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
作者:赵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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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 老歌按:去年11月初,我转发了一位当年和我在一个团的老知青的文章《清明》。今天我再转发一篇这位老知青的文章《伊人》。作者赵谦,1969年远赴云南建设兵团的北京知青...... 入夜,黑的不见底的天上,铺了一道亮晶晶的银河。银河上挂了一钩细细的下弦月。 下面,是映着天光,看不清边际的灰白色水面,这是勐宛河。水面宽阔,却只有一、两尺深。 远远的,被白亮的水映衬着,一桢黑色的剪影:一架牛车停在河水中间。一对拉车牛一动不动地低头喝水。车上挑着一盏马灯,有人影晃动…… 周围静得只剩下一片平和的蛙声。不久,这蛙声托起长长的一声婴儿啼哭,离得远,哭声不燥人,揺摇晃晃的像吟唱着一首悠远的歌…… 林家骏早上上班,看见分场卫生所院里,芒果树上拴着一对漂亮的青黑色豹子牛。一架牛车,木叉子支着车辕,辕头挂着一盏马灯、一把砍刀、一双夾指拖鞋。车倌脸上扣着斗笠,连铺带盖着一领棕苞簑衣,在车上睡觉。 好秀气的一双脚。哟,是个姑娘。 “这是谁呀?”见了王所长,林家骏问。“这是十三队的新卫生员。昨天夜里送來个景颇族产妇。昨天不是街子吗,产妇下午赶街回來,路过十三队,早产了。队里人都上山开荒去了,这姑娘自已驾车送产妇过來。三十里山路走了五个小时,最后还是在勐宛河上生了。她第一次接生,不错,很规范。孩子妈非让她给孩子起名字,好像叫个‘水生’ 啥的。” 一年后,分场卫生所决定组织培训各生产队的卫生员,六个月,每周上來一次,一次一整天。王所长让林家骏也参加。十三队的卫生员,这会儿已经小有名气。她坚持十一个月,用针炙治好了一个小儿麻痹的孩子。 回到卫生队,吳欣从背篓里拿出一捧白蘑菇,“有毒吗?”“鸡枞都不认识。”她拿了一个那么大的茶缸子,放在林家骏药房兼化验室的电炉子上煮鸡枞。“家骏,拿点盐。”“那儿有盐?”“化验室里还沒有氯儿钠。”“化验室的物品严禁食用。上化学的时候沒学过!”“那是文明世界的亊。不搁油,总得有点盐吧。”放了盐,鲜鸡枞的味道真好! 几天以后,中午下班回宿舍,林家骏看见自己床的中间,整整齐齐地放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那件上衣。衣服上面还有一个黄澄澄的象牙芒果。他把衣服捧在脸上,一股莫名的香味,一种家的味儿。他心里暖洋洋的。心想:吳欣來了。 今天培训班学傣医傣药。请缅甸弄班寨的老和尚來讲。王所长点了人数,问:"吳欣今天來了沒有?""早來了。她到邮电所取队里的信去了。""小郭,去找一下,还有小林也不在,怎么回亊!"小郭去邮电所沒找到人,回來的路上看见林家骏在一棵大树后面坐着。刚要喊,被林家骏的手势止住了。走到跟前,小郭也看见了:吳欣独自坐在不远的崖边。"她在干什么?""她刚刚收到一封家信,在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就这么坐着?""嗯""那你干什么呢?""我看着她。""干嘛?""我怕她跳下去。""所长叫你们上课去!""你先回去,我去叫她。"
吳欣回队,林家骏送她,走出去五里路,吴欣几次让他回去,他不肯。最后,吳欣站住不走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想让你……我想你和我……”“你想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对吗?”林家骏低着头,气都喘不上來。她笑了"你长得这么秀气,像个女孩子。当我弟弟吧。""咱们一般大。"林家骏嘟囔着。"瞎说!我比你大三天!" 林家骏是独子,父亲去世早,家里阴盛阳衰,又因为他长得清秀、瘦弱,母亲把他当女孩养。以致于,他在学校里的外号都是‘林妹妹’。 油灯的油尽了,灯芯烧成一个结,叹了一口青烟。 同屋的女生该是都睡了,姑娘们的呼吸像夜露一样轻。 吳欣把手放在书上,割稻子让手上的皮都磨薄了,手指分外敏感。她还沉浸在《查密莉亚》中断的情节中,凝视着黑暗,随心演绎着故亊的去向。 白天的劳累,让‘身体’疲惫地隐去,沉睡了一天的‘思想’,神采奕奕地翩跹着舞步,轻盈飘荡。 浪漫是青春的长裙。 不是用钱买的玫瑰和香槟。在这里,浪漫是篝火边的象脚鼓声;是橡胶树下的月影;是带着青草气息的油画《深渊》;是随着牛嚼夜草声响起的男女混声合唱《山楂树》;是白天鹅主题的小提琴独奏;是《人间喜剧》;是《神曲》;是俞丽娜的《梁祝》;是罗伯逊的男低音《老人河》…… 一点了,该给春伢仔试表,打针了。 她小心地关上房门,把醉心的浪漫和抒情留在里面…… 吳欣护送來一个受伤的职工。他教生牛犁田时,被牛角挑开了肚子。吳欣用盐水清洗了他腹腔中的秽物,用烧酒消毒了的剑麻纤维,扎住了他破损的肠子,用一个大碗扣在伤口上,用一条家织的土布帕子勒紧在肚子上。吳欣不让用车,怕颠,八个男人轮換着抬了來。 王所长作手术时,吳欣坐在外边的角落里悄悄地哭,林家骏陪着。一会儿,她抹抹眼泪,不哭了。“怎么了?”“我害怕……,当你手上捧着一条人命,你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沒有,你就一个人,沒有依靠,不能退缩……”她抬起眼睛,茫然着。 “有一次,我给一个傣族产妇接生,难产。她用又干又硬的手指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尖声喊叫,喊我听不懂的话,痛得死去活來。 我身后的火塘边,坐着一个老咪巴,滿脸皱纹,默默地烧着开水。火光照亮她的宁静。我想:什么样的人生经历,让她能这样淡漠生死,视而不见眼前的惨痛?”“……还有一次,我看一个肝病病人,他的床头都被手指抠烂了,疼的。 上帝好狠心!人活着已经很艰难,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伤病痛苦?”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十点多,一辆手扶拖拉机冲进院子里。几个人连抬带抱地送进一个姑娘。林家骏心里一楞,看着像吳欣!他扔下手上的亊,向诊疔室跑去,迎面和王所长撞在一起。"小林,快去总场化验一下,吳欣喝自制的药酒中毒了!""我看她一眼。""看什么看!脸都僵了,再晚就來不及了!"林家骏接过酒瓶,转身就跑。"这是治风湿的,看看什么成份,好对症解毒……" 林家骏双手紧紧地握着酒瓶子,就像抓着吳欣的命。老师傅被林家骏的焦虑传染,车开得飞快。 林家骏赶到医院化验科。一个中年女大夫正要锁门下班。"大夫,请您给化验一下。""有报告吗?有证明吗?你说化验就化验!明天再來吧。""阿拉爱人喝药酒中毒了,快不行了,求求侬救救伊格命!""年纪轻轻喝什么药酒!""伊是卫生员。"大夫沉默了。"侬是上海知青?""是的,今朝从瑞丽山上赶來,再晚怕來不及了。"大夫拿过酒瓶看了看。"治什么病的?""风湿""有些成份不一定做得出,时间也讲不好。风湿是吧?""对的,风湿。"大夫开门进去了。林家骏在门外啮心似地等着。 窗外无月。 林家骏呆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睁着眼睛过了一夜。 第二天十点多,他搭上一辆到瑞丽拉橡胶胶片的货车。坐在空空的货厢里被颠簸,摇晃。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像河,流了几百公里。麻木的脑子里翻來复去地是一句沒用的话:原先马钱子从东南亚进口,后來发现了云南马钱子籐…… 在同一时刻: 阴郁的天,矇眬的山,白蒙蒙的细雨中,六、七个人戴着斗笠,披着农用薄膜,赤着脚,簇拥着一架牛车。牛车上躺了一口白茬棺材,也盖着农用薄膜。一行人无声无息地走着,仿佛走在梦中…… 山上,数不清的竹叶叶尖都滴着水珠,天,哭了。 …… 上主站在你的右边, 从现在起, ——摘自《旧约》圣咏集、求一路平安篇 林家骏问王所长,吳欣最后有什么愿望。王所长说:來的时候,她巳经不能说话了。想了想:她说毛什么,听不清楚。
医生打病人,是纪律问题。打贫下中农病人,是政治问题。林家骏被下放到山里的新建三队。他二话沒说,挑着行李就上山了。走在山路上,他感到身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傲。 他绕路去了十三队,去看吳欣。 四年后,林家骏回到了上海。 母亲几乎不认识儿子了,他强壮,黑,长了胡子。他做亊大胆、绝决、果断。他藐视生活琐碎,不爱说上海话,甚至不大说话。 家里有了一种久违的,似曾相似的味道,男人的气味。 他不再跟在妈妈身边,而是把母亲护在他墙一样的背后。 三十五年过去了。 吳欣的照片己经发黄,他找人把她作在一块瓷板上,和一个瓷盘上。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给她立个石碑,粘上那块瓷板。让她能看着这个变化万端的世界,再看一千年。
当林家骏站在‘吳欣的小山’ 跟前时,惊住了:山腰修了一条公路,半个山被削掉,砌成了护坡。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山顶,四下寻找。身边长滿了树,就是沒有松树。“吳欣沒了!什么都沒留下!”他被钝重一击,后脑像被一枪洞穿,血像雨一样扬扬撒撒,他跌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慢慢用手扒拉开一小片地面。从背包里拿出吳欣的瓷画像,靠在一棵小树上,点上三枝香烟插在地上,当作香烛。他默默地看着烟雾,袅袅飘走。 走上一面高岗,树木渐渐稀疏,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远山。山顶地势平缓,一片茂盛的野柠檬,匍伏着,浓绿中点着金黄,乍着尖刺,拱卫着一座青砖坟莹。 这是一座滇西北形制的墓。墓身长方,由画像砖砌成。墓首是青瓦搭砌的中式飞檐。正中刻着:“北京、吳欣” “欣姨真年轻。""是呵,活着的都老了,而她还这么年轻!"……她俏皮地笑着,笑得生动、娇羞……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2014-10-07
赵谦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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