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画在扑克牌上的坎坷人生
作者:田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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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 画在扑克牌上的坎坷人生 扑克牌的两面都不是空白,如何在扑克牌上画画?这样:将扑克牌两面中间的夹层撕开,撕出毛刺的层面用油画棒就可以画了,这是画家老康在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时的发现。1976到1978,老康在茶淀农场画了400多幅这样的微型油棒画。画棒是家人探监送来的,类似蜡笔的一小盒油画棒那时才几角钱。在1976年10月粉粹四人帮以后,“政府”对老康们的管理越来越松了。 老北京民间油画家老康的罪名是“流氓教唆犯”,起因竟是结发妻子的告发。我们不妨分解一下老康的罪名,“流氓”,是指老康画裸体画,甚至人体写生,而老康写生的人体模特是自己的妻子;“教唆犯”,是指老康成天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吃吃喝喝,这群人中老康岁数最大,所以他说什么话都算教唆。老康说什么话呢?他说西方资本主义的野兽派,说莫名其妙的马蒂斯和莫奈,还说苏联的修正主义分子列宾。现在我们都知道了画家为什么要画人体写生,因为人体是个很基本的东西,画一个人如果连人体结构都不掌握怎么画呢?而且画真实的人体和仿照书画上的人体,即写生和临摹,是完全不同的。现在我们知道人体写生是比较常见的画家提升技巧的途径,特别有助于提高画家的透视能力,但那时候老康的妻子不这样想,北京的公安机关也不这样认为。 老康的妻子是木制品厂的厂医,她嫁给老康的时候,老康还在北京曙光电机厂当工人。老康出生于1944年,五十年代因为绘画的天赋他进了北京市少年宫的图画组学油画,他天生对于色彩的感觉非同一般,被誉为少年宫的图画组的色彩大王。老康小学毕业考上了北京著名的男校五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但是初中毕业老康却不想读高中了,因为那时升学越来越强调党的阶级路线,老康出身不好,爷爷日本时期在东四开过洋车行,父亲是伪军官,上大学无望,老康就上了北京艺专。三年困难时期,艺专被撤消,在读学生统一分配工作,老康被分到曙光电机厂。 文革后的1973年,北京中小学师资奇缺,于是在北京赴各地插队知青中大批抽调高中生回京任教,同样也在本市的各部门发掘师资,老康就这样从一名工人变成了一名中学图画教师。摆脱了工厂繁重的劳动,老康终于又拿起了画笔,他终于可以用全部的时间来画画了。这本该是这个曾经的绘画神童的黄金时期,这时老康本该达到自己油画艺术的峰巅的,他还不到30岁哈。 但是他却被自己的妻子以流氓罪告发了。虽然老康知道婚后妻子对自己不满,也知道妻子对自己的人体写生不理解不认同,但是妻子竟以这样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实在令老康始料未及。1976年老康被判有期徒刑13年,量刑重一方面因为老康拒不认罪,另一方面那时量刑轻重还要看是否赶在风头上,比如同是“强奸女知青”(所有与女知青发生性关系的当地干部包括农村与女知青结婚的农民),那是反革命破坏知识青年下山下乡罪,一阵风20天左右,赶上风头就是枪毙,赶上风尾就判3年,老康当时正赶上“打资产阶级土围子”①的风头。不过老康的罪名没有“反革命”三字,大概是因为老康这个人太不沾政治的边儿了。北京与老康同时期的流氓罪多有“反革命”的定语修饰词,例如:有对抗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破坏春耕的,叫“反革命强奸耕牛罪”,判10年;有偷看革命女知青洗澡的,叫“反革命偷看青春罪”,判10年;还有个青年工人,晚上梦到和车间一漂亮女工发生了性关系,逢人便吹嘘,传到姑娘耳里,烈性姑娘居然上吊自杀了。青年工人被抓了起来,怎么定罪?有人说定反革命流氓罪,可那青年工人只是做梦,并非实施耍流氓,最后定为“反革命梦奸罪”,15年。 妻子把老康送进监狱那年,他们的女儿刚满4岁,4岁的女儿已经显露出绘画的天才了,她的儿童画获得过北京市的大奖,可教她画画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劳改犯。 似乎一切都停滞了。即使一切都停滞,画画也不能停滞,于是老康画起了扑克牌的油棒画,在茶淀农场的厕所里,上空飞舞着绿色的苍蝇,地面爬行着白色的蛆虫,厕所用它的熏天臭气拥抱这个曾经的色彩神童。……1978年老康被宣布无罪释放,平反出狱与妻子离婚,中学早已将老康开除,他只能重回曙光电机厂去当工人。 樊老师与老康结婚是在1984年,樊老师是初婚,比老康小6岁,老三届人,她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1968年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8年考大学回了北京,毕业后留校做行政工作。他们是经人介绍的,樊老师对这个被前妻送进监狱的艺术家充满了同情。学数学的樊老师不懂画,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老康的画,她喜欢听老康谈野兽派,谈马蒂斯、莫奈和列宾。可是,樊老师与老康的婚姻只维持了十年。 樊老师不理家政也不会做饭,她吃惯了食堂,过惯了单身,更何况从小父母就没指着她做过家务。婚后的樊老师依旧每天早出晚归上班下班不亦忙乎,她是属于一旦身负职责就变成工作狂的那类人。对于单纯的、书呆子气的樊老师来说,老康的家庭情况也有点复杂,一是老康有个多病的坏脾气的老父亲;二是老康的前妻留下了个患精神病的女儿,当年老康入狱,家庭破碎,真正被毁了的,正是这个小小的绘画天才;三是老康朋友太多,家里经常高朋满座,都是些胡同里的民间吉他手、手抄本作家,还有画家,樊老师下班回家晚,吃饭的事儿总是拉不开栓,有时是七八个、有时是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开出去吃馆子。 久而久之樊老师的后院起火了。火种是家里请了个四川小保姆,小保姆非常能干,不但把老爷子伺候得满意,还讨得了老康唯一的女儿的欢心,朋友来家,再也不用到外面去吃了。家,终于有个家样了。凡事都有它的两面,很快丈夫和小20多岁的保姆上床了,这个消息,樊老师不但是最后一个知道,而且是在她结婚十年后,丈夫正式向她提出离婚她才知道的。即使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樊老师也还想保住婚姻,因为随着封闭保守社会的逐步瓦解,女人特别是独立的知识女性对这类事情的宽容度越来越大了。樊老师不同意离婚并提出付给小保姆经济赔偿来解决问题,但小保姆不要,老康坚持离婚,他对樊老师说了这样一句话:“小樊,你要是对我这样的胡同串子还这么不舍,你就太把自己看低了”。樊老师仿佛这才突然梦醒自己这十年一觉的婚姻,她原来是屈尊下嫁的哦。虽然同属北京人,樊老师的和平里楼群文化与老康的胡同文化是北京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她这才同意离婚,让位给四川小保姆。 后来,老康与四川小保姆的婚姻也结束了。离婚后的老康没有自己的住房,他租住在半地下室里。凭良心说,这个能干的四川小保姆是老康家的功臣,她伺候老父亲至终老;给女儿联系了长期的病院并为女儿费劲周折争取来高额的医保补助;倒腾康家东四的祖产房屋,小保姆让老康不但在新街口拥有了一处舖面房,还在怀柔的山林买了一处农家院。这些事,无论樊老师还是老康本人来办,都是力所不能及的。把该办的家事办妥后小保姆就去了京西的一家日本料理打工,还学会了日语。不久老康做心脏搭桥同时腿疾加重,需要照顾,小保姆由于照料日本老板抽不开身回家,怎么办?这个与老康结了婚的四川小保姆,给老康雇了一个河南小保姆。 夫妻关系既然名存实亡,老康提出离婚。这时,四川小保姆也就是老康的第三任妻子因为老康患病,她提前取得了北京市的正式户口②并为自己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加上怀柔的农家院,在离婚后都归小保姆所有,小保姆遂将获得的两处房全部出租。在无数涌进城市的、希冀改变世世代代被拴在贫瘠土地上的悲惨命运的农民工当中,老康家的四川小保姆是个佼佼者。 老康与与樊老师恢复了往来,此时樊老师已经退休,她回想婚姻十年她并没有尽好妻子的职责,因为结婚时她不懂婚姻。如今看到老康居无定所,形影相吊,重病缠身,樊老师惟愿老康能活得长久一点。年前老康突发脑梗住院,樊老师与四川小保姆两人白天黑夜倒班陪护他。出院后,樊老师把老康接到了她位于学校宿舍院的家里。老康的女儿,至今还由四川小保姆管理照顾着,她每周都抽空去精神病院探视,樊老师和老康,则去的很少。(完)
①打资产阶级土围子,1975年4月1日张春桥在《人民日报》发表《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文章指出:在短时间内,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这两种所有制并存的局面不会有根本改变,而只要有这两种所有制,商品生产,货币交换,按劳分配就是不可避免的,城乡资本主义因素的发展,新资产阶级分子的出现,也就是不可避免的。“现在资产阶级的土围子还很多,打掉一个还会长出一个”。文章发表前,曾经中共中央政治局讨论,由毛泽东亲自批准。 ②按户籍政策规定,外地农村户口与北京人结婚,需要十年以上才能获得北京市户口,四川小保姆与老康离婚时结婚九年,她拿着医院开出的老康的重病证明疏通各方关系提前为自己办妥了北京户口。 相关图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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