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十年(八)】:小卖部琐忆·睫毛上的冰珠·拧“拉合辫”·分场有个飞机场·大烟泡 作者:在陋巷


 

【北大荒十年(八)】:

小卖部琐忆

分场的闹市中心有个小卖部。

说是“闹市”中心,并不为过:小卖部西头一栋房子,就是分场的队部,那是分场的首脑机关,队部、财务室、通讯室,以及后来的阅览室,都在这一栋房子里,这是分场的政治中心;东头一栋房子,是知青食堂兼会场兼电影院兼大剧场,这是分场的文化中心;小卖部所在的这栋房子,东面紧挨着的是医务室,西面是基干排宿舍,小卖部又稳居中心之中心,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想说这不是分场的商业中心、闹市中心,恐怕也有点说不过去。

第一次听说“小卖部”这个名称,还觉得奇怪,脑子里总把它和《红灯记》中的“提篮小卖拾煤渣”唱段联系在一起,以为它是“两毛钱开个小铺——紧倒腾”。后来有点明白了,敢情东北的商店就有点像饭店:像哈尔滨的“哈一百”、“秋林”,够挂四个“幌子”,所以它们可以叫商场、叫公司;北安市里的够挂三个、两个“幌子”,可以叫商店;农场的店铺撑死了只够挂一个“幌子”,所以只能叫“小卖部”了,比“提篮小卖”强一点也有限。

其实分场的小卖部货色挺齐全,齐全到什么程度?它总让我想起一首叫《新货郎》的歌:打起鼓来,敲起锣来哎,推着小车来送货哎。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啊!有文化学习的笔记本,钢笔、铅笔、文具盒,姑娘喜欢的小花布,小伙扎的线围脖,穿着个球鞋跑得快,打球赛跑不怕磨。球衣秋裤后头垛,又可身来又暖和... ...。一个小卖部,总比手推小车货色齐吧?除此以外,小卖部里还有信纸信封邮票、针头线脑、狗皮帽子、羊剪绒帽子、棉胶鞋,等等,啥都有。

年轻时嘴馋,印象很深的是小卖部里有猪肉罐头、枇杷罐头、糖水菠萝罐头,都是用广口瓶装的。猪肉罐头里就几块猪肉,油都冻住了,但当年也是偶尔才奢侈一把,那个美味,直到现在还好像齿颊留香。不足的是罐头好吃难打开,几次开广口瓶上的白铁皮,性急想吃热豆腐,手上总要“拉开”一个血口子,就因为贪嘴,有时候有得有失,有时候还得不偿失。

绵白糖是东北的特产,随便买,价钱也公道。在我们成天“顶耙”吃窝窝头的日子里,可帮了知青的大忙:窝窝头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实在受不了,难以下咽;但就着窝窝头刚出笼的热乎劲儿,在它的眼里倒一点绵白糖,还能勉强咽几个窝窝头下去。

北郊农场的上海知青马老师回忆小卖部时说,非常怀念当时小卖部卖的、上面撒了砂糖末的方饼干,嚼一口“钢钢的”!我也有此感觉,但男知青买饼干的机会毕竟不多;咱东北人就是讲究个实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劲造,我们要买东西就直奔红烧肉罐头去了... ...

 

睫毛上的冰珠

一般家用电冰箱冷冻室的温度是多少?双门的电冰箱,门上有星形标识,如果是四颗星,表示温度不高于零下二十度,食物大约可以贮藏三个月,还可以冻结新鲜食物;如果是一颗星,表示温度不高于零下六度,食物可以贮藏约十天。

进入冬季的北大荒,零下二十多度是稀松平常的事儿,零下三十五六度也赶上过,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的,室外整个世界就好像是在四颗星的电冰箱冷冻室里一般,那真叫个冷。

野外的积雪一脚下去到膝盖,那可不是说瞎话。人在雪地里走,硬是矮了多半截:一脚下去,膝盖以下看不见,远远地望去,一个个都成了“小矮人”,“白雪公主”那就更矮了!收工回宿舍,棉裤里面的下半段,尽是冰碴子。怪不得“农工”去野外,都打着绑腿,又利索又防雪。

北大荒早晨的小刀子风,吹在脸上真的像刀割一样,名不虚传,邪乎。全副武装出门,还捂上了大口罩,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刚戴上口罩,觉得小小口罩还挺管用:小刀子风吹在脸上也没觉得有多冷,相反,呼出来的热气散发不出去,还觉得热乎乎的。没高兴多久,就看到伙伴的帽檐下半部一片霜,眉毛上一片霜,成了寿星老人了!还等没笑出声来,才奇怪地发现自己眨眼不对劲,眼睫毛发粘,眼睛一闭一睁,挺费劲儿。挺了一会儿,眼瞅着都快睁不开了,赶紧把手从棉手闷子里褪出来,伸手摸摸眼睫毛,吓了一跳:眼睫毛上是冰珠!上下眼睫毛都粘在一起了,哪还睁得开?!顺着眼睫毛往下捋,一粒粒小冰珠!刚出棉手闷子的手还有点热乎气儿,捋着捋着,冰珠遇到热气又化成了水。

捋完了,能眨巴眼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仅仅过了一阵子,睫毛上的冰珠又得再捋一遍,心里火苗子一窜一窜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口罩摘了!就一会会,热乎乎的口罩折叠起来咔咔响!

冬天在外“农业学大寨”,既不用开会,也不用动员,更不用伸胳膊喊口号,你想偷奸耍滑也成,但“冰棍”也正在向你招手呢... ...

 

拧“拉合辫”

分场房子的外墙,大致有三种:比较好的要数原来部队(负责监管劳改犯人)的营房,以及后来的小卖部等,都是红砖清水外墙。最常见的是家属区的住房,基本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外墙糊着泥巴。年年入冬以前,要在外墙上再抹上一层大泥,起到保温的作用。这种泥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要“和”得恰到好处,才能抹得上去。因此,我还学会了一句东北俏皮嗑:“稀狗屎糊不上墙”,当表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某人、或某人根本不能胜任某项职务的时候,可以用它来表示,但这句话完全是贬义的,轻易不能用,更不能用在亲友同事等人的身上。第三种外墙是猪号牛圈马厩,既有土坯的,也有“拉合辫”的。

“拉合辫”是早年东北的一项传统工艺,干透了的拉合辫墙有的还两面再抹上泥,有的也就这么的了,十分结实,轻易不倒。

我在农场拧过“拉合辫”。

有一年牛圈西头的土坯墙倒了一小半,露出个大窟窿。职工老张头决定拧拉合辫,把大窟窿给堵上,免得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往牛圈里灌。可怜老牛白天做牛,累得够呛,晚上喝西北风,身上尽是雪花,遭老罪了,心里不落忍。

在空地上就地挖了一个圆坑,直径能有三米样子,浅浅的,不深。挖出来的土不是甩到坑外,而是就堆在圆坑当间,四周高,中间低。见土挖得差不多了,老张头指挥着知青上井房打水,不停地倒在土堆中间。老张头拿把二齿钩不停地来回划拉、搅拌,“和稀泥”。

几个“农工”忙活着在土坯墙的大窟窿里立了几根木柱,横向钉了几排简易木架,排与排之间的高度能有七八十公分,这木架是挂拉合辫用的。

我们几个知青挽起袖子,蹲在泥坑边拧拉合辫,后来发现不得劲,就干脆趴着,老张头笑我们的姿势就像蛤蟆一样。用一束一束的谷草在和好的稀泥里搅合,使得草中有泥,泥中有草,再拧成麻花状,有点像天津大麻花了,又有几个知青负责传递,把拧好的拉合辫捧给牛圈旁的农工,农工从下往上一排一排地挂拉合辫。挂好的拉合辫一束一束挨得很紧,还要错落有致,尽量美观,有点技术。

干了整整一个下午,拉合辫墙编成了,大窟窿补上了。一溜排老牛匍匐在圈里,甩着尾巴,悠闲地“倒嚼”着... ...

 

分场有个飞机场

我们分场有个飞机场,千真万确!

在我们分场的西头,紧挨着公路,有一个飞机场!机场上停放着的,是“安二”型飞机。

还清楚地记得,大约小学二三年级吧,学过一篇课文,就是《安二型飞机》。

北大荒地广人稀,垄沟一眼望不到头,它的机械化程度是全国最高的,东方红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康拜因”)、自动联合收割机(俗称“自走”),等等,在全国首屈一指。正由于北大荒的土地辽阔,特别适宜飞机播种、灭虫、施肥、除草,等等。

“安二”型飞机是苏联设计师奥·柯·安东诺夫集团设计的,这是一种活塞式单发动机的双翼轻型多用途机。翼展18米,机身长13米,高5米。座舱内装有成套的现代化飞行仪表、无线电设备,可以在复杂的气候条件下飞行和夜间飞行。独特的气动外形使“安二”具备了许多其它飞机所没有的优点,它可以在田野等处起飞降落(分场设飞机场就是明证),滑行距离只有180米,能作5米低空飞行。它还设有当时最新的无线电导航、定向、盲飞和着陆设备,可载运1.5吨货物或十多名乘客(引自网上)。

机场上高高的挂有风向标,它指挥着飞机起降的方向;帐篷里是机组人员,无线电台紧张地联络着。夏天农忙时,飞机频繁起降。我们排队出工时,经常看到飞机顶风腾空而起;我们收工时,又经常看到飞机顶风轻盈地降落。

三四十年前,飞机还是稀罕物。乘坐民航班机的,据说必须得县团级以上,还得单位开证明。知青乘坐的,还是拥挤不堪的绿皮“临客”,回一次家,得几天几宿。每当我看到“安二”型飞机直上蓝天,在天边越来越小,脑子里总生出许多遐想... ...

 

大烟泡

北大荒冬季的冷,不是一般的冷,是严寒;北大荒冬季最可怕的,莫过于大烟泡了。

还记得小学或初中时看过一部电影,是彩色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小姐妹龙梅和玉荣所碰到的,就是大烟泡!尽管,动画片中说那是“暴风雪”(如果影片直接说是“大烟泡”,南方人搞不懂,那就要做许多解释说明;“暴风雪”就简单明白多了);尽管,这动人的故事发生在内蒙古大草原。

俗话说,天冷冷在风上。北大荒的大烟泡就是大风、大雪和严寒“三兄弟”拧成一股绳的产物。如果在荒郊野外不幸遭遇上大烟泡,真的能把人活活冻死——不是危言耸听、不是瞎忽悠。

第一次领教、见识大烟泡的那天,天冷得出奇,一大早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房顶上、土路上、沟壑里、田野里,到处积着厚厚的雪。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来劲儿;风也刮起来了,越刮越猛。大片大片的雪花被大风撕碎成雪粒随风起舞,地上的积雪被大风刮起和空中的碎雪搅成一团、转着圈,一时间,天上地下到处是飞舞的雪花,风卷着雪,雪夹着风,天地一片混沌,放眼望去,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那是路,那是田,只有一片移动着的白色铺天盖地... ...——当地人说:刮大烟泡了!伴随着大烟泡的,是凛冽的西北风吹着哨,怒吼着,似群狼在嗥叫,似野猪在厮杀;狂风卷起雪粒打在窗户上沙沙响,狂风吹得电线呜呜叫,鬼哭狼嚎,掀天揭地,仿佛世界的末日真的来临了!

好在那天没有出工,但到了饭点得上食堂打饭。哥几个看看窗外,谁都不想动弹,三个和尚没水吃,咋整?“抓阄”?找纸片现做“阄”挺费事儿,还是甩一把扑克“争上游”吧,谁输谁辛苦跑一次。牌发下来,我手里一把电话号码,外国人头一个也找不见,垫底,没辙了。费力地推开门,狂风先给来个下马威,一个趔趄,差一点来个大马趴。这狂风邪了门了,打着转,分不清西北东南;狂风裹挟着雪粒在身边不停地飞舞盘旋,抽打在脸上像刀割似的。不得不随时调整着走道的姿势,一会儿侧对着来风,一会儿背对着来风,裹紧了棉袄,倒退着走。仅仅三五分钟,脑门子生疼,十指冻僵了弯不过来。狂风钻缝觅隙,身上的热量迅速的散去,厚实的棉袄、棉裤、狗皮帽子,竟然就像没穿衣服一样,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样,宁可饿一顿,也不遭这个罪呀!这一把牌输的,亏的大了去了!

大烟泡肆虐了一天一宿才停,大雪夷平了沟堑,遮掩了土路,路沟旁半人高的野草丛被大雪盖得只露出梢梢头。狂风让积雪随意搬家,大雪封门,房子的墙根儿,无端地堆起一座座小山,公路上是高高的雪墙... ...在北大荒十年,哪年都得碰上几回大烟泡。

多少年过去了,大烟泡来时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烟泡过后红装素裹、银雪条条,那样一种严寒,那样一种壮美,永远不会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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