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关
作者: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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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关 昭关很有名,因为伍子胥在这里一夜愁白了头。此关南宋尚存,是近三千年要塞,中国最古的关城之一。可它又无名,因少有人知它在何处,也少有人探究它。不像屈原故里,尽管搞不清到底在哪儿,还是有几处很热闹。 我到含山访昭关。 我相信知道含山的人也不多,因为想不出有什么值得看的;伍子胥广为人知,但他与含山有关系,不知道。当然,这里有褒禅山,王安石写过《游褒禅山记》;但文章有名不等于那地方有名,钱钟书说“吃鸡蛋就行,何必要看那母鸡?”纸上读就好,谁多事去看?其实含山是要地,就在长江中下游岸边,几乎被巢湖、芜湖、马鞍山和南京裹在中间,离最远的南京也不过百公里。但它不通火车,因此偏僻、落后而被“边缘化”。 假如现在还是春秋,我此次行了这样一条路线:由越国直抵楚国腹地郢,又下洞庭,继而入吴国,再折回吴头楚尾的昭关。加此前访过的汨罗、秭归和吴都姑苏、越都会稽,以及偏僻的越地山中,对吴越楚算是有大体印象了。于是某些想法与此前有大不同。 长江是由西向东入海,但这不妨碍它的曲折,在安徽境内就近乎由南向北。马鞍山在南北流向的北端,之后不久江便急转背西朝东的下游。我凌晨到马市,天亮出外转转,惊异于临江又紧靠南京的它的寒伧。翌日买舟过江,复回西岸,换中巴,一小时抵含山县城。向司机证实我收集的情报无误后,将行李存车站,换小客。等车的十几分钟,观县城,较之马鞍山,僻陋的内地风情更甚。向一老奶奶购一只烤番薯,一只煮玉米,边吃边与她聊;问生活如何,她误为首长私访,再三说好,却又问困难补助今年涨否。 脏乱的车行十分钟便是冷清的乡村,二十分钟停路边,乘务员吼我:“去昭关的,下啦!”下车,见公路夹两山间,有石上书“古昭关”。右则山脚一座城楼冷寂而立,不远有寂静小村,此外便无人烟;田不多,似世外桃源。行十几米,方知城楼围有城墙,有小屋,一汉子以椅当床似睡非睡。敲窗,汉子睁眼:“看楼?十元。”递出俩钥匙:“大的大门,小的小门,自己开。”又是殊遇,若去故宫也给这待遇,就完美了。 到关楼前广场,认定楼为南北向,我位于北,是楚国,城外是吴国。用大钥匙开门登楼,顿觉凌空。东西两侧是海拔不到二百米的马山城山,虽无层峦叠嶂壁立千仞,却绵延不见头尾,略无阙处,郁郁葱葱,密不透风,人过并非易事,何况筑有烽火台。伍子胥当年要的就是一关之隔的自由。 那天艳阳高照,虽是仲春,却热如夏。四野无人,我便大脱,裸了胸和四肢,沐浴清风,甚是爽快。绕到北面,俯瞰村庄,当是子胥被东皋公隐藏地。伍家在楚国极有名,伍奢是当朝重臣,二子伍尚伍员是守关大将且文韬武略,因此伍家事件轰动各国。楚王不敢放虎,死命追捕伍员,所以子胥辗转来此,昭关设卡不得过,愁白头是可能的。那是怎样的悲愤、孤苦与焦虑叠在壮士心的情感!此时,在空旷楼上,极目四野,风声过耳,竟似京胡丝弦,是《文昭关》二黄慢板,鸣出令人欲哭还休的“愁”字。几声慢鼓,一音轻锣,霎时进入夜幕荒村: 一轮明月照窗前, 绕回楼南,远望青山,遥想子胥逃出昭关马不停蹄到江边,渡江而东,并非立即奔吴,而是南下入越。这虽未见史藉,但我信它真实。我在浙江建德山里曾遇到名“胥岭”、“早午岭”、“子胥渡”之地,诧异中询村中老者,答以祖辈相传伍子胥奔吴途经,且做时间不短的逗留。溯清溪边的路,婉转回环向风光如画的深山走,爬上山峰,农民说“这就是子胥过的岭,他至此又饿又累又病,得我村民以食充饥。”彼时引得我也饥饿,农人就带我回家,食溪鱼、尝山笋,饮溪水,听故事。子胥调养休息好些时日,便乘舟向北入江奔吴。我在那山中、溪边、树下、舍里盘桓许久,想二千五百年前的信息传递不亚于现在。从史料、传说和遗存看,楚王的无道和伍家惨剧很快风传各诸侯,百姓自有是非判断,这也是子胥逃亡一路得助的原因。子胥非寻常,到哪里都有魅力,此地就传有他将楚国生产技术传山民和他战恶魔的故事。伍子胥的地名和传说世代口传,绝非无因,僻远无名的几个山村竟流传至今,不是编造所能解释的。许多历史并不载以文字,而是存于人心。 昭关原有伍祠,与关楼同毁于文革。含山穷,只好在复建楼时将祠移至二楼。见伍祠门紧锁,我晓得该用小钥匙了,这堪比孔明锦囊,一个时候开一个。打开沉重的门,吃一惊,一尊高大塑像迎头,面向吴国,双眼透出悲怒。楼上转几圈,详察东西山体,眺望南北局势,再下楼,分别到吴越两方徘徊。吴国一侧无人家,越国一侧有山村。关楼高大,双檐歇山顶,唯以石筑,有违历史,至为遗憾。城楼拱门内,地上石板有道道辙痕,证实此楼是原址。 出来路边拦车,很快回到县城,当是吴国古镇了。子胥一路狂奔至此,也会在此打尖吧。返程车上我忽然把屈原与伍子胥比较起来。国人曰屈原是民族魂,伍子胥是小英雄。原因我想一是屈原死不离楚,悲且壮;子胥去国伐国,若非平王无道,可算叛国小人。二是屈原有美文,见其忧国忧民,独立精神;子胥有武少文,不完美。三屈原言美行雅;子胥掘墓鞭尸,犯国人不究死者罪之大忌。可我看这是当权者和文人的观点,百姓未必赞同。许多地方端午节源于子胥,自有道理。道德有抽象元素,如爱国、忧民、忠气、人性种种,故历史上不乏继承敌人道德的事,诸葛亮不必说,即或袁崇焕,也是大清为他平反。不过当权者的抽象继承自有其目的,这不说自明。 春秋时尽管诸侯折腾不休,楚自立为王,但周天子名义还在,国人心里清楚,楚王常自觉底气不足而虚张声势。所以诸子百家可穿梭各国宣扬主张,敌国也欢迎他们,各英雄随意到各国实现抱负而不以为奇。由此,屈原的“爱国”可以商榷:他爱的是楚,楚虽称王,却未脱诸侯相;屈原道德崇高,但守楚且实际上为无道王殉死,是愚味。毛泽东说知识人是毛,工农是皮,毛只有附于皮才得生;他讲的是三千年史,皮在当代即他本人。屈原殉国,是楚王这张皮不要他这根毛,他只能委屈而死。他不如孔孟,孔孟以天下施仁为宗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治则现,乱则隐,无需为无道君殉死。 苏州,据专家讲,是中国唯一的二千五百年位置未变的古城,你可以梦回春秋。有一次我从藕园后门出,乘摇橹小船,浑浊的水缓缓而流,橹声咿呀中船娘唱给我吴曲。入护城河,直抵盘门,舍船登岸,品盘门结构,叹古人智慧。悟出吴败楚越之必然:如此城防体系和战略、用人胆识,岂能不胜!它对中国政治经济文化贡献的巨大财富至今用之不尽。可以说,伍子胥是苏州城之父,堪为吴文化首功。你以为阖闾会随意用人?否。吴王非等闲,他对天下大势和各路英雄有把握。说伍子胥只为复仇,我不认同。如为复仇,他可以伐楚后洗手不干或转去他国;说他不择手段,去国投敌,可后任吴王夫差无道,他为何死不离吴? 我曾面对胥门凝视,似见子胥头悬楼上,如堵人流擦过身边,古今交错,我理出这样一个伍子胥:悉诗书兵法,掌天下大势,临群雄逐鹿,怀平天下志。楚不能实现理想,可以去别国。他要报仇,但更重要的是实现抱负,复仇只是他实现抱负的副产品。他选择吴国并非偶然:地接南北,位连江海,土地膏腴,百姓富庶,一统天下的优势胜于秦;吴王有雄心和眼光,可为他提供平台。子胥与孔明一样,未出山已定天下,他为吴王的战略谋划和实施,起码不亚于诸葛亮的文治武功。他死于吴,不同于屈原的死于楚,他实现了抱负,只因夫差昏庸而功败。经此事变,大概熬尽他心血,无力再起;苦心经营的姑苏城和治国体系,是他无法舍弃的孩子,宁愿与之同死。 对平王掘墓鞭尸,是后人对子胥最大的诟病。对此,可否作如下推想:伍子胥认为楚无道,须彻底灭,以免复辟;灭楚是为吴统一天下扫清最大障碍;掘墓鞭尸,是毁掉复辟者的精神支柱,昭示公众“楚王不是神,别抱幻想,跟吴国走吧!”思绪跳到当下:俄罗斯对斯大林掘墓是残忍吗?我们那具尸对中国起的什么作用? 伍子胥是政治家、军事家和治国战略家,有坚定的政治信念和实践能力。屈原本质是书生,伟大也愚昧;他曾是楚国重臣,却无好的实践。我想起张艺谋的《归来》:陆焉实得知妻曾受“方师傅”欺辱,手持一只饭勺找方报仇,很快垂头丧气而归。张艺谋说这是个意象:中国知识人常愤起,却无力也无处下手,只能自我安慰。 我回到“吴国”,再渡江,在马鞍山进了精美晚餐。屋外灯火明灭,俨然大城市状。几杯酒入肚,竟哼起《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 过昭关,是伍子胥以平天下为抱负的必然,屈原则呻吟流浪宁死不出“关”。屈原的选择,是中国二千年绝大多数知识人的选择。他们于“路漫漫其修远兮”中的“上下而求索”自我圈定在“吾国”,紧紧依附于活的或死的国君这张“皮”,不肯、不敢或耻于过“关”。此时大洋彼岸的精英们却扬帆出海,目光锁定寰宇,探寻人类之光。如此,中国知识人的结果只能被杀或自杀;如此,中国并无真正知识群体,绝大多数只是“君”的“御笔”;如此,中国的专制绵绵无绝期,国家愈加落后。不是吗? 所以,伍子胥的价值非屈原可比。 二千五百年后的今天,需要掘墓鞭尸吗?需要,那就要伍子胥,而不是屈原。 2014-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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