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连载十一:甜酒·半个老乡
作者:王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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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迹】连载十一: 五十一、甜酒 当年在农村,由于糯谷产量不高,农田有限,队里种植的糯谷基本上只能满足乡亲们过年过节的需求。秋后分粮时,原则上按人均二十斤分配糯谷。五保户可以自报需要量,算是特殊照顾。 我不是五保户,但知青点只剩我一人,也被列为照顾范围。队长让我报数量时,我冲口而出:“一百斤。”“一百斤?”保管员世枚怔怔地盯着我,其他人也瞪大了眼睛,以为听错了。他们很清楚,我全年口粮加上工分抢的粮食总共不到四百斤,一下就要了近三分之一的糯谷,来年怎么过?面对大伙诧异的目光,我又重报了一次:“一百斤!”队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默默摇摇头一边登记一边让世枚称给我。 事实上,我也并不是不晓得来年会发生的粮食危机,只是再计划那三百多斤毛谷无论如何也不够吃,便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的心理,先饱饱口福再说,因为我自幼就太喜欢吃甜酒了。 小孔来访,高兴之余首先想到一定要做甜酒款待他。这也是当时能够拿得出来的好东西了。此外,我也很想在挚友面前露一手,让他瞧瞧我做甜酒的本领。 做甜酒的东西很齐备:炊具——为蒸甜酒特意在邻队的盆桶匠处定制的小木甑子;糯谷——朋友来前就已经打成了糯米;甜酒粬——春节回家过年就从贵阳买了回来。应该强调的是,甜酒粬是决定甜酒成败的关键。而当时我从贵阳带回的是驰名全省的“湄潭甜酒粬”,质量绝对可靠,而且价廉物美,仅六分钱一包。一包酒粬冬天可酿五斤糯米,夏天做五斤甜酒则只需半包酒粬。每年探亲回来,甜酒粬都是我送给乡亲们最好的礼物。 挚友目睹了我做甜酒的全过程。 泡米,蒸糯米饭,轻车熟路,易如反掌。我一边操作,一边向小孔介绍我学做甜酒的“光荣历史”。 说起做甜酒,得感谢我的母亲。不知因为我是长子,过年前总是跟着她忙前忙后准备食品,还是她断定我会早早离家独闯社会自立生活,她很早就放手让我学做家务,做甜酒只是其中一例。 母亲说,讲十遍不如做一遍。要我亲自动手,她只站在旁边监督指导,让我记住了做甜酒的全部要领。 分水——将刚出甑的糯米饭倒入盆中,稍凉一些后一边浇水一边搅拌,使沾在一起的饭粒分开,为下一道工序作准备。 拌酒粬——要领是分水时必须掌握好糯米饭的温度。温度过高会杀死酒粬里的酵母,过低则无法发酵。温度介于两者之间最好,即在糯米饭既不烫手也不过凉时加入适量酒粬搅拌均匀,然后将其轻轻压实,在中间弄出个小窝,表面上再撒少许酒粬,盖上盖子即可。 发酵——是最后一道关键的工序,要点是保温。夏天气温高,保温不成问题;冬天气温低比较麻烦,如果温度不保,便会前功尽弃。此外,发酵的时间也不能马虎。如果时间过长不把酿甜酒的器皿取出来,就会“烧缸”。即甜酒变老变辣无法食用。 说到这里,我从床下拖出一只米箩,放了些稻草垫在里面,然后把盛甜酒的面盆放进去,上面再盖件旧棉袄,随手将米箩推进床下。 晚上,我对小孔谈起了困难时期有关甜酒的往事。 一九六零年春节,当局发的票证中每户有一张小吃餐券。凭此餐券,可到小吃店里就餐:碗儿糕、米粉、面条、糖包子等等,其实就是早些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早点,只能任选一样。当然,还得花一、二两粮票和几分到一角多钱。母亲把餐券、钱和粮票给了我。我到大众饭店对面的甜酒粑店里花了六分钱一两粮票吃了一碗甜酒粑。那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美餐啊! 小孔叹息道:“那个年代,能够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亏你拿到餐券就选了甜酒粑,你对甜酒的确是情有独钟啊!”“确实如此!那时我就想,哪天我可以守着一大盆甜酒,想吃就吃该有多好啊!”“怪不得你不管不顾一下就要了一百斤糯谷,这下称心了吧?”“哈哈哈。”“欸?筱君她俩在这里时你们做过甜酒吗?”“没有没有,那时想做也没条件。一没糯米,二没行头。不过说起甜酒,我们倒是吃过一次,我几乎在她俩面前出了洋相,只是她们不知道罢了。”接着我就把经过告诉了挚友。 去年房东送给我们一碗甜酒,筱君她们特意舂了点米面煮甜酒粑。那天天气很冷没有出工,我独自上山砍柴回来,又冷又饿。一进厨房,她俩就递过来一碗刚刚煮好的甜酒粑,我接过来就吃。可能是口腔已经冻麻木,喝了两调羹甜酒水还没缓过来,那块糯米粑到了嘴里胡乱嚼了几下竟然没品出滋味,喉咙里仿佛伸出只手就把它往里拽。它一到喉部就烫得我后悔不迭,想吐又吐不出,只得强行咽下。那简直就像一块火炭从喉管一直往下烫到胃里,难受极了。 我赶紧放下碗,到水缸边舀了勺冷水喝下去,半晌才缓过劲来。还好刚才的的狼狈相她俩没看见,否则真是丢脸。 甜酒做好后,兄弟俩一人一把调羹,直接从盆里舀着吃。那个甜啊,甜透心底了。 一边吃一边聊,我又对小孔讲起了童年的往事。 听母亲讲,我打小就特爱吃甜酒。一九五四年夏天我还不满四岁,那时我家住富水中路圆通巷。当时母亲和奶妈在厨房有事,我午睡起来不知怎的竟然摸到了家里的甜酒缸边,抓起里面的调羹就舀甜酒往嘴里送,弄得整个衣襟前都是甜酒酿。之后摇摇摆摆走到院子里,满面通红哈哈哈傻笑。 院里的邻居忍俊不禁:“快看快看!小平吃醉了!小酒疯子来了!”母亲和奶妈闻讯大惊,从厨房冲出来抱我回去…… 其实,我的一百斤糯谷并没有全部吃完。最终大部分都被我拿去和大塘小学的公办老师换成粮票了。甜酒再好吃,也替代不了一日三餐啊。而不管外出还是回家,没有粮票寸步难行! 2011-12-8
五十二、半个老乡 先我返城的最后一个大塘知青——我的同班同学小宝临走前执意要介绍我与白市邮电局的乡邮员小罗结识。 他想得很周到,今后独处偏僻山村一隅的我与朋友们联系的惟一渠道只剩下邮路了,与乡邮员交友,必定会给我带来方便。赶场天,他径直把我带进小罗的宿舍。不等他介绍,小罗一把握住我的手:“是你啊?老乡!”“老乡?你俩早就认识了?”高宝银一头雾水。 “何止认识,小罗还帮过我大忙呢!”我满怀感激地告诉小宝我和小罗的奇遇。 一年前,我结束探亲假返回农村,搭乘省机械化施工公司的货车回天柱,货车要运水泥到羊坪,师傅让我在三穗(县城)宿一晚等他,他次日将原路返回,再带我回天柱。 当晚我在旅店房间里听到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的战士熟悉的白市口音,搭话才知道他确实是在云南服役的白市籍现役军人,姓罗,正休假准备回白市探亲。年轻人易于沟通,得知我是下放到白市的贵阳知青,小罗很快和我亲近起来。用他的话说,我算得上是他的半个老乡。 交谈中得知,小罗探亲前和战友们刚刚参加云南某县地震抢险救灾,亲眼目睹罹难同胞的种种惨状。如果不是听他描述,仅仅从当时新闻报道的寥寥数语中,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地震灾情的真相。 次日,我们在三穗车站等车。那时交通落后,除了过路车再没有其它班车。而过路车从凯里出发,要下午三四点钟才到三穗。开始我还满怀希望等机械化施工公司的货车,按推算货车应该在中午就能回来。但是直到下午三点过钟还不见货车的踪影,我暗暗着急起来。车站开始发售车票,我紧张地思考:买还是不买?买,除了票款,还剩1角钱;不买,错过班车,如果等不到货车,势必还要在此食宿,如果货车泡汤,明天连车票钱也不够。我不敢冒险,一咬牙还是掏钱买了车票,车到山前必有路,心想先到天柱再说。 班车未到,货车来了,师傅告诉我说途中因为汽车抛锚,耽搁了,那一刻我真是五味杂陈悲喜交加。定了定神,我果断地把车票交给小罗,请他为我退掉,立即跟车先回天柱。 到了天柱,我将口袋里仅有的1角钱加上4两粮票买了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当了晚餐,然后到汽车站等候小罗。我心里七上八下,如果小罗没有退掉票怎么办?如果小罗溜了怎么办?人在旅途身无分文的窘境和恐怖,这回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黄昏,班车终于出现了。老远我就看见车窗口有军人在向我频频招手,果然是小罗。 接过车票钱,我连声道谢。“莫谢莫谢!小事一桩,谁让咱俩是老乡呢?”小罗诚恳地说。他一定很奇怪,不就是帮忙退一张车票么,何至于热泪盈眶呢?而我在道谢的同时不禁暗暗为之前对小罗的猜疑深深自责。 “举手之劳,老乡怎么老是挂在嘴上啊?”小罗笑道。 “应该的,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啊!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我实心实意地说。 “原来是这样,”小宝对小罗说,“那我就放心了,今后如果有他的信,麻烦你一定送到白头溪(我们小队的地名)。我走以后,大塘就只剩他一人在那里了。”“我晓得!你放心好了。我正好可以在老乡那儿歇歇脚,加加油呢!好么?”小罗笑着问我。 “欢迎欢迎!我求之不得呢,即使没有我的邮件,也欢迎你到我那里去,粗茶淡饭你不嫌弃就好。”“讲么的话?我也是农民出身啊!”“那好,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从此以后,只要有我的邮件,小罗就一定会绕路给我送到生产队。白市距大塘路途遥远,每次他到达时都正好是午饭时间,我自然非常高兴地款待他。开始他一定要按照规定付伙食费(那时干部下乡在老百姓家用餐,上级规定每餐必须付一角五分钱和半斤粮票的伙食费),看我坚决不收并且真的发了火,他才作罢。不过,如果没有我的邮件,他是万万不会登门的。我知道小罗是生怕增加我的负担。 每逢周二和周五是小罗定期跑大塘这条邮路的日子,我都会期盼小罗的到来,只要看到那绿色的身影出现在屋后的山路上,浑身的劳累便会一扫而光。小罗带给我的哪里是普通的信件,那分明是来自远方的一份份珍贵的亲情和友情啊! 用桂花佬的话说,每次小罗到来,我都会像过节一样高兴。谁说不是呢,小罗的到来有时带给我的惊喜简直令我喜出望外——最多的时候一次收到四封家人和同学们的来信! 在那种特殊环境特殊岁月,信件带来的精神慰藉恐怕没有知青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吧? 201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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