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败是后来的一个词儿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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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是后来的一个词儿 我见过一个蹲了二十年监狱的人,听他讲判刑前的一段经历。1950年代,他在国营大工厂上班。厂长贪污腐化搞破鞋,他给厂长提意见,厂长很生气,就叫来警察把他带走了。他真的倒霉,因为当过前政府的军人成了历史反革命,又因为反对现政府的厂长成了现行反革命犯。 这个事件发生在新政权建立不久,国有制还没有完成呢,处罚会重些。但从中也看得出来,国营大厂的厂长算是当时的高级干部,是强势一方,不仅有自己贪污腐化的能力,还有借助警察惩治反对者的能力。 在我生长的鞍山,最大的国营工厂是钢铁公司,公司经理与市长一样,住在满洲帝国留下的最好的房子里,有警卫、司机、厨师、保姆一班人伺候着,吃着商店里买不到的特供食物,饥荒年月也饿不到他们头上。新政权建立后的几十年里,名义上是工资制,高级干部的工资不过是工人最高工资的几倍,但在工资背后,他们有国家“按需分配”的供给制和包干制,占了他们生活需求的绝大部分。 由苏联学来的、由国家分配的特权,提供了他们需要的一切。他们不用贪污腐化也能生活很好,像在人间里的天堂一样。这样一来就没有贪污腐化了吗?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答案,是同苏联赫鲁晓夫翻脸之后,中国官方一篇文章里写的,大约是“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中的第九篇。 “苏联特权阶层控制了苏联党政和其他重要部门。”文章说,这个特权阶层,利用他们支配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权力来谋取自己小集团的私利,侵吞苏联人民的劳动成果,“他们不仅通过高工资、高奖金、高稿酬以及花样繁多的个人附加津贴,得到高额收入,而且利用他们的特权地位,营私舞弊,贪污受贿,化公为私。他们在生活上完全脱离了苏联劳动人民,过着寄生的腐烂的资产阶级生活。”中国汉字有着强大的分辨和表述能力,这也体现在对“营私舞弊,贪污受贿,化公为私”等行为的称呼变化之中。 新政权刚建立时,一些官员的这一类行为被称为“腐化”,看起来像是伟大时代里的个别现象;接下来不久,有些更严重的行为被称为“腐朽”,被当成外国资产阶级的隔空影响;再有一个表述是“腐烂”,这个词语重了一些,用在了苏联那些官员身上。 至于“腐败”,那是后来的一个词语,到1980年代中期才会出现。 1977年7月24日,三十二岁的英被枪毙了。这只能怨她自己,用了拔苗助长的方式,把自己的生活提高到她不配享受的程度。 英在镇里的信用社工作。那个信用社很小,负责人、会计、出纳员都是她一个人。在中国细分为三十个行政级别的等级制度里,她的等级极低,也可能不包括在内,但比一般的百姓还是高了一些。 说起来,英在信用社工作以前有过两次贪污。第一次是十五岁,到建筑站做会计,贪污了一百多元;第二次在蔬菜大队做会计,贪污三百多元。两次都被发现了,都把她调走了,没受别的处分。1977年,镇子里的人收入很少,即使省吃俭用把钱存到信用社里,总额只有四万五千元。英把信用社的钱当做自己的钱用,贪污的钱也是四万五千元。按照镇里普通工人每月三十元工资,相当于那时一个人一百二十五年的工资,不算少了。 法院卷宗里详细记载了英的生活状态。她的长短袖衬衫就有二十多件,鞋子也是一年四季都换。她家里平时炒个素菜都要放虾米、味精,每天都有鱼或肉菜,来客人则另外加菜。家中常备好酒,会喝酒的人去就是度数高的大曲,不会喝的人则有甜酒、葡萄酒供应。 英家里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都跟着她过上了十来年好生活。卷宗里有她的交代笔录:用于家庭零星开支九千元;日常家庭伙食透支二万八千八百元。 她还与各级官员形成了交际圈,向他们送礼二千四百元,请他们吃饭共一百八十桌,近四千元。有群众说,她的家就是接待站、干部招待所。案发后,有六名官员受到了处罚,最重的判刑七年。英呢,以贪污盗窃罪判处死刑。 法院卷宗里有英临刑时的照片,双手被反绑,胸前挂着“贪污盗窃犯”的牌子。 在同一天拍摄的照片里,还有一名年轻女性叫珍,也挂着“贪污盗窃犯”的牌子。但珍仅仅在照片上留下了名字和面容,她贪污了多少,判了死刑还是徒刑,都已被人忘记。 现在看来,英用生命代价换来的所谓小康生活,当时就有一部分官员家庭达到了,而在她死后二三十年,一部分普通民众也可以达到。 1977年,普通民众反感的,不是官员们按照三十个行政级别各自得到的特权,而是很大一部分官员贪得无厌,让应该正常办理的事情,也不得不走后门送礼,这像拧毛巾一样拧干了他们的差不多所有积蓄,可是事情还未必办成。比如那一年夏天,正式高考还没有恢复呢,有位困顿之中的学者为了他儿子能读工农兵大学,忍痛卖了一套珍藏多年的古籍,用卖来的六百元送礼,但还是无济于事。 这位学者后来名声响亮,日子也好过了。但他的回忆文章中没有提到更多的事情,比如在任何年月,高级官员的子女招工、参军、上大学、提干部都如一马平川,没有障碍。一所著名的军事工程学院从1957年起实行保送招生,高级干部的后代纷纷涌进去,以至于父母够不上副部级或少将以上的,只能是普通学员,不能加入同学中更高一层的交际圈子。 身边的事情就摆在那里,目光是否敏锐都会发现,普通人的日子有多么艰难。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必须走后门才能回城开始,不良官员们面向大众财产的搜刮就正式登场了。那时你的父母拿出他们差不多所有的积蓄,几百元钱,把你从广阔天地里捞了回来;现在你也成了孩子的父母,也要拿出你差不多的所有积蓄,十几万元钱,让孩子找一份好些的工作。唯一不变的,是不良官员索贿的标准,仍然是一个家庭差不多所有的积蓄。 现实就那么严酷。在理想的社会到来之前,等级差异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的运转机制。在从苏联学来的社会体制之中,所有官员都由其上级任命,实际上的延续到老死的终身特权制,阻断了社会管理层面的正常更替,才是最大的腐败,才让人无可奈何。 2014-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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