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狼图腾》，仔细想想，突然发现我活了半个多世纪，至今没见过真狼的模样。不必提野狼，即使是动物园里关着的狼，也都没见过。因为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小城市，动物园里没有狼。大了也就没有逛动物园的雅兴，失去了见识真狼的机会。

但无论何时，只要提起狼，脑海里就会有一个凶残的印象对应着，而那个形象绝对是从“德国黑背”联想过来的。连任何活着的狼都没见过，那凶残的印象又从何而来？或许我还没记事，母亲就给我讲了许多关于狼的故事。至少在记事之后，无论幼儿园的阿姨，无论小学的老师，无论小画书或字书上，狼都是极其凶残的。东郭先生自不必说，“狼来了”的课文与其说教育我们不要撒谎，不如说确立了狼的可恨。

虽然鲁迅说狼变成狗是一个悲剧，但在那篇《祝福》里，祥林嫂的孩子就是被狼叼走的，当然是被吃掉了，尽管没有明说。其实并没有任何人证明孩子是被狼吃掉的，但也没有任何人怀疑孩子并非被狼吃掉，包括鲁迅在内。在中学上俄语课时，读过克雷洛夫一篇寓言，说的是小羊在河边饮水，被一只饿狼寻了个没理由的理由吃了的故事。至于电视里的狼，多去了，几乎都是成群结队攻击猎物的。总之，无论在哪儿听说狼的故事，它都是凶残的。那首著名的歌不是唱道：“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么？

印象中唯一有些许并非凶残的报道，是小学时从《中国少年报》上读到的，那里说印度发现一个“狼孩”，狼没吃他却把他养大的小孩。即使如此，引申下去那狼也是凶残的，因为它把那孩子从他的母亲身边夺走。

即使那些“动物世界”之类电视节目介绍的狼，也只是说狼的凶残是合理的，它必须在大自然的食物链里占据一个环节。对狼的述说如同对蛇的述说差不多，于是狼到处被捕杀，终于沦为“保护动物”。

人的知识并非如某些教条所言：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人知道狼的凶残，未必都要亲身被狼吃一次。正如你需预防非典或艾滋病，决不要亲自染上一样。

于是忽然想起幼小时唱过的一首歌，那里边有一句“打败美帝野心狼！”美帝于是也成了狼，而且我的关于狼的印象几乎是与美帝的印象同时长大的。从小听说这只“野心狼”的故事，至少比狼的故事还多。记忆中的第一个此类故事，是朝鲜孩子被这只“野心狼”空投的玩具炸弹炸死、炸残。当时就被告诫，路上遇见不明来路的玩具，千万不能捡。后来又知道，还有细菌炸弹的，里边全是苍蝇、跳蚤。

再以后故事就多了，从八国联军中美军杀中国人，到开协和医院拿中国人做实验；从美国穷人过的奴隶生活，到翻译出版的越南《南方来信》里美军比日本皇军还要凶残的描述；从帮助老蒋打内战到派遣特务搞破坏；等等，等等。乃至于今天还能记得一个漫画：一个大腹便便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圆筒帽的美国资本家，正指挥把牛奶倒进海里，旁边站着与泥塑“收租院”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带着孩子乞讨的美国穷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印象可谓根深蒂固：美国就是狼，狼就是美国。

记得“四人帮”刚打倒不久，中国掀起了“揭批‘四人帮’”运动。有一个揭发张春桥的内容说他说过：“知识越多越反动”。这个题目揭批起来很容易投入，但很快就不批了，原来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毛冠张戴”绝对不孝不敬。不过这倒是大实话，鲁迅笔下那个没文化、没知识的阿Q便知道要革命，尽管这革命不过就是“吃大户”；而留过洋有文化、有知识的钱府大少爷便不许革命，自然反动。及至后来，知识少的农民饿死前还唱《东方红》；而那些知识分子吃饱了还要当右派。整个中国不过两百万知识分子，就有五十来万右派！可见知识与反动乃是一对双胞胎。

此语之正确，还在于俺也是学了些知识才改变对狼的看法的，包括那只“野心狼”。根本的改变在于识破了谎言。

首先就是那个无论老师教的、报纸上说的苏联老大哥如何如何伟大光荣正确；后来又被同一张嘴说成乌烟瘴气，甚至翻译了日本人的书《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作为旁证，“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一下子就完全颠倒了，成了社会帝国主义。本来只有一个帝国主义的，忽然变成两个，而且都是“超级大国”。列宁不是教导过：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腐朽的资本主义的么？解释还算合理：原本的苏联是好的，被赫鲁晓夫一修正，就变坏了。

于是解冻的外国电影，首当其冲就有《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不幸的是，八十年代苏共中央就取缔了这两部影片，原因在于它们完全是编造出来的，严重地歪曲了历史。还早些，那个被毛奉为经典却说自己从来不读的《联共（布）党史教程》也被判定为“谎言集锦”，也取缔了。当编造者自己宣布它们都是谎言的时候，我们却继续掩盖这个揭露，依旧奉行着谎言的原则。

狼是野性的，它调教不成狗。亚戈达曾经这样咒骂高尔基：“狼就是狼，喂得再好也总想往森林里跑。”那时高尔基已经被他毒死了，奉了斯大林的命令。高尔基也成了狼，不过这只“狼”不是因为凶残，而是因为学不会摇尾乞怜。一时似乎会了，禀性难移又忘记了。如此我们又悟出另一种狼性：训不成走狗，养不出奴性。

我丝毫也不怀疑，人类咒骂、剿杀狼的根本原因，恰在于它不可调教。我读过的文字里，只有印第安人有崇敬狼的部落，大约“狼图腾”也仅存于那类部落之中。

如今人们明白的东西总算多了起来，因为狼已经面临绝种。前不久电视节目里播放了一个科学考察纪录片：一群学者终于在罗马尼亚的田野里发现了狼群，很难掩饰这些学者们的激动。狼是一个物种，它们也拥有地球的一部分。

学会容忍，学会尊重，是人类文明的基本要求。如果我们自以为正确，就理所当然地杀灭被我们认定为不正确的，这正确绝对是虚假的。即使是狼，它们也有权与我们共生于这个地球上。倘若地球上狼和其他野兽都失灭了，人类自己也快要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