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把太阳支起来:第二章
作者:漠宁
|
|||||
【长篇小说连载】 把太阳支起来 第二章 我被带回了城市,一路上就像一个被押送回监狱的逃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空上没有太阳,没有乌云,也没有下雨,但是却是一种阴沉的感觉。那种感觉和我当时的心情非常的一致。我明显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恐惧从四面八方向着我压来,我想我是不自觉地流着眼泪,虽然我没有哭出声音来,但是悲哀情绪是那么样的强烈,我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助。我的心中一直在想着姥姥和姥爷。我的这个样子无疑引起父母的不满,他们两个人也不理会我,板着面孔。我后来渐渐地知道,他们最讨厌的就是哭咧咧的孩子。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哭泣仿佛是最无法让他们忍受的一种行为。他们首先带着我进了一家饭馆,但是由于汽车的颠簸,我觉得一点都没有食欲,什么都不想吃。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人吃东西。我甚至拒绝喝任何东西。我看到父亲皱了皱眉头。我的脸上是一副愁苦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和一个小孩儿似乎不怎么协调,这样的表情让他们看了就来气。那是一家朝鲜人开的冷面馆,我坐在那里,看着父母在认真地吃着他们碗里的黑面条。我看着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一点点父母的感觉,他们对于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就像这个城市一样的陌生。我从饭店的窗户望出去,外面好像开始下雨,街道上的人们慌乱地奔跑着,城市给我的印象是混乱、肮脏,没有色彩。我在心里说我不喜欢这里,就像我一点都不喜欢坐在我对面吃东西的这两个人一样。 姥姥家的一切就这么突然地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但是回忆确如此的清晰。我坐在那里,想着我的姥姥和姥爷,想着我的绿色红嘴的小鸟,想着平静的河水中那只雕像一般站立在那里的老等,还有白鼻梁子的大洋马。这样的回忆每时每刻都会进入我的心灵,成为我的一种习惯或者是安慰。我总是一个人躲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里,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这样的回忆和想象之中,这时候我的脸上可能会出现一种特别的表情。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这小子的脑子恐怕真的有什么毛病?父亲的语气中充满了困惑。 在对待我的问题上我发现母亲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在父亲的一边,这就包括像他们把我从姥姥家带回来这个决定,无疑的是造成了和我姥姥之间的强烈的冲突。姥姥当时甚至说出这样的话:老六你可以把你的儿子带走,这是你的儿子,你也可以从此就不认我这个妈。姥姥说出这么狠的话,无非是想把我留在她的身边,但是母亲并没有被姥姥的这些话给吓住,她不惜冒着和自己母亲决裂的可能,坚决地站在我父亲的一边,把我给带回了城市。 后来我发现,在姥姥的几个女儿中,最惹她生气的就是我的母亲,她最打憷的也是我的母亲。姥姥称呼其他几个姨妈都是叫她们的小名,但是惟独对我的母亲,姥姥总是用老六来代替。母亲排行老六,她的上面有三个姐姐。称呼上的不同反映出母亲和其他几个姨妈在姥姥心目中的不同。而且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姥姥有时是非常霸道的,她会突然对着我那三个姨妈中的任何一个发脾气。我的那些姨妈,从来都不会和姥姥顶嘴。但是姥姥似乎从来就没有跟我的母亲发过这样的脾气,她和我母亲老六之间关系非常的微妙。我早就发现母亲似乎是一个挺特别的人。因为在我后来回到老家的时候,不止一次,当人们提到说这是老六的孩子的时候,人们的目光中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这在我父亲晚年的时候证明了这一点,那时候他已经患了中风,行动受到了限制。有一次一个老朋友来家看他,提到我的母亲。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她这人参加过斗争,狠着呢。当时父亲在饮食上有些无法自我节制,母亲对他进行一种强硬的定量措施,多一口也不许吃。父亲说的斗争是指土地改革时期的斗争。我的母亲就是在这场斗争中成为了共产党员,那时她只有十六岁。 姥姥非常不喜欢我的母亲,但是又惧怕她。 母亲十四岁就离开家,参加了农会,参加了工作队,在老家,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老六的。 姥姥本来有六个女儿,我的亲生的姥爷是半个郎中,跑一点小买卖,日子还算过得去。姥姥是从家里跑出来嫁给他的,因为她的父亲根本就反对这桩婚事。姥姥家算是富户,有一个烧锅和一个带饭馆的旅店。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姥姥从家里逃出来的详细经过,至少这在当时的乡下是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所以我的太姥爷决定从此不许他的女儿再踏进自己的家门。 就连我母亲的回忆中都没有多少关于我亲生姥爷太多的描述,因为那时候母亲年纪还很小,那里发生了一次规模巨大的瘟疫--伤寒病。作为半个郎中的亲姥爷,他给自己的家人煮了一大锅浑浊的药汤,逼着全家人都喝下一大碗恶苦的药汤。他非常自信地对家人说,喝吧,这样你们就不会染病了。当然他自己首先带头喝下了一碗。母亲还记得这件事情,她说那药汤子非常苦,她自己完全是被迫喝下去的。这也许是她关于自己父亲的最后一点记忆。作为一个半吊子郎中,他没有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三天的时间里,瘟疫先后带走了郎中和他另外两个女儿的生命。 母亲的一个伯父和一个叔叔决定将我的姥姥和这剩下的四个女儿都卖出去嫁人,包括我的母亲。虽然母亲很小,但可以作为童养媳卖出去。按照那里的规矩,似乎姥姥一家人将作为财产被死者的哥哥和弟弟来继承。这兄弟两个信心十足地来到姥姥家,那时候,他们亲兄弟的尸体刚刚被掩埋。当他们向着我的姥姥宣布这样的一个决定的时候,我的姥姥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凶猛,她赤手空拳地扑向那两个男人,把他们的脸抓得鲜血淋漓,嚎叫着从院子里逃出去。人们看到他们后面的那个女人,紧紧地追赶着他们,穿了一身白色孝服的姥姥,显示出了惊人的体力,把两个大男人追得落荒而逃。我自己怎么也无法去想象当时的景象,我的姥姥会如此的刚烈,这让我觉得骄傲。虽然我的母亲和我的姥姥之间有着诸多的过节,但是当母亲提到这一段的时候,她会为她的母亲做的这一切非常骄傲。她咬牙切齿地说,怎么没把他们的眼睛给抓瞎了呢。母亲怨恨自己当时太小,而我的那几个姨又太软弱,如果是她自己大一些,她绝对不会错过痛打她那两个叔伯的机会。 母亲从小就和其他的几个姐姐完全不同,首先就是表现在她性情中的某种暴力倾向和对富人的天生的仇恨。母亲最恨的就是姥姥的一个嫂子,那时候姥姥的父亲已经过世,这个哥哥开始掌管家里的产业,但是她的哥哥是一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很快她的嫂子就成了这些财产的真正主人。那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她生了三个儿子,她掌管家业以后,生意的规模比过去增加了一倍,他们在县城里又开了一家旅店。乡亲们都说,谁家娶了这样的女人,那才是真正的福气。这个女人不仅相貌出众,而且异常的精明强干。姥姥的哥哥本来是有心想帮补这个死了男人领着一帮女儿的妹妹,但是都被他的女人给阻止了。那女人说,你就是帮一个街上要饭的也不要帮你的亲戚,你帮了要饭的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可是你即便帮了你的这个穷苦潦倒的妹妹,她也不会永远感激你。她那一家子人我们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永远。与其让他们将来怨恨我们还不如我们一开始就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女人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一种有钱人所特有的那种冷漠和理智。我曾经见过这个女人,那时候她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了,不过她的举止和谈吐,显示了她良好的教养和曾经有过的不寻常的经历。她的皮肤格外的细腻充分地证明她那些养尊处优的生活。那时候她的处境似乎不太有利,因为她的三个儿子都不大想养活她。姥姥无论做任何一点好吃的东西,都会打发姥爷去把她的这个嫂子请过来。我明显地感觉到这个老太太非常不喜欢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自杀死了,用一把皮匠割皮子的快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鲜血一直喷到了房子的天棚上。姥姥说起她的死就会流泪。我的母亲在这一点上的反应和她的母亲截然不同,当她听说死讯的时候,冷淡地说了一句:这是她的报应。 母亲老六,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女儿,我的姥姥在这个女儿出生后不久就说过这样一段话:老六也就是个丫头,如果她要是个小子一定是个胡子。胡子就是土匪的意思。老六七岁的时候,一脚把比她大三岁的表兄给踢得在家里躺了好长的时间,差一点儿没让人家断子绝孙。那个表兄却从此对她唯命是从,经常从家里偷出来一些好吃的东西给他的小表妹。姥姥的嫂子叹着气说,为什么杨家的男人都这么窝囊。老六对于杨家大院的天然的仇恨,让姥姥的嫂子感到愤怒和恐惧。不到十岁的老六是个又干又瘦的小姑娘,她一棍子,把杨家的一条护院的黑狗的腿给打断了,那狗立起来比她要高出去大半个头。邻居们说这个女孩子如果去练武,没准能够打遍天下也说不定。老六是我姥姥的一块心病,姥姥会用一种忧郁的目光看着她的小女儿。 看老六从那边走过来,她的身后跟了好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大都是些男孩子。秋天的风已经有些寒意,但是老六不在乎,她穿了一见母亲的衣服改成的蓝褂子,颜色已经显得有些发白。老六手里握着把镰刀,他们要去割一种叫扫条的植物。老六像那些男孩子一样东摇西摆地走路,她的眉毛黑得像炭一样,而且两条粗粗的眉毛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个笑话,老六突然哈哈地大笑,没有哪一个女孩子是这样笑的,路边树上的几只老鸹被吓得飞了起来。这就是老六,我的母亲,我姥姥的小女儿。 河套里是热闹的,蝈蝈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那些蚂蚱在它的间歇中吵成了一团。鸟儿们已经开始打点行装,飞向温暖的南方,天空中时不时地可以看到整齐的雁阵从容不迫地经过。老六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她觉得最自由的时候就是现在。自己一个人看着这些叶子发黄的树木,空旷的天空,呼吸着充满成熟植物香味的空气。老六觉得她身上的愤怒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六已经割了好多的扫条,高高地码在一起。老六的脸红红的,冒着热气,她觉得有些口渴,就朝着河套的低洼处走去。前一阵子涨水还没有退尽,河套里到处都是一个个小小的水塘。老六在水边蹲下来,她把身体探下去,好像是一头黄牛,咕嚕咕噜地喝了好一阵子。后来她甩掉了脚上的鞋。一股莫名的冲动使她向着水塘的深处走去。水面上飞起飞落的一些蓝尾巴的蜻蜓,还有那种水蚊子,在水面上自如地行走。秋天的水已经有了些许寒意,那种凉爽的感觉让老六觉得有些兴奋。她毫无目的地在水中走来走去,也不把裤角挽起来,任其被打湿。其实水很浅,最深的地方也还没有没过她的膝盖。脚下的水草和软泥慢慢地陷下去,水泡像一串串的透明的珠子,带着响声从水底升起。后来老六发现水面上有一些蓝色的打网花,她下意识地采了一朵,插在蓬乱的头上,不平静的水面映出她红红的脸,头发上的打网花摇来颤去。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涩。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有些惊慌失措。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女孩子。此刻她突然觉得做一个女孩子其实也不错。当然这样的想法马上就被水中的一阵响声给惊得没有了踪影。老六看到那丛蒲草里水花翻动,她立刻像一只猎犬一样,敏锐地向着那里奔过去。她看见了一条身子有些微微发红的大鱼挣扎在浅水中。那一闪而过的少女的羞涩已经转瞬即逝,她立刻恢复了平日的野性。她几乎是连想都没有想就向那条鱼扑了过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我的母亲赤手空拳和那条十多斤重的鲤鱼摔在了一起。小小的水塘经历来了前所未有的壮丽场面,水花四处飞溅,将阳光折射成七彩的霓虹,那些蓝色的蜻蜓在映着彩虹的水光中上下翻飞。那时我的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我读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想象着我的母亲如何抱住那条大鲤鱼在水中翻滚着,喘息着。她或许嘴里呼喊着什么,或许像那些乡下的男人一样骂了一句粗话也说不定。这是一场漫长的搏斗,母亲在太阳西下的时候,回到了村子。她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腰部往下围了一条破烂的麻袋,因为她和那条鱼在搏斗中,裤子已经给彻底地撕烂了。她双手抱着那条鱼走在暗红色的夕阳里,那条大鱼并没有完全死亡,它还在不住地张着嘴仿佛对母亲耳朵表达愤怒。原本就是红色的鱼鳞被最后的余晖染得金光灿烂。我的母亲就像神话中的女英雄,村子里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寡妇的小女儿浑身滴着水,抱着那么大的一条红鲤子,光着脚像一头灵活的豹子,从街道上一阵风似的跑过。人们几乎都不大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是幻觉,还是现实。村子里传了好几天说是郎中家的老六带了一条鱼精回来。 几十年以后,人们依然记得这件事,我回到老家,还有人这样说,这就是抓红鲤子的那个老六的儿子吗?长得可一点都不像。 但是老六在老家出名,不仅仅是由于她抓了条红鲤子。 日本人突然投了降,老家来了共产党。共产党要在这里搞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共产党要物色一批跟着他们干革命的当地人,老六被找去了,工作队长是个戴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这在老六的印象中,怎么看他也不像共产党。戴眼镜的讲了半天的道理,老六觉得有些糊涂,但是有两条她似乎听明白了,一个是男女平等,另外一条就是要把那些有钱人彻底整垮。队长最后让老六表表态,她想了半天,说,我就是恨那些有钱的人。老六当天就被任命为妇女主任并兼管儿童团。其实我的姥爷也被找去了,因为姥爷的出身好,在村子里人缘又好。可是我的姥爷去跟着开了几次会,就说什么也不去了。我母亲和我说起这件事情,惋惜地说,大姑夫这个人没有斗争精神。按姥爷的话说,农会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庄稼人。 母亲老六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中去。她对有钱人的仇恨和她对共产党的忠诚,使她脱颖而出。后来老六被选进了党校学习,她学会了读书和写字,在那里学习的半年中我的姥姥和已经嫁了人的二姐去看她,但是老六拒绝和她们见面,因为她认为如果见了她们,那是意志不够坚定的表现。姥姥和二姨站在大门口,二姨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姥姥流着眼泪和自己的二女儿看着空荡荡的大院,老六只是从很远的地方,挥了挥手,喊了一声,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们回去吧。老六转身就消失在那一片红瓦的房子里,再也没有出来。这一天的晚上班长找到老六谈话,问她为什么不见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老六坚决地说,我这人是交给了组织,谁也别想扯我的后腿。半年以后,十六岁的老六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那时候,新中国还没有成立,一场内战已经开始,共产党还是处在地下保密的状态,虽然这里是大后方,但是谁也不知道谁是党员。 老六回来已经完全是另外的一副模样,她穿了一身灰色的制服,扎着皮带,挎着一只匣子枪,老六如今已经是工作队的成员。她回来就是要发动一场斗地主恶霸的运动,姥姥用一种说不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世界的变化让她无法理解,自己这么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儿,如今就成了气候。一个姑娘挎着个盒子炮,这世道可是大变了。自从老六跟上了共产党,家里的日子可是改善了,因为老六现在是区上的干部,区上给家里送来了粮食,吃饭不再发愁了。这共产党确实是对穷人好。 老六他们首先要斗争的就是杨家大院的女掌柜,姥姥的亲嫂子,老六的大舅母。 挎着枪的老六回到家,姥姥的目光有些躲闪,姥姥吞吞吐吐地说,你大舅母来了……老六抬起头,看着姥姥。姥姥小声地说,她给你送来了一些东西。姥姥从一个箱子里拿出来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有绸缎的被面,一些衣服,还有一对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老六一句话也不说,把那个包裹提在了手里,就往外面走。姥姥说,你去哪儿?老六就说了两个字:农会。 那一天有人看见老六大步地向前走,走路的样子好像一个男人,她身穿着制服,挎着盒子炮,而另外的一只手提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包袱,冷眼看上去不怎么协调,她的后面跟着我的姥姥,大呼小叫地喊着她的名字,老六,你给我回来,老六你这不是害人吗。老六坚定地走向了农会。 老六进了农会,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她把那个包袱丢在了桌子上。后来农会的人问老六,你看这事咋办,杨家的女掌柜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亲舅母。老六先是骂了一句,然后说:给我绑! 姥姥的嫂子被绑到了农会,罪名是贿赂农会干部。 我姥姥的大嫂,我母亲的大舅母,那个有名的美人就给五花大绑地关进了农会的一间小黑屋子。姥姥从此觉得无法原谅她的这个女儿。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姥姥提起过这件事情,她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和不解,自言自语地说,她怎么可以绑自己的大舅母呢? 姥姥曾经这样说过,人是不可以和命斗的,可是,这个老六处处跟命斗。 那是一九四六年。 (未完待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