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雷电匍匐在自己脚下——苏轼《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诗欣赏 作者:黎烈南


 

让雷电匍匐在自己脚下

    ——苏轼《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诗欣赏

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每大雷电,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闻雷震也

已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宋诗之宝贵处,往往在于对人生的思考、感悟,所谓“理趣”者是也。而大文豪苏轼之感悟,更是俯仰皆是,触处逢春,在似不经意中,道出妙理要道,其高瞻远瞩之势,信手拈来之句,令人称奇。此《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绝句,便是洋溢着人生大智慧的神来之笔。

苏轼为杭州通判任上,于闲暇间常常登山游水,时有感悟,见于吟咏。一次,他来到了天目山,与一位唐姓道士欣赏周围景物,谈笑风生。唐道士对苏轼说道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当雷雨天气时,我从天目山上高高俯看下边,闪电照亮天空,只觉得云彩脚下雷声如婴儿啼声,丝毫不觉得是雷震呢”(“天目山上俯视雷雨,每大雷电,但闻云中如婴儿声,殊不闻雷震也”)!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和感受!一般人很少会在雷雨大作之时登上高山;而隐居于山中的唐道士却告诉了苏轼这样一种情境——人居于高峰之巅时,雷声发于脚下,其平时震天的怒吼,竟变成了婴儿的啼哭之音!

唐道人的这一发现与感受,让苏轼想起了什么?是一种生活常识——人离开闪电的云层愈远,所听到的雷音便愈低?或是人世经验——事物在不同的空间与角度观察理解时,会呈现出不同的变化?

都不是。苏轼的联想与思考,是别有一番意味的。

苏轼微笑了。他想起了一个历史上的有名典故——三国时代的刘备“闻雷失箸”的故事。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时,曾对刘备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当时被吓了一跳,以为做天下之主的心事被曹操觑破,手中的箸(筷子)顿时落到地下;此刻天上正好打了个雷,他向曹操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失箸”,是因为让突如其来的雷声给吓住了,因而掩饰了过去。刘备之惊怖,已经不是外在的雷声本身,而是来源于他的内心深处。正因为有感于此,苏轼才在诗之结尾中,吟出了这样一句—

无限人间失箸人。

刘备如此,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即使是中杰出的人物,也难免有此失态之时。“闻雷失箸”,这个人们熟知的典故,在苏轼这里,成为了对人类被名利得失所困扰的象征,“人间”、“无限”逐字,正是对人类心态普遍性的精炼概括。

若问笔者解此诗时,何以不按诗歌先后顺序,偏偏先从结尾一句解说?回答是:因为这最后一句,其实便是本诗的第一句。即是说,苏轼在进入创作状态时,心中先已有了这最后一句——他听到了道士所言雷声现象后,脑海里瞬间便浮现了刘备闻雷失箸的境况,因而深入到了对人类患得患失之情状的反思之中;他在诗歌的开端,貌似冲口而出的“已外浮名更外身”之句,早已胸有成竹地联系着“无限人间失箸人”之思路,首尾贯通,使作品成为一个浑融的艺术整体。

在诗史上,很多名篇,都是因为诗人们胸中酝酿好了那精彩的结尾一句,其作品才脍炙人口、传播不衰的。

且看本诗的开端——既然人们常为名利欲望缠身,因而时时表现出如刘备闻雷失箸般的惊惶,那么,对于人类来说,若想消减这种惊惶,便要对自身的欲望本能有所节制,乃至看轻外物,保持强大的独立忘我之精神状态,这是一个根本的修身途径——“已外浮名更外身”。

当人能将浮云般的“名声”、“人气”等等置之度外,甚至对那生老病死之身体都淡然处之,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他惊慌失措呢?“已外”后加上“更外”两字,使诗句语气坚定,精神饱满,把积极主动的状态发扬到极致,给全篇带来了一种高屋建瓴的宏阔气势。

此刻,诗人大声问道:眼前的雷声闪电,你在达到忘我境界之人的面前,还能发什么神威呢——“区区雷电若为神”?神一般的雷电,不神了;苏轼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却如高大之神,让雷电匍匐在自己脚下。“区区”者,渺小也,无足轻重也。“若为”者,“岂能如此”之谓也。而“区区”、“若为”这样寻常字眼,一经苏轼运用,便透出指点江山、挥洒自如之神韵,令人想见其“超人”风采。

何为神?“苏格拉底说:‘一无所需最象神’”。“人生的智慧就在于自觉限制对于外物的需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以便不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人已被神遗弃,全能和不朽均为梦想,唯在无待外物而获自由这一点上尚可与神比攀。”(周国平《智慧的诞生》)这种“无待外物而获自由”的人生境界,正是苏轼等宋代精英的追求。在这方面,他与希腊哲人在精神上可谓息息相通。当苏轼人立足于高处,可以俯视、进而藐视雷声时,他产生了一种人生超越的高峰体验。看哪,神一般的巨人在潇洒地俯听弱小的雷声——雷声变为了婴儿,人变为了“神”,这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情境,这是人生的奇观!

超然于山之巅峰的作者已无所畏惧,他指点雷电道:“山头只作婴儿看”——雷电啊,平时你在人们头顶上震怒轰响,令人生畏,如今我觑你如襁褓中婴儿,咿呀于脚下!“只作”两字,气势沛然,语气轻松,从“已外”、“更外”、“若为”之语气贯连而下,为精警的结尾之句作了巧妙的转接。

俯视调侃雷电的同时,苏轼还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或不如说想象到了雷声骤雨大作时,天目山脚下,如刘备闻雷失箸者有之,慌忙躲避者有之,敬畏膜拜者有之……因而在结尾,发出感慨万端的一句:“无限人间失箸人”。这个结尾,和“已外浮名更外身”高大的“超人”形象形成鲜明对照——一方面,是山下听到雷震的人们的惊怖慌乱,另一方面,是立于山巅之人笑傲雷声如婴儿的淡定轻松,真令人浮想联翩,深思不已。

这一出人意料的结尾,令人感悟多多:“闻雷失箸”,其根源,实在来自人之本身,而非隆隆雷声,此感悟一也;“闻雷失箸”不是个别的现象,凡食“人间烟火”者都会有此状况,是人性的弱点的普遍反映,“无限”二字,就点醒了这一点,此感悟二也;“无限”二字,也能引发对时空无际、连绵延伸的一种慨叹——人类患得患失,“闻雷失箸”,岂止一代几代之事,世世无穷已,此联想三也;如果按照本诗前后呼应的艺术结构来看,作者一方面看清了“无限人间失箸人”,一方面赞美“已外浮名更外身”之神一般的境界,既点出了人类的自身局限,又抒发了超越自我的崇高愿望,形成了强烈的艺术张力,此又令人感悟者四也……

超越“浮名”与“身”,时时登高望远,尽力体验忘我之境界,亦不旺做了一回“超人”。本诗中将雷电踩在脚下的抒情主人公,正是人类挑战自身局限的勇气的象征;而人毕竟生活在世间,他可以偶然登上“天目山”,傲视雷电,享受接近神一般的高峰体验,然而他毕竟常住人间,被人生种种矛盾所困,难以成神。能够在一生中有机会成功挑战自身的局限,这是作为人足以自豪的地方。本诗的开端“已外浮名更外身”与结尾的“无限人间失箸人”,将做人的骄傲自豪之感与遗憾惆怅之情,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把在困境中超越自我的永恒追求,凝练经警地抒发出来,显示了独特不朽的思想艺术价值。

苏轼曾在他的《临江仙》词中云:“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何时忘却营营”——这是他一生不懈的追求,与苏格拉底所言“一无所需最象神”,正是如出一辙。不同处在于,苏格拉底用哲理性语言来叙述,苏轼则以天目山上俯视雷电之“已外浮名更外身”的不凡形象,作了诗意的表达。他们超越自我方面,都为人类做出了榜样。苏格拉底的无畏一生自不必说,苏轼那“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警句,是诞生于生死考验的乌台诗案之后,他那“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豪言,亦恰是发出在被贬海南后北归之时。一生“奋厉有当世志”、为民族作贡献而不计身害的苏轼,能名垂中华民族史册而被后人敬仰,从根本上说,正在于他在“已外浮名更外身”之自我超越、自我完成方面,做了身体力行的努力。

苏轼这首小诗虽然篇幅短小,但概括了对做人之根本的思考,与他的名作“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也无风雨也无晴”警句互相辉映,是不可忽视的一首带有宋诗理趣的别开生面的作品,在诗史上的思想艺术方面之贡献是显而易见的。


注:

老子《道德经》:“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苏轼“长恨此身非我有”,“已外浮名更外身”,本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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