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旧事】:(14)春节吃狼肉
作者: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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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旧事】: (14)春节吃狼肉 大部分人都赶在春节前,回各自的家乡、与家人团圆去了,剩下留守连队的人寥寥无几。 这一年的腊月,天格外冷。高纬度地域的冬天,白天很短暂,天亮时就已经九点钟了,而下午三四点钟时,天色即已经黑了下来。当地的人们早已经进入“猫冬”状态,什么事情都不再做了,因为需要做的大事情都在“数九”前均已提前准备好。在未来的两个月里,人们只是专著地等待着过大年、串亲戚。而留守的少数知青们却需要在数九寒天里,每天要去积满厚厚雪层的大田里,拉回一车豆秸。或者是到林子里,砍一车树木回来劈成绊子,用做烧火龙、火炕取暖用。除此之外,连长也就不再安排其它活计了。 二排大宿舍的南北两侧对面炕上,原本睡着三四十个年轻人,可眼下人都快走光了,偌大的宿舍只剩下了排长王xx、车老板儿陈xx、绰号“小红牛”等三、四个人留守。以往喧闹非凡、拥挤杂乱的房间,这些天来显得异常的空旷与冷寂。 为了排解内心的寂寞和孤独感,他们给自己找活干,几个人天天“栓车”进山砍树。一片片碗口粗的树被“剃倒”,将树干一车一车地拉回来,劈成绊子,再将绊子垛满宿舍北面的通铺炕上,码起垛,高到顶棚高,劈好的木绊子几乎堆满整个宿舍房间的一半。宿舍内的火炕和屋内火龙墙的火24小时是不灭的,如此尽可能多多积攒一些木柴,是为了在过大年的那些天里,不必再上山,也不需要干别的活,可以在整个春节假期里,甚至整个正月里有充足的时间串门、耍闹、“侃大山”了。 上级为了让留守的知青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着力改善食堂在春节期间的伙食,畜牧连在忙着杀猪宰牛,团部还按人头,分给每人一斤大米,食堂伙食有了长足的改善。 整个腊月里,有经验的“坐地炮”的猎手们依然继续着他们的狩猎的营生,他们每天凌晨冒着零下四十度严寒,到距离黑嫩公路不远的那片山林里去打猎,还从未空手而归过:他们或是巡视前一天下的兔套子,拎回几只被细铁丝套子勒死后而冻得帮帮硬的野兔,或是捡回来几只用药“药昏”而冻死的山鸡,更幸运的人会从大豆地边的林子里扛回一只因到豆地觅食而被步枪猎杀的、肥硕无比的狍子回来。野山鸡和野兔子是下酒的好酒菜,味道自然是鲜美无比,而狍子肉,即可以炖着吃,也可以剁成馅包饺子,其味道近似羊肉。这一切,在即将到来的新春佳节的时候,猎户们自是喜气洋洋、乐趣无穷。 这样的好运是不属于北京知青的,尽管他们也有人从团部供销社花了95元购得一支崭新的小口径步枪,无奈他们不具备狩猎所具备的那份手艺与经验,虽进山多次依旧是一无所获,只能灰溜溜、眼巴巴地瞅着别人大口饱餐山珍野味而垂涎三尺,干着急无可奈何。 腊月二十五那天,排长王xx带着自己的人,早早的起了床,到马号套上一挂牛车进山砍树去了。凌晨的气温是最低的,凛冽的寒风如同锋利的刀片一样割得面颊生痛,出了门无需几分钟的工夫,呼出的哈气使他们的眉毛、胡须、眼睫毛上都挂满冰霜,上下眼睫毛因哈气凝结而粘到了一起,眨动眼睛都困难,皮帽的“护鼻”或口罩被冻成硬壳状,不戴护鼻子口罩的人,迎面吸一口吹来的冷风,能让人窒息得半天喘不上气来。凌晨的严寒,让驾车辕最勤恳的白脸花牛“拨愣”着脑袋不听使唤,不情愿在此时刻被栓车、驾辕进山。 几个人驾车向一块以前从未到过的山谷沟行进。牛车沿着厚厚积雪的雪原上缓缓地行进着,车轮碾压在雪面上发出“吱吱”的声响。牛车缓缓地转了两个大弯后,进入了靠近九号地南头的山凹里,对面坡上有一片黑、白桦与杨树、柞树混杂的林木。猛然间,白花脸的辕牛,仰起头,眼珠子瞪得如煮熟的鹅蛋清大,尾巴直撅撅地挺了起来,长叫一声停下不走了!知青们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跳下车,双手抓起伐树的板斧朝前方搜索着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棵黑桦树旁,蠕动着一个灰褐色、长尾巴的犬类身躯,毛绒绒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鼻孔急促地喘息、冒着白气。 年轻人胆怯啊,都是小心翼翼地举着板斧,几个人靠在一起,慢慢的逼近那微微颤抖的身躯。走近见到,有一猎户放置的、寒光凛凛的铁制狼枷捕获了一头灰褐色的、身躯修长、拖着长长尾巴的狼,狼的后腿被打断了,断腿连着的身躯在瑟瑟地发抖,那被人们形容为:勇敢,强悍、智慧、狡猾、凶残、贪婪、狂妄、野心、雄心等褒奖的词汇此时刻早已不知了去向!一双带着哀怨的、冷酷的狼眼,在咧着嘴巴呲出的尖尖牙齿的陪衬下,尚能流露出几分出骇人的凶狠模样。狼枷的另一端由一根细钢丝绳牢牢的套在那黑桦树干根部。那只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倒霉的狼,见几个人围拢上来,挣扎着、拖着冰冷的狼枷,挣扎着力图作最后的较量。 断离了后腿、并冻僵了身躯而痛苦万分的林中强者,此时已失去了以往的威风。知青们兴奋地齐声高声叫喊着,一起围上前去,一顿冰冷的板斧就将那可怜的、原本就已奄奄一息的、昔日的林中娇子结果性命、送进天堂。 看得出,那狼枷是老谋深算的猎手下的。年轻人三下五除二利索地将大灰狼的尸体从冰冷的狼枷里脱出,扔上大板车。然后,知青们用比平素快一倍的时间砍伐并装满一车黑桦树干,用大绳刹牢。归途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三驾牛的牛车一路连跑带颠儿,飞快向连队宿舍方向奔去。 “凯旋”了,年轻人的那个兴奋劲儿别提了!终于有了收获!心中以往那种见别人猎获后而忿忿的心理此时似乎平衡了许多。然而兴奋之余,每个人内心深处又不免为窃取他人的成果之举而敢感到有点儿心虚。咳!管他呢!“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该着论上我们“风光”一回了! 回到宿舍,卸了车,排长招呼人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几个人兴奋的手舞足蹈,兴奋极了。排长站在南侧的炕上,用绳子将死狼吊在顶棚上,学着人家吃狗肉前剥狗皮的样子,用一把锋利的短刀,给死狼来了个大开膛。一面剥皮还一面哼着小曲,沾满狼血的双手忙个不停。陈xx打酒去了,“小红牛”忙着烧火,将洗衣服用的大铝盆刷干净准备炖狼肉。 正值大家兴高采烈地忙碌不停的时候,突然间,外面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和狗爪抓门的声音,随后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人来。只见那人头带长毛狐皮帽,身穿光板儿老羊皮袄,脚蹬一双“毡疙瘩”,右手拎着一只长瞄子猎枪,下巴垂着一缕子灰白的山羊胡,一双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激昂中带有强烈的怨愤,那样子是足有六十多岁的老人。他身边那只黑白花狗朝着正站在南炕上手上沾满狼血的排长和被吊在房梁上的血淋林的狼躯,声嘶力竭的狂吠着!“老山羊胡”愤怒地喊叫道:“干哈呀!想当胡子土匪咋的!?馋疯了咋的?个人没本事,还兴个偷啊!”“老山羊胡”的愤骂和狗的狂咬,刹那间让知青们那兴高采烈的火红场面顿然哑场,如红红的炭火被猛地一盆冷水浇灭一般。这突如其来的狗的狂吠与近似癫狂的人的叫喊、责骂声把他们惊呆了!似乎也丢尽了面子,那刚刚找回点平衡的心理,此时也彻底倾斜了,跨塌了,窃取他人成果之举的虚弱心理就如同是被抓住的贼一样难堪。虽然难堪,可是经历“文革武斗”洗礼的北京青年,那天不怕地不怕“爱谁谁”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眼前的尴尬逼得年轻人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地抄起家伙,强词夺理地同老猎人对骂了起来:“老丫挺的!找死呐!谁偷啦!那儿写着是你的!……”双方的叫骂声、狗咬声响成一团,气氛越来越紧张,火药味越来越浓,双方的“兵刃”对峙孕育着“战争”即将爆发,年老的“老山羊胡”觉得对方年轻人多且气盛,自知不是对手,如此争斗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便以退为进地喊道:“小子们!恁等着,我叫人来收拾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说完,策身退门而去。 年轻人心里自然明白:老猎人“遛”套子、“遛”狼枷的时间,晚于他们到达栓狼枷子地点的时间,因而老猎头的成果被他们“提前”收获了。 “老山羊胡”走后,站在南侧炕上的王排长那紧握短刀沾满狼血的双手继续不停地挥舞起来。心里琢磨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如何这顿狼肉也得吃上!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老山羊胡”领着老连长进入二排宿舍。老猎头儿一眼看见已经剥下来的狼皮被刀子戳了很多窟窿,心疼的一个劲儿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唉哟妈呀!完犊子啦!好好的一张皮,给整成筛子喽!”见那“老山羊胡”如此心痛,犹如哭诉一般有些滑稽的表演,知青们方才晓得老猎人只不过是为了要回这张狼皮的。无奈这位排长的剥皮手艺不咋地,生米已被做成熟饭,本来能卖得一个好价钱的一张上好的狼皮给弄得千疮百孔,无法补救了。 山东籍老连长黑黑的脸膛、高高的颧骨,一双亮亮的小眼睛让人们看上去,就是个农民,外人根本不相信他是参加过孟良崮战役的老兵。平素里他对知青是关心备至、体贴入微,酷似慈爱的老爹,他深知这些年轻人不易,况且过年都不能回家过年。父亲本能的疼爱的恻隐之情,一向对远离家乡数千公里的北京知青尤感为特殊。然而今日的场面让老连长显得格外为难。只见他一反常态,不停地责怪年轻人,申斥他们。 不管怎样嗔怒,年轻人在老连长面前总是乖巧得像羔羊,一言不发,任其数落而不在辩驳。终于,老连长累了,回头向老猎人说:“你老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他们吧。这些孩子大老远地来到咱这嘎瘩,也不易,过年也回不了家。我儿子给我捎回来的泸州老窖我还没动哪!晚上咱老哥俩一块儿尝尝。我看这皮补补还能行,凑合用吧。年根儿底下,这肉就让他们解解馋吧。”“老山羊胡”嘴里依旧是不依不饶地气囊囊地咕噜着:“这叫啥事儿啊?俺从来没见过,这规矩都不讲了,还兴……”“老山羊胡”嘴里仍然喋喋不休,在老连长的拉扯下,极其不情愿地拎着被割破许多洞的狼皮,被推搡出了宿舍的大门。 望着他们走出门去,知青们松了口气,彼此间作了个鬼脸儿,并情不自禁地会心地欢呼起来,虽然挨了一顿呲,可他们需要的“果实”保住了。过年夜时,他们也可以和“坐地炮”猎手们一样品尝野味了。正在暗自高兴时,老连长重新返回宿舍,手指点着他们每个人的头嗔怪地数落道:“你们哪!尽给我找事,真不懂规矩?……你们知道那老爷子是谁不?那是二连指导员的老丈秆子,老猎头儿了,没想到让你们几个小子算计了。……往后啊,可不能再干这种事喽!记住啦?啊?……”直到每个人都认错地点点头,才算罢了。 老连长一面说着,一面靠近那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东西:“这家伙个儿还不小,知道咋做不?跟烀狗肉一样,多搞(放)点大蒜跟辣椒去腥味儿。”说完转身出了宿舍门。年轻人心中无比感激,望着老连长那高大的背影,似乎像一棵大树,他们靠着他,可以遮风避雨,感觉很安全。 那年春节,知青们用狼肉又去换了些狍子肉、野兔肉、山鸡肉等。除夕夜,几个人围着两炕间的火龙墙灶台口上,用洗衣服的大铝盆炖着山珍野味,喝着连队自己酿造的苞米老酒,吃着虽不如狗肉那样细嫩、有点土腥味儿、但确也别具一格的狼肉,争抢着分食那颗硕大的狼心脏,那时,也顾及不上日后会变成“狼心狗肺”,面对着这些北国疆土上特有的、特具风格的野味佳肴,那一刻里,他们忘记了孤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的惆怅。 时至今日,每当回想起当年的那段经历,心中总有一种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的滋味,一些专用名词的“过去时态、现在时态”会不自然地交织在一起。比如:“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珍稀国家濒稀动物,保护生态平衡、“扎根边疆干革命一辈子”、“人类只有一个地球”等等的词汇糅合到一起,就像倒了五味瓶一样,难以说清楚曾经做过的荒唐事:几年里,被屯垦戍边砍光、剃平的万亩林子,当作柴禾而付之一炬;春天里,年轻人无情地赶走母雁,扼杀、餐食那一窝窝的在水泡子草甸子里尚未孵化出壳的“大雁蛋”、“天鹅蛋”等的生命;夏天里,树林里里一声声猎枪的爆鸣声后,那一只只山鸡、野兔、狐狸、狼、狍子甚至黑熊瞎子都成为了贪馋的人们的盘中餐,此乃“谁之过”哦?! 只有在那样奇特的年月里,才会拥有不同寻常的经历。从另外的角度说,过去的岁月里,社会给了知青们一种特殊的经历,让他们领教过了磨难,经受到了锻炼,同时也让他们真正地接受了北疆边陲大自然所赋予的、然而今后再也不可以拥有的“恩赐”。 将会永远伴随他们一生的是那个遥远年代里发生的故事:寒冷而孤独的除夕夜,几个人围在火龙墙的灶口上吃狼肉、几个人分吃狼心的经历;那难忘的可亲可敬的老连长对他们的挚爱关怀;还有那位头带长毛狐皮帽,身穿光板儿老羊皮袄,脚蹬一双毡疙瘩,右手拎着长瞄子猎枪,下巴垂着一缕灰白的山羊胡的“老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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