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记忆碎片】：

（6）追梦

小学时受老师影响接触民乐，经过专业老师调教进步显著，愈发喜爱，心中渐生音乐梦想，因为喜欢文史，我不想做演奏家，梦想成为音乐史论研究学者。

下乡后痴心不改，始终心存进取。我带去了《和声学》、《对位法》等，临走时同学赠送了丰子恺的《音乐十八讲》，解放前的繁体版，纸都发黄发脆了。后来还借到《曲式与作品分析》、《民族音乐概论》、《汉族调式及其和声》等文革前的教科书，我埋头其中自得其乐。那时手头没有任何乐器和视听资料，全凭记忆与想象的虚拟音响去揣摩，乡下无电，同屋两人油灯下夜读，我攻音乐，他读无线电或制作调试半导体收音机，天亮发现鼻子都是黑的，油烟熏的。

那时是收音机时代，我们地处阴山北麓，中央台的信号很差，外蒙台、苏联华语台却很清晰，当时中苏敌对，当然不能收听，偶尔发现这个台经常播中国音乐节目，我们就依时悄悄收听音乐节目，节目开始曲是民乐合奏春江花月夜，结束是苏南吹打将军令，有时是民乐三重奏春天来了，都是五十年代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中国代表团的获奖作品，还有五十年代的一些民歌如小河淌水、康定情歌，中央民族乐团陕北民歌合唱等，京剧如谭富英的空城计、周信芳的追韩信、梅兰芳的贵妃醉酒等经典唱段，记得听着梅先生唱，想起少时见到梅先生到我家邻居名票夏山楼主家里拜访，我们几个孩子围着梅先生的汽车，扒着车窗窥探坐在车里等候的梅夫人，车里的好几只猫，记起夏日昏暗路灯下须眉花白的琴师徐兰沅先生坐在门口台阶悠闲下棋……勾起了思乡之情久久不能入眠。还听过魏喜奎李宝岩的曲剧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一折，其中狱中杨氏一段哭腔，令我顿生寒意由头上一贯而下，竟然起了鸡皮疙瘩……若干年开禁后再听，却没有了当年的感觉。朋友不断改进收音机线路，改善音质、抑制频率飘移，声音越来越好。我们一进门，必定先开收音机，全波段搜索，凡有音乐就听，外蒙台的蒙古族民歌及马头琴、三弦的乐曲，短波频道里的外国管弦乐……哈哈，那时我们已经进入全球化啦。后来才知道，那时很多喜欢音乐的朋友皆是如此，真是不谋而合不约而同啊。当时的中国，除了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语录歌和样板戏，听不到其它任何音乐，以“出口转内销”的方式才能听到，真是莫大的讽刺和悲哀。

我们真得知足，那时能够如此胆大妄为。村小人少，没有乱折腾的人物，乡亲们对外面的“革命”“斗争”例行公事不甚了了，乡间平静而生活淡然，种田是大事，其它无人过问，没有太多禁忌，除了贫穷，简直就是桃花源中人。我最大的收获，是实地接触了民间音乐，与学校、书本完全不同的音乐状态，口传心授中的发展变化，当地语言、生活、环境等因素形成的地方特色，都有了一定认识。

一次我跟几个乡亲到山里犁地，收了工慢悠悠地下山，一个中年汉子牵着牛，突然吼出一段爬山调“大黑牛牛……”对面山坡外村几个女人听了有人唱着回应，现抓词互相调侃，上下两句，曲调似乎只是有个轮廓，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经意的自然流露，那情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回家后我记了谱，同时起了搜集当地民间音乐的念头，或许就是现在所谓田野考察，于是田间地头请老乡唱山歌小曲，听说大队拖拉机手原先在民间剧团，找去听他唱二人台和爬山调、漫翰调等，其中一首说媳妇望见婆家的门，是“孤苦伶仃一座坟”，见到娘家的门，又成了“青山绿水一座城”，比兴生动形象鲜明，越琢磨越觉绝妙，愈加尊崇。

一次邻村人家办丧事请了两班吹鼓手，两班对擂肯定精彩，收了工我们就去了，此前我从未见过丧事，少时去儿童影院路过河北路那家棺材铺都绕着走，进了丧家，真的是头皮发麻，不过却也值得，他们吹的都是我这个年纪城里孩子无缘聆听的传统曲牌。当地习俗，晚上丧家包括吹鼓手要出去转一圈，我跟在队伍后面，漆黑夜里，丧家点燃包着胡麻籽的纸包一路扔下，胡麻籽油性大可以烧很长时间，回首望去，星火点点一大片，颇为壮观。

恢复高考后第二年，终于说服单位同意我报考，在中央音院我顺利通过三试，其中面试要求仿唱民歌、说唱、戏曲等，我就哼了一段二人台和一段京韵大鼓，有个老师下来说你真是受到熏陶啦。就便还考了上海音院，也顺利通过。三试三榜，每一次发榜都由忐忑不安转而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到西单电信大楼与家人通话分享快乐……在北医三院体检后高高兴兴回到天津家里，不想泰极否来乐极生悲，几天后电报通知我到北京同仁医院复查，原来转胺酶高疑似肝炎，查验几次没有康复，最终不能入读，虽梦幻破灭，但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精神上和学习方面的收获，以及后来一直关心帮助我的中央音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足以让我终生受益。音乐、梦想，伴随我度过了艰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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