隐痛,不由恼羞成怒,一脚向马聪明的腿弯处踹去。 马聪明猝不及防,一下子跪倒了。他不由徒然变色:“跟你开玩笑,你怎么用踹的。”他站起来,顺势推了张歪狗一下,张歪狗坐不稳,身子一倾也倒在地上。 “你……你……”张歪狗扶着椅子站起来,满脸怒气地向马聪明冲去。一旁的人看那架式,急忙把他挡住。马聪明稍稍退后一点,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样子。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大家说的说,拦的拦,总算把他俩劝住了。李卫东拉住马聪明的手:“走吧,先回去。”“我还没记工呢。”马聪明不情愿地说。 记工员赶忙翻开马聪明的工分薄,问:“你今天做什么?”“修田埂。”马聪明的声音里仍然有点生硬。 “卫东,你呢?”记工员又问。 “犁田。”李卫东回答说。记完工,李卫东便与马聪明走了出去,回到祠堂里。 又过了一会儿,游清池与侯成宝也回来了。大家免不了又把张歪狗的事情当作笑料,加油添醋的闲聊起来,房间里顿时笑声不断。 正当知青们聊在兴头上的时候,兰忠林与张金发突然走了进来。 “里面好热闹啊。”兰忠林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眼睛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落在马聪明身上。 马聪明心里感到有点不是滋味:这兰忠林早不来晚不来,莫不是冲着他与张歪狗的事,找他算帐的?尽管他并不认为刚才的事有什么大不了,但那事情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都不能算是好事,要是有人在背后再讲点什么,那可就不妙了。不过,既然来了,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你怎么着。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变得冷峻起来,其它的人仿佛受到他的感染,也都默默不语。 “啊,坐,这里坐。”张金发感到屋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便做出一种很随意的样子,招呼兰忠林坐下。 兰忠林看了看,便走到马聪明的身边,在竹床上坐了下来:“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接着讲嘛。”他显得很随合地又笑了笑。 “没讲什么。”马聪明说话的声音冷冷的。 “很久没到你们这里来了,今晚来看看各队备耕的情况,顺便到你们这里来坐会儿。”兰忠林轻松地说着,眼睛却迅速地又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 其实,兰忠林今晚本来是来找张金发了解这几天备耕的事,但刚才在小队部里,却被张歪狗拖住,告了知青们如何如何一状,另有一些人也讲了有关知青们的事。对于张歪狗被知青捉弄的事,兰忠林是懒得搭理的——谁叫你这么的笨!而且,知青们一个个伶牙俐齿,能答善辩,连他也自叹不如。与其多费心神,倒不如当作不知道。 可转而一想,兰忠林又觉得这事非管不可。刚才帮着张歪狗说话的人,那些话也不无道理:知青来这里,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他们不但越来越不服管,还嘲笑贫下中家不识字,还要打贫农!——尽管他已经明白那只不过是推了一下而已。 联想到这一段时间,其它地方一些知青闹事什么的时有所闻,而那些鸡呀鸭呀,以及地里的菜时不时丢失,不是知青干的还会是谁?兰忠林不希望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也弄出事来,即使有也应当在露苗头时便给压下。而且他是书记,是这里的最高权威,知青们无论怎样也是归他管的,他不能就此放任下去,他自信有足够的能力把问题解决。 然而,眼前的气氛却让兰忠林感到,事情并非像原先想象的那么容易。从一进门他就发现自己被摆在与知青们对立的位置上,而在这个位置上,要想会解决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先让这种对峙的局面缓和下来。他又看了大家一眼,显得关切地说:“大家最近生活得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李卫东也是冷冷地说。兰忠林此时来的目的,他已猜出八九分,还不是为了张歪狗的事?他在心里做着各种应付的准备。 兰忠林依然不急不躁,他轻轻地拍了一下马聪明的腿:“你最近胃好了没有?”马聪明见兰忠林不提张歪狗的事,反关心起他的胃来,心里顿时放松了:“有时好有时坏。这种慢性病,难哪!”“在这里,好好的人早晚会得病,我也差不多被他传染上了。”侯成宝略带幽默地说,“要让他好也容易,回家住几天包好。”说着,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笑了。 “那也没用。”游清池接着说,“回去好了,来又坏了,岂不是白费。”“这也好办。先回去把胃治好,然后空着身子上来,把胃留在家里让父母养着,不就两全其美了!”侯成宝大声地说。 “这么说,你就是带着一个空壳来了的。”李卫东不由大笑起来,其它人也跟着大笑,那种肆无忌惮,似乎早把兰忠林给忘了。 兰忠林跟着笑了一阵,想起他来此并不是陪知青们聊天的,便说:“身体确实要紧,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就没有革命的本钱。但是,有好身体还要有个正确的思想,加强无产阶级世界观的改造。像今天,你们对贫下中农的态度就是不对的。贫下中家对你们的‘再教育’,是对你们关心爱护,但你们不但不接受,还教他写什么字,这就看不起贫下中农。还有聪明,不但笑贫下中农不识字,还要打架,这就更错误。 你们大家统一一下思想,对今天的事怎么认识?”屋子里顿时又沉静起来了。兰忠林不放过今天的事,对此,知青们是预料到的。但作为一个领导,在处理问题上,起码应先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再作结论。而兰忠林一开口就认定李卫东与马聪明是错误的,并且不讲张歪狗的名字,一口一个贫下中农,似乎张歪狗就是代表着整个阶级。这就使得李卫东与马聪明难以接受了。 “我哪有打架?大家平常也都开开玩笑,哪知道他却先踹我。”马聪明愤愤不不平地说。 “开玩笑?开玩笑就可以将他推倒?”兰忠林的脸顿时阴沉起来,声音也变得严厉了。“他没踹我我哪会推他?”马聪明的声调高了起来。 “那你也不能把他推倒。”兰忠林的声调也高了起来。 “他能踹我我就不能回一下?”马聪明的声音更大了。 “停一下,停一下,又不是吵架这么大声干什么?”张金发站了起来,看着马聪明说,“今天的事,歪狗有不对,你也有不对,双方都有不对。都应该自我检讨,以后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说完,重新坐下,掏出烟盒卷起烟卷来。 尽管马聪明心里依然不服气,但张金发说的话毕竟比较客观,还可以接受。他不再说了,也从张金发的烟盒里撮起烟丝,卷了一个很大的烟卷。其它人也凑过来,各自卷了个烟卷抽起来。 烟头闪闪,烟雾绕绕,屋里的气氛似乎因此而变得缓和点儿了。然而,在这烟雾后面,每一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 “这烟不错。”兰忠林又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尾巴扔在地上,伸脚揉了一下,“打架的事,虽然歪狗也有不对,但主要责任在聪明,如果聪明不讥笑他,也就没有事。所以聪明要做自我批评,并保证以后不再重犯。”“像他那种人,我才犯不着跟他吵架。”马聪明有点轻蔑地说。 兰忠林见马聪明虽不认错,但总算默认了,便转向李卫东,说:“今天的事,都是从你开始的。歪狗教你犁田,是对你们知青的‘再教育’;叫你犁快点,也是为集体多贡献。这种思想你就应该好好学习。但你不但没有虚心接受‘再教育’,反而要教育他,那究竟是谁教育谁?是贫下中农教育知识青年,还是知识青年教育贫下中农?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问题,是接受‘再教育’的问题,你们自己想一想,对这个问题要怎样认识?”李卫东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尽管今天的事,他并不认为自己全对,但也不能说都错了。你兰忠林要来解决问题,怎能完全偏向一方,并一下子把一大串帽扣过来呢?他感到心跳在加快,血液在奔流,那天生的反抗意识与几年红卫兵生涯所造就的无所畏惧的秉性,一下子涌上心头。 然而,经过这一年多的艰苦磨炼,李卫东的心理已经变得成熟,性格也沉稳多了。他努控制住自己,别太激动,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用一种超然的口气说:“你讲的这些道理谁都懂,但有些问题我应该解释一下……”李卫东把事情的经过大略地说了一下后,又说:“歪狗怕我犁少了影响了他,这我理解。但我并不是故意偷懒,因为牛的强弱是很主要的。牛也没有人的觉悟,并不会因为人想多干点它也拼命干,除非你不停地打它,将它拖死。”李卫东的话说得有条有理,而且意味深长,使得兰忠林无法批驳。另外,李卫东关于牛的觉悟的话,更是暗暗指着张歪狗,甚至可以认为也指兰忠林。所以,兰忠林在听完了李卫东的话后,心里虽然恼火,却发作不起来。 然而,兰忠林毕竟是这里的书记,他是不允许他的权威被蔑视的,他站起来:“你不要以为你很有道理,你不要忘记你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贫下中农永远是你们的老师。所以,单单今天的态度就很不对的,这哪里还有一点虚心接受‘再教育’的态度?”兰忠林一句一个“再教育”,在李卫东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如果说,一年多以前,知青们刚来农村插队的时候,这“再教育”对他们来说,除了表示对毛主席的崇拜与听从外,也是他们内心的一种寄托。他们希望“再教育”只是一种过渡,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磨练,在思想上、肉体上接受了考验以后,会重新回到城里。就像读书一样,总有毕业的时候。 随着时间的流逝,知青们盼望早日“毕业”的愿望越发强烈,可现实中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什么时候可以“毕业”。难道就这么一直被“再教育”,永远呆在这里当“学生”?如果这样,那“再教育”岂不是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到如今,“插队落户”如同套在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而这“再教育”更是成了紧箍咒,知青们只要一听到它便头痛。如果说下午张歪狗大言“再教育”,还只是像未熟的杨梅,让人感到酸溜溜的话,那兰忠林此刻讲出的这一词汇,则已成了沤过头了的咸菜,令人反胃与恶心。 “我的态度不好,那他的态度就很好?他的思想境界就真的那么高?”李卫东的眼中流露出一片的嘲讽,“学生错了,老师当然可以批评,但老师错了,学生就讲不得?‘再教育’又不是管制,知青说说总该可以吧。”“歪狗的态度才不对,先踹我。”马聪明又一次申辩起来。 “都是歪狗这个人,小心眼,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游清池也接着说。 知青们各说各的,但都是说张歪狗的不是。这使兰忠林感到,事情的发展与他预想的完全相反,要是再说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令他满意的结果,反而会使他的权威在争辩中被看轻。他不再与他们进行这场他认为难缠的争辩了,便站起来:“好了,都别说了,今天的事情你们认识了就行。但我再说一遍,不能再与歪狗争吵。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认真改造世界观,真正做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出工。”说完,便与张金发一同走了出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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