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洗手 作者:老城


 

【小说】:

洗手

外科洗手和抗菌法,是用机械清除和化学抗菌剂杀灭手术者的手和手臂体表微生物的抗菌术。

                                                    ——摘自《中国医学百科全书·外科学基础》

一.

钟照临从梦中惊醒。

他梦见自己又在洗手。手术室有点破败,褪色的油漆墙皮斑斑点点。好像还是他当研究生、医院没有扩建的时候。他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流冲着裸露的双臂——

梦中居然也能感觉到丝丝凉意。然后,用一个毛儿有点硬的刷子,蘸着肥皂液,小心地在雪花一样的泡沫中刷着自己的十指和手臂。似乎受了某种未知力量的驱使,这个简单的动作被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强迫症患者。

醒来后难以继续入睡,他轻轻从妻子身边起来,蹑手蹑脚走出卧室,独自站在黑暗的书房里发愣。

最近一个时期,他总是梦见洗手,同样的梦境反复出现在他严重障碍的睡眠中,而且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向。这绝不是一个好征兆。依照佛洛伊德的理论,应解释为精神高度紧张。从事高技术、高风险工作的外科医生,神经往往比常人坚强得多,自信承受能力超常的钟照临从来没有如此焦虑过。回忆梦中景象,犹如身历其境;而新近发生的那件事却恍如隔世,令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事情已经发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妻子悄悄走来,给他披了一件毛衣,劝他说:“你要想开点,没什么了不起的,快睡去吧,明天还上班呢。”钟照临烦躁地说:“我睡不着。反正明天也没手术,你先去睡,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妻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径自回房间去了。

钟照临推开阳台门,夜风凉飕飕的,但是月色很好,皓月下的都市火树银花。与春夜的宁馨正好相反,钟照临心绪纷乱。向对面被装点得灿若星辰的楼群望去,不远就是他工作的医院。橘黄色的灯饰像一串璀璨的明珠,勾勒出主楼亲切的轮廓。朝着阳台的一排窗便是外科病房,他经常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看夜景,准确地说是看他事业成就的地方,有着一扇扇窗口的病房里,熟睡着他的病人们,那是一些需要他关心、同情和感激的人群。普外亚科五十张病床,毫不夸张地说,病人他基本上都见过:有的由他亲自主刀;有的是他给年轻医生当助手,更多的则是每周五大查房时,他听取主管医生的汇报,为他们的治疗方案把关。

钟照临在北京这家著名的大医院担任大外科主任,兼普外亚科主任,差不多有十七、八个年头了。这位已经过了五十九岁生日的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不久就要从医院有史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外科主任的位置上卸任。和所有到退休年龄的名医一样,作为全市最有名望的外科专家,他将离职不离岗,继续出门诊,带研究生,在手术台上度过自己医学生涯的最后阶段,直至有一天拿不动手术刀。

虽然院领导还没找他谈话,但是风声早已刮进耳朵里。医院总是这样,小道消息往往比院务会来得更具体、更透明、更有声有色,而且十有八、九准确无误。据说,接替钟照临的将是他的学生唐欣华。头头们挺有眼光的,钟照临想。唐欣华三十五岁,副主任医师,今年博士后出站,已担任普外亚科副主任,是自己的得力助手。他能文能武——既有理论水平,又有手下功夫。在外科,没有一手好技术,学历再高也吃不开。更难得唐欣华为人正派,善于与人合作,而且心眼儿活泛,具有组织才能,在科里口碑颇佳。钟照临相信他一定能把外科这个全院第一重点学科带好。

尽管当不当科主任无所谓,但是一想到已经逼近退休年龄,离放下手术刀的日子也为期不远,钟照临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紧迫与失落。

风又吹起来,北京的四月天经常遭沙尘暴袭击,墨黑的树影在窗前摇曳,使冷艳的月光看起来支离破碎,很有一点沮丧的味道。他关上门窗回到书房,把自己疲惫的身躯深深沉在沙发里。

离任后将不再为琐事缠身,可以一门心思搞业务,无疑是件好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力还相当好,计划明年多招一名研究生,完成一部已经和出版社签约的专著,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临床上。他的手术技术已经精湛到在肝胆外科专业几乎无人可比的地步,而且,他太热爱外科医生的职业了,只要能上手术台,退到哪一步他都没意见。

在同行眼里,他似乎已经功成名就,就像他的导师金在其教授,他甚至取得了比导师更令人瞩目的成就——由于对外开放,更多的交流的机会使他在肝胆外科临床领域的名气传到海外,而金教授的时代,影响力再大也不过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然而,谁也没想到医术炉火纯青、医德有口皆碑的钟照临会出事,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那样毫无迹象。一时间,他同时被两桩医疗纠纷缠身:先是一例肝脏手术,病人意外地死在手术台上;紧接着,又被一个几年前的病人指控误诊;一家要求对簿公堂,一家索要巨额赔款,正应了祸不单行的老话。

沸沸扬扬的传闻迅速在医院和同行之间扩散,褒贬毁誉,说什么的都有,无情地威胁着他在外科界的名声。沉重的压力和深深的自责,把一向果断自信的钟照临推向深渊,他不得不反复自问:难道我已经老了,无力保持外科首席专家的地位了吗?


二.

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天很冷,风吹得有点霸道。北京的初春总是这样让人爱不起来。他裹紧风衣,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看路边霓虹灯冲他眉来眼去地闪烁,心情像黄昏的街市一样烦躁不安。

宿舍离医院不远,只需走三十分钟。进入五十岁后,钟照临开始步行上班,他希望通过锻炼保持外科医生必需的体力,也免得身体发胖。医院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别人挤破脑袋往环境幽雅、居室宽敞的新建小区钻,他却宁可留在老城区的旧房子里,为的是离医院近。当科主任十几年,他几乎把自己全部交给了医院,周末加班不说,他经常在晚饭后再杀一个回马枪到科里,到病房转转,看看术后病人。外科医生、护士都知道主任有这个爱好,因此,无论钟照临在与不在,干活都一个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呢?

钟照临的家庭生活非常简单,妻子苏月秋是妇产科专家,在另一所大医院当科主任也有十年了。两个儿子翅膀已硬,各自为政成了家;妻子却和自己赛着忙,这位娇小、瘦弱的妇产科权威看上去很淑女,但精神健旺、充满活力,是一个典型的工作狂。夫妇俩一日两餐吃在单位,晚饭谁回来早谁做,内务主要靠小时工。这几天那位做小时工的河北女孩不知为什么没来,家里便有点乱,被子堆在床上没叠,碗碟泡在水池里没洗。医务界的人都知道,如果两口子都在医院工作,那么最佳组合是医生娶护士,而夫妇双方都是医生的话,府上基本上是不宜参观的,除非事先打个招呼,容他们突击一下。

钟照临是陕北人,当年从黄土高原上一个小县的山沟里考入协和医科大学,在县里乃至整个地区放了一颗卫星,为他的一辈子老老实实种庄稼的父亲和几十年围着锅台转的母亲挣足了脸面。他是全县第一个考进北京的大学生,也是全地区唯一读协和医科大学的医学生。以后几年,他一直是全县中学生的楷模,他的名字在母校县一中掷地有声。

家乡不通火车,开学前,县长亲自用他的“嘎斯”吉普把钟照临从村里接出来,在全村男女老少的目送下,“嘎斯”卷着飞扬的尘土一路开出县城,直到铜川火车站。

协和医科大八年寒窗,他始终保持着优等生的地位。大学毕业,正值文革,进中国医学科学院的理想彻底破灭,作为“资产阶级”教育制度下培养出来的“臭老九”,他被发配到一个位于西北偏僻山区的煤矿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那时候,他们这些读了八年名牌医科大学的医学生,被看作“三年不沾医学边,五年不沾临床边,八年不沾工农边”的书呆子,远不如外地普通医学院校的毕业生甚至中专生受欢迎,因为他们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还比不上那些土医生。

矿区医院是周边数百公里唯一的一所综合医院,有五百多张病床,门诊量很大,矿工、家属和附近的老乡患各种外科病的非常多。那时候钟照临并不专攻普外,基层医院的外科是“通科”,他几乎什么手术都做:开颅、开胸、断肢再植;医疗队下矿时,更是内、外、妇、儿各科疾病全看,无数次独立处理紧急、复杂的情况,使他练就了一手精湛的技术,为日后的发展打了一个好底子,很快就在一起分来的同学中脱颖而出,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外科医生,号称“钟一刀”。连距矿区最近的那座城市的市长,也曾慕名将钟照临用专车接到市医院,为他做胆囊摘除手术。

那次手术使钟照临本来就看涨的名气迅速飙升。

起初,市医院的外科医生们还不以为然,一个胆囊手术,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市医院无论名气还是设备,都优于那所矿区医院,十几名资深外科医生,哪一位修理不了市长的胆囊,还用得着到山沟里请一位职工医院的医生?

但是,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应邀而至的钟照临一来就把他们镇住了。

首先,钟照临玉树临风,仪表出众,在外形上就占了上风。他的农民父母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他们从小吃五谷杂粮、放牛割草的独生子养育得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往人前一站,就让那些城市医生相形见绌。其次,钟照临态度谦和、谈吐从容,术前讨论,他的发言让同行们心悦诚服。那台堪称经典的手术更是令人大开眼界。由于病人是市长,市医院院长亲自坐镇,外科主任屈尊为钟照临当助手,手术室组成了一个人员精干的班底。待手术开始打开腹腔,外科主任才倒吸一口凉气——市长的胆囊像一块弃在柏油路上的口香糖,死死地粘连在肝脏下边,简直无法剥离,若是不小心碰了肝脏丰富的血管,就会有大出血的危险。只见钟照临从容不迫,娴熟地将胆囊完整地分离摘除,不到一个小时,手术顺利完成。

外科主任很后怕,心想幸亏市长临时动念,搬来了这位外来和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件事后来被市医院的医生护士传得神乎其神:“到底是全国最高医学学府的高材生,手术真漂亮,简直像雕塑表演。”当时的钟照临刚三十岁出头,站在人群里格外醒目,手术室那些年轻护士私下里议论:“一个山沟医院,居然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跟他一比,咱们外科哪个也不赶趟。”以至于他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那个远离城市的矿区医院,钟照临和后来成了他妻子的同班同学苏月秋整整呆了十年,直到1978年考取金在其教授的研究生,才又回到北京,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六岁。而把妻子和两个儿子接来团聚,则是八十年代初期了。


三.

尽管年近花甲,钟照临的头发依然浓密乌黑,几乎没有一丝白发,像只有四十多岁。他是那种长相出位的男人,颇具北方游牧民族的相貌和体形特征,剑眉星目,身材挺拔。良好的教育和长期的职业训练,又使他有着明显的儒雅气质。虽然近几年身体有点儿发福,却不但不累赘,反添一种与国际接轨的风度。

当年接替全国赫赫有名的外科权威金在其当外科主任时,已经年过四十的钟照临取得主治医资格不久。由于长期没有职称评定,他成了担任住院医时间最久的那一茬人。

给他带来巨大灾难和无尽痛苦的,是一例剖腹探查术。

他每周两个手术日,星期一和星期四。那天是星期一,他习惯把重要手术排在这一天,经过周末休息之后,第一天上班精力最充沛,即使连台,也不会感到过于疲劳。

手术八点半开始。担任助手的唐欣华和李韵已经进入手术间为病人消毒、铺单子了。

钟照临换好衣服进入手术室,开始洗手。当年在金在其的严格管理下,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训练有素是出了名的,一切都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连洗手这样的简单操作都不允许有半点马虎。钟照临记得,当时科里有一位年轻医生,性格粗粗拉拉的,干什么都很潦草。一次,由于未按要求在术前剪短、锉平指甲,金在其差点停了他的手术。还有一次,他给一位在工地上受伤的建筑工人写门诊病历,主诉一项只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墙倒人伤”,处理是“清创人去”。不承想被金在其撞上,一通好,硬是罚他写出一份规范病历,并连抄十遍,可把那马虎整苦了。后来,在金在其严格调教下,他成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如今定居香港,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生意极好。

钟照临非常仔细地从指尖起到肘上十厘米,两手分段交替刷洗,让浸在海绵块上的洗必太慢慢覆盖整个手臂。他手指修长,指甲永远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位和妻子同名同姓的女记者曾以此判断他是一名钢琴家。那还是十年前,他出席一个市人大组织的文化、卫生界专家座谈会,一位据说会看手相、非常善于猜测对方职业和揣摩对方心思的《青年报》女记者,在和他握手时,脱口而出:“哟,您这么注意保养手,一定是钢琴家吧?”钟照临奇怪地问:“你根据什么这样认为?”女记者说:“我对人的手很有研究。您的指甲剪得很短。据我观察,只有两种职业的男人有随时修剪指甲的习惯,一种是外科医生;另一种是演奏家:钢琴家或者小提琴家。”“那你为什么断定我是弹钢琴的,而非拉小提琴,更不是干外科的呢?”女记者莞尔一笑,说:“原因很简单,您脖子上没有夹琴的痕迹,当然不会是小提琴家;至于外科医生嘛,他们的皮肤一般比较粗糙,由于消毒液长期刺激的结果。”钟照临大笑:“果然很有研究!但你的理论虽然正确,判断却错了,我恰恰是外科医生而非钢琴家!”“真的?”女记者大为吃惊。

“当然。所以说经验主义是靠不住的。说不定将来我们用的消毒液越来越先进,还有护肤功能呢,到那时属外科大夫的手最细腻,你们女士没准儿还拿它当化妆品呢。”女记者也笑:“您还挺幽默的,那就等着您发明这种化妆品吧。”后来他们交换了名片,这下轮到钟照临大为吃惊,那女记者姓苏,居然也叫月秋!钟照临一直认为妻子的名字虽然有点大众化,但还不至于太容易被叫重,谁知世界上竟有这等巧事。

和记者苏月秋渐渐熟识后,钟照临发现这位长得很漂亮,看似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女记者,其实特别敬业,又十分仗义,而且文笔也相当出色。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

从手指到手臂连续刷洗两遍后,钟照临将覆盖了洗必太的双手举到胸前,等待渐干的药液在皮肤上形成一层保护膜,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穿好手术衣,戴上橡胶手套。

患者是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这位看上去体格健壮的看门人在体检中发现一项叫做“甲胎蛋白”的指标异常增高,被高度怀疑肝癌,结果肝穿证实。

自以为健康的陈姓老人和他的家属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们听说钟照临是全市最好的肝胆外科医生,就一定要请他手术。开始钟照临比较犹豫——病人太多,手术排不开。但禁不住家属一再恳求:“大夫,您放心,我们不为难您。我们知道这病不好治,做好做歹都认了,绝不怪罪您,就拜托您给手术,您千万答应我们!”面对病人和家属的期盼,钟照临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为了慎重,他特意安排唐欣华和李韵做助手,组成了一个过硬的班子。

手术是剖腹探查——病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仅凭实验室检查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根据术前分析,打开腹腔可能有三种情况:一是肿瘤局限,可以顺利切除;二是肿瘤较大无法切除,可在病变局部埋一只不断释放化学药物的“泵”,作为保守治疗;三是肿瘤广泛转移,没有手术价值,缝合切口即可。

一条沿肋缘下的斜切口,把病人的腹腔暴露在术者视野下。钟照临发现,情况比想象得复杂得多,肿瘤已经扩散,整个肝左叶凹凸不平,布满大大小小的肿块,手术无法按前两种方案进行。唐欣华和李韵都看钟照临,用目光询问“怎么办”。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医生会选择放弃,病变发展到这样严重的程度,救治的希望很小,缝合切口下台,十分钟完成任务,不担任何风险。

钟照临有点迟疑,他不甘心就这么关腹:金在其教授一贯主张,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他以前多次碰到过类似的病例,病人身体底子好,肿瘤尚未入侵肝右叶,还是应该为他争取一下,多切除一部分病灶,就会多几分存活的希望,况且麻醉这么稳定,放弃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他吩咐助手:“改变手术方案,实施左半肝切除。”一助唐欣华与钟照临相对,二助李韵站在他左首。他们和钟照临有过无数次的配合,与术者之间的默契,已经完全不需要语言。钟照临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们都心领神会。手术进行得行云流水:显露肝门、结扎肝左动脉、游离肝左叶,缝扎肝左静脉,切除左半肝……。记不清做过多少例肝脏手术了,钟照临全神贯注,手下游刃有余。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逐一缝合、结扎肝断面血管,覆盖大网膜,放置引流管,只要关腹缝合,手术就可以宣告完成。钟照临和助手,以及参观手术的进修、实习医生都感觉到,整台手术可以说近乎完美。

钟照临已经开始做皮肤间断缝合。他习惯主刀时,亲自完成所有的环节,包括最后的皮肤缝合。创缘对合良好,针距相等,缝线整齐、松紧适度。典型的“钟式缝合”显示了钟照临精益求精的医风和无以伦比的技术。

然而,就在缝合差不多完成的时候,临床上最危急的情况发生了:心电监护器突然显示异常,刚才还循规蹈矩的波形,“ST”段瞬间呈弓背式抬高,继而出现室速、室颤,还未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病人心跳骤停,随即呼吸骤停。

钟照临立即指挥手下奋力抢救:注射强心剂,胸外按摩,人工呼吸,电击除颤、起博,开胸按摩……紧张的抢救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但终无回天之力。

心电监护仪示波器始终显示着一条笔直的绿色线条。病人死亡。


四.

苏月秋下班回来,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她以为家里没人,却听见音响开着。

陕北民歌大王贺玉堂高亢激越的歌声直撞心灵。这是钟照临最喜欢的一首歌:“酒瓶抱在怀,我有曲就唱出来,拦羊的嗓子回牛一声,就把个天惊开。”她打开灯,惊愕的光线立即充满房间,她一眼看见独自坐在沙发上的丈夫。

钟照临微闭双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几丝华发几乎一夜间爬上两鬓。特别让苏月秋揪心的是,她看见两行清泪顺着钟照临轻合着的眼睑缓缓流淌——丈夫是条硬汉,苏月秋何曾见过他落泪?顿时,苏月秋也泪飞如雨。

灯又被关上了。苏月秋悄悄坐在钟照临身边。贺玉堂的歌声还在继续:“对面洼,对面崖,对面的好汉你过来,咱二人唱个喜开怀,龙王见了也喜爱。”死人是医生事司空见惯的事,他们干的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活儿。苏月秋认为人只有两种死法,一种是正常死亡,一种是非正常死亡。她相信以丈夫的医术和经验,特别是他治病救人的态度,不可能出现非正常死亡的事故。但是,死人的事实,毕竟给丈夫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她怕这种压力把他压跨。

“你是冒着风险做手术的。根据病人的情况,即使不手术,也可能出现意外,有这种隐患,心跳骤停随时可能发生,这并不是你的责任。”苏月秋安慰他说。

钟照临追悔莫及:“如果不做半肝切除,病人至少不会死在手术台上。”他最为痛心的是心脏复苏未能成功,他曾无数次抢救因麻醉意外、大出血休克或呼吸、心跳骤停而濒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从未失手。

“谁能预见病人什么时间会发生猝死?至于复苏,更不可能百分之百成功,你不要总是自责。”“可病人毕竟死了。只怪我当时实在太想为他争取一下了,切除病灶比放弃手术存活的希望要大得多。真没想到,心跳骤停这种概率极低的意外居然让我碰上了。”“你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料事如神?我们当医生的就是要冒着风险救人,如果只追求保险,受害的还不是病人?我不理解的是,我们为什么不能让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呢?”苏月秋忧虑地说。

唉!钟照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像钟照临这样的大牌专家,只要身体没问题,一般都可以工作到七十岁左右。钟照临的技术正如日中天,每年至少有两、三千病人经他诊治,其中在他的手术刀下获得新生的就有几百位。而现在他却被无谓的纠纷缠得无法正常工作,身心都受到了重创。

遭遇那个从医三十多年来最为阴霾的日子后,钟照临稳定多年的溃疡病复发了。经常手术的医护人员很多都有胃病,还有腰肌劳损、下肢静脉曲张等长期站立引起的疾病。急诊和连台手术是家常便饭,吃饭经常不按时,久而久之,多么坚不可摧的胃也要出问题。

病根还是在矿区医院时落下的,那时他仗着年轻,毫不惜力,长期加班,经常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严重地透支了健康。他开玩笑说要挑战“能量守衡定律”,只要上手术,可以一天不吃不喝不上厕所,而且精神亢进。第一次发病非常严重,病程拖了很久,后来经过一位老中医精心调理,才渐渐好转。

他是出事的第二天夜里溃疡出血的,当时就看了急诊。紧张之后的突然松弛,最容易使人大病一场,医生也不例外,有时候他们比常人更不堪一击。据钟照临在国外的同学提供的一项调查,证实医生的预期寿命比所在地居民平均短五至八年,罹患癌症的比例也高于正常人。


五.

尽管时间一天天流逝,钟照临的心情却始终被那个黑色星期一的阴影笼罩着。病人和家属的身影轮番在他脑海里闪现,使他不断地回忆起那刻骨难忘的情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身经百战、无数次力挽狂涛的钟照临,从未像那天似的面对躺在手术台上身体渐渐变凉的病人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离开手术间时,他和平日判若两人,心力绞瘁地靠在沙发上,心情沉痛而沮丧。唐欣华端来一杯水,轻声说:“钟主任,您先休息,我和李韵去见病人家属。”“还是我去吧。”钟照临疲倦地摆了摆手。

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病人的亲属。这是他从医以来最难堪的一次与病人家属对话。

手术室的自动门缓缓开启,钟照临步履沉重走出来。等候在外的病人子女一见他,呼啦一下围上来。钟照临面带倦容,无法正视他们的目光。他艰难地说:“对不起,病人不幸发生意外。”被请进办公室的家属一时楞在那里,钟照临继续说:“手术结束的时候,病人突然心跳停止,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但是没有能复苏成功。”“什么?你是说我爸死了?”病人的女儿第一个反应过来。

“你把我爸怎么了?他可是活生生进的手术室!”病人的大儿子听说父亲死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扰乱了情绪,一把抓住钟照临的衣领,颤声质问。

“我爸在哪儿?早上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你让我们怎么向我妈交代?”另外一个儿子也冲动地逼近钟照临,他推开正在为他们沏茶的护士,用拳头砸碎了桌上的玻璃版,又顺手扔出一个杯子,茶水喷薄而出,墙面上即刻一片班驳。

唐欣华和李韵见状连忙赶上前劝阻,突降之灾,使本来就焦急的家属失去了理智。

钟照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理解家属的心情,他们对手术成功抱有很高的期望。虽然在术前,钟照临让唐欣华将麻醉意外或者大出血、心跳骤停等术中可能发生的不可控制的意外交代得很清楚,特别强调了手术的巨大风险,家属也爽快地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但他还是为自己未能在病人发生心跳骤停时复苏成功而内疚。

“请听我解释。”钟照临一边躲闪家属的逼近,一边试图进行沟通。

“解释?人死了还解释什么?我要你还人!”不容钟照临再做什么努力,无法冷静的死者子女便围上来,一边哭喊,一边推搡、撕拽,最后竟变成拳脚相加:“你不还我父亲,我们饶不了你!”一时间办公室一片混乱,尽管钟照临身高力大,但只能招架,不能还手,头上、肩背上挨了几记重拳,鼻子被打出血,人也头晕目眩起来。唐欣华和李韵不顾一切地挤进去,才把他保驾出来。

钟照临由此被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纠纷。

他只休息了不到一周就上班了。自来到这所医院,他几乎没有休过假——偶尔生病或有点急事,值班补休都用不完。虽然溃疡出血已经控制住了,但由于身体还比较虚弱,他不得不暂停了已经安排的三台手术。

他没想到,自己的遭遇会在医院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更没有想到,几天没来,科里居然起了不少变化。首先,一位早就被一家医药公司看好的年轻硕士不辞而别,紧接着,他的得意门生李韵被一家猎头公司捕获,成了某外企老板的座上宾,并应允投奔他们的生物工程产品研制队伍,影响到科里的年轻医生军心涣散。

李韵向钟照临亮底时,内疚地说:“钟老师,我觉得非常对不起您,可我还是想走。尽管我是一个谨慎的人,但我不敢保证今后不出一点差错。干外科风险太大,动不动人命关天,长期精神紧张,我已经失去了工作的乐趣。以前上手术很兴奋,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好比一个艺术家,面对将要倾注心血的作品,充满创作欲望;我甚至比病人更盼望手术成功,因为它能使我产生强烈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可现在一上手术就瞻前顾后,自我保护意识已经大于救治病人的意识,背这么重的包袱,这医生还怎么当?来自社会的指责那么多,非得把医务界逼成一个被打皮的孩子,破罐破摔才算完。所以我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如趁年轻早点跳槽。”钟照临无言以对。李韵是他招收的最后一位硕士生,已经晋升主治医师,不到三十岁,就把普外的“痔、瘘、兰、疝、甲”基本手术掌握得很熟练,扫荡“外围”已经是一把好手,而且他英语相当出色,在对外学术交流方面也很有潜力。他本来希望李韵接着读博士,主攻肝脏移植。李韵悟性好,基本功扎实,冷静心细,手下非常利索,是一个难得的外科苗子。他曾预言,如果李韵肯努力,将来的成就一定会在唐欣华甚至他本人之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李韵迟迟没有继续深造的表示,看来,改行的算盘他打了不止一天两天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理解李韵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去年,他的同学、内科周教授带的一名硕士生,突然几天不来上班。导师一打听,才知道学生认为搞临床太苦,找了一个机会漂洋过海镀金去了。为了逃避交“违约金”,考托福、办签证,风声紧锁,滴水不露,搞得像地下活动,跟导师连声招呼也没打。结果害得周教授又写检查又被停止招生一年,连全院的研究生招收名额都因此而被削减。

相比之下,李韵坦诚多了。前几天,李韵拿着一个装着两千元钱的信封找钟照临,明明白白地说:“钟主任,这是五楼七病室三床送的,他非给不可,怎么都退不回去。那家伙看着像个大款,谁知道钱怎么来的。我看咱就收着吧,我是不敢独吞,交到科里,省得连半夜三更来急诊手术,打个车都报不了销。要不留给交不起费的病人也行,这叫杀富济贫。”钟照临一听就火了:“李韵你这不是乱弹琴吗?你知不知道医院的制度?收受红包可是要除名的,再说科里也不能设小金库啊。你赶紧给人家送回去!”当时李韵没敢说什么,把信封退给了病人。可是事后听说,李韵对钟照临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他说:“钟主任太较真。电视、报纸成天揭露医生收红包,有几个人收过?就算有,这年头,哪个行业没有不正之风?那些贪官、奸商搜刮的民财还少吗?怎么偏就全民皆兵,只盯着医院?要我说,既然社会风气如此,人家非要给,咱就大大方方地收,只要用在明处就行。”李韵看来是留不住了。连人才队伍都稳定不了,他这个学科带头人还怎么当?

更要命的是,他无法摆脱纠纷的干扰,维护科里的正常秩序。陈家每天十来个人,臂带黑纱,手捧遗像,在候诊大厅打出一条写着白字的黑色条幅:“医生草菅人命,老父含冤身亡”,扬言要把钟照临送上法庭。他们声情并茂的哭诉,引来许多过往病人的驻足围观,使本来就人满为患的诊区更加拥挤,医患双方人心惶惶。

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停了手术,每周的两个半天门诊也就没多少实际意义了。钟照临除了出门诊、在医大讲课和学术活动外,剩下的时间大都在图书馆里,想借恢复体力的日子把那本专著的提纲搞出来。但是,脑子里止水一潭,进度远没有想象的快。

那些日子,整个外科都死气沉沉的。


六.

钟照临进门的时候,医务处主任刘启德在他乱哄哄的办公室里忙得团团转:两部电话机此起彼伏,他握着话筒左右开弓;门外不时有人探头探脑,打问何处划价、厕所在哪;还有拿着蓝、白、绿各色不同处方要盖章找错地方的;桌上放着一盒拆开了的“威氏克”胶囊,旁边坐了一位要求退药的中年妇女。刘启德一张嘴应对八方,滔滔不绝。女人说:“大夫,这药我吃着不管用,您给我退了吧,四十多块钱一盒呢!我们厂一个月只开百分之六十工资,药费老不给报,您叫我怎么办?”刘启德挂着疲惫的笑容说:“好了,这样吧,药费我退给您。但是您记着,您这药都打开了,按规定是不能退的,以后取药的时候要想好。”女人接过刘启德给的钱,千恩万谢地走了。望着她的背影,钟照临诧异地问:“刘主任,不是有规定发出去的药不能退吗?”刘启德无可奈何地苦笑:“哪里是退呀,您以为药房会要?为这盒药,她跑了好几趟了,也是,厂里动不动就不开支,手里压着上千块钱药费。她天天来缠,我哪有工夫奉陪?只好垫上算了。”钟照临摇摇头。他知道刘启德古道热肠,以前也听说过他给病人垫钱的事。这几年医疗纠纷越来越多,难为他们这些管理干部了。

刘启德认真地对钟照临说:“我告诉您,我已经成功地说服了一位‘老上访’,到心理科做了一个测试,您猜怎么着?果然不出我所料,所有的相关分数都高,偏执狂!总和一些具有反社会情绪或者心理障碍的人打交道,何时是了啊。”“现在咱们面临的是两难问题。医院行医难,病人就医难。病人挂不上号,看病排队,有的药费还报不了,一大堆不顺心,那点儿气可不就全撒到医院头上了?”钟照临说。

“是啊。很多问题不是医院所能解决的,比如供需矛盾,专家就那么多人,床位就那么多张,怎么满足所有的病人?医生、护士工作超负荷,压力又大,在拥挤效应和噪声效应下,不可能不出一点错。我给您讲一个故事,不,是一项实验。国外有研究人员在一定的空间观察白鼠的生活状态,让它们有吃有喝,安居乐业,并不断增加白鼠的数量,开始鼠们相安无事,安定团结,但当鼠口增加到相当数量,它们便烦躁不安、情绪冲动起来,甚至不断发生战事;鼠口继续增加,它们竟咬死部分幼鼠,由此而控制鼠口密度。互相残害,这就是拥挤效应的恶果。”“你的意思是说,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问题,是长期处于拥挤环境中的结果?”“可以这么说吧。我认为,不解决拥挤状态,服务态度就不能得到根本改善。”“不过,人总得比耗子有点涵养吧?”钟照临笑着问。

“穿白大衣的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长期在恶劣环境中工作,一天两天还行,谁能保证一辈子没脾气?”刘启德说。他经常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但不无道理。

“一边是病人的不满,一边是医务人员的抱怨,我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刘启德接着说。“刚才碰见急诊科老范,他说主任没法当了,不到一年,科里走了九个干将,他现在一听说谁要找谈话,心就发慌,折了四分之一人马,还谈什么学科发展?”钟照临知道昨天医院又出了一档子事,是一例急性心肌梗塞,病人被送来时就不行了,抢救无效死亡,结果家属抢走了病历,还对负责抢救的急诊科大夫大打出手,导致这位医生因脑震荡住进病房,刘启德时刻处在临战状态中。

“当医务处主任可真不容易啊,医患关系这样紧张下去,医院还怎么办?”钟照临由衷地说。他把一份材料递给刘启德:“你看,我也在给你添麻烦,关于那两桩纠纷。我们写了个情况报告,请你看一下。”“咱就别客套了。你们专家就好当吗?”刘启德将材料收到文件夹里,问钟照临:“如果病人家属要打官司,根据马上就要执行的《医疗事故处理条例》,按照‘举证倒置’的新规定,要由医院拿出自己没有差错的证据,您认为该怎么办?”“我觉得,规范的医疗流程就是证据。除了现场人员和手术记录外,还可以通过尸体解剖确认病人的死因,这是最可靠的证据。但尸解需要征得家属的同意,估计有困难。也就是说,我们只能靠证人和病历、手术记录。咱们做医生的,主要想的是怎么给人家看好病,手术前谁能想到事后要打官司?所以,现有的医疗文书能不能有力地证明我们无过,实在不好说。”“打官司只是一种可能,”刘启德说,“病人家属老说要到法院告我们,但医院至今没有收到传票。我看他们的主要目的可能还是索赔。”“要是医院能为手术医生办医疗意外保险就好了,万一手术失败,病人家属可以得到一些补偿,也免去了医生后顾之忧。可惜目前还没有这种条件。”钟照临叹口气说。

为了对病人负责,医院组织专家进行了多次病案讨论,并准备随时根据家属的要求,提请上级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进行鉴定。讨论结果认为导致病人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心源性猝死,手术操作过程没有违章或差错,抢救及时并符合规范,专家们同意此病例不属于医疗事故的结论,病人死亡的详情只有通过尸检才能确认。

钟照临毫不怀疑自己的无辜。他也是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成员,虽然作为当事人,他必须回避,但他相信专家们会尊重事实。手术意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外科医生都无法避免的潜在风险,谁也没有把握使所有的手术百分之百成功。由于科学发展的局限,即使代表当今人类最高智慧的宇航业,也有“挑战者”号失事的悲剧记录。虽然这例罕见的心跳骤停发生在手术成功瞬间的不幸巧合,发生率不会高于万分甚至几万分之一,但不幸的是,它偏偏发生在外科权威钟照临身上,尽管他无任何过错。

诊断经验和手术技术均处在高峰期的钟照临,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对病人这样尽心尽力,还免不了被接踵而至的纠纷搅得家无宁日——引起另一桩纠纷的是钟照临几年前手术的病人,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名叫杜振才,据说状子已经递到院长手中,医务处正在调查。而当事人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天天到医院讨“说法”。

《青年报》的记者苏月秋闻讯前来采访,她已经知道了大致情况,为进一步了解事实,特意来找钟照临。心烦意乱的钟照临对她说:“我已经难以招架,你就别添乱了。”苏月秋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调查研究,深入采访啊。我相信你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哪一个医生愿意出医疗事故?”苏月秋不屈不挠,天天泡在医院里,找院长,找医务处,找唐欣华,找手术护士,找病人家属,结果和病人的儿子争执起来,险些也闹出一场乱子。


七.

周末,钟照临去看望金在其教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本觉得无颜拜见恩师。但又想,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再说,他也很想知道老师对这件事的看法。

七十五岁的老头儿精神矍铄,腿脚利落,头脑十分清醒。见了钟照临,忙从起居室迎出来,连声叫老伴儿泡茶。

钟照临是金在其在恢复研究生制度后招收的第一名研究生。当时金在其对这位大龄基层医生没报什么希望,以为他在下边呆得太久,学业肯定已经荒疏。他想,矮子里拔将军,先招一个教着,真正的好学生得等这届本科生上来才能收到。但是,出乎意料,他很快发现,钟照临几乎要什么有什么:精通英语,理论扎实,手术技巧好,学习能力强,人品更是难得。金在其这下来了精神,觉得自己检了个金元宝,他发誓要倾其所有,好好教这位人到中年的学生,提前为自己培养接班人。

见到一直惦记着的学生,金在其很高兴。他根本不提那桩手术,只管引着高徒参观装修一新的书房。钟照临知道,老师的潜台词是,别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书房里新添了一只大写字台,金在其兴致勃勃地把一幅幅写满字的宣纸铺在桌上,让钟照临观看他最近临的《多宝塔》。没多少日不见,金在其的楷书居然突飞猛进,把个雄浑圆厚的颜体写得有模有样,令钟照临十分惊叹,他想,这老爷子真是绝了,活到老,学到老,干什么像什么。去年迷摄影,没多久就把静物景致拍得出神入化;今年练书法,又很快找到了入门的诀窍,他真是一个奇才。

烧得一手好川菜的师母解下小保姆的围裙,系在自己日见辽阔的腰上,亲自下厨为师生二人备午餐,转眼就把生米煮成熟饭,桌上摆了七碟八碗。那顿饭吃得很耐人寻味,菜非常可口,但辣得钟照临好出了一身汗。以前也是这样,遇到什么事,师母总把他叫到家里吃饭,她说:“能吃辣子,就能对付所有的难事。”钟照临知道老太太是在给自己打气。

最后,金在其送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礼物——一套装在精致的金属盒里的进口指甲刀。钟照临马上意识到,一周没做手术,自己的指甲长了。他明白老师的心,由衷地为这种意味深长的用意而感动。

他郑重地收下了这件不寻常的礼物。

让钟照临感动的,还有他的病人。上周五大查房时,钟照临带领普外科医生们一进病房,就被七、八位等待手术的病人围拢,齐刷刷地要点他的名。场景之动人,令钟照临心头一热。他没想到,在自己陷入最大窘况的时候,这些普通而善良的病人,用极其朴素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自己的信赖和声援。

他决心尽快恢复手术,一定不能让病人失望。

他尊重他的病人们。他们是一面镜子,有了他们才体现出了自己做医生的价值;他们是一座熔炉,有了他们才使他把书本知识冶炼成宝贵的临床经验。钟照临知道,是成千上万的病人成就了他的事业,他必须以一身本领回报他们。不管遭遇怎样的误解与冤屈,他都不会责怪或者迁怒于自己的病人。

钟照临当临床医生,其实是歪打正着。他最初的理想是从事医学基础理论研究,他对遗传学非常感兴趣,希望做一名医学科学家。如果不是因为文革把他分配到那个煤矿医院,使他那样切身地感受到了病人求医的艰难,体会到了一个医生治病救人的幸福,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临床医生。后来发现,他其实很适合搞临床。他胆大心细,反应快,点子多,灵活机敏,特别是他善良宽厚的品格,使他对病人始终充满人性关爱,这是成为一名优秀医生最重要的素质。从医三十多年,他几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事故。

医学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科学,他的医术和经验是在漫长的从医生涯中逐步积累和锻炼出来的,也在充满风险、极其复杂的临床实践中得到了考验。

八十年代初,他被医院派往德国研修,很长时间一直坐冷板凳——他的导师,那位傲慢的日尔曼人看不起来自中国大陆的医生。由于一次意外的机会,钟照临凭借良好的素质,才得以展示才华,倍受导师赞赏,从此改变境遇。

那次钟照临临时顶替别人担任助手,这是他进修以来第一次上手术。术中,病人忽然大出血,血压迅速下降,出现失血性休克,生命危在旦夕。在术者和一助惊呆了的瞬间,站在旁边负责“拉钩”的钟照临镇定自若,不动声色地在血流如注的组织中准确地找到了破裂的血管,迅速结扎,血止住了,病人血压回升,手术继续。

钟照临的拔刀相助,保住了病人的生命,也保全了教授的声誉。

事后导师对钟照临刮目相看。后来他原谅了教授日尔曼式的趾高气扬,那个雄壮无比的德国人,其实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也是一位执着可爱的老头儿。钟照临知道,怪也怪我们的一些同胞太“没起子”,才致使德国教授对中国人颇有偏见。钟照临后来成为那家著名医院中唯一获得手术资格的外籍进修医生。


八.

钟家是医生之家。两个儿子也学医,分别毕业于协和医科大学和北京医科大学。儿子前后脚结婚,亲家却只有一个,亲家公江占豪也是医生,著名耳鼻喉科专家,亲家母秦瑛是医学心理学家。钟、秦两家四位长辈个个都是医界精英,在市卫生口名气一个比一个了得。

钟家两兄弟娶了江家两姐妹。

大儿子钟浩从事胸外科专业,已经在医院暂露头角;大儿媳江晓珊是儿子的同学,在血液内科领域业已小有名气。他们在协和医科大学博士毕业后,即去美国留学,又获得加州一所著名大学的医学博士学位,出于对临床的眷恋,他们放弃了在国外医学研究机构工作的机会,双双回国。

小儿子钟瀚毕业后只在医院呆了一年,就跑到一家合资药业公司当医药代表去了,只有小儿媳江晓琳是圈外人。他们这样的家庭,在市卫生系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因为很多医务工作者不主张子女再干这一行;他们的子女也不愿意重蹈父母的覆辙。

两个儿子一温一火,长得都像钟照临,高大俊朗,而且聪明好学。其实钟照临认为小儿子更适合学外科,他从小动手能力就很强,钟照临见过他小时候做风筝,那时他们还住在矿区家属院,只见儿子被一群小伙伴围着,用小刀把竹筷子劈成均匀的细竹棍,一双胖胖的小手上下翻飞,将短短的棉线绕几圈飞快地打个结,三下五除二就绑好一个小巧玲珑的骨架,钟照临简直看呆了,儿子绝对是当手术医生的材料。

两年前,钟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令人羡慕地被另一家著名医院的眼科主任看中收在麾下。眼科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专业,可是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珍惜,和谁都不商量,就不可救药地辞了职下海了。

钟瀚的逻辑是,当医生太苦,他说:“凭什么我就得从早到晚听别人诉苦,弄得自己的心情就像垃圾袋。官场上、生意场上肥头大耳的特多,您见过医生有几个大胖子?耗都要耗尽了,我才不当这劳什子白衣天使呢。”“‘大医精诚’、‘杏林春暖’你知道吗?中国名医自古就有只求奉献,不问报答的品格。”钟照临企图对儿子进行传统职业道德教育。

“中国什么时候把医生当回事过?”钟瀚根本不买帐,不屑地反驳。“您知道吗?古代选宫女必得良家。何谓良家?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可见医生自古地位就低下。”“不管地位如何,总得有人奉献吧?你学了这么多年医,丢了专业不觉得可惜吗?”“我们家奉献的人够多了。我现在的工作不也得有人干吗?”父子之争已经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钟照临觉得医生的职业是高尚的,儿子从骨子里不屑于这一行是堕落了。而钟浩却认为他们只是观念不同而已。

“爸,人各有志,您不必强求他,他做新药推广工作很出色,并不完全是为了钱,他是在实现自我价值。”钟浩劝说道。他用手在父亲黝黑的下巴上轻抚了一下:“爸,您好久没有刮胡子了。”钟照临情不自禁揽住儿子的手,一股闪电般的热流在父子间传递。自从儿子长大以后,他好久没有和他们这样肌肤相亲过。他感激儿子的理解,幸好他们夫妇还在这片田地里耕耘,各自事业有成,给了他许多安慰。

两个儿子脾气截然不同,两个儿媳也性格迥异。江晓珊安详随和,像一潭宁静的湖水;江晓琳却像个“二踢脚”,点火就着。亲家公曾开玩笑地对钟照临说:“他们王八见绿豆,各自对上眼儿就行了,咱们用不着管他们的闲事。”说起儿子的婚事,还有点戏剧情节。一年暑假,读大二的钟浩和刚上高一的江晓琳在新东方培训部偶尔相识,得知晓琳的姐姐也在协和医科大,钟浩便与晓珊链接上了;钟瀚由于哥哥的缘故,与晓琳一见如故。结果没等两个大的率先垂范,擦出爱情火花,两个小的却先来了电,早早就两情相悦,海誓山盟了。所以,年龄相差将近四岁的哥俩和姐俩,同一年步入了婚姻殿堂。

晓琳是钟、江两家唯一没有读过医科的人。高考那年,她脑子一热,差点也要报北医,江占豪的妻子秦瑛及时地为女儿泼了一盆凉水。秦瑛是医学心理学界的权威,自然清楚小女儿的性格不适合学医,她脾气太火暴,缺少医护人员应有的温和、耐心和细致,特别是缺少关爱别人的个性特征。秦瑛认为,服务态度不是单纯靠医德医风教育就可以解决的,因为并非所有的人都适合从医。从人的性格来说,受遗传基因的影响,有的人具有乐群性,有的人天生拒人千里。一个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无论有怎样精湛的医术,都不可能成为一名好医生——缺少亲和力,会使人感到态度冷漠,这一点有时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因此,秦瑛主张医学院校招生,应对学生进行职业心理测试,只有符合从医心理素质的人才能被录取,这是从源头上保障医生态度好的最有效的办法。

结果江晓琳是塞翁失马。她临时抱佛脚转攻文科,以令全家人目瞪口呆的高分考上了北大法律系。秦瑛相信晓琳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法官或者好律师——她的坚持原则和能言善辩,虽然不适合当一个好医生,却是法律工作者应有的素质。钟瀚弃医从商,秦瑛也听之任之,她的观点是,钟瀚和晓琳一样,与其让他们当医生,操心他们心猿意马的出点什么事儿,还不如发挥他们的长处干点儿他们喜欢的,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受秦瑛态度的影响,钟照临最后也认可了钟瀚的叛逆。

而让钟照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如今自己的潜意识里居然也滋生了当医生不被人理解的念头,他为此而感到十分恼火,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医学事业的挚爱已经动摇?


九.

上午十点,钟照临从医大讲课回来,差点儿和匆匆走来的刘启德撞个满怀,定睛一看,老刘竟瞪着一双愤懑的泪眼。钟照临大惊,刘启德何等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他的精明老到和遇事沉着在医院是出了名的,老刘如此动容,一定出了大事。

“儿科一个护士,被人用硫酸泼了,正在抢救。”不等钟照临问,刘启德开口便说。钟照临心里一紧,忙跟着刘启德往急诊室跑。

“十七、八岁的女孩,如花似玉的,招谁惹谁了,这么造孽。”刘启德接着说。

“什么人干的?抓住没有?”“人没抓住,已经报案了。”处置室的水龙头哭泣般地涌泻着,水流冲洗着女孩赤裸着伤体,创面上残留的硫酸和着她的眼泪一起流淌,看得人们心里阵阵痉挛。闻讯赶来的母亲哭倒在急诊室,当场昏死过去;父亲还被瞒着——他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尚在住院。

经过紧急处置,女孩被转到病房。病区人来人往,卫生局长、公安干警、媒体记者、伤员亲属,把楼道围了个密不透风。苏月秋也来了,她匆匆和钟照临打了一个招呼:“钟主任,看今天的报了吗?您那儿还没了结,就又一起伤害事件,我这文章怕是写不完了。”说着,转身采访去了。

刘启德跟着院长前后应酬,无法接待请来会诊的那位国内著名烧伤专家,急得直冒汗。钟照临见状临时越位,鞍前马后地陪了个全程,直到会诊结束把专家送上车。

女孩烧伤面积约有百分之三十,大部分为深二度和三度,颜面部伤势最重,头发被烧焦了一半,头部肿大,皮肤碳黑,五官已经无法辨认,躺在烧伤床上发出令人揪心的呻吟。她才十八岁,刚从护校毕业还在各科轮转。钟照临看到人事处提供给公安干警的一张彩色证件照:照片上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长发乌黑,肤色红润,一双凝视前方的眼睛清纯无邪,稍稍翘起的嘴角挂着几分羞怯的微笑……钟照临实在不忍再看,难过地闭上眼睛。

中午他没去食堂吃饭,半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胃里像被填满东西,没有一点食欲。

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外科总护士长白云匆匆进来。

“钟主任,您可回来了,害我到处找。您看今天的《青年报》了吗?”说着,她递过一张当天的报纸。苏月秋的长篇报道果然登在第一版显著位置。大标题冷峻而直白:《患者不幸亡故,医生就该挨打吗?》苏月秋在那篇从钟照临被打引出话题的文章中,以不容质疑的口吻告诉读者:须要科学地对待医疗实践中不可避免的意外。她写道:那台由钟教授主刀的手术,意外发生在医生完全可以放弃,而出于争取救治的时候。病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心脏骤停。如果不是对生命格外负责,如果不是敢于承担风险,医生看到病灶已经转移,做个开关术便万事大吉,病人的死亡就会出现在手术之后。

那么,医生到底应该不应该为病人争取机会呢?

在采访时,我们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一种说: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我们不为病人争取机会谁还为他们争取?钟教授告诉我们,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竭尽全力,争取生命的奇迹,哪怕承担再大的风险。

另一种说,不是我们不愿意承担风险,实在是怕出了事无法自保。好心不一定有好报,连钟教授这样的权威病人都不信任,更何况我们?医生知难而退,也是没有办法啊!

苏月秋慷慨陈词:我国以不到全球百分之一的卫生投入,解决了占全球人口百分之二十三的人的医疗保健问题,创造了世界奇迹;我们以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实力,享受与世界先进水平相差无几的医疗技术,使人口平均期望寿命和疾病谱都接近发达国家,难道不是全国医务工作者辛勤劳动的贡献吗?

她在文章中感叹:医患之间何时才能架起理解的桥梁?生命现象的复杂和人类认识自身的艰难,使医学的发展与任何一门学科的发展都不同,它残酷地建立在鲜血和生命的基础上,没有代价就没有发展。如果连最富有经验的医生都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如果连救死扶伤都不能受到保护,那人类还有救吗?

最后,苏月秋指出:“医患关系不正常的后果,损害了医患双方的利益。而在这种利益的丧失中,究竟谁得损失更大呢?无疑是病人!因此,为了病人的最终利益,让我们共同营造良好的医患关系!”不知道苏月秋接下来还会怎么写。钟照临将报纸收起来,他要好好珍藏。虽然他并不赞成苏月秋一定要站出来说点什么,但是他万分感激好朋友的这份真挚关怀,苏月秋的文章,无疑给了他巨大的精神支持。

下午是外科张琪教授的研究生答辩,钟照临被推举为评委会主任。虽然头脑有些胀痛,但是钟照临听得非常认真,三名硕士的论文水平出奇地整齐,引起评委会专家的极大兴趣,答辩持续了整整半天。

下班前,钟照临先去烧伤病房看了那位女孩,见她疼痛得到控制,情绪也还稳定,稍稍放下心来。他准备再去普外病房转一圈,看几位重点病人。忽听白云说:“钟主任,外面有人找。”一看,居然是亲家公江占豪。“老江,你怎么来了?快请进。”江占豪摆摆手:“不用了。你该下班了吧?咱俩出去吃饭,今天我请客。”说着,径自走到楼梯口等着钟照临换衣服。

从儿女谈恋爱起,钟照临认识江占豪已经六、七年了。虽然他们很谈得来,但是由于忙,两个人又都不喜欢应酬,因此,他们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每逢年节,顾得上便走动走动,顾不上就免了,见面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也不挑礼,省去了很多客套。钟照临想,今天老江必是有事。

他们来到新侨饭店西餐自助餐厅。时间还早,餐厅里客人不多,舒伯特的《小夜曲》像习习清风,弥漫在餐厅的每一寸空间里,曼妙无比。二人都是留过洋的,当年在国外,西餐都吃腻了,现在倒是偶尔用它来换换口味。落座后,江占豪第一句话就说:“老钟,我‘封刀’了。”“你说什么?”钟照临一时没听明白。

“我是说,今天是我的最后一个手术日,从此金盆洗手了。”“为什么?”钟照临惊讶地问。

“没办法,秦瑛逼的。我一过六十岁,她就动员我停手术。开始我想不通,身体挺好的,手术正得心应手,再说我们当医生的,不做手术还干什么?但后来我觉得她是对的。耳科显微手术很精细,还不像你们外科,手底下哆嗦一下不碍大局,我每次用钻的时候,连大气也不敢喘,那是绝对要屏住呼吸的,只要钻深零点一毫米,就可能伤到面神经,病人就会出现面瘫口歪眼斜了。我觉得自己干这一行已经到了自由王国,可秦瑛坚持认为,人老了功能会下降,手要抖的,万一出了问题,那可是人命关天啊。我说不过她,就同意了。”江占豪说,他对自己今天划的这个“句号”非常满意——连做三台难度较大的耳科手术,其中一台是高新技术的人工耳蜗植入。

“也许我们应该像运动员,趁还能拿冠军,见好就收,免得成了失败的将军。”“你的意思是,我们老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不,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其实开始我也很犹豫,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医生,结束一件做了几十年的事肯定会难以割舍。但是我觉得秦瑛说的有道理,她认为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该做的事情,放弃其实是一种正视。不做手术照样可以带学生,也许这样对年轻医生、对我本人都有好处,他们锻炼的机会更多一些,我也更自在一些。

江占豪的一席话,令钟照临沉默了好久。


十.

平淡无奇而又燥热无比的夏天,在钟照临挥之不尽的烦恼中踉踉跄跄地过去了。

任免名单提前在八月份最后一次院务会上宣布,钟照临被免去外科主任的职务。然而,唐欣华却没有像传闻的那样走马上任。新任命的主任博士学历,四十五岁,主攻神经外科,是医院引进人才从外地调进的;副主任是普外另一名中年医生。呼声最高的唐欣华原地踏步,依然担任普外亚科副主任。钟照临觉得是自己这场纠纷连累了唐欣华,耽误了他的前程,因此认为医院的安排有失公平。尽管院长一再表示和这件事无关,没有让唐欣华当外科主任是基于其他考虑,钟照临还是心存不安,无法释然。

钟照临的境遇,成为最近家里的中心话题。卸任以后怎么办?要不要考虑提前结束手术生涯?继续工作还是按时退休——医院有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可以推迟到六十五岁退休的明文规定。钟照临心里翻江倒海,儿子媳妇们则各抒己见。

“您在医术上堪称一流,但是恕我直言,在社会经验方面,您好像一个小学生,一点也不实际。比如这次,您对病人一片好心,诚惶诚恐地给人家手术,结果能得到好报吗?”钟瀚首先说。

“如今世风日下,在一个物欲横流、人际关系极其功利的时代,谁还会相信有您这样一心一意为病人的医生?所以说,爸爸,以后您还是应该多为自己想想。”新鲜出炉的律师江晓琳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辩才。

“依我看,别理那些纠纷。家属不是说要告状么?让他们告去好了,您的医术全国都有名,手术又没任何问题,个把状子能把您怎么样?”钟浩宽慰父亲。

钟瀚却说:“要让我说,老爸辛苦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干脆别再做手术了,担那么大风险干什么?还不如到点就退休,让钟浩先给您生个胖孙子,您就等着颐享天年吧!”“爸爸技术一流,身体也不错,不上手术,损失的是病人啊。”江晓珊不同意钟瀚的意见。

“这倒也是,您这么好的手艺,扔了太可惜了。”钟瀚说。

心情恶劣的钟照临一听就有点怒不可竭:“什么手艺不手艺的,跟跑江湖的一样,我最讨厌你这么油腔滑调的说话。”“您别不爱听,您要是换个地儿——别说美国,就是在香港也早发了。您这样的大名医,月收入还抵不上我一个卖药的一半,全世界有几个?”“别说这种话,到哪儿也要首先讲究职业道德。”钟浩忙劝阻钟瀚:“你该干嘛干嘛去,别给爸爸添烦了。”家庭论坛不欢而散,钟浩他们各自回了他们的小巢。

一直没有插话的苏月秋默默走过来,抚着钟照临的肩说:“孩子们的话都有些道理。实在不行,就早点停手术吧,你的溃疡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犯,咱们要留得青山啊!”钟照临痛苦地摇摇头:“可我还是正干的时候。金老师七十岁还能上手术带教,我现在退是不是早了点?”“别跟金老师比,此一时彼一时啊!”苏月秋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说钟照临对前一例纠纷还怀有深深自责的话,那么后一例则令他无限冤屈了。被陈家纠缠得焦头烂额的钟照临万万想不到,在他面临最大的困境时,会被自己精心治愈的病人反咬一口。

“要想富,做手术,做了手术告大夫。”真是应了这句时兴语了。

这位杜老板,五年前,一次钟照临的学生为他做胃镜,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在胃镜被取出的瞬间,在一旁指导的钟照临发现异常,他令学生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取了活检,结果病检报告证实是早期原位胃癌。

手术是钟照临亲自做的,病灶还很局限,被彻底清除,手术非常成功。如今,活得挺滋润的杜老板忽然宣称医生误诊,证据是自己身体健康,无消瘦、胃部无任何不适,偶然在医生建议下做一次胃镜,就被诊断胃癌,做了大手术。杜老板用不知从哪趸来的理论说:“人家外国医生说,就是早期癌症,也不一定非得手术,早期癌能自生自灭,手术反而会使癌细胞扩散。况且你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我是癌症,我不信你们的病理报告。”他认为自己伤了元气,又花了冤枉钱,因此要求医院退还所有费用,并赔偿精神损失费一百万元。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为了钱。

其实,在钟照临外科医生的生涯中,无数风险潜伏在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中,只不过凭着技术和经验一次次地逢凶化吉罢了。钟照临想起另一位胃癌病人,手术一开始就险象环生,麻醉不顺利,一度血压下降。打开腹腔时,发现由于癌细胞转移,已向四周浸润。病人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壮年,钟照临不忍放弃,他冒着风险,从粘连疏松的部位开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试着剥离,不时把手指伸入脏器与病变之间,以指尖的感觉仔细分辨它们的分界,用最精细的刀具尽可能地把浸润到胰脏上的癌组织剥离干净。这是一般医生根本无法效法的真功夫。手术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术后那些天,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病人因“胰漏”发生休克。手术是八年前做的,病人至今健在,每年都给他寄贺卡,还经常来看他。但只有钟照临知道,术中作了怎样的努力,要承担怎样的风险,术后又经历了怎样的担心。

得救的病人永远也不会了解医生的心路历程。手术成功固然皆大欢喜,若是失败了,谁来为这种代价负责呢?

回头再看出院时千恩万谢,称自己为救命恩人、再生父母的杜振才,几年后忽然变得面目狰狞,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救了自己的医生呢?钟照临百思不得其解。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


十一.

与死者家属的马拉松谈判异常艰难。刘启德陪着主管医疗的副院长张旭接待了十几次,一到关键环节就卡壳。家属提出赔偿三十七万,不知道怎么算出来的:老母生活费二十万,老父丧葬费五万,子女精神损失费十二万。

医院则坚持这一病例不属医疗事故,不承当赔偿责任。但考虑到患者意外死亡,院方愿意适当支付一定的费用,表示对家属的同情和安慰。如不同意,可以通过法律形式解决。而原先口口声声要告状的家属却又想“私了”,执意要求索赔,尸体放在太平间拒不火化,又不接受医院进行尸体解剖的建议。

看着连续接待好几起纠纷的刘启德“舌战群儒”,钟照临感慨万分。

当前复杂的社会心理背景,加重了医患之间的对立。钟照临知道,全院最忍辱负重的人就是刘启德。几年前,刘启德过五关斩六将,考上卫生部医院管理研修班,赴美国学习了两年,在市卫生系统最早获得管理硕士学位。他是内科医生出身,对医疗环节了如指掌,当医务处主任后,他在医疗质量管理方面显示出惊人的才能,他擅长雷声大,雨点小,批评上纲上线,处罚轻描淡写,打一巴掌揉三揉的管理手段,这种极富人情味的怀柔政策,十分服众,是市级医院管理干部中的佼佼者。

医务处主任的主要职责是质量管理,通过对全院医疗指标的监控和对各级医务人员的考核,保证医院的生命线正常运转。但是,这几年医疗纠纷越来越多,刘启德英雄非所用,他在无穷无尽的接待中耗去了大量精力,被干扰得没多少时间过问医疗质量,就像拿着一个好木匠当石匠使,力出得不是地方,活干得看不出好。

钟照临十分担心这种局面会潜伏更大的危机,因疏于质量管理而造成恶性循环。

刘启德说:“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没办法啊。别看我在医院口若悬河地练嘴功,晚上回家一句话也懒得说,老婆以为我得了语言障碍,她哪知道我是话说伤了。”“真应该把你从这种状态下解放出来,做更重要的事。”钟照临深表同情。他问:“刘主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刘启德说:“普外亚科最近压了多少住院证,您知道吗?五、六百张!照这样下去,择期手术的病人要等两、三个月才能住上院,您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这么严重?”钟照临不安地说:“都怪我出了事儿,停了那么多天手术,还耽误了科里的工作。”“这和您没有关系。您前一段身体不好,停几次手术能有多大影响?外科住院难是多年的老问题,加上走了几名年轻大夫,手术滚雪球似的越积越多,病人很有意见。有些单位要实行医疗改革,病人希望赶在之前把手术做了,天天来医院催。我已经向张院长报告了,他当场表态,要带头周末加班。”副院长张旭也是外科专家出身,担任院领导以来,业务一直没丢。

“这么说我们应该突击一下,争取把积压减到最少。”离开医务处,钟照临打算先回办公室看看有什么事,然后到图书馆上网查阅资料。

经过护士站,一名身材小巧、五官玲珑的护士正在处理医嘱。白衣白裤,白帽白鞋,隐约在护士服里的小腰身灵活轻盈,干起活儿来像一片白云,忽起忽落,无声无息,看着就赏心悦目,难怪她们被称作白衣天使。钟照临想,真难为了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现在的护士多是独生女,在家里被视作掌上明珠,上了班手脚不闲地打针发药、铺床端饭,一刻不停地为素昧平生的病人服务。如今多开明的家长,才会送自己的宝贝女儿来当护士呢?

泼硫酸事件已经破案,事情起因非常简单:一位少妇带孩子输液,小护士可能太紧张,孩子又脱水,扎头皮静脉一连两针没有见血,只好搬来护士长解围。少妇对此耿耿于怀,被一直暗恋她的小叔子知道,说:“这有何难?我找人教训教训丫的。”嫂子道:“千万别胡来。”小叔子却犯混:“嫂子,这事包在我身上了。”遂弄了一瓶硫酸,雇了一个盲流,到医院寻找打针的护士。谁知医院大得找不着北,来来往往护士如云,两人像进了迷宫,照嫂子形容的样儿,瞧着谁都像,又谁都不是,小叔子怕时间长了露马脚,只得让盲流把硫酸泼到分诊台护士脸上。犯罪嫌疑人已被拘捕,也将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无辜的女孩却遭飞来横祸,殃及终身。父母守护着面目皆非、惨不忍睹的女儿,终日以泪面。想到此,钟照临觉得心在挛缩。

走进医生办公室,只见唐欣华正向一位年轻大夫交代工作。那位白净的娃娃脸大夫问:“不是说这种手术技术已经很成熟,一般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吗?”唐欣华回答:“告诉你,跟病人可不能这么说。手术毕竟是高风险的创伤性治疗,摘个胆囊都可能死人。在病人没有痊愈之前,谁敢说自己有多少胜算?丑话说到前头,我们把可能发生的情况交代得严重一些,以防不测。”“您的意思是说,把后果说得重重的,手术能不做就不做了?”“我可没这么说。病人对相关医学知识的知晓程度很低,咱们也很难表达明白,要求人家客观地接受可能出现的并发症。所以交代病情就成了一门艺术,你没说到,责任在你;你说到了,咱们有言在先。说来说去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手术我们得好好做,向最好处努力,争取最佳疗效。”连唐欣华也变得这样谨小慎微和务实起来,钟照临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和悲哀。但是,他又想,如果不这样,又怎么在出现难以预测的意外时,保护医生护士的权益呢?

他一向认为,医生与病人应该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病人是医生的衣食父母,医生是病人的救命恩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本当亲如鱼水的关系,如今竟变得如此剑拔弩张。

钟照临向唐欣华转达了医务处希望科里组织人手集中手术的意思,告诉他张院长带头周末加班。“安排周六手术,从副主任医师以上的开始,先给我排。”他说着,拿起资料袋准备去图书馆。

突然,一位老太太来到办公室,看着有些面熟。她一进门就抹泪,拉着钟照临的手说:“钟大夫,让您受委屈了。我那几个混小子不该打您,对不住您了!”  原来她是陈姓病人的老伴儿,手术前,钟照临见过她。“我跟他们说,是咱们央格人家大夫手术的,咱不能不讲良心,你爸没活过来,也是他的命,不能怨大夫啊。”钟照临一边让座,一边倒了一杯水,递到老人手里:“对不起,老人家,是我们本事不到,没有能救活您的老伴,我们心里很难过。”“大夫,您别担心,我找了孩子他舅,让他跟他们说,有理讲理,别再闹了。唉,他们也是为我,怕没了老头子那点退休金,我往后的日子没法过。”钟照临感动地说:“老人家,您千万别跟孩子着急,他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们会考虑您的实际困难,您也要多保重!”送走老妇人,钟照临叹了口气,他有点不敢相信,一块压迫心头几个月的大石头,难道说搬就搬走了吗?真难为老太太能有这样一翻苦心。他决定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一万元,资助老人的晚年生活,尽一个医生对死去的病人最后的心意。


十二.

过了秋分,气候一天天宜人起来。

节日家宴是在西单附近的一家餐厅进行的,这里正好是钟、江两家的中心点。一个小巧洁净的雅间,两家人,老四口和小四口团团围坐,出现了少有的团圆场面。

尽管国庆节七天长假,但是选一个六位医生、外加两位白领都能抽身的日子团聚,还真不易,钟瀚不知来回打了多少个电话,才把时间敲定。他苦笑着说:“下次这招集人的活我不干了。我们俩还好,医生有多忙,咱家人最知道。听钟浩说,他和晓珊姐频繁夜班,经常见不上面,居然靠写条子联络感情,过的还是正常人的日子吗?”江晓珊却说:“我们好得多呢,至少没有学位压力。我们科里有一位很有经验的医生,就因为只有本科学历,职称上不去,已经过了四十岁还在读硕士。她脸色总是很难看,我真担心她哪天挺不住了。”秦瑛举起酒杯,岔开话题说:“今天过节,咱们两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我建议,别说烦心事。”从菜单上看不出这家餐厅的菜肴到底是什么风味,他们点的都是家常菜,摆上桌倒是色香味俱全,看上去煞是精致。众人碰杯,难免对钟照临好容易摆脱困境,回归正常生活大发感慨,这使家庭聚会亲情融融的气氛中,多少凸显出一些悲壮与无奈。

钟照临一边说:“噩梦醒来是早晨。”一边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两起风波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由于陈家舅舅——一位老铁路工人的出面,死者的子女终于偃旗息鼓,同意接受医院的三万元慰问金,钟照临又亲自给老太太送去一张存单,硬让她收下,以示诚意。杜振才的事更离奇,闹着闹着人突然消失了,后来听说因生意赔本,他四处敲诈勒索,被公安部门拘留,医院这边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困扰钟照临半年多的医疗纠纷就此告终,连刘启德那里也透过一口气来。

“行了一辈子医,感觉医生是越来越难当了。”钟照临无限感慨。

江晓琳说:“前几天我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是《不做医生的九个理由》。你们当医生的猜猜看,都有哪些理由?”钟瀚首先作出反应:“这不是明摆着吗,‘高技术,高风险。’如果你是个工人,你修好九百九十九台机器,报废一台,没人觉得你有什么过失;而医生,哪怕治好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病人,一个没治好都不行,人们对医生的要求却是万无一失。”“还有‘压力大,负荷重、心情压抑’。”江晓珊接着说:“每天查房、出门诊,病人追着你不停地问、问、问,你就得不停地说、说、说;还得‘微笑服务’,哪能笑得出来啊。”钟浩说:“‘收入低、社会评价低’也得算上。连摆地摊算命的,一次也少则十块,多则上百,而我一个留美的医学博士,挂号费三块,加上诊疗费才七块。这也罢了,你看如今咱这地位——‘白狼’,多让人寒心。”江晓珊接过话头:“医患之间本应是朋友,我们的共同敌人是疾病。可是现在病人动不动和医生对立,一点儿也不配合治疗。怎样才能有一种医患之间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的好氛围呢?”江占豪发表看法说:“我认为,好的医患关系有赖于好的社会大环境,否则就是空谈。而目前恰恰是社会道德滑坡,因此,若脱离社会整体道德水准,单要求某一行业廉洁自律,几乎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还是心灵上的孤独与无助,它对医务人员的身心健康影响很大。”秦瑛发表见解说。“但是,医生这种职业需要奉献,你既然选择它,就要了解从事这个职业的苦与乐、得与失,而不能对它寄予太多的幻想。像你们的爸爸妈妈,肯定无怨无悔,因为热爱。我主张如果你对这一行没有热爱到愿为它牺牲,不如趁早别干;而一旦选择它,就不能患得患失,更不能消极抵触。适者生存,我们应该以积极适应的态度面对卫生行业面临的挑战。”“现在的年轻人,和你们人那一代人的价值观不一样。爸爸认识的那位女记者最近写了一篇文章,《二十一世纪谁来为我们看病》,说的就是这种忧虑。”钟瀚说。

“有些问题还涉及到医学伦理。”苏月秋说,“就拿老钟那例手术来说,切除病灶,是外科医生长期职业训练的第一反应。手术是为了赢得机会,但它有风险;放弃手术,却相对安全。选择取决于观念,是宁可担风险也要追求生活质量,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医学伦理面临的难题。”“爸爸的事让我想起音乐家马思聪。”钟浩说:“马先生晚年住在美国费城,他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认为,如果接受心脏瓣膜手术,可望再活十年,否则顶多活一、两年。七十五岁的马先生怀着多活几年的美好愿望,勇敢地选择了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他说,‘等开完刀,我要去爬喜玛拉雅山’。结果他进了手术室,却再也没有醒来。”“医学的事是很难说的。”钟瀚也十分感慨,“我干眼科的时候,一次配合主任做一个肿瘤手术,主任说,如果把瘤子切干净,可能会丧失部分眼肌的功能,比如眼珠不能转动;但如果保留功能,肿瘤切不干净可能会复发,后果严重。那么有经验的专家,全国一流水平啊,还为了权衡疗效而举棋不定,给我留的印象太深了,但是病人能理解他吗?若是为了根治肿瘤,眼肌功能丧失,病人能不告他医疗事故吗?从那次起,我就打定注意不当医生了,刀下的‘火候’没法把握。”“如今是法制社会,医生除了医术和医德,还要懂点法律。医疗服务必须规范,作为法律依据的医疗文书必须完整,医生要养成详细、准确记录行医过程的习惯,这对患者、对医院都有好处。”法学学士江晓琳三句话不离本行。

钟照临说:“咱们扯远了,这个题目,至少可以开一次研讨会。”于是话锋一转,说起江占豪的“封刀”。

钟照临、江占豪和苏月秋,都是被各自领域誉为“神刀”的著名专家。江占豪在经历了痛苦的抉择之后,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柳叶刀。现在,钟照临也开始面对这个问题。一切都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对于手术医生来说,封刀差不多相当于事业的完结。

秦瑛说:“封刀其实很正常。任何事物都有初始、成长、停滞和终结。行医也一样,从当住院医开始,随着知识和经验的积累而成熟,走向事业的颠峰;然后又随着年龄的增长、精力的减退而停滞,最后走向终结。”钟瀚突然对苏月秋说:“妈妈,我觉得妇产科风险更大,我们一直都为您担心,动不动就是两条人命。如今孩子那么金贵,大人孩子谁出点事都非同小可。其实您最应该考虑封刀。”没想到儿子把矛头指向自己,苏月秋有点楞神。她比钟照临小一岁,从没觉得自己老,她的“朝气蓬勃”在市妇产科界是出了名的。但只有钟照临知道。苏月秋一上班,就像一个被猛抽一鞭的陀螺,马不停蹄,高速旋转;而回到家,飞转了一天的陀螺便突然倒下,再也转不动了。作为妇产科医生,体力和精力消耗都相当大,生命问世是不等人的,医生手里时刻攥着两条人命。碰上多胞胎,那就不是两条命的问题了。苏月秋最多一次剖腹产接了五胞胎,为了母子六人平安,她一连七、八天没回家。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担当了多大的风险,恐怕没有人能真正理解。

“都不做手术,病人怎么办?”苏月秋问。

“不是还有我们吗?”钟浩说。

“哪能说不干就不干?这可是件大事,得让我好好想想。”“你看我们三个人的年龄,”江占豪指着苏月秋、钟照临和自己说:“五十八岁、五十九岁、六十岁,已经进入老龄,不能再和年轻人一样,每天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了。”“我何尝不知道妇产科风险大!但你们哪里晓得,每救治一位产妇,每完成一个手术,每报一次母子平安,看到一家子那个高兴劲儿,我的心情有多激动?不做手术,哪儿能体验到这种幸福!”“不手术不等于不做事。中国目前的预防水平还很低,咱们可以在教学、科研之外,多投入一些精力搞科普。我们有一项关于医疗纠纷的调查,一些医患矛盾是由于病人缺乏必要的常识,对医疗过程产生误解而造成的,因此,普及疾病防治知识对改善医患关系肯定有促进作用。”秦瑛说。

钟照临和江占毫都表示赞同。他们知道,医院开设健康教育课堂,由专家义务讲课,很受群众欢迎。听过课的病人更容易与医生护士沟通,很好地配合治疗。

“咱家本来有五名拿手术刀的医生,”钟瀚说:“我胸无大志,所以早早当了逃兵。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剩钟浩独守胸外科阵地了。但我不知道钟浩你还能坚持几年?”钟浩笑着学了一句某个古装肥皂剧里的台词:“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他看了看晓珊,突然冒出一句:“咱们两家,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钟瀚和晓琳明白钟浩的意思。晓珊怀孕的消息,众人最近才听说。但他们不知道,为了是否留下这个小生命,两口子曾经举棋不定,他们担心以现在的生活状态,怎么有精力养孩子?

菜上到最后已经凉了。那顿饭吃到很晚,两代人海阔天空地聊了个尽情尽兴。

最后,钟瀚坚持要结帐,理由是他在两家人中收入最高——他已经升迁为部门经理,负责一个地区的营销。他和晓琳挨个向清贫于他们的父母和哥哥姐姐敬酒。

“为了我们的医生之家后继有人,干杯!”晓琳说。

“为了中国医学,为了中国医生,干杯!”钟瀚说。

 

十三.

钟照临又梦见自己在洗手。

还是那间破败的手术室。他看见进进出出的人似乎都没有五官,只有金在其严厉的目光十分醒目地在口罩上边瞪着他问:“做好准备了吗?”他没有回答,换了一把刷子继续刷手,先后三次,应该是十分钟,不看表也分秒不差。他觉得刷子触在皮肤上的感觉很特别,痒痒的,有点扎,令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全家人用了好多年的洗脸毛巾。接着,他把手臂泡在消毒液中,默默估计着时间。琥珀色的碘伏消毒液使钟照临的双臂像印第安人的棕红肤色——梦境居然也能感受到色彩,这是他以前未曾意识的现象。他喜欢碘伏,不像现在无色透明的洗必太,少了一种对视觉的承诺。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透过玻璃窗射到土炕上的家乡收获季节里的夕阳。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钟照临没想到自己竟睡着了,赶紧起来拉着母亲的手问:“妈,我睡了多长时间?您怎么不叫醒我啊?”母亲心疼地说:“没睡多会儿,看把我儿困的。再睡会儿吧,妈没事的。”钟照临是下午刚到家的。

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一直想把母亲接到北京,但是母亲舍不得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家,舍不得院子、窑洞和她的母鸡。他只好按月寄钱,托堂弟一家照顾母亲的起居饮食。这次回来,母亲居然与几年前见时没什么变化,里里外外一把手,什么活都自己动手。

他非常疑惑亲人间是否存在着第六感官,母亲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年近花甲的儿子在遥远的京城里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是从不给儿子添麻烦、即使生病都嘱咐家人不准向儿子透露风声的老母,为什么突然打发堂弟给自己打电话,让他一定回来一趟呢?他以为母亲病了,当天便从北京动身,乘一架剧烈颠簸的小型客机,先飞到咸阳机场,又马不停蹄地转乘火车、汽车,一路奔波,一路牵挂。结果母亲神采奕奕,见了他只说了一句:“妈想你了!”他一下搂住母亲消瘦的双肩,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净化了他蒙尘的心灵。那些母亲同代的老人,那些小时候的玩伴、那些他走后成长起来的晚辈,使他想起艰辛贫困、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母亲的土炕上永远不会失眠,他每天都一觉睡到天亮。白天帮母亲做家务,或者给附近的乡亲们看看病,晚上陪母亲看电视、聊天,日子过得像天上的浮云,自由自在。

几个月来的苦闷与忧郁,随着与母亲的短暂团聚而烟消云散。当钟照临背着满满一袋家乡的优质核桃和大枣从母亲身边回来的时候,他想好自己该怎么办了。

无论提前退休,还是继续工作,他知道自己都离不开病人,对于一个医生来说,这就足够了。手术只是他们为病人服务的一种方式。不再手术,不过结束了一种方式。为病人服务的途径很多,一个以治病救人为天职的好医生,一辈子都会有事做的。

当年协和医科大学的同学黄忠永,八十年代定居加拿大,现在叶落归根,注册了一家健康文化传播公司,想聘请他做顾问,向大众传授医学常识,他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为了提高年轻医生的临床水平,医院决定成立一个专家指导小组,对中、青年医生进行手术点评,钟照临欣然加盟。

西部家乡的中华医学分会,准备为基层医生开设“青年医生成长论坛”,邀请他去讲课,他痛快地应允了。

卫生出版社准备出版一套由全国医学专业著名专家撰写的《中国名医手术随笔》丛书,他已经答应签约。在满足近期点名手术病人的要求、精益求精地完成了二十余例手术、普外科积压的住院证所剩无几之后,钟照临把自己的“绝唱”定在一个星期一。

唐欣华为他安排的是一例活体肝移植手术,这是体现当今肝脏外科最高水平的技术。患者四十岁,下岗工人,女性,晚期肝硬变,肝脏已经没有多少功能,全身皮肤黄染,生命危在旦夕。供肝志愿者是她的弟弟,一位三十二岁的计算机软件工程师,为了报答姐姐在父母去世后养育他长大,并打工供他读到大学、帮他成家自己却终身未嫁的恩情,弟弟毫不犹豫地决定贡献自己的一半肝脏,挽救亲爱的姐姐的生命。

与手术室一墙之隔的示教室里,坐满了中、轻年医生,连办了调动手续的李韵也特意赶来观摩。大家都明白,如果不是身心遭受重创,钟照临的手术生涯至少还会延续七、八年,甚至十年,用不着他们这么早来告别。

手术室万事具备。参加手术的两组医生、麻醉师和护士各就各位。

这是一例风险很大,却充满人间亲情的手术。两个相邻的手术间,姐弟俩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弟弟新鲜的供肝已被灌注完毕,病人麻醉顺利,腹腔已经打开,救人一命的“移花接木”正式开始。

钟照临与唐欣华这一对搭档,可以说是目前国内肝移植领域的最佳组合,当之无愧的全国双打冠军。一切都与往日相同,唯一异样的是心情,他们都清楚这很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合作,他们将全力以赴。

从早上九点到翌日凌晨,手术从容不迫地进行,节奏紧凑流畅,配合天衣无缝,比预计时间提前了约一百分钟。钟照临知道这一百分钟节约在什么地方。他和唐欣华心有灵犀的默契,已经精确到分秒无误,所有的动作,几乎经济到不差丝毫。

钟照临为自己的封刀之作呕心沥血。漫长的十几个小时转眼即逝。当他在病人弧形的“屋顶”切口上剪断最后一段缝线的实况,被摄像机忠实地传送到隔壁的显示屏上时,示教室里熬了一个通宵的观摩者报以一阵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钟照临和唐欣华听不见掌声。

洗完澡、换好衣服,他们并肩走在手术室宽敞的走廊上。此时正值又一个黎明,四周万籁无声,柔和的灯光殷勤地射在洁净的地板上,映出他们长长的身影。唐欣华突然站住。

“我要去美国了,下星期二的机票。那儿的一个外科中心,一直邀请我做访问学者,因为工作忙,推了一次又一次。”唐欣华向老师道别。

“去吧,多出去看看,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对你个人和学科的发展都有好处。”钟照临微笑着说。

“钟老师。”唐欣华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吧。”“也许我会很快回来。我想,目前国内医疗环境的困窘,只是一个过度时期,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希望今后我们和患者之间,不再发生相互对立甚至彼此伤害的悲剧。”“我也相信一切会好的。如果你回来,我一定去机场迎接!”钟照临用力握了一下唐欣华的手。感受唐欣华会心回应的那一刻,他突然鼻子发酸,喉头有些哽咽,连忙转身,大步离开了手术室。

从今往后,再也用不着洗手了——那是他习惯了半生的外科医生清除、杀灭手和手臂体表微生物的抗菌术。

但是,洗手的过程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种永恒,他知道,它还会出现在他夜复一夜的梦境中。

 

有话直说——写在《洗手》之后

偶尔写小说,纯粹是发烧。就像喜欢吼两嗓子戏文的票友和蹲在胡同口摆棋阵的老头;水平如何单说,好的就是这口儿。

在《洗手》之前,几乎没动过写医院题材的心思,尽管我连胎教都是在消毒水的熏陶下完成的。许是对它太熟悉了,熟悉到说什么都多余的地步。

写“白色系列”的念头萌生在半年前一个寒冷的周末。那天早晨下夜班,披着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想起一夜的辛苦与无奈,突然就有要流泪的感觉。那些我熟悉的医生,护士和医院管理者,在我眼前沉默无语,又呼之欲出。站在他们中间,我想,难道我不该为他们,或者说为自己写几句话吗?

于是,我在一张打印作废的A4纸背面,一连写下三个题目,自命“白色系列”。

80年代初,全国服务行业名声最差的是公交系统,司售人员甩站、恶语伤人、用门夹乘客的恶劣行径,不断遭到公众的口诛笔伐。但是声讨的结果是公交服务每况愈下,直到作家刘心武挺身而出,一篇《公共汽车咏叹调》,道出他们不为人知的苦衷,才唤起舆论的同情。

理解万岁。不知是何人发明了这样深入人心的口号。90年代始,比起当年的公交业,卫生界面临着的似乎是来自社会更加一致的同仇敌忾,在自己也遭“街鼠”之嫌时,我曾寄希望于一位知名作家,想请他扮演当年刘心武的角色,对比公交更加“臭名昭著”的卫生业给予某些人性关注。可惜愿望未遂。

还回到总值班那天。一夜“仰卧起坐”,我和我的搭档马不停蹄地处理问题:协调跨科室抢救、接待投诉、调解纠纷、为欠费病人签字、接听咨询电话;一趟趟楼上楼下地穿梭,一遍遍口干舌燥地絮语;我觉得我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

其实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每月都会轮上两、三个这样的不眠之夜。

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从来没有明确的目标,包括写作。写与不写,主要取决于我在胡思乱想时,代谢产物的多寡;多则多写,少则少写,无则不写。

打开电脑敲第一个字,我就预感到这个中篇必定失败。我虽不才,鉴赏还是懂一点的。借人物之口直抒胸臆,是写作大忌。但说到自己的行当,说到医者的困惑,我无法控制手指敲击键盘的轨迹,无法纠正那种因胸中积郁而迫不及待的表达。

我承认我写这篇东西有点功利。想说的话太多,它使我失去了以往追求的淡泊平实、从容不迫和尽可不露声色的写作状态。

虽然无论是解释,还是表白,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我还是在无暇喘息的忙碌中,完成了《洗手》这个有点乏味却真实记录某些情境的中篇。其实我想说的话只有一个意思:时代前进的步伐是均衡的,换句话说,任何行业的道德水准,都与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相一致。如果非要认定某个行业完了,那么责任一定不在于行业本身——我们不会忘记,公交形象的最终转变,靠的是机制改革。

提升行业的公众评价,不仅仅是为行业自身的利益,最大的获益者,其实是它所服务的对象。那么我们渴望的那种理想的医疗环境和服务模式,什么时候才会来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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