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父的漫漫归乡路 作者:許樹錚


 

三伯父的漫漫归乡路

这一切太过传奇,至今犹令人不信。


一、怀祥留言 惊人消息如梦里

七月十九日下午在网上浏览,无意中在上海知青网我的诗文下看到一条6月27日的留言:

许先生您好,我是鼓楼区科技局刘怀祥,贸然相扰,不知您是否有一位叔去了台湾,他是我姨夫的爸,如是请与我联系,我的手机号是139519。。。

我哪有叔叔在台湾?台湾只有一位伯伯,是我祖母的侄子,八九年就跟我们联系上了。满腹狐疑中,拨通了刘怀祥的手机,刘先生说他的姨夫叫许麟,在台湾,老家是无锡小河上,曾去无锡找过多次。。。闻言我愣住了,小河上是我老家地名,明清两代乡绅人家集中的寸金地,那里直到49年解放,只有我们一家姓许。冥冥中预感是家人找来了,但不会这么离奇吧?他说姨夫现派驻上海,我请他马上问问他的姨夫,他父亲的名讳以及还有什么记得的,须臾刘先生来电话,说姨夫的父亲叫复民,他有个哥哥叫海民。。。一听顿似电击,霎时心潮汹涌,百味杂陈,我们父子两代寻觅了很多年的伯伯回来了?

我当然熟悉我这一房的家事,海民、复民,是我的两位伯伯的字号。他们一个叫许廣耀,一个叫许廣蓥。是廣蓥伯伯的后人找来了!

家父許廣枏弟兄五人,他排行老四,生前多次告诉我,他大哥(廣耀,生光緒三十四年)书画极好,抗战投笔从戎,参加国军,一去断了踪影,千秋雄兔,死未还家。二哥(廣燾,字壽民。生民國元年)曾在南京陸軍第一醫院學軍醫,後去上海,抗战中病逝於上海四明醫院,年仅二十八岁。三哥(廣蓥,字復民,生民國二年)很早就随親戚去了浙江,祖父死时曾回无锡奔丧,以后就渐渐断了音讯。老五廣釗,字保民,民國三十年考入上海海軍學校,曾在軍艦上做事,后来参加了新四军。抗战时的新四军非常贫困,他常从苏北姜堰回来,因无良民证,每回来去都是偷偷请祖父的学生、伪公安局秦姓局长帮忙。最后一次回来被叔公知道,怕受牵连,不准他住在家里,我父亲无奈只得送他去难民营暂住,不料在那里染上伤寒身亡,年仅21岁。战争年代,竟五去其四,到49年,只剩了我父亲一人。

四九年后,家父几次托人去宁波查找,曾有人告诉他“这个人你不要找了”,弦外之音,不言而喻。1997年父亲去世后我继续找,辗转请人帮忙,今年初还在网上给宁波市长、市公安局写信,答复都是查不到。每次回到无锡跟老姑妈谈起家史,总不死心,他应该有后代吧?如果是跟国民党走了,那么台湾开放大陆探亲已几十年了,也无消息。历次运动中家父都要遭罪,仅凭官僚地主家庭出身,就是革命的对象,父亲在省粮食厅数十年,始终低着头过日子,69年全家下放,一去溧水十六年。。。心头翻滚,悲多于喜。

“喂喂,怎么不说话?”电话那头在呼唤我。冷静了一下,问明许麟的手机号,拨通他的电话。。。他说“家父的身份证上就写着父亲许湛之,母亲邵氏”。没错!祖父母的另一个孙子寻来了?他又说;“祖父是吴稚晖的学生,留学日本振武学堂,清政府时是管带,祖母常年住佛堂,吃斋念佛,不大回家,小孩个个有自己的奶妈,家里兄弟姊妹都是跟着佣人生活。”没错,他说的都是我家早年的情况。我问;“你父亲是哪年生的?”,他回答是民国二年七月初二。这与家谱记载完全一致,《锡山许氏宗谱》载:“廣蓥:嘉澍三子,字復民。生民國二年癸丑七月初二日。” 他很惊奇,从不知道他父亲原名叫许广蓥,也很惊喜还有个95岁的姑妈健在。他称呼我堂哥,说尽快安排好手头上的事,就来南京认祖归宗。

据此,许麟是三伯父的儿子,我的嫡亲堂弟,小我六岁。这么说祖父母还有一房子孙,好好地生活在台湾,不由人感慨万分。將近八十年才有后人来相认,这种小说里有,电影上才见的离奇故事,却发生在我家,实在是匪夷所思。一时,心情之复杂,笔墨难以形容。老一辈已大半凋零,我自己也已步入暮年。

立即报告老母和无锡老家九十五岁的姑妈,猛然里来这个消息,她们也都呆住了,似信非信。许麟又来电话,我将无锡姑妈的电话告诉了他。夜十点多,姑母在电话里冷静地对我说,“外面很乱,什么样的事都有,他说你祖父从日本回来一趟就生一个儿子,这就不对。许家的历史,图书馆、档案馆都能查得到,我们现在生活得好好的,要是来个台湾特务,岂不是弄个虱子在头上枛枛?”当头给我一瓢冷水。她一生经历过无数政治运动,显然是心有余悸到今朝,我则认为不会那么巧,我无权无势,又不掌握国家机密,来骗我有什么用?事情来得太突然,直到深夜,头还在晕,像是血压陡升。


二、追根溯源 叶峰先生有心人

第二天我和妹妹进城,去鼓楼区政府拜访许麟的内侄刘怀祥。这是一位高大文气的年轻人,研究生。曾多次接待他的台湾姨妈一家,给我们看电脑里台湾姨妈和表妹们的照片。这表明,这些都是真的。刘先生送我一本他写的书《蹴鞠–世界最古老的足球》,他原是解放军理工大的体育副教授,转业到这个区政府来的。热情地请我们吃午饭,又拨通他的无锡朋友叶峰先生的手机,是叶先生用了很多功夫帮许麟寻找我们。

叶峰详告我寻根经过;他是由刘怀祥教授介绍,去年11月在上海认识许麟的。“交往了几个月,历史地理,尤其近代史,谈起来与许麟先生很是投机,成为朋友。今年5月中旬我和许先生、刘先生在南京小聚,晚上在宾馆,许先生告诉我,他老家在无锡,祖父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在日本加入同盟会,回国后在广东新军当过清军管带,是辛亥革命元老,叫许湛之,是民国元老吴稚晖的学生,辛亥革命时丁忧在家,参加了无锡辛亥革命,是民国无锡第一任防卫司令。我问:‘你老家是否还有家人’。他说90年第一次回无锡,是南京军区接待,派车送他过去的,因没人知道小河上,没有找到家人,后听说老家没人了。

回无锡后,我对许先生讲其祖父,很是惊喜和好奇,到现在我是第一次遇上辛亥革命元老后代。想起去年是辛亥革命百年,全国隆重纪念,无锡也是。在办公室,我好奇的在百度中输入无锡辛亥革命,在其中找到了一条消息:无锡辛亥革命元老许嘉澍,字湛之,其孙63岁的许树铮先生应邀从南京来参加了无锡的纪念活动。当时我无法确定许嘉澍就是许麟的祖父,他讲过在大陆没有家人了。

6月16日,我到上海办事,晚上和许麟先生及亚太先进科技国际投资集团董事局主席、总裁林大经先生一聚。餐罢,我和许先生谈起了网上查到的资料,许先生很高兴,说:‘我在大陆可能还有个哥哥。’许先生说他‘爸爸讲过,祖父也叫许嘉澍,但爸爸的身份证上写的是许湛之,爸爸很早就去浙江宁波了。’后又讲到:‘我的老家在无锡市中心,叫小河上,爸爸讲老宅很漂亮,都是雕花的,你在无锡工作,在无锡有很多朋友,请帮忙找找,要是老宅还在,想回去看看。要是能找到其他许家人,问问是否有家谱,要是有,想看看’。

回无锡后在无锡地图上怎么也没有找到‘小河上’这个地名。问遍了所有比我更熟悉无锡的朋友,都说没这个地方。问我居住地方六十岁以上的老无锡人,也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我陷入了窘境,心想:可能要辜负许先生的重托了。思来想去,6月20日左右,再到网上去搜索,搜到另一篇关于许树铮先生参加无锡市档案局组织的辛亥纪念活动的文章,其中提到他94岁的姑母也一同出席的。后来我用许嘉澍名字在网上搜索,在辛亥革命网—辛亥群英谱中找到了许树铮先生写的祖父传记,清楚地看到其祖父名嘉澍,字湛之,及无锡住址旧名小河上,解放初填没了河道,变成马路,改名崇宁路,就在无锡市中心。许氏家谱收藏在无锡市图书馆古籍部。

这样,与许麟先生提供的信息就基本符合了。我想,这好办了,我有几个朋友与市政府领导关系不错,许树铮先生来无锡参加活动,肯定有联系电话,找到他不难。当晚即将网上搜到的资料电话报告许麟先生,并告诉他,他可能还有个95岁的姑母。许先生很高兴,跟我讲:‘爸爸叫许复民,1913年生,如在世,今年100岁,在家中是老二,因为有个二哥去世了。’我把打印的资料查了一遍,许嘉澍传记的五个儿子中没有叫许复民的,又和许麟先生通了电话,约定下次到上海去时把资料带上,让许麟先生确认后再找许树铮先生。第二天赶紧把这些都告诉了也同样关心着许麟寻根的刘怀祥。”


三、家之乘即国之史 伯父自传情最真

事情十分清楚了,复民就是我三伯父,我们从不知道三伯伯去了台湾,想不到今生还能听到消息。只不知他为何不用本名,而以字“复民”行世。我父亲字长民,但他从未用过。

台湾的弟妹很快发来了复民伯伯的几幁照片,以及他在民国五十七年亲笔写下的给国防部的《自传》,其第一章《家世、个人及家属生活状况》写道: “余姓许,名复民,江苏无锡人,民国二年七月初二生。世居本邑南乡,薄有恒产。叔祖履樵公,学而仕,清末服务外务机构,为公使衔参事。及迁居城内,先父嘉澍公十六岁负笈东瀛,入振武学校。毕业后随赵伯先同志赴粤,历任广东武备学堂学生队长及新军辎重营管带。民前二年,祖母仙逝,离职返籍。守制未满,武昌起义,先父与秦毓鎏先生在本邑率先响应。光复后,秦先生任民政长,先父任警务长。秉性耿直,重正义,尤热心地方公益,颇为邑人称道,对党国不无贡献。

余兄弟妹七,余行三。卅九年大陆变色,余随军来台,即与家人音讯断绝,全家深陷大陆,未能及时逃出魔掌,境遇凄惨,自可想象。。。”

这就更是确信无疑了。家谱记载,我家在明代中期已从南乡方湖徙居无锡城内夹城里,“康熙庚寅八月十六日自夹城徙居谈渡桥缘雪巷”“乾隆癸未徙居南城门水曲巷北首”。复民伯伯的“及迁居城内,先父。。。”那应是清末从南门迁居市中心的小河上。这份《自传》,可谓字字玑珠,满篇锦绣,甚多我们不知道的历史,家之乘猶国之史也,这无疑是一份珍贵的历史文献。

复民伯伯高中学业于宁波,抗战胜利后进入国民党浙东行政专员公署及奉化县政府任职,追随蒋经国先生。1949年随国民党撤退舟山群岛,再随部队撤往台湾。生前在军方青年战士报任主任一职(与此对应的是大陆解放军报),而他的妻舅中将周灵钧又是台湾对大陆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均在中枢机构,与大陆家人联系,有“通匪”之罪,这是可以理解的。1978年65岁退休。1987年农历端午节病逝于台北空军总院。生前关照儿子,有机会回大陆,一定要去无锡小河上寻找家人。临终要求后事依照无锡乡风办,做七,土葬,不要台湾人的梅花形棺材,家人一切照办,特地寻找上海式样的棺木。他是第一个入葬台北无锡公墓的。

我将家谱照片和这几年写的家史研究文章网上发送过去。到家父这一辈的五世世表中,第一栏许毓清,是先祖、清代藏书家、文献学家许仲堪的孙子,经十四年“太平天国”战乱,许仲堪只剩了毓清一个后人,这就是小河上许家的世系。在无锡,小河上许家当属名门望族,九百五十多年传承有序的书香人家。那几天,两岸电邮不歇,青鸟频频,勘对双方史料;从复民伯伯书法隽永、文字优雅的《自传》和许麟夫妇给我的邮件、短信看,许氏家学一脉相承。相比,大陆人笔下则清汤寡水淡而无味,国学程度不可同日语。

复民伯伯是怎么到宁波去的?祖父在世时,我家还很不错,复民伯伯是三少爷,他的大哥是上海大同大学毕业的,他在《自传》里说;“余髫龄时吾母即教识字,六岁入省立三师附小。民十三年毕业,正拟赴沪入大同附中,适江浙战争,交通阻断,乃改从吾邑举人嵇老先生修读国学,苦难强记,而整日枯坐死读尤非初出新制学校之余所能忍受,数月后终致逃学中辍(尔后视读书为畏途,成绩一落千丈,种因於此,悔之已晚)时为十四年春,暑期入三吴中学。翌年,因父丧及病,又辍学。十六年春,随外祖至宁波,入四明中学。”是这样,我的祖母邵毓瑾先生,自幼饱读诗书,一生手不释卷。《自传》说“外祖为宁波电力公司总工程师兼厂长”。姑母回忆说,解放前夕,祖母曾托老亲、无锡交通银行行长伍爱伯先生去宁波打听三伯伯的情况,回复说“有人看见他穿军装了”,后时局陡變,无法再去寻找。许麟来信言道;“家父是1925—1926年间去的宁波。许姓叔公系家父闲话家常时偶尔提及,但在宁波接受高中教育是肯定的。在台湾军中档案皆是如此记载。家父个性耿介,不苟言笑,甚少谈论过往之事。当时台湾的政治环境也是严禁与大陆接触,望你谅解。”据三伯伯告诉儿子许麟,宁波还有一位叔公,平时很照应他。许家在宁波电力公司有一些股份,许氏股份?解放后还不都充公没收了!


四、今朝梦圆在南京                                                      

这之后我与无锡表哥李浩源频频QQ联系,与姑母细商接待方案,并征求正在余姚投资建厂的许麟意见,他27日来信说“今晚先到上海,明早尽早赴虹桥火车站乘高铁往南京,购票后即将班次时间电禀吾兄。至于周日晚宴后之行程与住宿,勿为弟烦心,届时视情况而定。径返上海或隔日动车回余姚均可,兄年事已高,多静心休养,弟常年在外,食宿琐事,当能自理,劳您挂心,弟心难安。”七月廿八日中午,赤日炎炎,我们两兄弟终于在南京火车站见面了,堂弟戴眼镜,说台湾普通话,比我高,比我胖,言谈装束是典型的港台同胞模样。漫漫归乡路,八十二年长,本是令人心碎的历史性见面,怀祥通知的记者采访又是拍照又是详问一切,反倒冲淡了亲人重逢的气氛。(因奥运版面紧张,扬子晚报的采访报道八月二日才刊登,在A47版)

许家已搬到南京五十多年了啊,东郊别墅里,书房高挂祖母照片及先祖墨迹,抚摸着劫后残余的祖父母清末从广东带回来的生漆箱子和红木家具,许麟回家了。晚上是我们许氏兄弟姊妹的团圆宴,许麟拜见88岁的婶婶,“可惜你叔叔看不到这一天了,。。。真正作孽。”解放后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家母感慨万千。河豚、鲍鱼,海参,。。。应有尽有,盛宴为有亲人来。

初次见面,说不完的话。送他父亲1963年自传的复印本以及一摞书刊;台湾《传记文学》,《谱牒文化》,《书香无锡》。。。,本本有我钩沉发表的家史研究。这些文章费我四年功夫,呕心沥血,只为不使一个个先人的贡献堙没无闻,自问有此历史责任。我也明白,几十年的极左余毒未消,这些文章送人,亲戚们拿到后大多是扔在一边,不会有几人细读看懂的,至多增添一点虚荣心而已。有兴趣的只会是复民伯伯和我父亲,可是他们早走了。如今,堂弟许麟才是最值得赠送的人,他说“你的文章我全部在网上拜读了。”果然。


五、此生谁料 拜见姑母回河上

次日回故乡无锡才是重头戏,顶着三十七八度高温,小车从南京出发。无锡的弟弟小龙夫妇在高速公路出口处接车,直驱太湖边的无锡湖景公墓,去祭拜魂牵梦绕的祖父母坟茔。弟媳已备下了锡箔银锭,青烟缭绕中,众人依次行礼。不堪往事似流水,七十七年凤还巢,许麟代他父母看你们来了,保佑子孙兴旺吧。

再去离此十余公里的武进雪堰桥,这是大姑母许琴娴终老的地方。许麟来前短信说;“理当去大姑妈坟前祭拜,也是做晚辈的心意与礼数。”大姑母年轻时与叔公家常年雇佣的裁缝相恋,封建礼教之家是容不得这种不顾门第的自由恋爱的,下乡后又不惯农事,虽有娘家弟妹不时接济,一生过得艰难。记得二十年前,我接她来南京,一日下班,邻居告,你家高度近视的老姑母今天钢琴弹得不错嘛,她边弹边唱“我们总理,建立民国。。。”空有一肚子学问,终老乡间。据闻十多年前《雷雨》改拍电影,演员在无锡寻访,体验生活,他们真该到雪堰桥来,这可是民国年间的知青下乡。

她的儿孙在桥堍接车,带路前往墓地,一路烈日炙烤,荒草没径。夫妇合葬墓还在河边,已然大树掩映,而墓碑则已塌落河中,夏日水浅,风起水动,隐约可见。从前大姑母见了我,言必述许家事,她比复民伯伯小一岁,受其影响,孙子钱明波好文学,以书法远近闻名。今天娘家侄儿来自台湾,九泉有知,定是千愁万恨顿时消。永康兄说这里就要快幷村了。农家都要住高楼了,河塘老坟也就快没有了。
隨即進城,一吃过小龙弟招待的美味午餐就直奔二姑母家,姑母许镜娴小三伯伯六岁,几天前,老人一看台湾传来的复民伯伯照片,先觉“十分面熟”,再细看,“是他,三阿哥轉来了(吳語,即回來了)。”一旦确信果真是嫡亲兄长的后人,就要来相认了,老人兴奋了。退休医生表姐电告;“她心情激动,这几天心跳加速,每分钟九十几次,嘴唇都变紫了。”表弟浩然说“天天一大早就起来,到处揩抹。叫她不要做也不听。”姑母是有福之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悠悠七十餘年。

以九五高龄迎接从未晤面的兄长后人,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许麟进屋即虔诚躬身为礼,藤椅里的姑母即起身相迎,雖悲欣交集,仍笑逐颜开。老人一袭得体的夏装,敏识聪听,记忆过人,全不像是望百之人。室内窗明几净,红木方桌的雕花洞眼揩得干干净净。落座后我递上复民伯伯46岁时的军装照,她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举目朝许麟再三端详。

姑母回忆说,她和复民伯伯自幼感情很好,结婚前一年,复民伯伯从宁波回来,说“小妹你结婚我要送你一对嫁籃。”她盯了一句“说话要算数啊。”当年宁波嫁籃是时髦东西,竹编,有两层,很考究,可是后来三阿哥就再也沒有音讯了,只留得这段历史对话姑母至今不忘。姑母生于民国八年,十六岁出阁,那么三伯伯最后一次回来就应是1935年。

客厅窗前,就是祖母一生常去居住的佛学会,她和少宰第孙家的长房媳妇过自爱先生都是无锡佛学会最早的创始人之一。这地方我太熟悉了,小时候经常坐过先生喊的黄包车,跟两位老太太一道过来。文革中佛像和所有设施尽毁,变成一家工厂。现在仍是无锡僧众居士礼佛的地方,光景已不复当年,虽属文保,迟早也会被无锡市政府拆掉,崇宁路一处处文保古宅除了秦博古是中共创始人旧宅保留,狀元府少宰第,章慶堂,我家的寶善堂。。。不都拆光了么?

当晚盛大的无锡团圆宴,特地选在我们小河上祖屋对面以美食闻名的天福苑。这里现在叫崇宁路,是“公检法一条街”,高楼林立,光怪陆离,繁华得很。1992年祖屋拆毁,原地盖起了中级法院公审大厅这宏大的石砌楼群,在表弟孙宗枢指点下,许麟第一次站在故居所在地,可怜不见当年人。“河上许氏”祖屋已灰飞烟灭,跟小河上地名一样已走入历史,小河上永远是我们心中的根。

众亲戚笑语相逢,无锡人就是与别处不同,虽炎天酷暑,个个衣著时尚光鲜,这盛大场面在我结婚后还是第二次重来。姑母和许麟弟的开宴讲话都很感人,姑母说兄弟之间要团结,是的,弟兄一心,其利断金。而许麟弟则祝愿大陆的亲人都能跟姑母一样健康高寿。接着请叶峰先生讲话,协助许麟寻根,先生当居首功。红灯高挂,杯觥交错,河上许家今日欢庆团园。

姑母和三个娘家侄儿合影,一个曾插队七年,经历坎坷。一个生下来就因父亲“三反”中被屈打成苏南最大的老虎而送了人,十年前家人通过无锡育婴堂的历史记录才辗转寻到他,狱中的父亲为其起名许远生(冤生之谐音)。一个是五十九岁才找到家门的许麟。满座亲戚无不唏嘘叹息,不是大陆改革开放,一家人何得团圆,且都生活得不错?扭转乾坤,邓小平功不可没。

抗战是中国人的一场浩劫,万死千伤,我们河上许家亦为国贡献至巨,然而数十年來,却衔枚噤口莫敢言。内战更使骨肉分离,无数悲欢离合。今年是复民伯伯百岁冥寿,魂兮归来,总算我们一家团圆了。

                                                开放三十三年 八月十五夜谨记


关图片欣赏请移步作者博客:
    http://xusheshanren.blog.163.com/blog/static/12149600520127124216872/


許樹錚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01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