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连载十:断粮之前·榨油 作者:王安平


 

【足迹】连载十:

四十九、断粮之前

“你和8队的知青去过公社?”fa妹①悄悄问我。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有些紧张:“去干啥?”“要粮食!”“要粮食?”他更加紧张了,“你没有讲那件事吧?”那件事!我这才明白他紧张的原因。看来,他是受队里委派,试探我是不是到公社告发他们瞒产的事。

事情还得从秋收粮食分配说起。

当时的粮食分配制度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分配比例是“人七劳三”。具体说就是总产量扣除必须上缴的公粮和上级摊派的“余粮”,留足来年春播必须的种子,余下的粮食70%按全队人口均分(我想这正是当年农村毫无节制竞相生育的原因吧),30%按全队总工日平均分配。

不久前,我偶然从邻队社员的口中得知自己0.5斤/工日(谷子)已被队里克扣了一半,并从fa妹处得到了证实。

尽管我非常愤怒,但队里答应今后用返销粮补足我的损失,下乡以来我对当地缺粮的现状也早已耳闻目睹,对上级强行摊派征购“余粮”的做法也很反感,加之我历来对告密的奸佞小人深恶痛绝,我当然不会昧着良心无耻地与之为伍。况且fa妹是我在队里惟一的知心朋友,我也绝不会为泄私愤将他置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否则,还有人敢跟我讲真话么?

但是,迫在眉睫的断粮威胁逼着我必须尽快想出对策。

返回贵阳?像同伴们那样求助家庭想我都不敢想,身为教师的母亲绝对无力解决我的粮食问题,父亲蒙冤身陷囹圄对我更是爱莫能助。

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便与邻队留守的同学商定,结伴到公社寻求帮助。

路上,我不断给大家打气,反复叮嘱同行的男女同学,千万不能半途抽身退场,其实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正在通电话的公社舒书记见我们进来,一边示意让座,一边继续对着话筒:“……嗯?你再说一遍,……好的好的,他们正好在我这里,我马上告诉他们……好,就这样。”我正盘算如何开口,他放下话筒过来与我们握手:“你们来得正好,周部长②来电话要你们去区里打篮球。”“打篮球?”“对,代表公社到区里参加球赛!”“参加球赛?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我冲口而出。

“不要说打球,饿着肚子也走不到区里呀!”“舒书记,给我们批点返销粮好不好?”“我们已经断粮好多天了……”同学们七嘴八舌争相诉苦。舒书记这才弄清我们的来意。他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吩咐炊事员赶紧为我们做饭,答应一定如实向上级反映,争取早日解决我们的粮食问题。

至此,我们来时的怨气消了一大半,饭后便各自返回了生产队。

至于参加球赛的事,只好让他们失望了。

舒书记没有食言。两周后区委吴书记到白头溪③看望我,对我坚守农村积极参加农业生产的表现给以肯定和夸奖,勉励我坚持下去,并且给我和同队的两位女同学特批了600斤(谷子)返销粮,使我们度过了当年的粮荒。

从那以后,队里再也没有对我们隐瞒真实的产量,也再没克扣我们一两粮食。

2010-1-5于凯里注:①fa妹——队里惟一年龄与我们相仿的男性回乡知青世枚。②公社武装部长。③白头溪——我插队的地名。

 

五十、榨油

“明天可以吃油饭了!”世枚神秘地悄悄告诉我。

“油饭?”我莫名其妙,“什么油饭?”心想我炒菜都没处弄油,一定又是想拿我寻开心吧。

以前他就曾经一本正经凑到我的耳边悄悄耳语:“我报你个好消息,鸡肉汤泡硬饭(干饭)好吃得很呢!”说完竟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喜欢他的憨厚,但却实在笑不出来。那时粮食欠缺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全国的老百姓,在农村尤为严重。乡亲们每家火塘上都备有一个为煮稀饭专用的硕大鼎罐,虽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但我发现他们几乎春夏秋冬都在煮稀饭,仿佛喝稀饭已成常态,全家只有在过节时才享用干饭。平日里他们通常只煮一小鼎罐干饭,那是专门为干重活的男人或者来客准备的,只有老人有与之分享的资格。

见我无动于衷,世枚才告诉我实情。明天队里安排全部男劳力去榨油,晚饭由队里解决,照贯例可以用打出的新茶油煮饭犒劳大家。

油榨房在大队部斜对面的寨子旁边。

宽大的木屋有五六米高,四周没有板壁,硕大的石碾盘约有一米五高,一根直径20公分左右的横梁把碾盘与中轴连在一起,碾槽的直径大约八九米,占据了油榨房近三分之二的面积。

碾槽右侧悬空吊着根又长又大质地坚硬的木头,那是打油所用的油锤。油锤头部有亮晃晃的铁箍,中部等距离对称地固定着四对皮带。看到这些皮带,我突然意识到这活儿至少需要八个人才能够完成,怪不得连老人也叫来上阵,我们队的男劳力实在是太少了!

油锤尾部的旁边是蒸茶籽粉用的大灶台大铁锅和蒸碟。

与油锤垂直的山墙处是横卧着的古老油榨。整个器械呈长方体,周身又黑又亮。前段盛油籽粉装置的模样如今我已记不得了,但是下方用来接油的油箩却给我流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油箩用竹篾编制,不知用何种材料加工过,竟然能够盛油。我真佩服发明者的智慧,油箩轻便,不像陶罐易于破碎,非常适合山里使用。

留在记忆里的还有油锤头部正对着的那些大小不一的木楔快,整个油榨机身90%以上的构件全是油亮亮的黑色木头,当然全部是坚硬无比韧性优良的不知名的杂木。

我们队里的茶油树是整个大队中最少的,全部茶油籽刚好够男子们一次挑完。

打油的第一步是碾油籽。把油籽分批倒进碾槽,除留一位老人巡视打扫碾槽外,大家依次排开站到碾盘横梁前,年轻的靠近碾盘,年老的靠近中轴,开始推动碾盘碾压茶籽。

世枚比我年轻,紧靠碾盘,我在他旁边,一边机械地推动碾盘,一边暗想这真是枯燥乏味的体力活,要是换在江南水乡,一定会利用水流作动力。即令在北方,这种活儿也一定是骡子或者蠢驴的工作,不会让人这么劳累吧?欸,怎奈我是身在贫困偏僻的西南山区呢。

一圈接着一圈地转啊转,大家卖力地推动碾盘。男人们近距离地凑在一起,免不了大谈女人,互相开一些露骨的玩笑打发劳作时间。

整整推了一个上午,我们才把所有的茶油籽碾完。趁着打油师傅上甑蒸茶油粉的时候,大家返回各自家中吃午饭。

下午上工,茶油粉也蒸好了。师傅把油粉撮进古老的榨油机里,装好榨油用的木楔,然后指挥我们站到油锤两旁,每人双手都握住一根皮带。师傅侧身站在最前边两手抱着锤头,喊起号子指挥我们同时用力往后将油锤高高扬起,狠狠向木楔砸去。一下、两下……直至把木楔全部打进机身。然后打木楔旁的那个退楔,两锤就松开了木退楔。师傅将木楔前面的木块换成另一块厚一些的,然后又重复开始时的动作,指挥我们继续打锤。如此周而复始,直至榨出茶油。

打油锤比推碾子实在要舒服得多,虽然也很费劲,但因为是站着使力,而且动作幅度较大,就不像上午一直弯着腰推着碾子转那么枯燥乏味和难受了。

油打好了,队长却不要我和世枚挑。我知道,队长是不放心我俩,生怕路上摔洒,那可是全队人口全年仅有的一挑食用油啊。

回到队里,茶油入库,仓库就在我的卧室隔壁。队长安排世黄在我的火塘上煮油饭,大家到屋外抽烟休息。我赶紧从院子里扛了捆柴进屋张罗烧火,协助世黄做饭。

煮茶油饭与平时煮饭的过程基本相同,只是在饭锅里增加适量的茶油和食盐而已。当然,油盐分量的掌握完全凭经验,这就是队长指定世黄当大师傅的原因。

还真别说,鼎罐煮的茶油饭那个香啊,就像世枚告诉我的那样“香得很呢”!紧贴罐壁的金黄色锅巴更是又脆又香。大伙还喝了几斤米酒,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酒足饭饱之后,坐在火塘四周聊天。

我洗完碗筷,坐下来陪大家。世枚借着酒劲告诉众人:“老王会猜手指头,你们信不信?”“么个猜法?”他大爷很感兴趣。

“就是你们不管伸出那个手指头,他背对你们也能猜出来!”“讲鬼话,莫非他后脑壳有眼睛?”大爷根本不相信。

天完全黑了,我无法用眼神阻止世枚。其他人却被挑起了好奇心,七嘴八舌要我露一手让他们见识见识。

“好吧,”我一开口,大伙安静下来,“我提个要求,你们一次只能选一个人伸一根手指。我到房里去,要是怕我偷看,你们可以把煤油灯灭掉。准备好后你们推举一人告诉我,其他人不准高声讲话!好不好?”“好啊,就让世枚报(告)你,大伙莫作声。猜完好早点回去解凉。”(解凉——当地方言,洗澡之意。笔者注。)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累了一天,早就想上床歇息了。

我进到屋内拿出手电筒交给世枚,然后关上房门。只听世枚开始发话:“老王,猜啊!”我开门捏拳竖起大拇指,世枚用电筒照在我的手上。外面一片惊呼。关上门后,世枚又说:“老王,说啊!”我这次站在门后,只把小指头亮出去。乡亲们啧啧称奇。窃窃私语,大爷说:“老王肯定是看过书!”“莫吵莫吵!”世枚发话,“你们到底还猜不猜?”外面安静下来,有人说:“再猜一回吧。”商量了好一阵子,才听见世枚出声:“老王,这回难得很,好生想想,啊?”我没有立即开门,故意沉默不语。外面的人声音高起来:“这回可能猜不出了。”“老王是不是醉了?”世枚提高了声音:“老王,你困觉了么?么个不猜啊?”“我在想呢!”听见我出声,乡亲们立刻静下来。我打开房门走出来,在火塘边的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无名指。

乡亲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余兴未尽地起身离去。

夜里我躺到床上,一闭眼睛,仿佛自己还在和大家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转啊转,不知什么时候才沉沉睡去。

                                                                              201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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