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拣烟头的书记——戏剧人生

我小时候，父母有一些文艺界的朋友，其中有几个是话剧团的演员、导演，均中戏、北影毕业，洗表演，有才华。他们来我家，落座未几，便开始折腾，拿椅子当道具，即兴表演，手舞足蹈，神采飞扬；也有说唱、吟诗、嬉笑，也有诉说生活，嘲笑别人的。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就像看戏。

有一位话剧演员，高个子，扎着膀子，相貌堂堂，有高仓健风。面貌自然嵌着风刀霜剑的岁月痕迹，话音总带着发号施令的威严，那声音径直从腹中稳稳送出，低音，顶着风传八里，纹丝儿不乱；一双眼睛平时还算和蔼，瞪圆时便有炯炯光亮；走路时上身板正，步履沉稳、坚定；好卡腰，类似油画“决战前夕”那位。有懂行者说，这叫“本色演员”，生活中就这样，上了舞台，还是这样。

这位演员姓贾，不是“假”，就是大观园里的贾。贾演员在苏联学戏两年，回国后却一路走下坡。——就栽在长相上。六零年以前，舞台被“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统治，贾演员这样相貌堂堂者，扮富人不合适（为富不仁），扮穷人也不合适（人穷志短），所以戏不多。

贾演员嗜烟，瘾极大。有一年春节，有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见面之日定在初三.他请我父亲过去帮忙把关。我也跟着去看热闹。进屋后，只见满屋子烟云缭绕，劣质烟呛得我浑身哆嗦，呼扇半天，也只见人影晃动，到底没看清那女的长什么模样。

六零年以后，阶级斗争风起，社会主义康庄大道铺上话剧舞台，贾演员吃开了，扮书记啊！那时候，能演书记的演员如过河之鲫，数不胜数，但是，长得像书记者可谓凤毛麟角。贾演员上台，那个做派，啧啧，一招一式，尽显书记之勃勃雄姿，之刚毅坚强，之五洋捉鳖，之无限风光。或循循善诱，支持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或怒斥顽敌，揭露地富反坏右的阴谋诡计；上级教导记在心，谁发家谁狗熊，谁受穷谁光荣；抗洪救灾，勤俭节约，除四害讲卫生，人走灯灭，不浪费一粒粮食……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已过，急切需要在舞台上大树特树顶天立地的书记形象，以打击敌人，教育人民，贾演员更是好戏连台，忙的不亦乐乎。

一次，话剧团排演一出自然灾害后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戏，贾演员照例出演男主角，扮第一书记。最后一次彩排时，剧团请省里宣传部门的主要领导、各位处长到场审看，通过了便公演。

因为有领导莅临指导工作，团里在小剧场准备了一排沙发，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放着若干糖果，还有著名的“散花”香烟，再就是一壶信阳毛尖。领导们仰坐在沙发上，翘着腿（也有不翘的），抽着烟（一般都抽，不会抽也抽），不时“吱吱”的喝茶（有的喝完还长长的“哈”一声，与台上的对话呼应），看着演出。

主要领导在前排中央就座，他没有翘腿，而是将腿伸长，叉开，图个舒服。主要领导大口喝茶，一根接一根的抽着即使他也不容易搞到手的“散花”香烟，一颗接一颗剥开糖块，扔进嘴里咯嘣嚼着。公家烟，抽多少都不心疼，这种场合名正言顺，所以就想多抽几根。往往香烟还有大半根，主要领导就掐灭，或者甩掉，再点一根。

主要领导眯着眼，享受烟糖茶的乐趣。突然，他觉得身前身后有人动静，睁眼看，几个孩子小老鼠般钻来钻去。一个孩子正在扒拉茶几上的烟灰缸，从那里面拣烟头。还有一个孩子，居然搬着他叉开的一条腿，从东面移到西面，把他脚下的什么东西拣起来。又钻到他跟前，手伸到沙发底下掏。

主要领导焦躁起来，一把抓住那个孩子，低声问，干什么的？

那孩子大约将到学龄，笑眯眯的看着主要领导，竟无一丝丝惧怕，很理所当然说，拣烟头啊。说着，打开手中一个纸袋，里面有不少烟头，有小截的，也有些大半截的。

小孩子学吸烟，不怕家长打你！主要领导看着孩子天真，且可爱，气消了大半，但还是装作生气的样子。

小孩子笑嘻嘻的说，不是我吸烟，给别人拣的，拣了烟头有糖吃。

给谁拣？主要领导好奇了。

孩子伸手向台上一指，说，给他！

台上，贾演员扮演的书记站在舞台正中，烘云托月，天上的星星朝北斗，地上的小河朝东流。贾演员正慷慨激昂，同志们！低标准，瓜菜代，少吃粮食，多吃蔬菜，是我们永远坚持的方针，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已经摆在我们面前啦！

音乐声起，几道强烈的灯光“唰”地打在贾演员身上，他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一个潇洒的挥手，把手中那根只吸了一口的香烟甩到台下。

站在主要领导旁边的那个孩子，快步抢上去捡起烟头，喜不自禁对着贾演员做鬼脸。

大幕在掌声中徐徐落下……

                                                                     2013-03-19

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824470527

乔海燕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