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茨楞与其其格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

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

三、茨楞与其其格

初下队时,我被分在茨楞的兄弟巴代家住。茨楞的腿有残疾,一直没有结婚,跟巴代一家住在一起。两兄弟待我亲如兄弟,教给我不少放牧知识,不久,我就认他们做了干哥哥。

据说茨楞当年也是个帅气小伙儿,骑在马上剽悍异常,套起马来一往无前,姑娘们见了他往往眼睛发亮。

那年,他刚满20岁,还没成家,享受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天,骑马骑腻了,找了匹骆驼来过瘾。意气风发走到路,却撞上了霉运,迎面碰见一头疯狼。疯狼与正常心智的狼不同,正常的狼怕人,只袭击羊群与病弱幼小的牲畜,见了人特别是男人肯定躲得远远的。疯狼是见什么咬什么,六亲不认。这疯狼见了骑着骆驼的茨楞,冲着骆驼庞大的身躯就冲了过来。你想,体形硕大的骆驼何曾见过草原狼袭击自己?它立时就惊了,撒花儿掉头大颠起来。骆驼的步伐原本大,坐在驼峰上远不如马背上稳当,何况是一匹遭了惊吓的骆驼。茨楞当时也过于大意,手竟然没抓着缰绳,一下子就从高高的驼峰上倒栽下来,将大腿摔折了。那疯狼也并不想品尝骆驼肉或人肉,在他掉地之前,已漫无目的又去追赶别的牲畜去了……

牧区缺医少药,茨楞当时也没找医生去治,从此就成了残废,连马也上不去了。一个连马也上不去的瘸子,自然再也没有姑娘愿意嫁他,他只能跟着兄弟巴代一家过。

但茨楞在近四十岁时终于成了家,巴代单独为他立了包儿,对方是位寡妇,名叫其其格,带着前公公与小姑子嫁了过来。弟弟照顾哥哥,寡妇照料以前的公公与小姑,这在牧区很是平常,谁都没想过要树为典型特意表扬。对过路的陌生人都管饭送茶,何况沾亲带故呢!

听说其其格当年曾经相当能干,年轻时甚至放过马,身世却相当凄凉。

她前夫是亲姑姑唯一的儿子,结婚没几年,丈夫因醉酒骑马拖镫,竟被马活活拖死了。她没有孩子,本来可以再嫁,邻近公社有位蒙医曾经当过喇嘛,文革中还俗后曾频繁出入她家,本打算与她成家,婆婆却不同意。当时,婆婆已经抱养了一男一女,男孩儿是个老姑娘生的,女孩儿是其其格妹妹在娘家生的。公婆年纪大了,婆婆身体又不好,两个叫她姐姐的孩子只有靠她照料,她得继续为那个家尽力。

在她操持下,那个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逐渐长大的男孩和公公放一群羊,她除了干家务就是为羊下夜,照顾女孩儿色丽玛。

1968年夏末,灾难又一次降临到这个家。牧区开始了重新划阶级,由于派性,其其格的娘家从上中牧升为牧主,她被划为牧主子女,她公公从下中牧变为上中牧,婆婆被定为牧主,男孩随原来的老姑娘还是贫牧,色丽玛只五岁,暂时没定成分。

一家子五口人竟然有四个成分,一个待定,这很有几分戏剧性,但在现实中却不好玩儿。婆婆因为不能忍受批斗,一个漆黑的夜,在牛车上上吊自杀了。

灾难固执地扼住这个家庭的咽喉不放,一年后,十几岁的少年突然生病。牧场的医生误诊,将脑膜炎当作感冒来治,他就这么匆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殷实的家彻底垮了。其其格的公公原来是个乐天派,一天到晚总是兴高采烈地大笑,因此上得了个绰号"昂嘎钦"。"昂嘎"的意思是"张嘴","钦"是"人"的意思,就是说他是个总爱张着大嘴乐的人。自从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他似乎失落了往日的微笑,背佝偻了,骑在马上也开始哆嗦……

这个家几乎丧失了劳动力,连能干的其其格也大不如前了。她快四十岁了,牧区的女人由于日夜操劳,未老先衰,一到四十就进入老年,她必须给这个家找个归宿。就这样,她来到我们队,嫁给了茨楞。茨楞虽有残疾,却是响当当的贫牧,家族里还出过不少干部,不是副队长就是贫协主席,甚至有个兄弟是吃官饭的警察,在队里甚至牧场中都相当有势力。

虽然单独立了包儿,家里除了老小就是残疾,不能够包放牲畜,只能干些打杂的活儿,像打草,喂弱畜之类。

这工作弹性大,想卖力气累死你,想耍二流子也随你。贫牧和知青都是一天九至十分儿,一分儿一块六,与放牧的分儿几乎一样,够花的了。干这活儿的主要是被剥夺了骑马权利的牧主、富牧极其子弟,少数知青与贫牧是派来监视他们的。所以,有头有脸的贫牧与知青都不爱挑这活儿干。

秋天属于打草季节,打杂儿格外需要添加人手,于是分派了五六个包来到弱畜,其中包括一个知青包儿。我放了几年羊,早烦了,遂主动要求来这儿打杂儿。等打草基本结束,几个包儿陆续撤离,知青都走了,只有我不愿走,便住进了干哥哥家里,呆了足有一年多。

我知道色丽玛是收养的孩子,但那时她已改口,管其其格叫阿嘎,称茨楞为阿加,这就跟汉人叫爸妈一个意思。至于她管老阿爸"昂嘎钦"叫阿爸,蒙古人对爷爷也是如此称呼,我并不知道老阿爸原先才是她的爸爸。直到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到其中的隐情,不由为这个家庭的不幸感叹不已。

住在他们家的那些日子,一切仿佛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一家子过得和和睦睦,当然也包括我。老人睡西边,那是最尊贵的人睡的;我睡北头儿,属于客人的位置,茨楞和其其格睡东边。色丽玛有时睡北头儿,有时睡西边,她那时十岁左右,已经能帮其其格干点事儿,像捡牛粪、拴牛犊之类。

老阿爸也似乎缓过来了,变得与外号相符,总爱咧开大嘴岔子,尤其吃好东西的时候,会不停满意地哈哈大笑。

可我觉得他有点儿糊涂了,不知道是否因受刺激闹的。

他不爱呆在蒙古包里,总骑着一匹老马出去,就喜欢在野地里乱逛,一般都是喝茶和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冬天,他刨开积雪,大量寻找草根与野葱,用皮得勒包着带回来,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抖搂着皮袍的大襟。野葱不能多吃,至于那些草根大多不能吃,也不知道他找回来干什么。夏天,雨过天晴,他又说去捡蘑菇。有一天,他抱着一堆蘑菇回来了,下马就冲我大笑,显得特别兴奋。他对我说,他捡到了蘑菇的"达勒嘎",意思是拾到了蘑菇的头头儿(领导)。我讪笑说:蘑菇哪儿会有什么头头儿啊!他不笑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真的,只要捡到了蘑菇的"达勒嘎",别的蘑菇就会排着队来了……

有时我成心逗老爷子。吃完晚饭,包儿里的炉火烧得正旺,后心有些凉意,但前额已经冒汗,我把皮得勒脱下来,趁老阿爸不注意,用得勒把色丽玛小小的身体掩起来,问他:色丽玛呢,哪儿去了?老阿爸四处踅摸,我把得勒猛地一掀,几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知青住在牧民家,最不适应的就是老觉得饿。他们的习惯是喝三顿茶,最后一顿茶喝完才做正经饭,吃完了就睡觉。而所谓的饭不过是稀肉粥或羊肉面条汤。肉粥是从牧区历史上沿袭下来的,而面条的历史却不算长。那时还没有案板,比如做烙饼,牧民倒是早就会了,拿手压一压就是所谓的烙饼;做面条呢,和好了面,放在一条大腿的衣襟上搓,再拿手揪巴揪巴就是面条了。因此,"案板"、"面杖"、"烟筒"、"铜盆"等都是外来语。茨楞就跟我说过,他小时候,面食除了吃炸果子很少有别的。

但我在干哥哥家的一年多从来没饿着,他们随便我也随意,彼此不拘束,每次喝茶,我都自己站起来,多拿一把油炸果子。为了填饱肚皮,下了工我就主动要求做饭,包揽全家人的饭食。由于我做的饭好吃,其其格由着我任意发挥。趁我切肉、和面做准备的时刻,其其格在锅里烧茶。

天逐渐冷的时候,放在牛车里的羊肉冻成了坨坨,切肉成了牧民的难题。我就用木工刨子,一手按住大肉块儿,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推,肉像刨花一样被推了下来,又匀又薄,比拿刀剁快得多。用刨子推肉不属于我首创,不少知青都这么干。茨楞和其其格看在眼里,一连声夸我这办法好。他们不像严格遵守传统的老牧民,看着用这法子切肉会不住摇头,嘴里不住念叨:这能吃吗?

由于切肉的速度快,我经常做包子和馅饼,甚至还做过当地人从没吃过的肉龙,这些当然比肉煮不烂的肉粥与面条汤好吃多了。

常常是一家人边说笑边品尝我的手艺。茨楞说:你地白面,我的那个羊肉……其其格说:你地、我地,统统馅勒蹦(馅饼)地吃……他们也知道自己的汉话说得不好,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大笑,我也跟着乐。甚至老阿爸也大笑着不停夸赞:"照喝母赛那!"(非常好)一时间其乐融融。

可当我给他们饭钱时,他们却坚决不收。我只能买些粮食回来,顺便给色丽玛买点儿水果糖。

其其格也爱和我聊天。她对我讲当年她怎么放马,骑马技术如何高,甚至对我说:你说草原上有什么事儿是我不会干的?言谈间很是得意。

我这人最怕一本正经,常常跟她开玩笑。

她曾说马肉有怪味儿,她从来不吃。一天,队里杀了一匹瘸腿马,挺胖,我也分到手一块儿肉。我成心把肉拿到其其格那儿,说是牛肉。她正忙别的事儿,远远看了一眼问:是牛肉吗?我回答:当然了!立刻在包儿里大张旗鼓地开始剁馅儿,往里面放了不少五香粉之类的作料,然后开始包包子。

她忙活完了,还过来闻了闻,由于作料的味道很浓,也没闻出什么道道儿来。包子出了笼,大家坐在一起美美地吃,我特意问她;怎么样啊?她回答:很有滋味儿!我心里特得意:叫你不吃马肉,这不乖乖儿吃了!

喝茶的时候,我故意严肃地对她说:知道吗?今天吃的馅儿是马肉的。她立刻站起来,把剩下的马肉拿过来,将火筷子放在炉子里烧了烧,捅到肉里后放在鼻子边闻,然后皱着眉头说;是马肉啊……也不知道是故意给我看还是确实觉得恶心,她做出要吐的表情,可包子在肚子里已经扎了根,吐不出来了。

从此,她却改变了对马肉的看法,也和我们一起吃了。

其其格也爱和我开玩笑。一次,她正从奶皮子里提炼黄油,忽然指着浮在表面黄澄澄的油说:这油不能干吃,你信不信?我立即反驳:谁说的,我就能吃!她说:那你吃给我看!咱们打赌!我从锅里盛了半碗黄油,又加了半碗白糖,一口气全吃了下去。她不认输,对茨楞说:咱们今晚别栓门,兴国肯定出去拉稀……因为怕半夜狗或牛等动物进来,蒙古包的门都用拴着皮条的别子绊住。那一晚,我却睡得特别安稳,根本没出去。她最后只能认输。

跟茨楞家一个浩特的特各西家也挺开化,由着我搞"科学实验"。我发现他家的收音机有对讲功能,就在两个包儿之间接了根儿电线,一端连在特各西家收音机的喇叭上,另一端插在茨楞家收音机的插孔上。这么着,两家的声音互相都能听见。两家人就像看西洋景似的兴奋,都趴在收音机旁,津津有味儿地听,还互相对话,一连玩儿了不少天。

草原上没电话,消息通过马蹄子传得飞快。不久,许多牧民都知道了,觉得特别新奇,纷纷跑过来听新鲜。

茨楞和其其格的好日子却没过多少年。期间,老阿爸去世了,色丽玛也出了嫁。

不久,茨塄突然咽不进东西。场部的医生瞧不了,他去到旗里,甚至去了北京的医院,诊断结果是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

1995年,我帮牧民买车,于11月又回到牧场。那时,茨楞住在场部东边的"崩布克"里。当时,不少牧民已经在那里盖起了房子。但以茨楞的家境,只能仍旧住在"崩布克"里。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吃东西,人瘦成了皮包骨头,说话也相当困难。他对我说,饿,想吃东西,可吃不进去,想喝水也不行,只能靠医生来输点滴……说话时,他的神情却相当镇静,他没有提到死字,可死神已经到了门口,仿佛是他等待的客人,他似乎很乐意跟着客人一起远行……

几年后,色丽玛也由于难产去世了。

如今,其其格与一个外甥生活在一起。她的眼睛里长了一层白翳,几乎已经双目失明,脑筋也有些糊涂了。牧区仍旧缺医少药,他们不懂得很多眼病是可以手术治疗的,而能做手术的大夫距离他们又过于遥远了,他们也就这么活着。

尽管外甥在"崩布克"旁早已经盖起了象样的房子,由于她习惯了"崩布克"中的环境,在里头还能自理,而且"崩布克"矮小,冬天中间生个炉子也比较暖和,所以她不愿住进房子里头,仍旧坚持住在"崩布克"里。

我已见过多起牧民死亡的场景。我感觉他们对死亡毫不畏惧,似乎都知道人早晚都有一死,不过像出一趟远门,所以,只需镇静地等待,不该有恐惧与焦虑。是因为死亡见得多了,还是由于藏传佛教的信仰,使他们坚信有来世的盼望?我赞赏他们对待死亡的镇定态度,可什么时候才能不只是消极地等待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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