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与柔肠——辛弃疾《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欣赏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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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与柔肠——辛弃疾《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欣赏 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虾入梦。 辛弃疾的农村词属于中华词章中宝贵财富;而其宝贵之点,不止于在“剪红刻翠”之外别添新内容而已,其深邃处,尚可进一步推敲与挖掘。此《清平乐》词,质朴无华,然而其中情感之丰茂,表达之微妙,结构之自然,胸襟之博大,别具一格,可称乡村词中奇葩。 该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以后,当时作者遭到弹劾,被迫归隐于上饶(今江西境内)。一心要恢复中原的辛弃疾,壮志难酬,在百无聊赖中游走于山水村庄之间,而形诸吟咏,往往不自觉流露重重心事。明白他的这种心态,对于欣赏其词章极有助益。 博山在江西永丰县西,风景绝佳,乃游览胜地。不过,辛弃疾的即事写景,却言在此而心在彼也。前四句,看以“即事”,实则写心。这种写心,乃无意流露,所以绝妙。请看开端两句:“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粗粗看来,不过写被贬山居的作者闲来无事、走马游乐而已。其实,却在流连徘徊中,露出恢复中原的心绪来。 何以明之?试想,在柳树环绕的乡村恬静氛围中,主人公纵马飞驰,露水打湿了他的征衣,竟使他觉得征衣分外沉重起来。这种感觉与山水田园环境大不协调啊! 古人写乡村生活,大都是节奏舒缓,,或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淡雅,或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之艰辛,等等,不一而足。而辛弃疾被贬而后,居住乡间,却居然在柳荫之路间纵马飞驰(鞚,带嚼子的马笼头),征衣披挂,露水沾衣——俨然一位征战之军人形象! 征衣:旅人之衣。唐岑参《南楼送卫凭》诗:“应须乘月去,且为解征衣”,所云即是旅人之衣;征衣另一意为:出征将士之衣。宋司马光《出塞》诗:“霜重征衣薄,风高战鼓鸣”,可证。在本词中,辛弃疾用“飞鞚”和“征衣”来写其徘徊流连于村庄之光景,使人不觉好笑——哪里有乡村意趣?倒像是久在征途乃至奔赴沙场一般。而读者在观赏这一中国农村词中前所未有的几分军人气质之形象后,又深觉其可敬可爱——久居乡村之辛弃疾,闲适之时,其叱咤风云、一心报国之心仍不可掩抑,他身在乡间小道,心却飞到征战沙场去了!一位与乡村静谧气氛不相协调的、满怀沉重心事(注意那个“重”字)的壮士身影活脱脱地展现出来。 辛词写景状物,往往信笔而来,而其叱咤沙场、忠心报国之情,常于不自觉中流溢出来,真是词家本色。读者可从作者那下意识之动作细节,透视到其心底不平静的海涛汹涌般的真实世界。 此刻,词人的目光移向了在乡村夜晚中很少被注意的一个情景:“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虾入梦”——栖息水边的一只鹭鸶鸟,凝神立于沙滩,机警窥视着周围,孤瘦的身影不时晃动;此刻,它应该是做着捕吃鱼虾的美梦吧? 鹭鸶,以捕食浅水中的小鱼为生,窥视沙边动静,时刻准备发出对鱼虾的致命一击,乃其生存本能。辛弃疾写其“窥沙孤影动”的形象,并将其“鱼虾入梦”之情态作了“应有”之诙谐猜测与描写,形神毕现,让读者会心一笑。 咏物,从来都打下作者一己心绪、性格的印记。辛稼轩对于鹭鸶鸟之窥测、捕捉鱼虾的形象作了词史上此种独特罕见的刻画,无意中透露出了他的军人将帅的心结与战斗本能。鹭鸶鸟窥伺之对象,为鱼虾;而众所周知,辛弃疾从事抗金活动以来,所专注、所筹划者,乃为战斗之大好时机与行动也,而且多形诸吟咏:“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摸鱼儿》)——南宋时期,抗战机会不断丧失,使作者深感失望,他将这种抗战良机比作春天的一次又一次的匆匆归去,可见心情之痛苦。他常常手持宋高宗绍兴间所颁北伐诏书,沉痛说道:“使此诏出于绍兴之前,可以无事仇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仇敌俱存也,悲夫!”(《宋史·辛弃疾传》)——宋高宗之北伐诏书既没有发布在“绍兴(宋高宗年号,公元1131——1162)之前”,错失了收复失地之大好机会;也没有实行于“隆兴(宋孝宗年号,公元1163——1164)之后”,在作者看来,是错失了两次重大胜机,深感痛惜,所以大叹大悲也。辛弃疾之紧抓战机、周密谋划之思考与举措,令人叹为观止。例如作者暮年准备北伐为镇江知府时,他对战争作了详细部署,甚至派谍报人员渗透到敌军后方,侦察其兵马屯戍、仓库所在与将帅姓名,可见他对战争之每一细节所作机警而谨慎的处理。这种对战事的细心筹划与捕捉战机的日思夜想,深深影响着作者对生活中种种事物的观察兴趣与关注程度。而当他目睹鹭鸶鸟孤影频动、窥视鱼虾、捕捉机会的细微动作时——这种被一般词人所忽略,却独独被作者格外关注与描写的瞬间,其实正来自一种深沉的军人职业本能,作者自己亦浑然不觉。这种动物界伺机捕食之瞬间景象,引起“壮岁旌旗拥万夫”(作者曾在沦陷区聚众领导反抗金人的斗争)的沙场“狩猎高手”辛弃疾的“条件反射”,真有难言之妙。 辛弃疾用幽默笔触调侃鹭鸶“应有鱼虾入梦”,其实在不自觉中透露的是他自己的梦。鹭鸶时常关注的是其“衣食父母”——鱼虾,因而形诸于“梦”,不奇怪也;调侃鹭鸶鸟之辛弃疾,所常梦者为中国大好河山:“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相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满江红》)——请看,作者梦中所游,为华夏大地的“江南江北”。“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在一所寺庙中留宿,梦醒以后,作者所见,为祖国的“万里河山”。恢复中原、统一中国,亦是辛弃疾之最大梦想,只不过这个梦是很凄凉的,因为作者和他的同仁之恢复中原之志最终没有成为现实。 如此看来,上四句即事所写,虽为乡村景致,而透露出消息者,乃念念不忘恢复国土之事也。只不过,这种透露,并非有意为之,而实是潜意识之深曲浮现。那马蹄腾跃之得得声,鹭鸶之窥觑鱼虾之形象,实在微细地露出了词人心中的激烈难平的心态和深沉的战争谋略。这种无意中“走漏消息”的乡村即事写景,若按乡村“题材标准”来观,似乎缺乏了乡土气息;然而却从肺腑中流露出北伐之壮怀,报国之侠骨,令人肃然起敬! 下四句,境界一变,词章进入了一番新天地。天气渐暗,词人放眼望去,但见“一川明月疏星”——明月高悬,疏星闪闪,其光芒,映在清澈的溪流(“一川”)之中,使得主人公不禁放慢了行走的节奏,陶醉这美景良宵之中。其实,读下去就知道,这种放射着清辉的星月,之所以使作者达到陶醉之程度,更因为它映衬着纯美的人儿——“浣纱人影娉婷”。但见辛苦了一整天的三三两两乡村女子,聚于河畔,躬身浣衣,笑语频频。其隐隐绰绰的倩影,与柔美的夜色融为一体。有了那纯美之人,这夜色才更增一种令人忘情的魅力。 就在作者陶醉于月光下浣纱美人的图画时,一声孩子的啼哭打破了夜晚的寂静。一位浣纱女,从人群中笑而站起,向哭声的方向奔去。她就是孩子的母亲——“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这一“突发情况”,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都看得到的现象;而在作者的笔下,是那样动人,那样活泼而富有情趣。词人把一切细节都观察得那么细腻而深入,令人叹赏。首先,“稚子啼声”,是事情发生的起点;“门前”,表示浣纱人母亲的身份;“归去”,现出匆匆步履;而“笑背行人”,则是戏中戏,情中情——就在这位年轻的母亲向孩子的哭声方向奔去时,她蓦然发现有位行人(此行人便是词作者辛弃疾)注视着她时,羞涩地背过身子,消失在夜色里。 “笑背行人”这一戏中戏,颇堪玩味。它展现了异性之间的美的欣赏——“行人”辛弃疾对年轻女性娉婷身影的注视,尤其是对其发自天性的母爱的欣赏沉醉。这一细节,给匆匆奔向孩提的母亲的形象,再添亮色,使人感到母性的伟大和亲切的同时,也透出了作者心中的分外甜蜜之情。这种对村庄中的宁静而充满爱意的艺术描绘,显示了辛弃疾对和平恬静生活的珍惜,也是他为使这种生活环境免遭侵扰、破坏而以智慧与勇敢而奋斗一生的理想所在。 吟咏到此,玩索全篇,不难看到:上阕所透露乃是毅勇、机敏之军人侠义本色,下阕所抒,乃为对乡村和平生活的挚爱憧憬和似水柔情,二者之间似无联系;其实,细细寻驿,可以悟出:文武双全的辛弃疾,他渴望的叱咤风云之戎马生涯,不正是为了让“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的安谧、宁静生活得以长存么?而同胞们的宁静无忧生活,不正是作者英勇作战之最大动力么?上阕与下阕的似断实连之情态,正是本词结构最深邃、最自然之处。真正军人的崇高境界,决非以杀伐为兴奋剂,也决非以博得“封妻荫子”为目标,乃是为了和平,为了人类的友好相处;这也正是此词之最大魅力所在。明乎此,就会感觉到那忽而纵马奔驰、忽而细观鹭鸶,忽而展现村女浣衣、母子相依情景的、看似琐碎不接之细节而实际上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 清代著名学者周济曾说:“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介存斋论词杂著》)其实这种评论对辛弃疾词并不完全准确。辛弃疾在博山“即事写景”这首《清平乐》词中,表面上给人以“浅”而“直”的感觉,其实正在浅显的语言中,蕴涵着深厚的情思;在真率素朴的叙述中,深储着曲折难言的衷曲。至于此作的博大深广,尤以结尾的两句为妙。从匆匆奔向幼儿的年轻母亲的身影里,从回荡在田野的孩子啼哭声中,每位读者皆可亲切联想到自己的个人经历,看到中华民族爱意绵绵、生生不息的悠长历史的一个缩影,也深切感受到一位为了中华村庄永葆安宁和平的志士仁人的胸襟怀抱。而周济对辛词之“即事叙景”作品的“深者反浅,曲者反直”之论断,终于未能探到其深曲之处,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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