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二三班】:(四)敢有歌吟动地哀(下) 作者:庄生


 

【我的高二三班】:

(四)敢有歌吟动地哀(下)

5.

夫子日记:1974年1月7日 星期一:

“下午参加教师座谈会,老师们似乎都有一肚子怨气,大骂教育局。今天呼吁老师投入批右倾回潮的大字报又贴出不少,但老师回应寥寥,只有×××老师写了一张表态的大字报。”

(那时的感觉,好像全世界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们去解放呢)

往事回忆:在批右倾回潮过程中,我曾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一次老师的学习讨论会,那次参会我记忆犹深,至今回想起来,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为何让学生参加老师的学习?我想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当时老师们对批“右倾回潮”皆满腹牢骚,若全是老师在一起开会,势必开成牢骚会埋怨会,学生参加,有利“端正会风”;二是学生的思想要比老师更“革命”,如果老师在讨论中发表什么“谬论”,学生可以对老师展开“批评教育”。

那天下午,我参加了高二年级组的教师学习。记得是刘佳复老师主持。他先海阔天高地扯了一通国内形势,最后落脚到批“右倾回潮”运动。他是教政治的,对政治形势自然一清二楚,从运动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长远性,总之把报纸上的“官方语言”几乎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然后请大家发言。他慢条斯理地装上烟丝,嗞拉嗞拉地抽起烟斗,顿时满屋弥漫了浓郁的咖啡香味。而除了他的烟斗发出的声音外,屋里一片寂静,老师们全都默不作声。我颇有些尴尬,我知道这沉默大半是因为我的存在;平时在课堂上,他们是老师,我是学生;而今天我仿佛成了凌驾于老师之上的人。

终于有位老师发言了,他是体育老师,我们都叫他大娄。大概因为体育与政治隔得远些,所以他说起话来顾忌比较少,再加上他性格豪爽,话一出口就带着“火药味”:“啥叫右倾回潮?我没弄明白!管严点儿就‘右’了?那不管就对了?什么叫‘师道尊严’?现在老师还有什么‘尊严’?我对教育局有意见,叫老师抓教学质量是他们,批老师‘师道尊严’也是他们,两头理儿都让他们说了,一口吐沫淹死人!”大娄一起头,老师们七嘴八舌吵吵开了,有的说现在不是“管卡压”太多了,而是根本不敢管;有的说既然要‘上管改’,那就让工人老大哥来教书吧;还有的说‘两个估计’不符合事实,大多数老师是好的;不知哪位老师低声说了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整个教研室里顿时又一片寂静。佳复见状,磕磕烟斗说,“大家也别老光说别人,咱们还是要多做自我批评,不是有句话说,这次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大革命吗?”他有意把“每一个人”说的很重,然后有意看着我说:“‘每一个人’的意思,就不只是‘你们’,‘我们’,‘他们’,而是‘大家伙儿’没有谁永远当法官,没有谁永远正确,光想整别人的人,最终自己也好不了!我记得清朝有首剃发诗,‘闻道头需剃’后面怎么说来着?”他看着刘超尘老师,超尘博学多识,立刻把这首诗背了出来:“闻道头需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可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试看剃头者,人亦剃他头!”“对了,就是这首!”佳复又磕磕烟斗,笑咪咪地说,“别老想着剃别人的头,不剃自己的头,结果怎样?‘试看剃头者,人亦剃他头!’这就是辩证法。”由于不了解这首剃头歌的历史背景,当时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佳复老师的良苦用心,也没有记住这首剃头诗。80年代初,我在报上看到一篇回忆胡乔木的文章,里面引了这首诗。我忽然想起那次参加老师的政治学习,佳复曾举过这首诗。连忙去查资料,原来这是一首讽刺清朝统治者的打油诗。满清入关为了征服汉人,颁布“削发令”,宣布“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当时汉族群众编了这首打油诗表示抗议。“试看剃头者,人亦剃他头”,其中包含着历史的规律。果然,在大清朝灭亡后,孙中山颁布“剃发令”,所有男子头上留的小辫子,皆尽剃除,正应了“试看剃头者,人亦剃他头”的谶语。此时我恍然大悟,原来佳复举这首诗,其实是念给我听的。从红卫兵运动开始,我们青年人就被当作政治斗争的工具,每场运动都冲锋在前,自以为是“革命小将”,成天想着如何剃别人的头,孰不知自己也会有倒霉的时候。佳复老师用这首诗,婉转地向我提出警示:总想整别人的人,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林彪如此,四人帮亦如此。

那次以监督者身份参加老师们的政治学习,却让老师们给我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政治课。


6、

夫子日记:1974年1月6日星期日:

“高二一班贴出大字报《罢考》,(我班)同学们看后均不赞同。刘岩认为罢考不可取,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写了《关于罢考的异议》。大家对文中‘复课闹革命’的提法反复推敲,最终还是删去了”。1974年1月15日星期二:“上午在学校、天安门、中山公园照毕业合影,一共照了五卷,同学们都很开心”。

(“好人打死好人,误会;好人打死坏人,活该!”文革的武斗中众多年轻人成了怨死鬼,不知是该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往事回忆:批右倾回潮在“150”大约只持续了一个月,因为高二学生面临上山下乡,大家的注意力已从大批判转向毕业分配;而且寒假到了,大批判也只能偃旗息鼓,悄悄收兵了。

短短的一个多月,我们做了不少傻事,伤害了一些老师,但是和66年红卫兵运动相比,我们毕竟要冷静些,清醒些。我们没有再向老师挥舞皮带,没有对老师进行人身攻击和人格污辱,更有不少同学对批“右倾回潮”持反对态度,对老师积极给予保护。像我们班的陈老师,没有一位同学给他写大家报,多数授课老师也未受冲击。历史总是螺旋发展,74年的我们,比66年的哥哥姐姐,要更成熟,更客观,更具独立思考。因为我们看到了哥哥姐姐怎样从大红大紫的红卫兵,一夜间沦落为走资派的狗崽子,我们的父母怎样从大权在握的“革干革军”,转眼间变成头戴高帽的“牛鬼蛇神”;而我们自己在那段蹉跎岁月里,也都不可避免地饱尝了世事的酸辛。

这里讲述自己的一段经历,可以看作是对“有头皆需剃”的一个诠释。1971年初冬,我随父母在五七干校。干校有若干连队,分散在几个公社。为解决子女上学问题,干校在县城借用了一个大院,将干校子女集中到那住宿,叫做辅导学校。白天去县城中学上学,晚上回辅导学校住宿,周日各回父母所在连队。由县城回连队,必经城关的一座小桥。71年11月的一天,在这座小桥上发现了一条“反标”。“反标”是文革的特殊产物,在那个大兴文字狱的年代,一条“反标”常常可以诛连九族。蹊跷的是城关桥上的这条反标竟是用英文写的;更准确的说是英汉合写的:“long live刘少奇!”由于用了英文,使案子的范围一下子缩得很小,全县除了干校人懂英文,就只有五七中学开有英语课。因此破案工作就在干校和五七中学展开。

(沈丘东关前的老闸桥,如今谁会相信,只因桥上一行粉笔字20多个孩子被隔离审查了一个多月!)

经过勘查,案发时间划定在一个周末。辅导学校对那天过桥的学生进行了调查,因为正好是周末,大多数同学都过了桥,我也在其中。记得五七中学开破案动员大会,县武装部一个姓郭的干事拍着胸脯说保证一个月破案;当时我还在底下偷偷笑他说大话,丝毫没有替自己担心。没想到第二天我就进了“破案学习班”,干校子弟进学习班的一共四位,一个老爹是中联部副部长,当时被打成“历史反革命”;一个老爹因反康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一个老爹是高级翻译被扣上里通外国帽子;而我老爹因曾给部长王稼祥当过政治秘书,成了“鼓吹‘三降一灭、三和一少’的黑干将”。所谓“参加学习班”,实际上就是拘留。专案组占据了校内一个独立的小院,腾空了七八间房子,每间屋只在地上铺上麦秸当地铺,没有任何家具,窗户上都安上铁栅。每屋关四个学生,一共关了20多个,可笑的是里面竟然有“反标”的报案者---一位初中学生,因为他的出身是地主。

我自小是“好孩子”,在班上是团支部宣委,在辅导学校是学生连指导员。由“根红苗正”的好孩子,忽然沦为阶下囚,真有些欲哭无泪。专案组怕发生意外,还给每屋安排了一位学生干部做管理员,管我们屋的学生干部恰巧是我的同班同学,我还是他的入团介绍人,两人见面,相对苦笑,不知说何是好。

第一次提审,审讯人一位是曾发誓一个月破案的那个县武装部的郭干事,一位是城关派出所的汪所长。郭干事声色俱厉,话题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你的问题我们已经掌握,现在就看你能不能主动交待,争取坦白从宽;而汪所长却是和颜悦色,话语十分温和:“有什么写什么,实事求是,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审完就让回房间写交待材料。按说写东西是我的长项,可打识字起从未写过“交待材料”;拿起笔呆坐半天竟无一字。最后拿定主意,写篇“斗私批修”的自我批评,缺点错误深挖狠批,但决不能承认写了反标。材料交上去,郭干事大为不满,说我“避重就轻”,“态度极不老实”;而汪所长仍是那两句话:“有什么写什么,实事求是”。那时已入寒冬,屋内没有取暖,又睡的地铺,凉气透骨,彻夜难寐。更让人难堪的是去食堂吃饭,要穿过校园。我们排着队,拿着饭盆,像犯人一样被押解着走向食堂,途中多少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让我们抬不起头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斗私批修材料已经写了厚厚一摞,郭干事渐渐对我失去了兴趣,大概从我的档案及我写的材料中实在挖掘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而辅导学校也感觉把学生连指导员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着不是个事,数次向专案组表示我不大可能是作案者。终于,在第十天我获得“大赦”,汪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微笑着对我说“你可以回家了”。我是第一个被释放的干校子弟,后来又有两位陆续释放,只有那位老爹是“现行反革命”的学生,一直被关到案破才被放归。(案子是在外县破的,作案者是外县一位外语老师,文革中因挨斗而精神失常)虽然案子不是在沈邱破的,但郭干事因“积极破案”升任了武装部长,而汪所长却因“消极办案”被扣上右倾帽子挨了批判。

那年我16岁。前些年有个电视剧叫《16岁的花季》,描写一群中学生的生活,充满青春的浪漫和激情。看着剧中的少男少女,我常回想起自己的16岁,回想起那次破案学习班的经历,回想起郭干事和汪所长。那次经历,使我尝到了世事的冷暖,知道了要尊重人、理解人、善待人,领悟了什么是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恶丑,这些东西是在课堂上永远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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