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作者: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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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一) 家里骤然多了好些人,都在忙。只有我和父亲在里屋,父亲的卧室里。 父亲静静的躺着,怎么也不和我说话。我坐在他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轻声对父亲说:“爸,我想给您写几个字,可不知道该怎么写,若写得不对,您会怪我吗?您……”父亲还是不说话。其实,自当年父亲领着我和奶奶先于母亲及俩姐姐离开北京到了这儿后,父亲的话就渐渐少了甚至不怎么说话。 该为父亲写几个字的,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坐了多久,就我陪着父亲。 诚挚一生沉默为金坎坷一路蜿蜒走过善终归天国心志苦尽怨悔皆消不问苍天无尽来生泰然自安息当奋力勉强写下这些字后,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可我不敢哭出声来,我怕惊扰已经安然睡去了的父亲。 在这之前的三个钟头,2008年2月20日8时30分,父亲已经离我而去。 前一晚,我整晚都处于假寐状态,一直有着深深的担忧,惟恐父亲一觉不再醒。直到凌晨时分才昏昏睡去。早上8点30左右,先于我起床的红突然在我耳边轻声叫:“快起来看看,爸怎么没动静?”我一惊,弹身而起,径直跑到于我卧室仅一墙之隔的父亲的卧室。父亲侧身而卧,右手伸在被褥之外,轻闭双目。我轻声叫:“爸,爸爸……”我知道,父亲已经仙去。我一把握住父亲已经冰凉的手,我觉得我还可以给父亲捂回那原来的体温…… 这之后,红分别打出几个电话。不一会儿,120的医生来了;警察来了;红的姐姐来了…… 我的大脑始终处于一片空白,昨天不还好好的嘛?怎么就走了? 十点过,红和姐姐帮着我为父亲更换了衣服。泪水一滴一滴不停的滴下去,父亲的身体还是软的啊…… 过了一会儿,红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二姐下午从深圳飞回来,估计要晚饭时到达;大姐可能深夜赶到;弟弟估计要明天深夜赶到。”家中姐弟四人,两个姐姐在外地,弟弟在美国。 我得让他们再好好的看看父亲一眼。最后的一眼。这是我的责任。 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都在忙着。我不知在忙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得陪着父亲,陪着,陪着这人世间最后的这些时光。 这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冬天,这个冬天很冷,很冷。父亲的后半生,似乎都处在这样的冬季里。 还好,父亲的冬季结束了,不再有了,不会再寒冷了。
从那一刻,我便把头回过去,久久回望,回望于似有似无的来路。来路一片灰色朦胧…… 1916年的那个冬天,也是很冷,很冷,他骤然降临,在那个繁华大都市的一隅。贫穷是他降临于世的全部注释,但他降临了,来到了这个此后依然寒冷的人世。 他有个姐姐,家里贫穷,姐姐就出去做童工,在那座著名的纱厂,这座纱厂曾经叫做申新九厂。姐姐做了工,家里就多了些钱,这也是他父亲的目的,为了让他读书。 他去了,在当地那座私塾。从此,在他幼小的心中,开始多了好些憧憬。但不过两年,毕竟家里度日太过艰难,他的私塾学业也就终止。 他那时还小,浑然不懂得世事,但有了初起朦胧的憧憬。 他开始帮着父亲做事。 一天,私塾先生来到家中,郑重其事的将他叫到膝前,然后对他父亲说:“此子不读书可惜啊!若终止学业,那就是罪过,是天大的遗憾啊!”第二天,他就又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私塾先生免去了他所有的学杂费并为他提供一顿午餐。 或许,那是这个孩子来到人世间最愉快的时光。私塾先生是他感受到的来自家之外的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恩崇和温暖。 后来,他又有了个妹妹。但在这个家里,他是独子,全家对他宠爱有加。 在他的记忆里,私塾先生是慈爱的,也是异常严厉的。他读的书永远比别的孩子多,功课也永远比别的孩子多,但于他,那是一种快乐。到十来岁,他就饱读了私塾先生能够为他提供的书。此后便伴随着他的一生。 但贫穷依然跟随着他和他的一家。尽管如此,让孩子继续学业还是这个家庭中的大事。 到十五岁上,他去一家报馆做了学徒,报馆叫大公报。报馆有位刚留洋回来的年轻的记者叔叔很喜欢他,记者叔叔是单身,于是每天将他带在身边,见他好学并且有极高的悟性,便每天晚上指导他读书。从那时起,他开始从痴迷古文到对现代学科的迈进。应该说,那是他具有新的思维新的憧憬的伊始。 在报馆的时间并不长,仅仅是他人生中一个小小的片段,但于他,却是最要紧的转折。 十六岁上,他便怀揣一个大洋,只身前往北平求学(关于父亲只身去北京求学时的年龄,似乎记得父亲说是十四岁,但想想不大可能。也许是我记错了。离开上海去北京是从大公报走的,应该是十六岁。离开上海后,父亲再也不回上海)。 到北平不久,他便以北平市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北大图书馆。自此,开始了他全新的人生。 在北平,他巧遇此后恩重如山的袁公公和袁奶奶。袁公公问及家事,竟然有着与袁奶奶沾着亲带着故的渊源,此后,袁公公就把他带在身边。 袁公公是大学者,也是北平社会名流。跟在袁公公身边,他有幸认识和接触到了当时的若干诸如华罗庚等大家名流。 很快,在袁公公的鼓励和安排下,他进了清华地质系。 他忘不了袁公公和袁奶奶,也忘不了那位私塾先生和大公报那位记者叔叔。但袁公公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近几日,入院一月的母亲的病情在反反复复中开始变得趋于稳定。在这之前,已经抢救过三次。母亲的血压始终靠升压的药物维持,只要取下升压药,母亲的血压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骤降为20-30。我们几姐弟每天在母亲的病榻前守望着母亲和那台监护仪。前几天,医生在试过若干次之后,终于取消了升压药。这或许是个好兆头。尽管我们知道,母亲时时刻刻都在痛苦中煎熬着而我们却无能为力。但终于好些了。我们也知道,这个“好些了”也仅仅是母亲逃过了那一劫。往后还会有劫难在候着。 母亲全身仍然浮肿着,腹涨仍在时刻威胁着。 眼前是痛苦中煎熬的母亲,而在心底里却清楚的知道,父亲在看着我们。 爸爸,请您原谅我,儿子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父亲的房间始终未动…… 我久久的坐在父亲床前,陪伴着他老人家。父亲一如既往的不发一言。我知道,父亲是不怕寂寞的人,甚至是甘愿寂寞。但我还知道,父亲是孤寂的,他的孤寂在心中深深的掩藏着。可以说,这种孤寂陪伴了他整整的后半生。离开北京后的他的后半生。从那时起,父亲就进入了他的冬天,寒冷和孤寂。他的冬天因了孤寂而寒冷异常。 久违的稿纸在我手中早就揉皱,有泪水的迹印。 大脑依然一片空白。钢笔在手中紧紧的捏着,捏得满是汗水。 我的思绪在父亲离世的那一刻,就进入了紊乱状态,词不达意支离破碎。 眼前的一切总是模糊的,心里也总有一股禁不住的酸楚。 想到哪,就写到哪吧!我知道,父亲不会怪罪我。 父亲饱读诗书古文,但那时他并不往家中搬许多书,因了家中经济拮据。他只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不吃不喝的也要读书。 我没父亲那功底,始终不敢贸然下笔,我不愿在我写下那些字后被父亲责怪,但我得写。 “诚挚”是父亲一生的为人准则,无论对谁,哪怕是穷困潦倒的陌路人。所以,我必须在挽联的开头写下“诚挚”二字,这应该是对他老人家最恳切也是最真实的评价。但我突然想:父亲的“沉默”真的是不得不沉默么?在挽联的第二个概念,我几乎是很本能的写下了“沉默”二字,为什么?为什么?断断续续的听父亲讲述过他的过去他的故事,但就一定要沉默?我似懂非懂。这个问题从我的青少年一直伴随着我,直到后来渐渐知道了更多。 或许,那是性格所致。这是我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有一种人因了性格,所以成为最终的悲剧。似乎我亦然?永远的悲剧性格? 但父亲实实在在的沉默着,直到悄然逝去。去年秋冬天,父亲尚在清醒时就对我说过,“我不想麻烦你们,这么大年龄了,就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到那天,直接送我去火葬场,不得搞任何仪式,不要惊动不要打扰别人。”这样的意思,父亲向我表达过三次。 ......1975年,因了摔折的手腕,母亲陪着从云南探亲回家的我一起去了北京医治,那时父亲因了一项课题被借调冶金部,暂住在广渠门。记得有一天,父亲把我拉到清华大门外,指着一片空地上,说:“应该就是这了。那时还在读书,每天天不亮,你赵伯伯就硬拉我起床,来这里读英语,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的坚持了整整一年。”也许那一段日子是父亲这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据父亲说,那时的清华地质系,两个年级也不过四十多人。赵伯伯和父亲那时是上下铺,关系最为要好,这种很铁的包括和那两个年级同学的关系一直延续到他们的晚年。 12.9之后,赵伯伯去了延安。等父亲再度和赵伯伯联系上时,已经是解放初期了。 解放军进入北京,赵伯伯作为军代表参与了接管了地质部。 解放初期,父亲还在香港。袁公公写了封信,叫父亲立即回北京,信中说:马上要组建北京地质学院了,你还是回来吧!接到袁公公的信,父亲立刻回到了北京。 直到现在,在父亲西去之后,我也实在想不明白,父亲那时回来是否就回来对了?或者是哪怕当年被定为“暗右”之后离开北京是否就离开对了? 我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香港回到北京,以及后来的离开北京,实际是拉开了父亲后半辈子几乎大半生的沉默的帷幕。 我慎重而凄然的在父亲的挽联上联写下了“坎坷一路,蜿蜒走过”这样的字句…… 2008-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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