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向同窗都是爱——艾梅梅之美
作者:冯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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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向同窗都是爱——艾梅梅之美 作者:傅珉 冯敬兰按: 惊悉艾梅梅突然去世,她俊俏而善良的脸庞立即浮现在眼前。我刚上初中就知道初一1班有个大右派艾青的女儿叫艾梅梅,她五官标致,眉梢眼角有淡淡的忧郁。后来,我们一起下乡到黑龙江宝清县的852农场,听说她的父亲艾青也在那里“劳改”过。离开北大荒以后,艾梅梅改名韦黎明(她的母亲是韦荧),是英文版的北京周报的编辑部主任。多年前,哈尔滨知青联谊会秘书长、上海知青唐坚希望我帮助组稿,他们要编辑《北大荒知青诗抄300首》,我首先想到艾梅梅。打听到她的电话,立即联系,梅梅二话没说,立即发来她在北大荒时写的诗歌。那次她告诉我,因为肾功能不全,一直在透析。我的心立即沉了下去。我一直默默牵挂着艾梅梅,不知道成年累月的透析把好看的她折磨成了什么样。结果,她说走就走了,并非因为肾脏的问题。 艾梅梅的同班同学付珉把下面的文章发给我,读后非常感动。梅梅有这样亲如姐妹的同窗,是她的福气。 我们的同学艾梅梅先我们而去,已经一周。在这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她常常在我的眼前闪现,仿佛还在我们身边。回味一个从外貌到内心都美不胜言的老友,再次置身以往那些难忘的场景,想到用流于笔端的文字来表达对她日甚一日的思念,或许多少能淡化乃至驱散心头的忧伤。 我们1963年相聚到师大女附中,距今已整整半个世纪!50年的岁月,我们一个个从懵懵懂懂的小女生变成了历经沧桑的白发老太。常言说:最是难忘少年时,是因为心智的开启始自这个年龄段。我们从入校相识,到下乡劳动,到经历文革,到后来天各一方,虽然在一起相聚的时间只有5年,但是我们彼此心存友爱,终生不弃! 那么多的美好回忆是从初一(1)班开始的。在每一个人的印象里,回忆中,梅梅的形象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大家公认她是我们班里最有幽默感、最具秉赋的一个同学,很早我就感受到了。下乡劳动给我们印象很深,初一时有过两天分配干剝玉米的活儿,我打心底偷着乐,因为活儿轻不累,又可边聊边干。我凑在梅梅身边,听她讲她看过的中外小说、电影,深感她的见识大大多于我们。当干地里薅草活儿时,就不美妙了,因为蹲不住很痛苦。我斜眼扫到旁边的她,正双膝跪地朝我调皮一笑,意思是说“干脆这样吧”。后来一个学一个,大家齐刷刷地都低头跪地朝前爬。蹲在田埂上的老乡怜惜地看着我们,顺便问起:“出阁了吗?”这句话我们竟然听不懂,又是她诡秘地解释给我们。嘻嘻哈哈过后,疲惫随之消失。由此我们也知道了,在老乡眼里,十四五岁的我们,身体等同当地二十岁人,却干不了地里活,从中自我受到教育。每年下乡的几天,大伙吃住在一起,摆脱了课堂枯燥,获得的是另外的收获,充满乐趣。 梅梅在班里一直是学习好,文体方面活跃,思想也不甘落后的人物。在初二下乡时,刚过完15岁生日的我,被发展入团,介绍人是同桌的杨扬。梅梅比我大5个月,自然也心情急切。恰好那段时间我和梅梅也是同桌,郝新是团支书,布置我要像杨扬关心你一样,密切联系她。梅梅爱写日记,对我不保密。我就把她无情解剖自己,努力在克服缺点的决心一一介绍给大家。她入团愿望很快实现。由于她各方面突出,很有骄傲的资本,后来一直在谦虚、平易近人上努力修为。 初三毕业前的那段日子,我们像细小的沙粒,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文革”大潮。不懂政治,看不清方向,把握自己当然很难。在特殊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情感,常常被无关的因素所影响和左右。每个人的“真我”和个人的魅力,在社会环境的笼罩下,是很难得到充分显现的。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一些小事凸显了艾梅梅的真性。在我们中间,她的所作所为,她的很多表现,今天显得弥足珍贵。 由于她出身于文化世家,所以她先天具有的文化艺术方面的潜质,时不时会流露,会表现出来,对于身边的我们,产生很大影响。比如:在解释毛主席诗词中的典故时,她拿出古人的诗给我们讲。当时流传说毛喜欢“三李”,她能讲出“三李”是谁,还能讲出李白被称为“谪仙”是什么意思;外国风景油画不为人注意,她把一些散落没人要的都收集在手,我们有幸成了名画欣赏者;她还带我们去美院附中,看她哥哥艾轩的习作。体现在梅梅身上的这种所谓“文化的自觉”,今天看来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起码在当时那种疯狂的日子里,使我们对中外文化尚存一丝温情,一丝敬畏,面对摧残文化的荒唐事多少能有些冷静。 在文化环境一片荒漠的那两年,梅梅时不时谈论人文领域知识,由此我也领教了她的文学素养。我们初三毕业,面临考高中,课外时间有限,不知道她怎么看过那么多的中外名著。中国四大名著自不必说,我记得她讲过雨果《九三年》、斯诺的《西行漫记》,还有《斯巴达克斯》等。她特别喜欢欧·亨利的短篇。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自然受俄国文学作品影响更多,像普希金的诗、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都是她讲给我们听的。印象深的是我们一起读过《从小要爱护名誉》、《红肩章》、《黑面包干》等。我感受到梅梅是从书中源源不断汲取营养,使自己的精神获得滋养。 她表现出很多好品质,留存在我的记忆中。记得一次我串联回来,大谈在外地偷吃果园水果的“开心事”,梅梅把脸一沉,说:这样就不对!这句话好似当头一棒,顿时不光我没话可说,在场几人也沉默无语。我们毕竟还有着共同的价值观,有残存在心底的良知和善念。这件小事我终生不忘,这就是“诤友”的作用。文革后期我们传看过的书大部分都是梅梅找来的。她发表读后感,总是很有见地,好像打开我们心灵的一扇窗,填充了那时候我们空洞、迷茫的大脑,使自己的精神世界或多或少有些色彩。这样一直延续到六八年我们先后离开学校,走向社会。 我一人先被分配进军工厂,梅梅和刘毛毛等一帮同学一起去了北大荒。很长时间我心里空落落的,一直神往她们的生活。要不是最爱我的姥姥的阻拦,我差点儿就要求调离工厂而去北大荒了。这边我整天心神不定,融入不进工厂环境;那边梅梅也心情糟糕,她与陈洪生的恋爱被人指摘可能是主要原因。我们通信中常常互相诉苦。为排遣不快,我设法找到曾经看过的书,一本接一本寄给她。为怕丢失,我们都用挂号寄来寄去。梅梅是个既直率又能心中装事的人,我们之间的这个秘密,直到前些天说起,刘毛毛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老给她寄书啊!”当时这种作法无论让我俩的哪一方领导知道,肯定招来一堆麻烦!说起这件事,现在的年轻人,是难以理解的。 她最早得到郭路生的诗《相信未来》,马上寄给了我,同时也传抄给很多人。诗意的生活始终伴随着她。有一次,她大病初愈,出门看见蓝天白云,获得一种别样的感受。她在来信中说起当时心境,引了一段话,大意是:“生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无论贫穷、富有,阳光同样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30年后,我才发现这是梭罗的《瓦尔登湖》中的名段。作者写于1845年,1949年中文第一版编入《美国文学丛书》,直到1982年才有徐迟译作的再版。遗憾的是,我没有问过梅梅是从哪里看到的,一本曾经在我国很冷僻的书她居然早就看过?之所以着意于此,是因为这本书肯定对梅梅极其重要。徐迟在序中说:“(这本书)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心肺,动我衷肠”。“是一本健康的书,对于春天,对于黎明,作了极其动人的描写。读着她,自然会体会到,一股向上的精神不断地将读者提升、提高。”由此我思忖,梅梅是把海南视为瓦尔登湖一样喜爱的。她有独到的智慧,才充分享用了上苍赐给她的那份美好。 在我一生中梅梅对我的影响,给我的帮助是非常珍贵、非常重要的。“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有一件事说明,她对别人真诚的赞赏,带给自己的同样是由衷的愉快。 18年前,我遭遇不幸,亲人突然故世,为排解悲戚,我尝试换置几件家具。那天正赶上朱晓闽第一次回国,几个人来我家聚会。没想到正巧店铺送来我淘的旧桌子旧榻,我尴尬之极,准备听大伙的奚落。哪成想梅梅大为赞赏,她说随心所欲营造这样的家居环境,可是无可替代的自我享受啊。还说她家那一对太师椅真真是古董,文革中她花20元搬回家的,我不由惊叹:这是什么样的眼光和品位啊!下次见面,她把中汉拍卖公司的拍卖图录送给我,算是给我的一个指引。我们强抑彼此感兴趣的话题,转入和同学们的叙谈。聚会结束,与梅梅通话一小时,得知马未都最早由她撰稿介绍在《北京周报》,她断定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马先生,不会记得她了。我不相信,当我再次听马的讲座时,带去马在收藏方面的成名小书《马说陶瓷》。当提到韦黎明(梅梅后改的名字)时,马未都马上关切问她的情况,并让我转交名片。他在我带去的小书上题词:韦黎明女史指正。回家后,我说给梅梅听,她根本不信,我说两小时之内,你会收到这本书。当时快递随叫随到随送,一会儿她电话打来,告诉收到。为当初不为人知的人推介是需要眼力的,人家出名后还能记着自己,是件欣慰的事,可想而知梅梅的心情!如今马未都被万千粉丝称作“马爷”,已是世界名人,这也成为跟梅梅有关系的一段佳话。 两千多年来,人们尊奉孔老夫子的至理名言:“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这既是识友的标准,又是交友的原则。梅梅正直、至诚包容、博学多闻,这些品质在她身上多有体现,真正是对我们多有益处的好朋友。 除此而外,我还要加上今天人类社会更看重、更强调的价值,那就是尊重人、关心人的“爱心”! 文革前,我们班在年级各项活动中常常名列第一,大家一致看法是我们班心齐。文革中,大家心灵不同程度受到伤害,好像也甚于其他班。“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后来校庆时,没想到我们班到来的人最多,表现出依然亲密无间,不见隔阂。令别班很多同学羡慕。这里我要说,当然跟我班每一个个体的品行是分不开的,其中梅梅就作了个很好的榜样。她到处打听大家的下落,积极联络,特别是逢校庆、同学聚会她每次必来,且谈笑风生。到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可是却越发关心每一个同学。黄小原发病前工作不顺心,校庆活动一结束,梅梅就陪小原回家继续深谈。看小原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惊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原变成淑女啦!”的确,生活使小原的胖假小子形象大变!而只有梅梅能精辟地通过幽默的调侃来疏解、温暖黄小原的心。小原是我们班第一个病倒的,那时大家纷纷去探视,还捐款,小原在有生之年深切感受到同学们的关爱,她丈夫、女儿也感动之极。 多年来梅梅身体很虚弱,可是思想却更达观,也正是这一点,使她病情呈现出最乐观的状态。可以说上苍为她延长了很多年的寿数,使她尽享了安逸和天伦之乐。 梅梅对我们女附中同窗格外情深,她有限的精力毫不吝惜用在每位同学身上。大家都有体会,如果给她打电话,一定要准备充足的时间,不管是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她总是不舍挂机。那年盛夏,董丰回国,在后海聚会,下车要走一大段路,同学们不指望她能来。可她自有办法,在大伙三三两两聚齐时刻,她笑眯眯让三轮车夫搀扶下车。“啊,好似沪上名媛赴约!”我一发声,大伙顿时笑作一团。这有趣的场景历历在目,难忘梅梅的身影之美! 越到晚年,梅梅越放得开,爱表达而不琐碎,话一出口,趣味横生。所以只要她在,常常就是中心。大家最关心的是她的病情,她每次不厌其烦讲生病原由经过,当下状态。除了解疑释惑,恨不得把养生知识背后,她所掌握的中医药文化,阴阳五行、时令节气等满腹经纶讲授给大家,拳拳之心有目共睹。 谈到梅梅,还有很多话要说。她与我班很多同学有共识——最怀念女附中时光!她把那么多的爱洒向了我们同窗。我常常不忍心多打扰她,占据她宝贵的光阴和友爱的心田,这也是后来的若干年我们见面不多的原因。一句话:梅梅之美在于她的一片爱心,她以思想精神的丰富和心灵的纯净美好带给了我们永久温馨的怀念! 上苍待梅梅不薄:她有那么多欣赏她的朋友和咱们这一大拨50年前的同窗;有青梅竹马的老公;有如此优秀的儿子,和可爱的小孙子;---还有,梅梅最终能躲开寒冷大霾的北京,安祥地躺卧在她所喜欢的温暖的海南大地的怀抱,这也是她的福报! 梅梅以精彩完美的一生告别了这个世界,说实在的,我是很羡慕的。我就这么想着她,念着她,总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聚,延续今世结下的善缘。 写于2014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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