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铁匠——写在教师节 作者:三猫


 

美国铁匠

    ——写在教师节

偶然从邻居家的收音机里听到电台的英语教学节目,惊讶英语居然能念得如此动听。暗自萌生了从头学英语的想法,那是1973年寒假,高一。

收音机贵,家里买不起。学英语大抵只得找个好老师,那时学生登门请教,先生高兴都来不及,决不收费的。我坦言以前不想学英语主要是老师语音不行。我的初中英语教师,本是教数学的,仅凭着对英语朴素的热爱和多少有点不计后果的闯劲,就迈上了英语讲台。或许他阅读和翻译还凑合,一张口就煞风景了。他爆突得厉害的门牙关不住风,说母语可意会,念英语则差不多是一种恶作剧。你根本无法从他的范读中体会到唇齿音和空口音的差别,也辨不出清辅音和浊辅音。但师严不可轻犯,我们常常好不容易忍住不笑,课却是听不下去了。于是课上课下,功夫全用来背单词,说听英语的兴趣日淡。

高中英语教师倒是外语学院正宗科班出身,但学的是俄语。因中苏交恶,国内已中止俄语教学,不得不改教英语。俄语教师改教英语乃是历史的误会,对他本人来说更是历史的无奈。他的语调分明带有俄语的弹音,同时,为了让同学们了解发音时的口形,他唇舌的动作十分夸张,反而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我就时常担心他包不住口水,会沿着嘴角流下来。

该老师最大的优点是知道谁比他强。他戏言若能从县城下南街铁匠铺里那个美国铁匠口中拾点牙慧,英语水平想不提高都难。

美国铁匠姓W,本地人氏。因曾两度留美,也曾久居美国,持有绿卡,说他美国不算离谱。其实,他就是我心中想要拜师的第一人选。W老师的故事,县城无人不知。

县城生活平静散淡,无风物可言。难得八百多年前陆放翁宦游此地,留下“农家农家乐复乐,不比城中争夺恶”的感叹,不乏地偏心自远之意。朱德报考云南讲武堂时曾假本县籍贯,而真正从这里走出去的最大人物,共产党的有文化部副部长;国民党的是一个战死在抗日沙场的川军师长,国民政府曾在县衙后山上为他立了一座古埃及式的白色方尖碑。碑毁于文革,我只依稀记得他姓白,名与字都忘了。小城里有些见过大世面的人,禹王宫那个清瘦的老挑夫,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小东门有个书气的老太太,曾与刘和珍一道在段祺瑞执政府前示威,经历过血雨腥风。她常去河街看望的一个老处女,则是中科院的科研人员,因神经受过刺激,69年备战时被遣散回家。斯人整天倚在院落大门的阴影里,冷不丁冲路人来句“Good morning”!吓人一跳。

那些沉淀在社会底层的人,还有疑似不忠而被遗弃的中共地下党员,国民党投诚军官,学文科的欧美留学生。这是沧海横流之后的历史印痕。这些人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美国铁匠。

1956年,30岁的W先生自称“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举家回到北京,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在美国他先后拿了经济学硕士和国际政治学博士学位,据说蒋介石曾在南京接见过他,问他有何抱负。回答竟是将来竞选行政院长,足见心胸之远大。W妻也留美,学化学。回国后两人都在北京的大学里任教。但他们的幸运之船就此搁浅。翌年,他们因涉“特嫌”被捕。经查明,W妻留美前确系国民党CC特务。判无期徒刑,特许在狱中继续研究化学,戴罪立功;W先生无辜,当庭释放。但受知情不报之累,开除公职,发回原籍。

不该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就必然按错误的逻辑来演绎。回到家乡的W先生乡音未改,只是多了点咖啡味,把方言中土得掉渣的字洋化了。他要求到师范学校教书,却被指定去一所勤工俭学的民办初中。那里的学生每周劳动三个下午,劳动所得全部无条件上交学校。换句话说,教师的薪水基本上要靠学生的双手去划拉。用当时的流行说法,该校的办学宗旨就是培养社会主义的劳动者,学生勤工是第一要务,至于俭学,只能学到哪算哪。清理阶级队伍时,留过洋的W先生第一个被清洗出去。“造反”当局本着给予出路的革命人道主义原则,令W先生改行打铁。城关镇办铁匠铺只有个孤老头,几辈人打铁为生,小手工业者,是无产阶级可靠的同盟。正好监督W劳动改造。两种截然不同的劳动方式的代表人物,在特殊的时期走到同一屋檐下,也是造化。

到哪个坡唱哪个歌,W先生很快进入角色。他深度近视,用两条橡皮筋绑住眼镜腿,绕过后脑打个结,和老铁匠一样,浑身只穿一条短裤叉,一手用铁钳夹住火红的铁件,一手冷冷的挥动铁锤,一锤一锤毫不含糊地砸在铁件上。看铁件渐渐变暗变硬了,重新插入炉膛,一手把风箱拉得山响,一手顺势抹去额头的汗水。这一擦,除了眼镜和牙,脸上早黑成一团了。当铁件再次烧红,象初升的太阳明亮又不甚耀眼时,钳在铁砧上重新锻打成火铲或是镰刀,最后放入洋铁桶中淬火。铁件在水桶中发出痛烈的嘶叫,一股淡蓝色的蒸汽应声腾起。一件簇新的铁器摆在铺板上,闪着愉悦的幽蓝光泽-新的生命的光泽。

有学问的人认真干起有点技术含量的粗活来,粗的变细,细的变精。不到半年,W先生的活计便超过了师傅。老铁匠放心地退休了,把铺子交给了这唯一的接班人。县城某高中教师揶喻W先生为“美国铁匠”,这个雅号在县里知识阶层不胫而走,闻者大都会心一笑。

下班了,美国铁匠用煤灰压灭炉火,一块一块上好铺门板,关上大门到屋后冲凉。等他走到大街上时,俨然换了个人。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后脑,衬衣雪白,棕色接尖皮鞋铮亮。人说他对服装从来很讲究,哪怕是对挨批斗时必挂的牌子,也不马虎。他用硬的纸板自制牌子,随时备用。牌子的大小与自己的身材成适当比例,尤其是挂绳要稍粗一点,免得把脖子勒出血痕来。他个头不高,腰背挺得笔直,但走路时右肩明显倾斜。这算是W先生的标致性符号,但并不妨碍他两眼平视,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当然,一路上也没几个人跟他打招呼。

我和两个同学在一个傍晚走进美国铁匠家里,想拜师学英语。

这类见面总是戏剧性的。W先生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他正在吃饭,没戴眼镜,房间里只点着一盏25瓦的电灯,光线昏暗,也看不清这三个学生娃娃的高矮胖瘦,只是出于礼节,叫我们自己找个凳子坐。我们也就厚着脸皮坐了下来。W先生继续吃饭。桌上有一架手摇留声机,正放着一曲抒缓的室内乐。房间里只有音乐和咀嚼声,还有W先生轻轻踩在地板上的节拍声。我静静地注视着未来的老师,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坏笑,如果音乐的节奏加快,老师的嘴可能会忙不过来。再说,老师长得真丑。造物主显然开了个玩笑,用漫画的笔触勾勒了他的面部轮廓:象征智慧的额头象一壁危岩,拼命向前凸进,仿佛一心要探明鼻子以下的一切,而上嘴唇则坚决缩入鼻子根部躲起来,弄得厚厚的下嘴唇不知所措的悬在半空中。单看额头,W先生象极了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四川民间相面有“前凸金后凸银”一说,至少验证了W先生的前半生。他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

W先生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微笑地坐在我们面前。我们忐忑地说明来意,W先生听完举起双手,朗朗一声:Let’s begin !很美国!

我们用的课本,是本英文小册子,大致叫《The story of Betsy》吧,第一课是“Betsy and her younger sister”。那本小册子是同学的哥哥文革中在学校图书馆抄家顺手拿回来的。他喜欢书里的钢笔插图,没舍得往破“四旧”的火堆里扔。幸亏他这点小资产阶级的温情,才让我们在文化沙漠时期找到了一本非政治的英文初级读物。W先生也很喜欢那个读本,说十几年没有见过纯正的英文了。他的读音不是纯正的英语而是美语,听起来比收音机播的英语讲座自然,亲切。收音机里老师的发音过于甜腻,那富有歌唱性的语音和节奏,更象是朗诵而不是说话。W先生不时从一个单词或词根引出一段掌故,让人觉得轻松有趣。第一堂课上完,我很兴奋,又说不出为何兴奋,似乎有点“朦胧淡月云来去”的意味。

W先生与我们约定,以后每周三晚上七点在他家上课,必须守时,其余时间不要去找他。我们领会并感激W先生的用心。那个年代跟美国铁匠学英语,传出去绝不是一段佳话。

接触的时间长了,我们与W先生之间的话题也多了。当然我们不谈现在和将来,只谈过去;不谈政治,只谈宗教和哲学。他是个无神论者,反对宿命,信奉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认为实用主义传承了亚里士多德学说,是美国思想的精髓。(他不会不懂,那时喜欢正在受批判的哲学流派,后果可能很严重。)后来我上大学时专门买了威廉·詹姆士的《实用主义》来读,如叔本华说的那样,在思想上“被人跑了一回马”。

W先生喜欢看电影,最爱看科教片和新闻简报,尤其是邓小平乔冠华在联合国,基辛格尼克松访华的纪录片,每每连看几场。他说要用心去体会编导的构思,欣赏摄影师的构图,从细小处看大境界。我猜他大概喜欢新闻中的国外报道,说不准那一天会从银幕上再见曾经游历过的地方,一定很感概。W先生回家就放唱片听音乐,主要是西洋乐,音量调得小小的。我最早聆听西洋乐是在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出现的四小天鹅舞,觉得那段音乐就是童话的化身!但确实不真懂,包括W先生放的曲子,只感觉悦耳,心里有股异样的把握不住的气流在廻旋。我想,能吸引W先生的音乐必然很高雅。也许,正是这些感受在我和未知世界之间架设了一座神秘的桥梁,或是在愚昧和封闭的现实中,打开了一扇心灵的窗户,让我呼吸到了一种全新的空气,尽管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生活会因此改变吗?

有一点可以肯定,生活从不抛弃任何人。无论你贵贱富贫,只要你站在早晨的窗前望着太阳升起,都有一份好心情。太阳照在脸上总是热的。W先生积极的生活态度使我悟出这个道理。W先生在美国爱打网球,回国后再也沾不到网球的边了,他就改打羽毛球。自己打,也鼓动许多青年学生打。甚至全然不顾自己让人躲避不及的身份,三番五次跑到县体委,执着地要求举办全城羽毛球比赛。而体委主任居然最终屈从于W先生,从某年的“5.1”开始,真的办了个每年一度的“红五月”羽毛球赛,美国铁匠是当然的种子选手。选手中还有县委书记的女儿,一个向来素净低调的高中学生。那年月,留学西洋的本是稀罕之物,不管其生活境遇如何,人们内心深处对他们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尊敬。

比赛期间,W先生像过节一样高兴。T恤,西式短裤,高齐小腿肚的白袜,配上网球鞋,在一片灰、蓝色中山服中很扎眼。那一刻他一定以为自己走在加州的某个小镇上。他用从美国带回来的网球拍打羽毛球,从不更换。看他双手握拍击球的动作,与其说是习惯于打网球,不如说他在努力延续一个梦,一个源自大洋彼岸的梦。退场后他就站在树下,一边擦汗,一边远远地望着热闹的人群。他其实很孤独。孤独,不一定是形只影单,内心的寂寞才是无边无际的。他为小城公民做了件有益的事,让人们享受到了一份节日般的快乐。而他,不属于这快乐的人群。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一个意外,使我们的英语课过早地夭折了。有天下午同学三人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因一句话的翻译争论不休,想找W先生裁定。年轻人的冲动使我们都忘了非周三晚上不见之约,我们说去就去了。W先生的邻居,一个有良好教养的白面小生,一反矜持的常态,主动告诉我们:W先生不在家,改天再来吧。但我们没走,坐定在石阶上非等W先生回来断个输赢。不料约半小时后W先生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胖大女子低头快步走出来,W先生则在门内尴尬地向我们打招呼。惊愕之余,我们三人不约而同扭身就走,头也不回各自回家。

我至今无法为当时的激烈行为作出令自己满意的解释。在那时敢于尊落魄的W先生为师,撇开对他出于良知的同情,对他学问的钦佩,还有我们的单纯和无畏,以及我们叛逆的年龄。那个年龄的人往往自视甚高,缺乏包容。尤其不能容忍自已崇奉的老师,不过是个庸俗的、无耻的伪君子(当时我们这样认定)!拜师“学艺”,激情开始,闹剧收场。诚如圣人所言,过犹不及。

1980年,W先生终于回到了大学讲台,听说就因为他写了一封信,托他的本家,北京某著名演员直接递交到邓小平处,就这么简单。世界上的事情原本都简单,是人们自己搞复杂了。不久W夫人也获释,与W先生团聚了。我很为W先生高兴,由衷的。他,我,我们不幸的民族,都有充分的理由谢谢小平。W先生教书的大学与我读书的大学同在一城,同在一隅。站在学校的小山坡上,能望见W先生教书的大学主楼。但我一直没去看过他,大约是羞于再见吧。遇到用“yes”或“no”均说不清的问题时,最好避而不答,正是W先生当年的教诲。同乡同学透露,县有关部门当着W先生的面,销毁了他的所有“黑材料”,并问他对组织有什么要求,他沉吟良久,纳纳自语:千错万错,不该回国啊!这句话我曾亲耳听他说过,他说这句话时两眼茫然望着面前的墙壁,但目光没有聚焦,分明是飘散在空气中,象崂山道士一样钻入墙壁之后的虚无。

                                                              2006.10.9初稿  2014.10.9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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