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老神 作者:阿陀


 


【知青故事】:

老神

有的人伟大,因为太成功,别人不得不仰视。

有的人伟大,因为有壮举,别人不能不佩服。

他,不成功,也没有壮举。

人们都说他老实——在这个时代,好像也不是赞扬。

他住的地方叫做“西洋菜街”。一栋老旧斑驳的大楼高层,有大约十个平方的空间是属于他的。里面可以放得下一张碌架床,一张椅子和一个脸盆架。虽然没有厨房,但附有一个独立的小小浴厕,这是令他最满意的地方。

他每天早上准七点出门下楼,穿过嘈嘈咋咋,腥馊扑鼻的街市,到街口搭巴士上班。在船厂当一名钳工,工作并不轻松。收入不算低,但是做一天有一天工钱,十几年了,仍然是临时工——自由的临时工,没有任何劳保福利的临时工。

他不烟不酒不嫖,但是赌。每当六合彩出大奖时,他都会排队买买奖券;路过马会的外围投注站,他也可能进去试试手气;有时他还上马场……(如果他连这点兴趣都没有,他还算是香港人吗?)不过他基本上不具备时下一般香港人那种对金钱的热情。他从来不主动加班挣钱,不买股票,不做任何投资,手上有几个钱,不是用于回大陆和昔日农友聚餐叙旧,就是花在接待来港游玩的朋友身上,几乎没有储蓄。

他每天傍晚五时左右回到家,在街上大排挡顺便买个饭盒才上楼。饭后的淋浴是他一天之中最享受的时候。他能够在莲蓬下站上两三个小时,闭着眼睛,慢慢地恣意搓洗……香港的夏日很长,房间里没装冷气,有时他会下楼出去,整晚坐在环城有轨电车上层,在带有咸腥味的海风吹拂下,默默注视窗外的万家灯火……

他是大海中的一滴水。

他是瀚漠中的一粒沙。

世界不会因为他的存在与否而有任何改变。

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从来都滋游淡定,不急不忙,不愠不火,无怨无悔,无欲无求,老神在在的。因此,人们称他为“老神”。

在我的眼中,他曾经是一尊真神!

我第一次认识老神,还是二十多年前,在海南岛五指山的一条溪涧……

南国燥热。每天收工以后,我们都会到山坳的小溪洗澡。小小一潭水,本来清澈见底,人一多,便浊了。人们往往会本能地往上游清水处挪移。我无意中发现有一个人很特别,他每次擦完肥皂,一定是走向下水处冲洗。我只知道他是和我同一中学下来的知青,外号叫“老神”。因为他比我高一个年级,并不相熟。“他不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吧?”我私下想。

终于在一天洗澡的时候,老神的同伴开玩笑提出同样的问题。老神淡淡地回答:“如果我不走开,污糟泡不就冲到我下面的人啦?”我在旁听见,霍然一震。

那是一个把“斗私”的口号叫得震天响的年代,每天在同一条溪中洗澡的人不乏党团员,积极分子和“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老神什么也不是,岂止如此,听说他家庭还“有问题”,连队里已经把他上了另册。为什么别人都做不到,也不肖去做的小事,他却做得那么自然?

我俩不久就成了好朋友。

我渐渐知道,老神的童年是在海外度过的,他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梦——做一个遨游世界的航海家。这理想很大程度来自于他那当过远洋轮船长的父亲。这位令人尊敬的船长,二十多年前还是船上的一名大副,轮船在苏门答腊的风暴中沉没,他率领幸存者登上渺无人烟的荒岛,用眼镜片向太阳取火,靠接雨水和打鱼坚持了四十多天,最终在濒临死亡的边缘获救。这件事见报以后,当时举国轰动,他被誉为“现代中国的鲁宾逊”,南京政府还授予他“中正勋章”一枚。新中国诞生以后,船长举家从海外回国。结果,在文革中为那枚勋章,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由于家庭的不公平遭遇,还由于他有曾经生活过的另一个世界的对比,私下里老神对那个疯狂年代的种种极端的口号和做法都非常反感。

文革期间,生产不足,民生凋敝,市场上空荡荡的,各种生活物资和副食品供应奇缺,只有过节期间,当局才七凑八调,把货架摆满,发放一些额外的购物票证给居民,于是报纸上就可以吹嘘“市场繁荣,形势大好”。对此老神很不以为然。他说,这种报纸最好是反过来读。

当时“勤俭建国”,“自力更生”是很时髦的口号。老神说,中国远洋轮到了日本,机器坏了,一定会自力更生修好为止,万吨轮每多停一天的损失可以不算。而日本人碰到同样情况,可能会立刻把机器拆(割)下来,换上新的。谁节俭,谁浪费?一比就清楚。

老神的思想在当时是很异端,也很危险的,何况农场的“运动办”始终在盯着他。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且那时候我还是团支书,思想也比较正统,便总是企图去匡正他。每次晚饭后在空寂无人的山径上散步时,两人之间都会有激烈的辩论。我无法否认老神说的都是事实,但认为他看问题的立场,方法不对。老神反驳,你看问题不是从现象本身出发,而是预设立场,先有结论。有一次,读书不多的老神突然忽然爆出一句:你是“顺天以求合,非为合以验天”,当场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若干年后,我才查到该两句出自西晋杜预《春秋长历》,是对《周易》治历精神的理解诠释,要求根据天体的运行变化制定历法,使历法符合天体运动,而不是为了让天象符合于历法。这对我后来思想方法的改变影响至深。)争论归争论,尽管我俩的观点南辕北辙,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我的大道理没能“改造”老神,他的言行举止却常常令我惊奇,感动。

一个个性内向,精神比较萎靡的知青终于被吸收入共青团了。举行仪式后回到宿舍,老神已经买好饼干糖果,准备为他庆祝。他自己绝不会走这条路,但尊重别人的选择。对于另一个人,这可能意味着生存处境的改变,某种发展机遇的到来。

开荒大会战,年轻人都争强好胜,但进度最快的人往往不是因为挑选了石头树根少的地段,就是环山行的宽度不够,或挖的树穴尺寸太小。老神从来没当过标兵,但他不声不响在最困难的地段挖的树穴总是最标准的,开的环山行内斜外宽表面平整,看了都舒服。那些被表扬的优胜者别人不一定服气,埋头苦干的老神却赢得所有人的敬重。

长居深山老林,劳动艰苦,生活单调。没文化的老工人固然有纯朴善良的一面,但嗜烟好酒贪小便宜,粗言秽语开口就黄,也是对才出校门的学生娃的一种强迫性的“再教育”。这是一个严酷的非常年代,对于神州大地上千千万万被城市抛弃到穷乡僻壤的知青,青春是苦闷的象征。靠烟酒麻醉神经,斗殴发泄郁愤,纵欲逃避现实……在全国各地的知青点都极为普遍。但在五指山深处这个聚有一百多名知青的高峰队,仿佛成了一片遗世独立的净土。所有的知青都看见了——还有谁比老神背上的十字架更沉重?可是他没有唉声叹气,自暴自弃,更不会扭曲自己,讨好迎逢。他远离烟酒,也从来不讲一句粗口。他很少想到自己,总是在关心别人。有知青生病了,他找药送饭。有人经济上有困难,他慷慨解囊相助……

——老神,这个从没有一官半职,更无权欲野心的普通人,不仅是我们这些十几岁就离开父母师长,匆匆被推上人生旅途的少年们最可靠的挚友兄长和精神楷模,更成了我们动荡的青春岁月波涛中的一根定海神针!

(长篇连载《赌运》其中一章,九六年曾登载于芝加哥《辰报》)

                                               一九九六年一稿,二零零七年八月十八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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