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把太阳支起来:第一章
作者: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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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太阳支起来 第一章 我从一出生就有些不对劲,似乎天时、地利一样都没占。我是意外地出生在街上的,因为我的母亲固执地认为还不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她的孩子还不会这么快就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她无视医生的劝告,一个人固执地从医院的产房里跑出来。她在还不算那么拥挤的城市的街道上闲逛。母亲其实主要是想在一条小街上找到她非常喜欢吃的烤地瓜。她当时只有二十四岁,比她即将出生的儿子正好大两轮,是同一个生肖。二十四岁,真的非常年轻。我年轻的母亲终于找到了她想要吃的东西。她挺着肚子,一边走,一边吃着还有些发烫的烤地瓜,看上去心满意足的。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年轻的孕妇,竟然已经是一个有着八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那是秋天,空中飞扬着黄色和绿色的叶子。这个城市里到处都可以找到旧时代的痕迹,因为革命还没有进行得那么彻底。街道上还有算命的小摊子,那是一个戴着茶色眼镜的盲人。母亲嘴里嚼着可口的食物,就坐到了那个算命的面前。实际上母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算命的问了许多问题,最后说,你的这个孩子和你的命有些磕碰,但是------。没有等到算命的把转折词后面的意思说出来,母亲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此刻算命的大惊失色,忙摘下有色眼镜四处找人喊救护车。没有多久,我就出生了,出生在秋天的街道上。那天,空中飞舞着黄叶,但是天是蓝的,我们母子二人被迟到的救护车给拉走了。 据我母亲说我一出生,就将大拇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认吃,从小看到老。 和我的姐姐相反,我出生之后就开始得病。首先是在没有满月的时候得了百日咳,后来三天两头感冒发烧。而我的母亲也染上了肺结核,我无法吃到她的奶水。我的姥姥从老家赶了过来,开始替母亲带这个多病的孩子。那时候我的父亲远在异国参加一场唇亡齿寒、保家卫国的战争。我见到他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出生在街上的关系,我的身体格外虚弱,所以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吃药。姥姥用一个小勺喂我药,里面是研成白色粉末的儿童药,非常苦,加了糖水还是苦。我总是不费什么事儿,就将这苦药喝进去。这件事情直到我后来长大了以后,姥姥还是经常在别人的面前夸我,她说这个孩子从小就听话,吃药跟喝糖水似的。其实我不是一个太省心的孩子,除了经常闹病之外,最为困难的事情就是晚上睡觉。每当天色渐暗,夕阳西下,我就开始犯毛病,主要是对黑暗的恐惧和对太阳的无限留恋。我会不住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把太阳给我支起来。我那时候刚刚开始能够讲话。我的姥姥是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怀里抱着她的外孙,显得不知所措。她抱着我吃力地想尽可能向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站,这样可以让太阳最后的一束余晖照耀在她外孙的身上。当然这一切的努力最终可能都是同样的结局,暮色吞掉了太阳的最后一点光亮,黑暗开始笼罩这个世界,我开始变本加厉地又哭又闹。姥姥抱着我到处走来走去,汗水从她的脸上不断地流下来,但是无论她怎样哄我都没有任何效果。母亲在一边气愤地说:妈,你要是给他两撇子,他早就好了,这不就是惯的毛病吗。母亲说话时近乎咬牙切齿。 人类对黑暗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人类找到了火,发明了各种照明的技术。 这种恐惧在我的童年表现得格外明显。所以我会经常在半夜里醒过来,面对着黑暗,大声地啼哭。姥姥那只苍老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带有一股强烈的烟草的气味。她的抚摸和那特别的烟草味会让我立刻获得安全感,变得安静下来,我会再一次进入梦乡。这时候光明在我的眼前出现,梦中或者是我的记忆中一片如水的光芒,飘忽流动,我的恐惧在光芒中一扫而空。我飞翔一般地奔跑着,总是可以看到姥姥就在光芒的那一端,她笑眯眯地望着我,望着她的外孙健壮地奔跑。所有的叶子都闪着光,绿色在光芒中流动着,姥姥坐在一个非常小的板凳上,有许多带着笑容的脸在这个时候出现,但是我只是向着我的姥姥那里跑过去,光芒似乎和我一同移动。后来我看到一只花大姐,它在一片叶子上慢慢地爬行,我看见它的腿上如芒刺一般的细毛,在光亮下似乎变得透明,这个画面是来自我最早的一次旅行。姥姥带着我,回了一次老家。 蒸汽机车带着巨大的声响驶过广阔的原野,我的记忆中那是一种光电般的速度。风有力地从车窗外面吹进来。整个的旅程中我一点都没有睡觉,我被窗外的景色所吸引,表现出巨大的兴奋。对于我来说,这些记忆都是些断裂而零碎的画面,是带有梦幻成分的,但是又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过一样。有一些红色的花朵,开放在很高大的树上,它们好像离开车窗异常的近,以至我可以清晰地辨别花瓣上的那些叶脉和花朵发出的一股甜丝丝的香气。这些开花的大树都是长在一些陡峭的岩石之间。在我们的火车穿过那些山洞的时候,这些花朵就一下子向着你扑过来,但是转瞬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直到火车从隧道里钻出来,光明又一次地迎面而来,景色大变,平原开始一望无际。刚才的那些大山和开着红花的大树就都没有了踪影。那次的旅行就是一次现实和梦幻的交织,无法清晰地辨别这两者之间的界限。这时候那只花大姐飞了进来,后来在课本上知道它的学名叫瓢虫,这是多么难听的一个名字。我还是叫它花大姐。这只小小的昆虫在我的记忆中可是巨大的,它完美无缺,它身上的斑点,让我长久地着迷,那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图案。我的姥姥后来对我说,我捉住了那只花大姐,足足玩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那虫子后来飞走了,姥姥说她当时觉得我一定会因此而大哭大闹,但是出乎意料,我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失控,而继续兴致盎然地看着窗外。我的这种良好的教养,再一次使我的姥姥感到骄傲。绿色的原野,我分辨不清楚那是庄稼还是草地,但是记住的就是无边无际绿色的植物。记得有一种植物让我永远难忘,它们大都高高地挺拔在风中,引起我对它们的注意是它们的颜色,它们的颜色是深红中带着棕色,姥姥告诉我那叫洋铁叶。我想这名字恐怕是指它们的颜色类似生锈的铁皮?这样想似乎一点都不浪漫。在那一望无际的绿色中,它突兀而惊奇,让我神往,只要有它们出现,我的眼睛就会立即追随过去,直到它们在我的视野里完全地消失。它们一直都是非常遥远地离开我,这使我对它们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神秘感--它们非同一般的颜色,和它们的遥远不可触摸,甚至无法用你眼睛去清晰地观察。 姥姥和我的到来,在家乡受到热烈的欢迎。我们就住在大姨家。这是一个庞大的家庭,他们有十四名子女,而且都是那么高大健壮,看上去完全不像他们的父母。大姨的身材像我的姥姥,模样也像。大姨夫则身材矮小,但是一对眼睛却非常亮。我当时就认定这人一定聪明。他看上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却会讲流利的日语,这在我们的亲属中是绝无仅有的。我可以感觉出来,大姨夫非常地尊重我的姥姥。 为了欢迎我们的到来,大姨家杀掉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据说被我一个人给吃掉了大半。大姨夫说老六的这个儿子口真壮。他提到老六的时候目光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后来我知道老六就是我的母亲。大姨夫和母亲之间其实不是那么融洽。我母亲后来提到她的这个大姐夫的时候,用一种冰冷的口气说:他改变不了地主子弟的本性。大姨夫的父亲是地主。 姥姥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给我看病。老家有一个神医,人们都叫他仙儿。姥姥认为只有他才会治病。姥姥没有对我母亲讲明真实目的,她只是说回去看看老家的亲人。神医住在一处青砖大瓦房里,房子里有一种阴森的感觉。他在桌子上摆了一个油乎乎的脉枕,让我把手腕放到上面。最后他给我开了一个药方,里面的一味药费了好多的周折才弄到。临出门的时候,神医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是老六的儿子,老六现在也是城市人了。然后他口气一转,说,你别和老六说到我这里来看过病。看来我的母亲老六在老家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我觉得很多人一提到她,语气里总是多了一些什么。 三岁时候的一天,我看见一个气宇轩昂的军人走进我们的家门。他带着大檐帽和肩章,不知为什么,我像见到了敌人一样立刻躲到了一张桌子底下,长久不肯出来。后来在姥姥的耐心诱导下,我终于肯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姥姥几乎是拖着我,走到他的面前,让我叫他爸爸,我死也不吭声,最后我突然地叫了一声:舅舅。这是我出生以后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我们都没有给对方留下美好的印象。 我父亲说,由于他儿子的这一声意想不到的称呼,迫使他后来下定决心,结束他的职业军人生涯。 父亲不止一次地和别人说起,他从军队上转业回来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的口气中怀了无限的感伤:如果我不回地方,我现在至少是正师级。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投向很遥远的地方。他后来离休也只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 我的姥爷在市郊的一家农场里面找到了一个喂马的工作,姥姥和姥爷就带着我去了那里,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是我的母亲的肺结核日渐严重,她经常会吐出大口的鲜血,医生建议我还是少和她接触为好。我离开她几乎没有任何的留恋,因为我知道母亲不喜欢我,就像我那个军人的父亲不喜欢我一样。 我开始了一段真正自由的日子。 我们的房子远离开农场的大院,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小山丘的上面。我的姥爷选择了这个地方是因为我们可以拥有一大片属于自己的菜地。自从搬到那个小房子里,我就没有再闹着姥姥支起太阳,也没有半夜里醒来啼哭过。我姥姥硬是认为是那个神医的乌鸡药方起了作用。 我计算过,姥姥当时也就是五十岁多一点,但她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了,她的头发梳成一个疙瘩鬏,现在的人管这叫发髻。那时候只有老年的妇女才梳这样的发型。我的姥姥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来完成她的头发上的这一造型,但是也不会过长,当头发梳完以后,她会在上面擦上一些头油,使她的头发显得一丝不乱。通常在完成了这项工作之后,她就会给自己点燃一棵纸烟,她点烟的动作非常的优雅而熟练。通常在这个过程中她会唱一些小曲,大都是家乡的地方小调,她也会唱电台里的一些歌曲。我中学毕业之前最后一次回去看她的时候,她曾经指出我哼的一首歌曲跑调了。我当时最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给姥姥或者是姥爷点烟,其实我主要是非常迷恋火柴划着的那一瞬间的奇妙感觉。所以我总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着,只要姥姥把烟盒拿到手里,我就像一个准备射击的士兵,做好划火柴的准备动作,只要她的烟卷一从烟盒里弹出来,我就扑地一声划着火柴,点燃香烟。如果我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就一定跟自己生气。姥姥会特意让我再给她点一次。这会让我觉得异常的满足,不仅仅是划火柴的乐趣,而是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又一次得到了证明。 我对农场的记忆不是连贯的,但是所有的记忆都是非同寻常的美丽和神秘。这构成了我一生都不大喜欢城市而对乡村有着特别的热爱。所有的原野和树木都可以唤起我对童年的回忆。 看呀!太阳从厚重的云彩后面出来了。冬天的早晨,寒冷使天地变得格外的清爽,太阳像一颗被冻得硬邦邦的红萝卜,我一直觉得雪地里的那些红萝卜的颜色一定是冻出来的,就如同我的手一样,被冻得红红的。太阳被冻得也放不出来多少的光芒,更别说是热量了。可是我喜欢这时候的太阳。那种娇嫩的红色还让我想到秋天山上一种酸酸的浆果,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太多这样的浆果,我从来就没有吃够过。我把太阳想象成一颗这样充满了酸汁的果子,这样的不可多得的果子,所以我特别地喜欢它。灰蒙蒙的天空在太阳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变得晴朗起来,那些云彩突然地就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地上是无边无际的白雪,我认为那是天上的云落了下来,落得这么干净,就像树上的叶子。没有云的天空如同池塘里结的冰,我想天空一定是结了一层透明的有着淡淡的蓝色的冰。太阳这颗被冻得通红的果子,在冰面上打着溜溜滑。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这都是姥姥亲手做的;我的手上戴了一双很厚的手闷子;我的头上戴了一顶狗皮帽子。我走在冬天的早晨的雪地里,在淡淡的红色的阳光中,我走不太快,因为我的衣服又厚又重,我像一只肥胖的企鹅,当然我是一只快乐而好奇的企鹅。蓝色的天空中飞来了一大群喜鹊,它们快乐的叫声肆无忌惮地打破了早上的安宁。它们后来就落在了我们门前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的场院的墙头上。我很少去那个场院,那些坍塌的围墙有着无限的衰败,让我有莫名其妙的恐惧。姥爷在那里面种了一些芹菜和香菜。这些长尾巴的鸟儿在那些残留的土墙上整齐地一字排开,相互热烈地交谈。这些鸟立刻引起了我对它们的兴趣。我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向着场院的方向,那些喜鹊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它们没有因为我闯进这个废弃的院子而飞走,它们只是停止了热烈的讨论,一个个的歪着头看着我,看着这个穿得圆鼓鼓,企鹅似的小孩儿。我在院子里找到了一根比我的个头高出很多的杆子,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姥爷在这根杆子上系了许多长长的布条,立在院子里,为的是驱赶那些前来偷吃还没有发芽的种子的鸟。我摇摇晃晃地举着这个高高的杆子,向着那些喜鹊扑过去。我觉得似乎我可以用这根杆子打到这些鸟。这是些非常镇定的喜鹊,它们并不忙着飞走,只是等到我的杆子快接近它们的时候才轻轻地飞起来,又落在附近的墙上。我就又向相邻的一只鸟冲过去,它也重复同样的动作,它们也不再热烈地交谈,都那么俏皮地歪着头看我。我一次次地接近它们,它们一次次地飞走。有好几次我觉得已经打到了它们,但是还是让它们轻松地化解掉。这无数次的失望让我觉得格外的愤怒,我顽强地扑向另外的一只鸟。姥姥来到的时候,那些喜鹊叫成一片,呼啦啦地一起飞走了。我的脸上流着泪水,手里抱着那根大杆子,像一个初次打猎的年轻猎手,一无所获的结果让我伤心欲绝。我丢掉了手中的杆子,一头扑向姥姥的怀里,开始放声大哭。姥姥紧紧地搂着我,她的怀里有一股非常浓烈的柴草的烟火味,她刚刚做好了早饭。我哭了很长的时间,后来断断续续地叙述着故事的经过。在我的描述中那些喜鹊都成了居心叵测之徒,故意耍弄我这个没有经验的猎手。姥姥说,那种杆子怎么能打到鸟,等让你姥爷给你编一只滚笼,给你捉一只漂亮的黄雀儿,那鸟会哨,比人唱得都好听。我问姥姥,比你唱得都好听吗,姥姥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她唱得太难听了,我说不对,你唱得好听,我姥爷也说你唱得好听。姥姥说你看,你姥爷回来了,那老东西一定是饿了,你是不是也饿了,我们吃饭吧。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照亮树枝上的那些霜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早晨!我后来的生命中还有过这样的早晨吗?这样的早晨一生也就只能有那么一次,有一次已经足够了。我的童年,童话一般的童年。 春天到来了,我先是在路边发现了几棵冒芽的小草。那带着微黄的绿色让我欣喜若狂。姥姥说,用不多久,这草就会全绿了,河边的柳树趟子就会开花。整个的冬天我都在盼望着温暖的季节的到来,因为我一直梦想着,我的姥爷会给我用滚笼捉到一只美丽而又会唱歌的黄雀儿。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就有那么一条很小的河,两边的沙岸上长满了细细的柳条。风吹过来,一连几天地吹着,吹着,草地就绿了,那些柳条真的就开花了。那是一些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黄色小花,走在柳趟子里,你的身上,你的头上都会变成了黄色。柳花淡淡的有一种苦涩的清香,其实柳条的皮就是苦的,又苦又涩。那是我们生活的真正滋味?不知道,至少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苦难,和我的姥姥姥爷在一起的那些年我就没有想过。我一天到晚就是一个梦想接着一个梦想。那么多的好玩的事情好吃的东西和好听的故事。那一年的春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好不容易天晴了,姥姥说柳趟子里一定会找到一些蘑菇的。就这么几天的工夫,柳花全都落了,让雨水给洗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柳枝上已经长出了细长的叶子。叶子上挂着雨水或者是露水,没有丁点儿的灰尘和杂质。河水也是绿色的,多半是这些柳条的颜色映在了里边。我和我的姥姥走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姥姥就开始轻声地哼着小调。柳趟子里也有许多的鸟在叫个不停,但是我觉得怎么也比不上我姥姥唱得好听。我们那一天没有采到多少蘑菇,但是我的姥姥为我捉到了一只红肚子青蛙。姥姥说,这种青蛙的肉是可以吃的。后来姥姥把这只青蛙埋在了火盆里,它被烧熟了以后样子不怎么好看,但是味道确实好。我吃到的许多好东西都是姥姥用那个火盆烧烤出来的。 姥爷用柳条给我做了一个叫儿叫儿,这东西有些像口笛,我把它含在嘴里一天到晚地呜呜呀呀吹个不停。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儿,当然就凭这叫声一定是个怪鸟儿,但是我一定是一只快乐的鸟儿。 姥爷带上了一把飞快的镰刀去小河边割柳条,他要为姥姥编一些篮子,他还要编一个叫柳罐的东西准备用来捉鱼。我吹着我的叫儿叫儿跟着姥爷去了河边。我坐在河边的沙滩上,后来我看到了我的对面有一只白色的大鸟儿,它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浅浅的水中,像雕像一般。我开始的时候怕它受到惊吓飞走了,但是后来我发现不管我对着它怎么大声地喊叫,它还是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站立着。后来我就对着它拼命地吹我的叫儿叫儿,我希望它能跟着我的叫儿叫儿叫上几声,但是它还是带理不理的,这让我觉得非常的丧气和绝望,我开始对它产生一种仇恨,我高声地喊着,你这只笨鸟儿,我一定要杀死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变得这样的凶狠。后来我开始向着它的方向扔石头,但是我的力量太弱,远不能够击中它。我觉得它好像是回过头来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觉得它的目光里是一种无法述说的平静,安详得就如同这和缓的河水。它的这种目光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地自容,就停止了我的疯狂。我也静静地坐下来,仔细地观察它。它的羽毛是纯白色的,光滑的反着光,它的一只腿抬起来,冷眼看上去好像是一根棉花糖似的。姥爷后来扛了一大捆柳条走过来,镰刀就别在他的腰间一根绳子上。我觉得姥爷的形象有些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什么的。姥爷说这种鸟儿叫老等,因为它总是站在那里等待着鱼的到来。我后来才知道这鸟的学名应该是白鹭。后来我上小学学到了守株待兔这条成语,我造的句子是"白鹭是一种喜欢守株待兔的水鸟"。这个句子被我们的语文老师给批上了不合乎逻辑的字样。 捉鱼用的柳罐编好了,姥爷把它下到了小河的一处比较窄小的地方,大约是天黑以后放到那里的,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姥爷就穿着长长的水靴去取柳罐。说好了他要叫醒我一起去的,但是那一天下着小雨,等我醒来姥爷已经回来了。姥姥弄了一个大盆把那些鱼养在里面,有三条鲶鱼和一条白色的鱼,姥爷说那是虫虫,还说这鱼的嘴上的肉最好吃。中午的时候姥姥把炖好的鱼端上来,姥姥对姥爷说,你这老东西弄了这么多的鱼回来有功,给你喝一点酒吧。姥爷其实根本就不能喝酒,喝下去一小盅脸就红了,连脖子都红红的。姥姥把虫虫的嘴都夹给了我,说这个部位没有刺,被鱼刺扎了可不得了,会死人的。吃过了饭,姥爷注定要抽烟的,我等姥爷一装好了烟,就嗤地一下子将火柴划着了,然后神气活现地给姥爷的烟袋锅点着。姥爷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姥爷喝了酒,没有一会儿就睡着了,姥姥从他的手里拿过来还冒着烟的烟袋锅,说这老东西,就是这么一点的启子,喝一盅酒就迷糊了。姥姥说着就把烟袋放在了自己的嘴里,吧哒吧哒地抽起来。我总是觉得姥姥抽烟袋好像不那么专业,但却一直认为她抽烟卷的样子确实非常有风度。 当我长大了,突然有一天开始奇怪,为什么妈妈和我的那些姨、舅舅都称呼我姥爷大姑夫而不叫他爸。家庭中所有的成员无疑都对姥爷有一种特别的尊敬。后来我终于知道姥爷不是这个家里的亲生父亲,他的身世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搜寻自己的那些遥远的记忆,想起就是在农场的那段时间,有那么一个下午,姥爷对我说,他一出生就被送给了人家,因为自己的家太穷。后来长到十八岁,他的养父母告诉了他这一切。他回去看自己的亲生父母,父亲已经不在了,只见到了母亲。他没有太多的描述他们见面的经过,只是说当他离开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一直送他走了很远。后来他说你回吧,母亲不送了,他又走出了好远,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姥爷用一种平缓的口气讲述着这一切,就和他平日里说话一样,一边讲一边抽着烟。那些烟雾在他的脸上缭绕,使他的目光有些模糊起来。我已经无法用我的姥爷当时的语言来复述,但是他的语言无疑是无比的简洁,却很逼真,以至到现在我想起来,还是构成一个非常生动的画面,如同我亲眼看到了他所经历的那一幕。我从三姨那里知道姥爷和姥姥到一起之前曾有过一个自己的儿子,他的妻子在儿子一出生就死了,是我姥姥把那个孩子给奶大的,后来他也成了车老板,但是光复的前两年就没了音讯,光复以后有一个落网的土匪交代是他们杀死了他。姥爷听了这个消息一整夜都没有睡觉,也不说话,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姥姥就陪在他的旁边,默默地流泪。 还是让我回到农场里那段美妙的时光里吧。这一天姥爷因为喝了一点白酒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姥姥拿过他手里的烟袋,接着抽起来。那一顿我吃得很多,但是相对来讲我还是更喜欢吃肉,因为鱼里面的刺使我无法痛快地狼吞虎咽。午后的阳光使我们的房间变得更加温暖,姥爷打着很响的呼噜,他的脸在阳光里呈现出一种古老的紫铜色,脸上的皱纹清晰而生动。窗前障子上的豆角已经开出了红色的小花,我又听到远处柳林里传来鸟的叫声。 姥爷要去内蒙为农场买马,他去了很长的时间,我每天都会长久地站在小山包上,望着不远处大路的方向,盼望着姥爷骑着高大的马,沿着公路奔驰而来。但是那种等待往往都很失望,那条道路向着远方延伸,消失在一片红色的高粱地的后面,那不是一条繁忙的道路,很久都不会有什么车辆或者是行人。太阳缓慢地下沉,渐渐淹没在那片红色的高粱之中,仿佛投入了一束巨大的火种,整个田野开始在黄昏里燃烧。这样的燃烧是短暂的,浓重的暮色扩散开来,黑暗的成分愈来愈多,只剩下一点点红色,如同香火点点。这是我最绝望的时刻,姥爷看来不会在今天回来了。麻雀会突然地叫成一团,然后又嘠然而止,天地之间静得出奇,夜就来了。 夜里,我已经没有那些最初的恐惧,自从我们离开了城市,我再也没有生出对夜的那种极度的恐怖。我的梦…我的梦就是春天的柳林,和穿过柳林的那条浅浅的河。老等在河面上走过,步态优雅。当老等出现的时候,声音就消失了,那些歌唱般的鸟叫,河水的流动,风吹动柳枝,那些声音都被滤掉了。白色的老等走过来,然后就等在那里,耐心地在那里等待。这是什么样的时光,时光中的童话,我的梦就是童话,我那童年就是童话,我的哭泣呢?连同我的哭泣都是美妙的。看啊,那阳光从雨后的云层中钻出来,雨水还在下着,阳光和雨滴碰撞着,我听到了声音,我听到光和水的碰撞声,不,也许那不是光和水的声音,那是马蹄撞击到地面的声音,我看见我的姥爷,骑在马背上穿过明亮的雨水,朝着我跑过来。 姥爷真的回来了,是半夜,也许就是在我做梦的时候。他给我带来一只长满绿色羽毛的红嘴小鸟。小鸟装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睡觉前一定要把那个鸟笼放在我的枕头旁边,等我睡着了姥姥再把鸟笼挂起来。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鸟笼子取过来,这只鸟仿佛成了我的玩伴。 我记得姥姥家的墙上有一幅很大的香烟广告,那是伪满时期的东西,我不知道姥姥是如何将这样一幅招贴画保留下来的。画上是一个柔媚的女人,手指夹着一根香烟,穿着一件中式的旗袍。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最美丽的女人。画已经有些发黄了,足见年代的久远,但是那个女人的魅力,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丝毫的减弱。四十多年以后,我在香港尖沙咀一家叫糖朝的饭店的墙壁上看到了好几张类似的香烟广告,只是那些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更多地充满了风尘味道,不如我记忆中的姥姥家墙上的那位漂亮。 童年,我美妙而充满了梦幻的童年,那日子就在我的梦中萦绕,永不褪色,终生难忘。在梦中我永远是那个胆小的孩子,永远有我的姥姥和姥爷的呵护,还有我绿色的红嘴小鸟,永远不动声色的老等…… 我的好日子是突然间被强行结束的。就好像电影片子,突然被剪断,再也没有接续下去。 由于我的那一声舅舅,叫得我的父亲无法安心继续他的戎马生涯,他提交了申请,从遥远的西藏转业回来。 我的母亲突然出现在姥姥的房子里,一下子让我觉得异常的紧张,直觉告诉我,她的出现可能会对我非常的不利。这完全是一种直觉,这些直觉在我的父母身上似乎非常的灵验,不知道是由于血缘关系还是由于我对他们特别的防范。 我的母亲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她的头发刚刚烫过,她的肺结核早就痊愈了,所以她看上去面色红润而健康,是一个标准的城市妇女。她和我的姥姥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因为由于父亲的归来,他们两个人决定一定要把我接回去。其实这基本上是父亲的主意,他认为我如果再继续在我姥姥这里待下去,就给彻底惯坏了。他甚至认为这是两种思想、两条路线的斗争。我的母亲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坚定本色,无条件地站在她丈夫的一方。第三天这件事情的主要策划者,我的父亲出现了,这是我自他上次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第二次见到他。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的命运无法扭转,我拉着姥姥的衣服不住地啼哭,姥姥也流下了许多的眼泪。但是我从姥姥的眼里已经看到了无奈。父亲此时已经脱下了戎装,他穿了和我母亲一样的米色的风衣,他的眼光让我觉得有些发抖。姥爷坐在炕边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我就这样被我的父母强行给带走了。那是中秋的时候。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我的姥爷和姥姥就离开了农场回了老家,我不知道这是否和我被带走这件事情有直接关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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