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紫菱(连载四) 作者:康陀


 

紫菱(小说连载四)

(十)

爹爹的死使紫菱的心伤透了,十多年来那点点滴滴的父爱渗透到她血液里,温暖着她,支撑着她的生命,使她对父亲有一种特别的依赖之情。突然,爹爹以如此惨烈方式消失在人世,是紫菱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在遭受红卫兵毒打和凌辱时,他挺了过来,为什么在就要回到家乡的这一刻,却走上绝路呢,难道这是宿命?

要不是记起爹爹临终的嘱托,紫菱真恨不得从天生桥上纵身随爹爹而去,她不想爹爹在黄泉路上一人孤孤单单。可容不得她这样,蔺师母在听到紫菱凄厉的喊声后,明白了一切,当场就昏了过去。在寨子给他们容身的牛栏屋一角,她足足躺了三天,总算在蔺氏族人中一些好心阿婆的关照下,在女儿的细心伺候中,慢慢恢复过来。蔺小山得知消息后赶回寨子,二话没说就请人将自家房子收拾干净,又准备了一些柴米,将紫菱一家安顿下来。

山里人究竟还是纯朴,蔺小山的情义使大家钦佩,又兼寨子里大多是同姓宗亲,在小山返回后,无论本家还是外姓,并未为难紫菱一家,反倒给她们送柴送菜,这使紫菱冰冷的心,多少感到些安慰。可这一切并不能驱散她们心中的阴霾,无论是紫菱还是蔺师母,只要汉武向他们询问爹爹,就免不了背过脸去,偷偷流泪。

一天又一天见不到父亲,汉武感到很疑惑,在姆妈和妹妹口中得不到任何信息,一向平静的他感到烦躁。常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村口的那条来时的路,自言自语埋怨爹爹还不回。一次,紫菱和姆妈在屋后收拾菜土,突然发现汉武不在身边,急忙追出门来,但到处不见人。紫菱寻到村口,看到四叔小山背着背篓,带着光脚的汉武从山坡上下来。她迎上去气脑地数落哥哥,汉武只是委屈地嘀咕:"我找爹爹,又没干坏事。"小山对紫菱道:"这伢仔一个人外出不得,他岔到南坡林子里去了。要不是我碰巧回寨上听到他喊爹爹,寻他出来,还不喂了野狗。"紫菱一听,汗都冒了出来,从此,又多了份心思。

也许是命该絶吧,无论紫菱和母亲操多少心,留多少神,她们也不可能时时把汉武锁定在视线之内。何况为了生活,她们还要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沉重的劳作上,否则来年的生活就没有着落。在第一次出外找爹爹后,汉武又先后出去几次,所幸每次都寻回来了。紫菱被他搞得精疲力竭,又无可奈何,气得直哭。蔺师母没法,只得绕着弯向汉武讲爹爹已死了,不会再回来,叫他不要再去找了。可汉武就是不明白,还笑妈妈乱说。说看见爹爹没有穿罩衣往坡上走,他追上去,爹爹就躲到林子里,看不见人,但听得见爹爹喊他。汉武的话,让人心酸又哭笑不得,紫菱和姆妈只得由他去想、去找。

次年春,生产队插田赶季节,早饭后男女老少能动的都上了阵。紫菱母女顾不上叫汉武起床,把留的饭菜放在锅里,便匆匆去了梯田。泥里水里干一天赶回家中,留的饭菜倒象是被汉武吃了,人却踪影不见。没奈何紫菱只好搂捆柴到灶下,又急急地淘好米让母亲先煮饭,自己忙着出去寻哥哥。可这一次,寨子跑遍,喉咙喊嘶,也唤不回哥哥。大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四周很快就如同一桶漆。面对浓墨般的森林,紫菱心里阵阵发慌,叫哥的声音发颤。寨子里的阿婆见她寻得可怜,便唤几个后生燃起火把赶来帮忙。岭上、坡上,甚至几里外的天生桥都找了,火把点了几扎,影子也看不见一个。帮忙的后生累了一天,现在又跑得腿发酸脚发麻,渐渐不耐烦,发脾气骂起人来。紫菱见状,只得请他们打回转,一颗心却被那鬼影般的树林强扯着,生痛,生痛。

第二天麻麻亮,紫菱就被母亲催着起床去寻汉武。走到村口,她记起哥哥第一次是被四叔在南坡寻到的,心想昨晚虽去了,因林子密并未深入,于是就又从岭上的岔路口拐进了坡。哪知,还只走进林子五十米左右,她就看到哥哥衣裤稀烂,倒在血糊血海中。走拢一看,吓得她魂都掉了。可怜的汉武显然是遇上了野猪或者是豺狗,被活活咬死。脸上、胳膊、腿子上的肉都被那些畜牲啃得白骨森森。紫菱凄厉的惨叫引来了寨子的人,显然,他们也被这惨不忍睹的现状吓着了。妇女稍微看一眼就恶心呕吐往后退,有的拼命拽住嚎啕着的紫菱往后拖。几个胆大的汉子用旧床单将汉武裹上,抬回寨子。直到把棺盖钉死,才敢让人将汉武的死讯告诉蔺师母。刚失去丈夫半年多,又遭白发送黑发,蔺师母伏在棺材上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紫菱也伤心欲绝,泪都流干了。

汉武死后不久,紫菱辗转收到汉文同学的来信,信中的消息更令她感到天崩地裂。万万想不到她至爱的大哥半年前也遇难了。原来,汉文得到全家被遣送回老家的信后,忙请假准备回家乡陪伴父母。他心情太急,担心赶不上去乌鲁木齐的早班车,便不听劝阻,背着行囊连夜只身横穿戈壁。不想午夜天气骤变,大风过后,便是纷纷暴雪。一下就是数天。风雪交加,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即便当地人也莫辨东西,何况一个毫无经验的内地年轻小伙。可怜汉文就在快走出戈壁时迷失方向,一头栽倒雪地,再也没有醒来。茫茫戈壁成了厚厚的冰雪世界,只到开春冰消雪化,人们才发现了他的遗体。

大哥的不幸消息,紫菱不敢告诉姆妈,她怕母亲羸弱的身躯再也经不起打击,只好收起来信,将锥心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起来,独自面对这一切。长时间没有大儿子的音信,蔺师母也难免忧心重重。她多次给儿子去信,不敢将老伴和汉武的死告诉他,只说在这里还好,同时也挂牵他的生活。可是雁去雁回,信一封又一封,却总等不来儿子的回音,她的心都麻木了。但她不敢向人诉说,她害怕女儿操心,只有将所有的忧虑掩饰起来,独自承担,任思念的白发冒出一根又一根,四十多岁的人,转眼就象个山里的老阿婆。

对于紫菱而言,艰苦的劳动和贫困的物质生活不是不可忍受的,最感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每隔一定的时间,不是公社就是大队,会勒令地富和他们的子女去训话,搞一阵无偿劳动作为体罚。紫菱母女是城里遣送回乡改造的,次次都免不了。每每如此,她就觉得自己象街头流浪的野狗,即使夹着尾巴在墙角溜,仍免不了被人追打。没有依靠,没有尊严,也永远看不到希望。衡州一中十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成为一个遥远而不可企及的梦,在她脑海里一天天变得模糊和支离破碎,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过那样的日子。至于是谁,为什么使她失去那曾经的乐园,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她现在唯一感到需要面对的是现实,是她要和母亲一起活下去。

尽管寨子里乡亲有点关照,但生活是无情和冷酷的,凡事还得靠自己。紫菱母女二人身单体薄,以前没有干过农活,体力上也做不了重事。蔺师母只能随阿婆们在禾坪里嗮嗮谷子和棉花,敲敲芝麻和黄豆荚,每天拿五分工。紫菱虽能上山点玉米、豆子,红薯,也能下田插秧、杀禾、但最多时拿七分工就了不得。年终决算时,她们要拿回口粮,还得倒找队里钱。蔺小山是个光棍,在公社煮饭拿的是全劳力的大队调工,年终一般都有节余。他见嫂嫂、侄女可怜,便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工分拨给她们一些,让她们好歹糊口。紫蔺母女心中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一时无以回报。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紫菱比以前强壮了许多。田里、土里、山上的农活,都不比寨子里妹仔、堂客们弱,工分也掙多了些。
蔺师母是大学生,说个事讲个理,头头是道。久而久之,队上堂客们、阿婆有家长里短的事,都愿找她倾诉、评说。汉子们慢慢也看出她不同凡响,队上分粮谷和油料时,会计还未算出来,她看看帐上的数字,就晓得哪家要分多少,随口报出数和会计算的一样,令人啧啧称奇。队上的会计过去是个师塾先生,年纪大,记心差,常丢三拉四的让人不放心。有时搞错帐还和人争得白沫子只翻,队长也烦。于是,不到两年蔺师母就接手当上队里的会计。紫菱为母亲感到由衷地高兴,倒不是因为当会计可以多掙不少工分,而是母亲的身体实在难于承受太多的体力劳作,同时作为队里的会计,也可得到人们的尊重,让母亲心里多少获得些安慰。可人心叵测,不到两个月,公社就将大队书记叫去批评了一通,大队书记又将队长叫去一顿臭骂,蔺师母的帐簿又回到了老会计手上。原来私塾先生的儿子不甘心,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告了一状。即便是队长和大多数人知道蔺师母能力强于老会计一百倍,也无济于事。


一波未了又起一波,紫菱还没来得及宽慰母亲,一些流言蜚语象风一样在山寨传开。因兄长临终的嘱托和本性的善良,两年多来蔺小山没少关照紫菱母女。他将自己的住房给她们住,使母女二人免睡牛栏屋之苦。自留地也让给她们点玉米。红薯,增加了他们的收入,年终又拨工分给她们,使她们不至亏欠队上的帐。原来他一年难得回寨子几次,而今,为了帮她们干些重活,他几乎每月都回,不是挖菜土,就是上山砍柴。这些都是她们母女为难的事。为免生闲话,小山都是一早赶来,太阳落山前就往回赶。从不在家留宿。可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是有人无事生非嚼烂舌头,有的讲得活龙活现,如同亲眼所见。

有一次,蔺小山帮嫂嫂从山坳里砍回几担柴,吃过饭,收拾几件嫂嫂洗净补好的衣裤,准备要返回镇上。出门见有人在禾坪聊天,便过来想打声招呼。岂料众人见他走进忽然都不吭声,有的还不怀好意地讪笑,搞得小山很尴尬,只好找话搭腔道:"笑什么,日头要落了,少陪,我走咧。"赖大听后怪笑道:"每次回来都有两片肥肉肉吃,还舍得走啊."说罢又朝众人甩去得意地一瞥,禾坪里顿时响起一阵嘿嘿的干笑。

小山知堂兄和叔伯侄子辈话语中、笑声里含着耻辱,面子上挂不住,脸涨得黑红朝赖大大声道:"你个野畜牲样,不要欺侮人家孤儿寡母。"赖大当众挨骂,也不示弱,阴阳怪气说道:"你才野狗子咧,吃了还想弄,明里帮,暗里还不是癞麻拐想吃山鸡肉。"小山受此欺辱,怒不可遏,便挥拳和他打了起来。赖大的两个儿子、堂客闻信出来帮架,一屋人打得小山鼻青眼肿,还咒他要打一辈子光棍,莫想闻堂客们的味。气得小山拿把铡刀要和赖大拼命,几个人都扯不住。

蔺师母在屋里闻听外面的吵闹声,知道与自己有关,又羞又恼又气,顿时泪流满面。想到一家的遭遇和当下的处境,想起两年来小山对自己母女的关照,心一横冲出来朝小山道:"他四叔,别听他们瞎话,今晚你就不要走了,在家里睡,明天我们去公社登记,我就嫁给你做堂客,看哪个还胡说。"蔺师母的凌然令一禾坪的人哑口无声,半天蔺小山才回过神来,他低着头,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二嫂,你,你少管,我今天要剁了他。莫听他们抽。。。。。"。他刚要说出那个粗痞字,抬头见到嫂嫂清朗平静的面庞和温柔的目光,立即将那平日随口而出的字嚥下,将手中的铡刀狠狠的扔到脚边,转身朝岭上走了。
第二天,蔺师母稍事梳妆,由紫菱陪着,在全寨各色眼神和议论中去了清浪滩。

蔺小山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婚后为了尽心照顾紫菱母女二人,毅然辞去别人羡慕的工作,回到寨上。他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将房屋整修一番,又到黄石寨捉了两只猪崽,买了三只小黑山羊回来。小山和紫菱做事不惜力,只要不下大雨就在队里出工。一早一晚两人不在山上砍柴,就是在自留地里忙,下雨也披着蓑衣干。不是队里赶季节,蔺师母一般就在家喂猪、放羊、料理菜园、洗衣、做饭。虽说一年到头收入不高,玉米、红薯顶半年粮,一家人和和睦睦,他们日子还过得顺畅。

因有了小山的贫农成份,紫菱母女不再与黑五类份子和子弟一起去公社受训、劳动,这使她们很开心,在人前也感觉有了自尊。不久,队上的会计自知讨人嫌,主动辞了职,寨子里人一致推荐蔺师母就任,大队书记和公社也未加阻止。从此,蔺师母不再到外面出工,而且还有了不少工分补贴。物质精神两方面都有所获,她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略加收拾精精致致,那一份中年知识女性特有的矜持与端庄显露无遗。即使县里来的干部,不论男女都暗自惊叹,无人不称小山艳福不浅。紫菱更是肤色黑里透红,迸出一股子健康与活力,原来那一丝瓷白般娇美腿尽,成了一个韵致天成漂亮的山里妹子。

日子艰苦点只要顺心还是过得快,转眼紫菱成了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少女时代的初恋和梦想早就被生活磨成粉末,化作云烟,随风而逝,然而一个机智少年憨憨的身影,却在她脑海中象刀子刻下的深深印痕,磨洗不去。尤其是在哀哀无助的夜晚,她是那样思念他,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叫人牙关咬得出血,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可是,在离别故地的最后一刻,她秋水望断,却伊人不见。那股刻骨铭心的绝望之情,顷刻化作深深的怨恨,同样难以忘怀。几年来,虽然有他家的地址,但感于自身的苦难和人心难测,她没有勇气提笔给他写信。不写还留有一点点念想,若是写了他不回,那一丝微弱的祈盼游丝,岂不就从此断了。她不甘心那样,宁可一天一天折磨自己,也要保留那一个渺渺茫茫的希望。但生命的轨迹也许是老天爷早就规划好了的,人一出生,命运之神就会牵引着你,朝那既定的路上走。世界上总有些人自以为是,人生得意时认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可是,他那里知道当他踌铸满志时,死神早在尽头偷偷发笑呢!紫菱虽说不是这样的人,可她同样得接受命运的安排,尽管她不甘心,宁可苦自己,也不能由着心思去抗拒。

七四年冬,队里派紫菱和几个青年男女参加公社修机耕道。一天炸岩时,一块鸡蛋大的岩块飞来,正砸在紫菱的右额上,她顿时血流满面,昏了过去。待她苏醒时,才知自己躺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她感觉脑门子有点疼,抬手一模,头上绑着一圈厚厚的绷带,左手还吊着水,便记起早上被岩块砸了。坐在一旁守候翠翠见她醒来高兴地笑道:"你个鬼吔,差点嚇死个人啦,我还怕你寻死去了。好,好,活了就好,你都睡了两顿饭时光啊!我都快急死了。想吃什么?"紫菱见翠翠那样说,也感觉有点饿,微微一笑道:"寻什么死啊,还没看你哭嫁咧,寻点吃的来,我饿得鬼一样。"翠翠还未答腔,门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戴旧军帽,穿旧军装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瓦钵。紫菱并不认识那人,奇怪地望望翠翠。翠翠见状,忙介绍说:"这是天子寨的国雄,刚当兵复员回来,在农机站开拖拉机,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不待紫菱搞明白,那后生双手捧着瓦钵走拢来对翠翠说:"别那样讲嘛,你快扶她坐起来。"等紫菱坐起来后,他又从床头拿过一张旧报纸铺在紫菱前面,然后才侧身坐下来,一手托钵,一手用瓷汤匙从瓦钵里舀起半个荷包蛋,嘬起唇吹了吹,朝紫菱嘴边送来。紫菱脸唰的一下红了,根本张不开嘴。她一个女孩家家,除了爹爹外,还没有一个男性对她有过如此亲密的主动,何况他们素不相识呢。那后生本毫不介意,就象在部队照料战友一样,猛地见紫菱神情不对头,忙收回汤匙放到瓦钵,起身递给翠翠道:"翠妹子,你来,你来。我去打点水来。"说罢,便朝紫菱点点头不自然地笑笑,转身出门去了。

紫菱吃一口翠翠喂的荷包蛋,感觉很甜,象放了一大把白糖。那年头城里买糖都要票证,乡下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不知这后生从哪里弄来的。总之紫菱感到吃一口,甜到了心里。边吃边听翠翠讲,她才知道早上幸好那后生开拖拉机来运岩石,见有人受伤忙开车将她送到公社卫生院。她失血过多,人都晕过去了,缝针包扎后,急需输血。公社卫生院哪有血库,医生急得不得了,忙着找人。那后生站起来说他是0型血,脱下棉袄挽起袖子就叫医生动手。这样,紫菱的命总算保住了。翠翠说他是紫菱的救命恩人一点不过份。

也许这就是缘份吧,国雄的爹是个"排古佬",一年四季在水上飘,驾着木排、竹排出洞庭下长江。十岁那年,他爹爹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娘带着小弟改了嫁,他随着叔叔一家长大成人。小山和蔺师母正盼着能找个上门女婿,对这个乖巧而又爹死娘不在的复员兵特别中意。第二年秋天,紫菱独自在房中默默地流了几回泪后,狠心割断了那将近九年的相思,做了腰子寨第一个无需哭嫁的新娘。

国雄的到来使这个已经有了起色的家增添了新的希望,七六年阴历五月,紫菱做了母亲。俗话说会做娘的先养女,蔺师母抱着一头黑发,胖嘟嘟的外孙女,高兴得合不拢嘴。想起蔺平湖生前喜欢又曾经流放到过此地的诗人,她决定为小孙女取名芷兰。女孩子叫什么兰,什么花的再普通不过了,小山和国雄都没意见,只有紫菱懂得姆妈的心思,她知道这是母亲对父亲最深切的怀念。

女儿的到来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喜讯。第二年,紫菱和姆妈就从报纸、广播中捕捉到了乡下人毫不感兴趣的消息。十年了,这世道难道真的要变了,母女二人已经干涸的心河泛起了波纹。蔺师母在不断获得新的讯息后,决定由紫菱出面,向本不愿想起的地方和那里的人投出了第一份要求平反的上诉信。几个月后,紫菱又开始向省、地、县不间歇的投诉。随着时局的改变,事情终于有了结果,父亲的问题昭雪了。到七八年回到衡州落实政策时,紫菱第二个孩子也快一岁了。

蔺师母年纪大了,虽说以前是大学毕业生,但阴差阳错在衡州成了家庭妇女,无所谓工作和前途。她受丈夫牵连下放到这偏僻的山村十来年,本也应落实政策回城,可她现在已是蔺小山的妻子,除非离婚她享受不了这个待遇。她不忍为了一个城里户口,昧着良心与多年照顾母女二人的蔺小山离婚。因此,在紫菱上访时她不许女儿在她的问题上提出任何要求,免得节外生枝。

蔺小山知道是自己影响了妻子回城吃国家粮,心里很难过,要知道一个城市户口对乡下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天堂。当年她答应二哥照料嫂嫂,想不到现在害了她,真是对不住死去的二哥啊!他心里其实舍不得,但还是几次主动向妻子提出离婚,希望她也能回城。可她不但不答应还生气地斥责他,他听了又高兴又自责,心里矛盾的狠,只有暗暗着急一筹莫展。自紫菱去衡州办手续,蔺小山就变得沉闷了,一天到晚见不到笑脸。饭量都减了下来。比起以前判若两人。寨上的人不明就里,以为蔺师母要走了,有为她高兴的,也有为小山抱屈的。尤其是赖大一家,早先为蔺小山的事受到大家的指责,如今幸灾乐祸。赖大更是一付先知先觉口气,让人看不过去又不知如何说他。寨上的议论,蔺师母听了不吭声,不吭气,对小山依旧很关心体贴,但背着小山,常在家抚摸着一张旧全家福擦眼泪。

事情办得很顺利,不到新年,紫菱一家三人的户口、粮食迁移手续都办妥了,紫菱年前还必须赶到单位报到。国雄虽然依旧是农村户口,为了照顾母子三人只能随同前往,今后如何办,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蔺师母担心紫菱带两个小的,国雄家务事又不利索,决定和他们一道去县城,帮他们安好家再回来,估计来去就五天时间。小山听了也没有说话,只是坚持要先杀了年猪,并请寨子里的乡亲吃顿饭再走。蔺师母本性不喜张扬,但拗不过他便同意了。临行前一天,寨子里也真象过节一样,闹热得狠。原本勤俭的蔺小山从未如此在同宗面前露过脸,他不但杀了年猪,而且把两只羊,十来只鸡鸭都宰了。自酿的一缸米酒也招呼两后生抬出来,大碗大碗劝人喝,当晚自己也醉得不省人事,被国雄和紫菱抬到床上,一觉睡到大天光。

第二天,蔺小山早饭也不吃,捧着个竹根做的烟袋脑壳一袋又一袋抽烟,蔺师母和他搭腔他也不回话。紫菱只当他是挂牵自己和孙子,边收拾东西边安慰道:"四叔,你莫牵挂哦,我们过年就会回来看你的,我们安顿好了,你老人家也可到县城里来耍啊!"小山听了,脸上的皱纹绽开来道:"好是好,要我有那个福份啦!"说罢站起来走到里屋摸索一阵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银项圈,一个挂着铃铛的银手链。他将正啃着鸡蛋的芷兰叫过来,将银项圈给她套在颈上自言自语道:"好看咧,我孙妹仔戴着好看。"说罢又招呼紫菱把小豹抱过来说:"这都是我娘留下来教我给崽女的,我没有得那个命啊,今朝就给孙仔孙女,也如了娘的愿吧"说罢,他伸出乌黑粗糙的巴掌抹了一把流到脸颊上的泪,将手链套在小豹的手上。紫菱心中很感动,忙扯过芷兰,又摇晃着怀里的小豹,以儿女的口气道:"谢谢爷爷,谢谢爷爷!"蔺师母想的果然不错,紫菱初去单位报到,不好请假。国雄对城市生活世事不清,米和油要到粮店买,还要米票、油票都不知道,只能照岳母安排一一去办。两三天下来总算搞清了城市生活的路数。蔺师母不放心小山,眼见女儿一家有了着落就买了张船票回寨子。她原想走时讲了三五天打转,说不定小山会下山来接,可他没来。家里那么多事,自己行程也定不死,他不来也怪不得。背篓里只装了紫菱买的两瓶好酒和一斤蛋糕,这对早已行惯山路的蔺师母不算回事。不到两个小时,她就过了天生桥,听得见寨子里老黄牛"哞哞"叫的回声了。下了南岭遇到在岭下搂柴的菊嫂,蔺师母正要打招呼,菊嫂尖叫一声道:"四婶,你怎么才回啊,出祸事了。"蔺师母大吃一惊急忙问:"什么事呀,莫嚇死个人咧!"菊嫂一脸涨得通红道:"大队都派人到县里找紫菱去了,公安都来了好几拨,你老人家还蒙在鼓里?"蔺师母心一慌,顾不上答话随着菊嫂急急往家赶。回来一看,只见屋坪一片狼藉,黑色的小瓦片撒满一坪,屋架板壁都烧得乌焦巴弓坍塌在地,有的焦木还冒着淡淡的青烟。显然家里遭了大火。

"人咧,人咧!"她哭着大叫,也不知问谁,只有心里清楚是在喊小山。寨子里人围拢来,安慰她。众人七嘴八舌诉她昨天深夜她家着了大火,等寨子上的人赶来救火时,已来不及了,旧木板房一瞬间就烧的精光。奇怪的是明明很晚还有人见屋里有灯光,扒开碎瓦和木炭灰却找不到小山的踪迹。但也有给牛喂夜草的人说,先看见一个人影往南坡上跑,后来才发现蔺家发大火。当时只管敲锣喊救火,也没想起那影子的事。蔺师母听后,忙朝南岭上抬头一望,上面几百米远地方,不就是自己刚刚跨过的天生桥吗?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心口一阵绞痛,额上冷汗直冒,眼前一黑,大叫一声便倒在灰炭中再也没有醒来。等紫菱一家得信赶回来,母女二人已是阴阳两隔,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

 

(十一)

刚回到城市的日子并不好过。紫菱分配到县搬运社工作,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好在她在山里吃过苦,下过力,码头上肩扛背驮还吃的消,只是一天累得腰酸背痛就三十来元工资,日子紧得狠。国雄没城里户口,既无工作有无粮油指标,幸好孩子都有,年龄又不大,一家四口饭还有得吃,关键是不象乡下,除柴米油盐外连水都要钱买。紫菱也曾厚着脸皮向工会申请过困难补助,无奈粥少僧多,一个季度补几块钱,还遭人白眼,她一气之下不再申请。最要命的是国雄一个当兵出身的男子汉,从小没干过家务活,没有工作只能在家做饭带孩子,整天蹩着气,八辈子不耐烦,没个好脸色。一天他抱着儿子小豹出去买菜,将两岁多的大女儿芷兰放在床上,不料她一头栽到火桶里,将左手烧焦,孩子哭叫得出不过气来,小脸都紫了。后来虽说保住了小命,却不得不做了截肢手术。花钱欠账不说,一个天使般的女儿成了残疾,夫妻俩又心痛又愧疚大吵了一场。

政策松动后,国雄开始打零工,慢慢聚钱买了辆三轮车帮人送货,家里生活渐渐有了好转。在县城呆了几年,又有当兵的经历,他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为了紫菱和两个孩子能过上好点的日子,他不再满足打零工、踩三轮给别人送货赚几个苦力钱,便有了新的想法。在和紫菱商量几次后,他回到天子寨将分给自己山林中的成材卖了,凑集全家所有的钱买了一辆四吨的旧解放牌货车,在县里跑起了长途运输。不久,他们就还清了所有债务,一家人的生活很快变得丰衣足食,紫菱说不出的高兴。

国雄是土家人,少数民族,大女儿是残疾,政策上允许,国雄和紫菱在芷兰上学后又生了个女儿。孩子一出生,连紫菱也称奇,这孩子和自己百日时的照片一模一样,眉目清秀,一头黑发,小鼻梁高高的小脸白嫩白嫩,让人爱不释手。回想起三十年来爹爹和姆妈对儿女寄予的梦想一个一个破碎,她决定给这个小女儿取名梦媛。她想,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让这个孩子走一条与大哥二哥和自己不同的路,成为承载和实现蔺家梦想的美丽女孩。

在单位一群大老粗中间,紫菱这个老三届初中生就象荷叶包着的钉子,想不出头也难。慢慢单位班组开会要做记录就有领导想起她,队里出纳会计忙起来,也会找她帮帮手。凭借着父母的基因,她从书店买来几本书开始自学,又偷偷在外面请教一位老会计,渐渐摸出了一些门道。不出两年她就当上了出纳,会计退休后,她又成为队里的会计。劈哩叭啦算盘打得县里都有了名气,人称"算盘西施",为此紫菱在国雄面前得意了好一阵子。

在这个小山城里,紫菱有了家,有了丈夫的关心和体贴,应该是应知足了。可是她却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压在心头,使自己难以真正体察到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自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与美好的初恋擦肩而过,沦落到偏僻的小山寨后,长时间的艰苦生活耗尽了她的体力和智慧。最亲的人相继悲惨去世,使她的思想被现实捆绑得麻木了。她不再充满幻想,也懒于思考生活的意义,任命运拖着自己跌跌撞撞往前走。她的内心感觉是空空荡荡的,生命象找不到支点。

多年前,为了四叔、为了妈妈、为了感恩、也为了抗拒寨子里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她强迫自己从美好纯洁而又深感绝望的初恋中走出来,接受了国雄。但是在那初为人妇的美妙时刻,她不但感觉不到梦幻中曾有过的那种无法言说的快乐,反而有种心理上的反感。当国雄满足地发出呼噜声后,泪水从她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流过不停。她知道当爱失去着落,任何形式哪怕雷同,都将变成一种无言诉说委屈。从此,她总是默默地接受着国雄的爱抚,默默地尽着一个妻子的责任,默默地将满腹的心思和泪咽下。

为了应对艰难的生活,她和国雄有商有量,倒还和睦。国雄不仅肯出力维持家庭开支,自己也很节俭。可一旦生活有了改变,他那男子汉脾气和长期底层生活习气就冒了出来,让本性细腻和敏感的紫菱感觉难受而又无奈。当着孩子面,国雄说话也是粗声大气,开口就是什么卵和鳖的全无顾忌,紫菱内心很不舒服。最烦的还是动不动就带几个朋友回来,丢下一包卤猪头或者拆骨肉,就吩咐紫菱准备饭菜。不管孩子做作业还是看电视,就打发芷兰或小豹去买酒。吆喝完抱起梦媛崽啊崽地胡乱亲几口,一脸的口臭和胡子拉碴弄得梦媛哭闹不停,他越发来劲,在众人面前一阵得意的傻笑。在大家"好福气"的恭维声中,他将孩子的作业、课本往床上一扔,几个人就叼着烟,噼哩啪啦开始打麻将,搞得一屋乌烟瘴气。

紫菱虽说在乡下呆了十来年,又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少女时代优雅生活养成的秉性早已深入骨髓,改是改不了的。头几年紫菱看他们喝酒划拳吆喝喧天,只是将孩子叫到厨房,围着灶头匆匆吃几口饭,便安排他们到里屋做作业。但一而再,再而三,她的脾气终于在一次国雄用汤匙给小豹喂酒时爆发了。平时,国雄吃饭喝酒时就喜欢用筷头点酒让小豹吮,见小豹辣得呵呵的,他就乐得只笑。紫菱见状,只是皱皱眉头将孩子扯过来说:"别叫孩子学坏样."国雄也不生气,只管自己喝酒吃菜。这一次紫菱当着朋友的面指责他,使他感到很没面子。涨着一副猪肝脸,瞪着一双牛眼睛将桌子一掀,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气咻咻地走了。此后,他不再带朋友来家喝酒打牌,只是隔三差五不归家,在别人家打麻将。有时半夜三更又喝得醉熏熏回家,呕得呜呼哀哉一屋的酒臊气,让一家人难于忍受。

紫菱在搬运社呆了多年,对那些下力汉子的粗鲁、逞强好胜、讲义气、好面子多少有些了解。国雄来自农村大山里,既没有什么文化,在城里又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虽说人不蠢且赚了几个钱,但心里总有点自卑感。为了不被人小瞧,在外他豪爽大方,吃饭喝酒都抢着付账。熟人朋友、隔壁四邻有红白喜事,除送人情外,还停下自家的买卖,白求恩一样"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人五人六地忙个不歇气。在别人一口一声"雄哥,够朋友"中寻求慰藉和自尊。久而久之,他酒肉朋友、麻坛故交、生意场旧人也有了不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其中帮他揽业务的有,混他吃喝的有,牌桌上做局骗他钱财的也有。甚至有的还可怜巴巴不是爹娘看病,就是孩子开学急着用钱,找他借个几十百把,事后绝对不记得的也大有人在。国雄抹不开面子讨帐,尤其怕别人说不上几句就开口骂他"乡里宝",遇到这些癞皮狗,只好打落门牙往嘴里吞,自认背时。紫菱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国雄的情况,但她自己自尊心强,也体谅他的心情和处境,一般不说他什么。国雄那么要面子自然也不会"从实招来",这样日子过好了。两口子交流反而不知不觉变少了。

孩子们大了,功课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在语文方面,紫菱只是督促他们背好老师布置的课文,做好作业。在预习上就给每人各买一本新华字典和成语字典,让他们自己去查去翻;数学上则给他们讲讲没弄懂的地方,另外也给他们一人一本练习簿,专门抄录自己做错的题目,然后一道一道题讲清错在何处,让他们自己一一改正。芷兰和小豹在紫菱的指导下成绩不错,有时间还能背诵不少唐诗宋词。国雄一点也帮不了孩子,对他们能背诗词也不以为然。孩子在他那而得不到帮助和鼓励,慢慢和他话也少了。在家无话可说,看电视又怕耽误孩子做作业,国雄心情好时吃过晚饭还牵着梦媛到江边走走或着逛逛商店,给女儿买点吃的,哄她高兴。听她娇滴滴脆生生叫"爹爹抱",他很满足。但只要出长途回家,他大部份时间还是出去打麻将、聊天和喝酒,依旧长夜不归或是一身酒气往床上一倒,和衣而卧。待紫菱忍着酒气伺候他脱鞋更衣后,便呼呼大睡,叫人无可奈何。

自78年到衡州欣欣告诉紫菱,仲谋来找过她并伤心欲绝后,紫菱心中一直深感安慰又觉得无比的悔恨。她恨自己的小心眼儿和那菲薄的自尊。若是她对仲谋的爱有足够的自信,不管仲谋那天赶到与否,她到达目的地后都应该给他写信,告诉他自己的下落。但她没有,是她首先使心爱的人处于无望的境况之中。要是她早知道他来找过自己,自己也一定会给他写信,无所顾忌地到他那里寻求爱的支撑和生活的希望。只要清楚世界上还有那样一个在人牵挂自己,再苦再累她都有勇气去承受,去等待。可是命运终究和她开了个玩笑,仲谋在绝望和世俗的压迫下成了家,又在亲情的召唤下远赴天涯,渺无踪迹,自己也在同样境遇中成了别人的新娘。在四叔、妈妈的欣慰和初为人母的兴奋中,她无意间将美好的初恋沉入心底,仲谋的笑容也渐渐地叠印在国雄疲惫而傻乐的面庞上,变得模糊不清。可是,每当国雄一脸酒气歪歪扭扭走回家倒头就睡时,紫菱一边为他洗抹,一边忍不住想起少年仲谋那张机智憨憨的笑脸。她苦笑着摇头,心里总在想:二十年了,他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他一定不可能是这付酒鬼模样。

紫菱对国雄尽了一个好妻子的本分,两人相互体贴,感情在别人看来也不错。国雄除了在好面子上没有得到完全满足外,其他对妻子无可指责。何况他也明白紫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因此并不真的怪她。只是他一天辛辛苦苦,除了打牌、喝酒、瞎聊能使自己放松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乐趣,那怕有时和别人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要动手,他也只有在那些和他一样的人中间,才能寻找到快乐、满足和尊严。生活啊,由他去吧,有谁能说哪是对的,哪是错的,哪是好的,哪是坏的,或着是不好不坏的呢?还不是凭自己过。只要把持人格的底线,不损人利己就够了。紫菱年纪不算大,但也历尽坎坷参透人生。她不过多地干涉国雄的生活,那怕她知道他那些生活习性对他不利也不唠叨。只要他对家庭负责,对孩子们疼爱,她就没有任何怨言。可是,她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正因为她不管不顾,国雄象一个没人约束的调皮孩子,在自以为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酒喝得越来越多,常是不醉不归。凭着他的聪明打牌是赢多输少,但也正是如此,输家不放手,好面子的他又只好一圈一圈玩下去。天一亮,哪还有精神出车。这样信誉、生意越来越差。他的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动不动就朝紫菱和孩子发火。孩子不敢吭气,紫菱越忍他还越来劲,紫菱常气得暗自落泪。他一看不对头,在邻居的数落下又嘻笑着陪不是,让人哭笑不得。

小豹上中学那年,国雄终于出事了。那天他出长途回来,洗过澡吃过饭,出乎意料趁着酒兴向紫菱和孩子们讲路上的见闻。几天不见,一家人围着饭桌听得乐呵呵的,他并未打算出去。偏偏对门巷子的四毛来找隔壁孟癞子打牌,见他回了,不依不饶硬要拖起他走。国雄有点累,不是太想去,便向紫菱递个眼色,示意叫她阻拦。四毛精得鬼一样,边拖边大声道:"还只三四天没有抱堂客就不得了,雄哥不是那样重色轻友的人啊!再说,嫂子再贤惠也要让她歇口气呀!"当着孩子的面,紫菱怕四毛那张野猪嘴又讲出丑话来,只好冲四毛笑道:"滚滚滚,一张寡嘴没有好屁放。"说罢,又盯着丈夫关心地道:"别搞晚了,早点回来休息。"国雄见状莫奈何,只好从抽屉里摸了包烟,披件罩衣跟着四毛出了门。那知还不等孩子们做完作业,门就被擂得鼓响。紫菱出来一看,四毛一脸寡白哆哆嗦嗦道:"嫂子,出事了,出事了,雄哥脑、脑出血,快去县医院签字!"紫菱听了一身发软,在芷兰和四毛的搀扶下,带着小豹和梦媛匆匆赶到医院。

医生正在给国雄做手术前准备,把他的头刮得精光透亮。紫菱根本没听清楚医生七七八八交待些什么,就手抖着签了字。来到病床前情不自禁大声喊道:"国雄,你别嚇我啊!"国雄似乎听到了紫菱和孩子们的呼喊,却睁不开眼睛,也张不开口,只有嘴唇嚅动着,一颗一颗晶莹的泪从眼角往外滴。护士急忙拉开紫菱和孩子,快速将国雄推向手术台,另外有人将她们母子推了出来。可是不到五分钟,手术室的门就打开了。紫菱刚坐下,立即又下意识的站起来冲到门口。迎上来的医生一脸无奈地说:"我们尽力了。"她抬头一看,手术台上的国雄已被一大块刺眼的白床单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见不着了。她眼前又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身不由己瘫倒在地,耳边好像有孩子们叫爹爹的哭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人年轻时,仗着生命的路还长,无所顾忌常常将死亡当作玩笑。一旦老了,见秋风扫落叶也感叹青春不再,对生老病死倒多了几番禁忌。国雄生前也常笑着和紫菱讲,他要是死了一不想唱夜歌子,二不想象毛大爹一样睡在那里让别人看来看去。他说记得一个人会放在心里,何必占了阳世间的地方逗人议论,还不如周总理一样把骨灰都扔了省得麻烦。他甚至几次说他要是死了,骨灰要扔到酉水河,他好想将来去找他爹爹。国雄的爹爹在河里驾排死得早,娘改嫁时没办法带他,他不懂事,怨娘。因此只记得爹爹驾排回家时带来的种种欢乐和好处,一心真的幻想将来和爹爹去作伴。紫菱当时也笑着说:"我是怕拿你的骨头灰撒得,就把那坛子往河里一丢算了。"国雄还笑她没良心。不曾想当年几句毫无忌讳的玩笑瞬间竟成了现实,紫菱的头一时懵了,没半点主意。

此时的四毛倒来了劲,不知是担心紫菱怪他,还是自认国雄的铁哥们。国雄咽气后,他陪着紫菱母子很伤心地嚎了几声,便指挥送国雄来医院的几个人,分头去给各路朋友报丧。将国雄遗体推到太平间后,他又和几个闻讯赶来的男女街邻,把哭哭啼啼的紫菱一家送回屋。稍事安顿,各方面朋友老老少少来了十几个。也不待紫菱和孩子招呼,他们就自己端茶倒水,掏烟递槟榔,坐的坐、站的站,围在堂屋里议起事来。顿时一间小小的房内便乌烟瘴气,各种意见和建议从七嘴八舌中蹦出来,短兵相接,互不相让。谁都自认是行家里手,个个也都是为主家着想,面红耳赤争到快天明,一套方案总算在个把两个人的鄙夷中通过。四毛边喊嫂子,边用力敲里屋的门,去和紫菱商量国雄的后事。孟癞子则哈欠喧天带领众人到巷口牛聋子米粉店,点了十二碗三两的炒码粉,又吩咐每人加个煎蛋。刘老板个头矮小的堂客忙挪把电扇吹火,边伸出巴掌道:"七十二块。"孟癞子一愣,骂道:"老子卵钱给你,人死饭甑开,雄宝死了,我们帮忙的自有丧家结账,你还怕跑了庙。小鼻子小眼,成不得大事。"刘老板闻声出来道:"孟癞子你平日吃碗肉丝粉都想半天,今天难得办大事,也敢开口喊炒码加蛋,有格有格。"众人落座后听刘老板舌头底下打人,都哈哈大笑来了精神。孟癞子是难得到外面吃回早点的人,怕刘老板穿了他的帮,不再接茬,坐下讪笑道:"多放点剁辣椒,你屋里剁辣椒还做得马稀."外面的帐紫菱还不晓得众人如何开销,四毛拿出的方案就嚇了她一跳。火葬场的费用不说,光在街上搭席棚,砌灶,张罗就要十几号人。摆三天流水席,头尾两正餐,外加一套罗鼓叮、响器,一套西乐,唱两晚戏,做一次道场,就是大几千块。零星支出四毛说先拿千把块钱,请嫂子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一定会省着用,所有开销都会有明细帐目给她。打招呼的都是雄哥的朋友和街坊四邻,帮白喜事忙,除烟酒吃饭外,分文不取,还要送份子钱。

芷兰见母亲拿着四毛递来的方案目瞪口呆,知道爹爹一死,家中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虽说近几年爹爹跑运输赚了点钱,挡不住一家五口吃喝,还有学费等,也没有多少余钱剩米。心想学校张校长和赵老师家里也不是没有钱,但他们死后留下话说丧事从俭,不开追悼会,别人还说到底是有文化的,就是不一般。于是对四毛道:"毛叔,难为你了。你先去吃早饭,我和姆妈、老弟商量商量,再劳驾各位。"四毛一听心里明白她们有不同意见,正好肚子也饿了,便退出门去找孟癞子一伙。

待众人红光满面嚼着槟榔叼着烟回来,一张白纸已赫然贴在国雄家门口,纸上墨迹尚未干透。上面写道:家父不幸暴亡,街坊邻里及父亲生前好友不胜眷顾,鼎力相助,孝子感激不尽。遵家严与家慈生前诺定,双方如有不测,后事均一切从俭。家设灵堂,凭亲朋好友吊唁,寄托哀思,其它事宜皆免。所奉奠仪,敬谢不敏,如有不恭,乞为宽宥。孝子(女)小豹、芷兰、梦媛叩首。

孟癞子读罢讣文,心中很不爽。"呸"地吐掉口里的槟榔渣,回头瞪了四毛一眼道:"你看,你看,议了一晚,眨眼工夫就变成这样,我们怎么对得起国雄兄弟。"国雄的死虽不能怪四毛,但他心里总感难辞其咎,因此他是诚心诚意来帮忙,想风风光光送国雄上路,也好心安一点。不料想忙了一晚竟是这般结果,他同样有气不知往哪里出。但转念一想,国雄走了,他家今后靠紫菱一人供养,那日子还不难过死。人家不愿花这多钱办丧事也情有可原,孤儿寡母不是万般无奈,也断不肯在人前失这个面子的。如是朝众人打一拱手道:"各位老少哥们,对不起,我四毛办事不牢,惊动了大家。好歹都是国雄的兄弟,他人都走了,大家就别见怪了。耽误了一晚,各自回屋睡觉吧,有事我再招呼。"话已至此,众人无奈,也就打着哈欠散了。孟癞子对四毛没好气道:"你去把米粉帐结了,七十二块!"在四毛的帮助下,紫菱很快将国雄的后事办了。为避人闲言,四毛借了一条小划子,第三天夜里载着紫菱母子四人,悄悄将国雄的骨灰撒到酉水河。看着孩子们捧着国雄的骨灰呜咽着撒到冰冷幽暗的河水里,紫菱感到一阵心酸。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白菊花瓣,随即抛到静静的水面,心中默默地说:国雄,我如了你的愿,你去找你爹爹和他作伴去吧,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将孩子们养大的!

国雄一死,紫菱的日子的确是难死了。一家四口三个读书,靠她一个月那点工资实在难以维持。头一年卖旧车子的钱弥补着,还不觉得,到第二年一角钱一分钱就都显得有份量了。偏偏这时搬运社也搞不下去,只好连地带屋一起卖给私人。紫菱和同事都成了下岗工人,只剩下几十块钱生活费,一张嘴巴都填不满,何况还有三张。算是四毛有良心,见紫菱急得要哭,便提了两瓶好酒去找县制药厂供销科的牛胖子。国雄在世时跑运输就是与牛科长打交道,两人关系还不错,国雄不知给他带过多少私货,让他赚过不少昧心钱。因此,国雄死时他也托人送过人情。如今改革,他和厂长、书记们一道将县制药厂买下,改成天旺制药有限公司,他是大股东,自然当上了董事长。以前,牛胖子早闻紫菱"算盘西施"的大名,听四毛来求情,便一口答应紫菱来公司当会计。他心知在危难之时伸手拉人一把,那人必感恩不尽,自然成为自己的心腹,而他现在正好需要这样一个人。非亲非故,业务又强,其他股东面前都好交待。

紫菱庆幸找了份工作,收入还不错,但家中孩子多开支也大,弄得她还是愁眉苦脸早早地生出了几丝白发。芷兰看母亲孤苦,心里很难过,可除了家务她也帮不上忙。芷兰因小时受过伤影响自理,启蒙晚一点,和小豹同年入学,初中毕业时已近十七岁了。这孩子特别懂事,知道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两人同时上高中家里一定负担不起。因此,中考一结束便向妈妈提出不再上学,保第弟上高中。紫菱开始并不同意,芷兰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母女俩感情特别,加之对她心存愧疚,虽说是女孩,国雄和她都特心疼芷兰。可自己也过了不惑之年,国雄一走,使她在失去一份支撑外,同时缺了几分勇气、冲劲和自信。眼见女儿长大成人并敢于承担家庭责任,她感到很欣慰。在芷兰的一再劝说下,她终于含泪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其实,紫菱在芷兰提出不上高中后,也前前后后想了很久。芷兰左手残疾,即使再上学将来考大学也会有困难,不如早点让她掌握一门技能。这孩子好强,聪敏好学,思路清晰,人也细心,若能当上会计会是一把好手。如是,她去找了牛老板,希望公司先给芷兰安排一个工作,至于工资随便,只要有口饭吃就成。牛老板对紫菱的工作很满意,芷兰这个妹子只是有点残疾,人品和她娘一样让人放心,因此二话没说就让她去了材料仓库当保管。一年后,芷兰在紫菱手把手的指导下,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就考上了会计证。她代妈妈做的帐和报表漂漂亮亮,俨然像个老财会人员。不出两年,经牛老板推荐,公司一致通过将芷兰调到了财务室,当了紫菱的副手。母女同心将天旺药业的财务打理得熨熨贴贴,工商、税务、审计无不点头称赞,在县财政局都传开了"上阵母女兵"的佳话。

芷兰如此争气使紫菱从心底感到高兴,可两人一心希望的小豹却令他们伤透脑筋。男孩子大了,正值青春期,缺乏父亲的严厉管教,而母亲、姐姐又对他宠爱有加,使小豹养成骄娇二气。高中考上县一中,本来是件大好事,稍稍努力将来考个一本是毫无问题,可他不思进取,反而和初中那几个没考上高中的老同学混在一起。节假日不是打球、游泳、看录像,就是喝啤酒瞎聊。小豹虽谈不上魁梧,却也个头高挑很健壮,浓墨般两道剑眉下,一对大眼睛灵动有神。他成绩好、体育项目强,是女生喜欢的类型,几个长得漂亮的初中女同学,也常一起来约他,搞得他神魂颠倒,成绩一落千丈。

开始紫菱并不知情,知道他有点死懒好吃和在家霸道的毛病,也只把他当孩子看。只要他成绩好,能考上一中也就放心大胆任他去。男孩子调皮点本也能理解,但凡事都不能过。等到高二老师上门,芷兰又从几个老同学那儿听到些情况,母女二人才嚇了一跳。要小豹回心转意,只能让他脱离目前的环境。紫菱想到表姑曾是邻省县重点中学的老师,二哥还曾去那儿养过病,如今老人虽不在了,但她儿子当上了学校副校长,看来只有找他。于是她连夜给大表哥写了一封信,详细讲了自己和孩子的状况,请他帮忙。大表哥很热心,不出一月,就办好了寄读手续。高一下学期开学时,紫菱带着小豹去了表哥家。

小豹来到一个陌生环境,又有表舅督促,安安份份读了几个月书,成绩还不错,紫菱和芷兰总算放下心,过了半年舒心日子。不想人一熟,小豹又故态萌发。表舅为了警示他,找他谈过几次,他好一阵又歹一阵令表舅很烦。于是严厉地告诉他,再如此下去就退他回去。过完国庆的第一个周五下午,小豹的班主任找表舅反映了一些小豹在班上的情况,称他为害群之马,气得表舅把小豹叫去责骂了一顿,并扬言要他收拾东西走人。这本是吓唬他的话,但小豹以为舅舅认了真。当天晚自习课后,他便买了几瓶啤酒和一包鸭脖、鸭翅、面包,叫上几个要好的同学来河边,围坐在岩岸上话别。几个半大小子平日学习压力大,难得放松一下,又兼哥们伤别离,无不胡吃海喝,感情激动。到月上中天,几个人从半醉半醒中睁开眼时,才朦胧发现中少了一人,仔细一想那人正是小豹。

第二天天亮,人们在河下游回水湾找到了小豹的遗体,经公安部门勘察认定,系醉酒失足落水致死。紫菱从家中匆匆赶来,已是第三天晚上。在殡仪馆她搂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披头散发难以自制,幸好有芷兰陪着劝慰,才算没出意外。处理完小豹的后事,紫菱平静了许多,她买了些水果,带着芷兰从旅馆来到表哥家。她明白表哥为此背了极大的包袱,人都急的上了火,两眼布满血丝,口里起泡,饭也吃不下。表嫂更是两头不安,坐卧不宁。见紫菱反来家慰问,表哥一家感动不已。表嫂忙着做饭,表哥说了不少道歉的话。饭后,两人聊起二十多年前两家来往的旧事,都忍不住落下些眼泪,也都感悟到不少亲情的可贵。

 

(十二)

"仲谋,仲谋,你没事吧?"欣欣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紫菱这二十多年的遭遇,一点一滴给仲谋讲了一遍,自己有时都忍不住眼泪掉下来。抬头一看,仲谋坐在对面,双肘撑在桌上,两手抱拳,弯曲的姆指关节顶着鼻根眼窝处,整个头贴在拳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雕。对欣欣结束了叙说仲谋毫无反应,直到欣欣叫他,他才把头抬起来呆呆地望着欣欣。撑在桌上的双手仍抱着拳未动,好像朝对面的欣欣作揖似的。不知是疲倦还是别的原因,他原来红润的脸看起来显得很憔悴,两颗清亮的眸子象在水中浸泡得太久,有点浑浊。他无声地凝视了欣欣一会儿,掏出纸巾擤了把鼻子道:"我没事,只是想不到紫菱受了这么多苦,我对不起蔺家啊!"说罢,他象个悔恨的孩子强忍不住哭起来,眼泪鼻涕又纷纷外涌,淌在他的脸颊和嘴唇上。

欣欣知道仲谋和蔺家老小的感情,也了解仲谋的性格,没有劝他,让他尽情地哭出来心里应该还好受些。果然,过了一阵仲谋哽咽着安静下来。他去了趟洗手间,略略整理了一下,出来朝欣欣勉强笑了一笑说:"让你见笑了。"欣欣摇摇头道:"别这样讲,我理解。只是这次你们来不及见面好可惜。"仲谋听了没有回答,而是象心里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自顾自点点头:"不要紧,我会尽快再回来,你们都保证身体。"说罢他弯腰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欣欣道:"等紫菱来后,请你将这两千美金给她,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她千万要收下。"欣欣接过来收好说:"我会转给她,她那脾气我倒不敢担保。"欣欣真算是紫菱的闺蜜,她预料的一点没有错。第二年当仲谋再次来到欣欣家时,欣欣将那个红包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他。去年同学会后,紫菱腰痛好转后回了趟衡州,在欣欣家住了两天就匆忙赶回去了。她无论如何不肯收仲谋送的钱,只是拿了几张同学聚会拍的集体照和仲谋、欣欣的单人照。虽然她家仍没有装电话,但家中的地址还是留给了欣欣,当然也就是留给仲谋的,这欣欣和仲谋都清楚。唯一使欣欣不解的是她回去后,只在过年时打过一个拜年电话,至今渺无音讯。

仲谋接过欣欣递过来的小纸条,心中一阵激动,三十余年后,他终于又见到了紫菱那熟悉的笔迹。纸条上虽说只有一行十来个字,但它是如此流畅、潇洒,温润、灵动中透出一股阳刚之美,正如紫菱本人一样,柔美、秀丽而又蕴含冰清玉洁般凛然之气,令人过目难忘。仲谋顾不上旅途劳顿,也顾不上倒时差,在欣欣家吃过饭,就在她陪同下来到车站,匆匆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在隆隆的列车卧铺上,回忆起三十多年前与蔺家的交往,紫菱的身影和笑容总是在他眼前闪现,使他一直似睡非睡,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第二天下午日落时分,仲谋在好心人的指引下,右手拖着暗红色牛皮拉杆箱,左手托着那张纸条,寻到县城文庙老街一个名叫和平巷的街口。小巷有百十来米长、两三米宽,不太平整的麻石路面灰黑油亮,看来有些年份。两边的房屋有的是红砖新砌的两层或三层小楼,有的是青砖黑瓦平房,有的还是百十年前的旧木板房,高高低低很不一致。这里显然是一处还未进行旧城改造的区域。

"伯伯,您找谁?"正当仲谋来到一处旧平房前,托着纸条仔细核对木门框上的门牌号时,听到一个女孩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他闻声偏过头来正要回答,心里一惊。眼前这个挎着浅绿色双肩背书包,身着蓝色校服的姑娘扎着两条马尾辫,细瓷般的面庞白里透红,额头开阔明净,蛾眉下一双大眼睛明如秋水,鼻梁端正园润,抿着的红唇漾着一丝笑意,俨然就是当年那个傲气而又清纯的紫菱。仲谋双眸一亮,情不自禁展颜笑道:"我找你啊!"岂料那姑娘听了头一偏,小嘴一嘟,鼻子一哼满脸不高兴地道:"你骗人!"仲谋知道姑娘误会了自己,忙将手中的纸条递过去,急不择言道:"sorry!I didn't cheat you,I want to see your mother.(对不起,我没有骗你,我想找你的母亲.)姑娘听仲谋忽然一口英文,又说要找自己的妈妈,顿时满腹狐疑。她接过仲谋递过来的纸条一看,分明是妈妈的笔迹,并且上面写的也是家里的地址。她迟疑了一下,取下吊在脖子上的钥匙,走到仲谋前面打开门,然后转身调皮地用英语一字一句道:"Please come in and wait a moment,she'll be back soon."(请进,您稍候,她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仲谋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高兴地说:"姑娘,你英文学的不错啊!口语也很纯,没有半点母语腔。"姑娘稍带得意地说声:"谢谢",便微笑着帮仲谋提起皮箱引他进屋,指着堂屋靠墙的一张双人布面沙发道:"伯伯,您请坐。"说罢,又给仲谋沏上一杯茶。

仲谋边喝茶,边仔细观察这间简陋局促的房子。这间堂屋大概就十来平米,他落坐的沙发对面是一个五屉柜,柜面上摆着台十八寸彩电,一块格子方巾成对角复盖在上面,电视屏幕被方巾形成的倒三角遮住了五分之三。看来主人对这件家电十分珍惜,在上面还放着个插一枝红玫瑰的精美长颈小瓷瓶。在白色粉墙的背景衬托下,几件简单的东西构成了一副清新明丽的画面,很是赏心悦目。朝大门的墙上粘贴着好几张旧奖状,是孩子们读小学时获得的。当时这些都是父母的骄傲,因此粘得很牢,日子久了也无心揭下来。这些大小不同已变色的奖状,配上两个框满剪裁得形态各异的黑白照、着色照和彩照的镜框,再加上摆放着暖水瓶、茶盘、瓷杯的八仙桌,令仲谋恍惚有隔世之感,他心想紫菱日子一定还过得很艰难。

天色,很快暗下来。仲谋刚喝完茶准备将杯子放到八仙桌上,从屋外投射进来一个身影。紧接着是一声疲惫而略微沙哑的问话:"媛儿,来客人啦?"仲谋感到心里有点慌乱,来不急仔细看清来人,便猛地站起来道:"是--紫菱吗?我是仲谋啊!"他的手颤抖着,手中的茶杯"啪"的掉在地上,静静的黄昏中,那响声显得格外清脆惊心。

朦胧中对面也有东西掉在地上,一个令人揪心的"呃"字从心底深处拖出后,又嘎然而止。梦媛打开灯,只见装着饭盒的灰蓝色布袋掉在地上,母亲半张着嘴痴痴地望着客人,面容扭曲地使劲往里吸气,好像全身的气力在刚才都出尽了似的。一霎那死寂后,她突然嘶哑着高声道:"仲谋哥!你怎么才来啊?"说罢身子一歪,瘫倒在仲谋怀里痛苦地抽泣起来,那气绝般的哭声象憋在心里几十年,声声悠长而又凄厉,把梦媛嚇得不知所措,仲谋一把抱住紫菱,也忍不住泪水奔涌而出哽咽道:"紫菱,对不住,我对不住蔺家啊!"慢慢的,紫菱的抽泣声开始变得短促,又渐渐止息。为了劝慰她,仲谋只是拍着她的背,忍着哭声,任泪水默默流过不停。见紫菱安静些,他不顾自己因情感过于激动而全身乏力,与梦媛一道将她安顿在沙发上躺下。紫菱脸色苍白,气息微弱,消瘦的面庞虽显得轮廓清秀,但缺乏生气让人看着心疼。趁梦媛去打水为母亲洗脸时,仲谋打开皮箱,从中取出一包洋参片,撕开包装拿了几颗放在杯子里,又倒些开水泡上,准备喂紫菱服。梦媛帮母亲轻轻擦了把脸后,见仲谋小心翼翼托起母亲的头,将洋参水给她喂下,心中很感动又有几分不解。

其实,仲谋对紫菱目前的状况也不是太了解,他也想问一问梦媛。于是,趁着紫菱因极度兴奋而疲惫不堪沉沉睡去,他首先向疑惑的梦媛简略讲述了几十年前与蔺家的来往和友情,也谈到自己出国后的经历。这孩子如同听到一个神奇的故事,对几十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她简直难以理解。尤其是妈妈全家被赶回老家一事,妈妈从未讲过,她一点也不知道。听到这里她气愤地说:"要是我就不来,怕什么,又没有犯法,哪个听他的。大舅舅也是有点蠢气,为什么不到深圳去发展?"仲谋听了愕然,只得边讲边不断摇头苦笑。但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紫菱当下的处境。梦媛告诉他,紫菱现在不但已失去会计工作只能在商场干保洁员,而且还失去了她最心疼的大女儿--芷兰。

今年过完春节不久,电视里就不断有反映药价高百姓有意见的新闻。后来又有药厂做假的消息接踵而至。紫菱和芷兰虽也是药业公司的员工,对这些报道却毫不敏感,因为她们是搞财务的,除对技术上的事一无所知外,也相信自己的公司是不会干这缺德事的。可是,不到二个月天旺药业就被查封了。为了培养芷兰,两年前紫菱就以对电脑不熟悉为由,将芷兰推到公司主办会计的位置上。这次公司制假一事被查,作为公司财务人员自然是被调查对象,作为主办会计的芷兰也和几名厂里相关负责人被经侦支队拘留审查。

多年来,天旺药业即购买大量淀粉,以假乱真制造各类西药片剂获取暴利,财务主办稍有常识应不难察觉。偏偏紫菱太单纯,芷兰刚步入社会,对于江湖老手牛董事长来说,几句话就给打发了。这样,几个相关人员被逮捕判刑后,紫菱母女的会计证也被吊销。芷兰好强自立,一直以来被同学和家长视为年轻人的榜样,紫菱和她自己也引以为荣。这次万万没有想到落得被公安拘留的地步。脸皮薄、性子烈的她在拘留所就有了轻生的念头。放出来后她感到无脸见人,没有回家就直接投了江。时值洪水季节,连尸体都没找到。紫菱受此打击伤心至极,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若不是几个的邻居守着,心中还牵挂着梦媛,她恐怕也早寻了短见。

这一夜,仲谋没有上床睡觉。吃完梦媛煮的面条后,他不忍惊动疲惫不堪深深沉睡的紫菱,便搬了一把靠椅坐在沙发旁守着她。他抚摸着她搭在被子外的右手,看着灯光下她那张清瘦的脸和夹杂在青丝中的白发,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以及后来三年的温馨相处,一会儿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一会儿又感到胸口阵阵发疼。老师、师母、汉文、汉武各自不同的笑脸和愁容,在眼前不停地来回闪过,一句一句叮咛不断在耳边回响,句句都是:仲谋,紫菱就拜托了!他总是诚恳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会的,我会的!你放心!迷迷糊糊的,他感觉紫菱和自己来到瑾湖的柳荫下,两人正争论着一道几何题的解法,忽然紫菱一脚没站稳,顺着湖边的草坡往下溜,眼看就要掉到湖里。他一把紧紧抓住紫菱的手,大声叫起来:"小心,紫菱!""仲谋,你醒啦?"仲谋睁开眼睛一看,紫菱坐在身边的靠椅上,正含笑盯着自己,而自己却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是昨晚梦媛给紫菱盖的那床白底蓝花被。他满腹怀疑地扫了一眼四周,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他记得他找到了紫菱,紫菱哭了,很伤心。然后他扶着她躺下,将梦媛拿来的被子轻轻给她盖上,他坐在边上贪婪的凝视着她,又抚摸着她的手让她安静地入睡。他记得自从几十年前在杜园第一次见到紫菱后,几年里她一直象小妹关照大哥一样照顾自己,使他感受到亲人之外的温暖。今天他也能破天荒照料紫菱一次,他心里很高兴也很满足。他发誓今后一定要照看她到老,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可是,一眨眼自己又成了柔弱的哥哥,心安理得地接受起小妹的呵护来。仲谋的脸一红,紧握着紫菱手,象当年接过紫菱递来的馒头券一样,羞涩的笑道:"真不好意思,还要你来照顾我。""不是,"紫菱有点难为情似的抽回手,顺势将被子从仲谋胸口往上提了提:"自从那年你走后,我就感觉有什么压在心上,这么多年来那东西越来越重,有时让我喘不过气来。但是我没法告诉别人只能独自撑着。直到昨晚见到你,那东西突然消失了,我觉得好轻松,全身象所老房子,风一吹就垮了,再也不能承受任何重负。因为脑子里空空荡荡,心里没有丝毫压力,一下子就睡了过去,到天放亮时觉得又有东西压在身上。惊醒后才发现你头枕着双手伏在我身上睡得好香。我知道你跑那么远的路,又陪着我一晚没睡,一定好累,就起身把你移到沙发上......""紫菱,别说了,别说了。"仲谋眼看紫菱象一个受尽苦难的小姑娘遇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既高兴又兴奋的诉说自己的心思,心里感到很不忍。一把攥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道:"我对不起汉文哥啊!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说罢,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

傍晚,梦媛放学回家就感觉到家里不同的气氛。一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欧阳伯伯,改变了一切。多日愁眉不展的母亲,在自己面前都掩饰不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她近来很随意的短发盘起来,在脑后被一个漂亮的蝴蝶发卡别住,白净的前额从原来凌乱的头发中傲然突出,给人以聪慧利落之感。那双本来就美丽的眼睛,在无须修饰的蛾眉下也变得灵动有神,充满温情。梦媛好久都没有见到过妈妈今天的神彩,进门就用台籍演员腔夸张地道:"妈咪,你好漂亮,好漂亮啊!"引得仲谋一阵大笑。紫菱的脸感到阵阵发烫,她将刚炒好的一碗菜放在桌上,回转身屈起手指在梦媛头上敲了一"栗壳"道:"你个鬼妹子,还调姆妈的口味。"说罢,朝仲谋不好意思地笑了。

饭桌上一碗老姜炒鸡、一碗辣椒炒肉、一碗石灰水蒸蛋、一碗炒东苋菜,最后一瓦罐红枣炖肚片端出来,更是雾气氤氲,那袅袅腾起的香味和着原来几碗菜的鲜辣清香,在小屋内飘荡盈人口鼻,让仲谋顿时眼里潮润起来。典型的农家菜和家乡口味不仅使他口生津液,喉骨蠕动,而且乡情涌动,他不禁啧啧称赞道:"紫菱,想不到你这个当年的娇骄小姐,也做出这么地道的家常菜!"梦媛夹起一小块鸡肉扔到口里自豪地说:"这不算什么,我妈还会做好多菜咧。"紫菱笑嗔道:"你看,你看,没有一点样子,客人还没下筷子,你就饿牢鬼一样。"说罢侧身对仲谋道:"人啊,到了没办法活时,什么事做不来。别说搞几个菜,才招工回城时,六月伏天我还要背炭下河咧。好陡的码头几十级,一天几千斤,身上没一根干纱,实在热不过,就穿着一身衣裤在河里浸几下又背,只想多赚几角钱。"说着无心,听着有意。看着紫菱忆起往昔一脸苦笑,仲谋心里象被刀又戳了一下,忙说:

"我真对汉文不住啊,你放心,紫菱,有我,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我知道。"紫菱扯起衣角,擦了擦眼睛道:"只是平日总是做那样的梦,梦见爹爹、哥哥挨别人打,梦见我和妈妈在山里被豺狗子追,跑都跑不动,嚇醒来,心里还是担惊受怕,不得天亮。"梦媛受到母亲嗔怪有点羞愧,便端起仲谋的碗从砂罐里舀了半碗红枣肚片,双手递给仲谋边说:"伯伯,您喝汤。"一边又夹了块鸡胸肉放到紫菱碗里道:"姆妈,你别忆苦思甜了,等我将来赚大钱,保有你好日子过。"仲谋和紫菱听了梦媛的话,心里明明知道她小孩子话不知天高地厚,但仍旧觉得很欣慰,不由自主相对而笑。

饭后,紫菱去洗碗,梦媛收拾好桌椅后又泡了一杯茶给仲谋。仲谋不胜酒力,喝了两小杯山里人自酿的米酒,脸上便红红的。坐在沙发上品一口新茶,全身热呼呼的,很是爽快。梦媛看着这位从美国来的伯伯喜欢吃的菜和自家一样,又喝山里人卖的酒,也很好奇,于是也泡杯茶坐下来和他聊天。可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将班上同学之间发生的故事添油加醋胡说一顿,逗得仲谋哈哈只笑。

"你们笑什么啊?街上都听得见。"紫菱收拾好厨房的东西出来,见女儿和仲谋聊得欢快,便兴致勃勃问道。

仲谋她见进来,忙站起来说:"辛苦,辛苦。快坐下歇歇,我有事和你们商量、商量。""有什么好事,还要商量?"紫菱坐下来不经意地说。

"在美国的情况我昨天已和你们说了一些,总之,你们不要考虑经济因素。我先提两件事,请你们作决定。紫菱,小时候蔺老师不是做梦都想你们兄妹读大学吗?可是这个梦想没有实现。现在梦媛高中会考已结束,明年就要考大学。我想让她去美国读书,行吗?"紫菱被仲谋的突然建议惊呆了,她看看仲谋,又抬头看看女儿,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读大学,到美国去读大学,即使爹爹、姆妈在世,他们也不敢想啊!时代不同了,她也听说有留学生出国读书,可在这个小县城,对自己这样的家庭来说,不就是天方夜谈吗?

仲谋以为紫菱舍不得女儿,忙说:"紫菱,你放心,我还有进一步的打算,你们母女不会分开很久的。"倒是梦媛反应敏捷,她理解母亲的心思。不待紫菱吭声立即兴奋地对仲谋道:"伯伯,我去,我去!姆妈想都不敢想呢。"仲谋用询问的目光盯着紫菱,紫菱象个羞嗒嗒的少女,双手合十捂住鼻子和嘴,眼里含着星光般的泪花,神情激动地点点头。仲谋和梦媛都不约而同舒心地笑了。

"那好,梦媛,你明天向学校报告一下,下周就请假去北京报考新东方托福班,补习一下英文。准备参加托福考试。""还要请假去北京?那样行吗?要是搞不成,闹得满城风雨别人笑话不说,又不参加高考,两头失塌如何办?"紫菱没想到还要请假去北京补习,看着仲谋有点忧心忡忡的问。

"没事,没事。"仲谋知道紫菱几十年来搞怕了,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明年去不了有后年,还管他什么高考不高考,又不打算在国内读大学了。"梦媛也豪爽地说:"对,怕什么,我才不怕别人笑话,我走我的路,又不为别人活。""好,办事就要这股子勇气和决心。"仲谋十分欣赏梦媛的胆气,从她身上好像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紫菱,他相信梦媛到美国一定会有出息,老一辈实现不了梦想将来会有一个园满的结局。

紫菱见仲谋和梦媛那么坚持便默认了。当然,主要是她相信仲谋要做的事一是为自己好,二是不会错。她担心的还是梦媛这孩子,眼看就是十七岁的人了,还象长不大的细妹子做事没定准,可是她还以为自己知道好多事一样,开口就是"你out了吧,"叫人哭笑不得。

"仲谋,还有第二件事是什么?"紫菱又高兴又担忧,生怕仲谋又爆出什么主意让她操心,便急着问。

"我想完成蔺老师生前的心愿,紫菱,你觉得他在世的话,最想干的是什么?"仲谋抬头望着紫菱,蹙起眉头,象在问紫菱,又象在问自己。

"爹爹的心愿应该是报效乡梓,因为他能读书出来,都是蔺家祠堂用公产供的,他一直念着这件事,常常自责无能呢。"紫菱回忆起小时候爹爹的一些事,十分肯定地说。

仲谋一听很高兴,他多年的思索终于了答案。五十来岁的人了,他居然也两手一拍站起来兴奋地说"OK!就是它!"搞得紫菱母女莫明其妙。

按仲谋的想法和计划,第二天梦媛就独自一人去学校办与自己相关的事。昨晚仲谋就交待紫菱,要她不要把梦媛当孩子看,要让她自己去闯。紫菱想起自己十七岁不到就随爹爹遣送回乡,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城市姑娘变成这样,还不是生活磨练出来的,于是也放下心来任她去了。

仲谋去年闻听欣欣讲述紫菱的遭遇后,便下决心要找到她,并发誓照顾她一辈子,回美国后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早年就听说过仲谋少年时与蔺家交往的故事,以及和紫菱美好的初恋,非常理解仲谋的感情,也极为同情紫菱的遭遇。加之多年生活在西方,思维方式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与国内不同,很快他和妻子处理好美国和香港的产业分割事宜,带着各自的祝福平静地分手了。三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事业,妻子随自己在美国拼搏几十年,已历练成为大陆所谓的女强人。十多年前,她就将哥哥嫂嫂接到美国生活,两个外甥大学毕业后早就在自家的公司工作多年,是姑姑的好帮手。仲谋对妻子没有好担心的,现在他满脑子就装着几十年前和蔺家的那份情感和承诺。他心底里觉得自己欠了一笔债,一笔比金钱重得多的感情债。如果不能偿还,他将一辈子不得安心。

梦媛动身去北京的头一天晚上,仲谋将自己目前的状况和紫菱的心中的顾虑给都讲给她听。梦媛知道仲谋为母亲所做的决定后,觉得十分意外,她为母亲高兴,感动得眼泪涌了出来,动情地对仲谋说:"欧爸,我替外公、外婆、舅舅和爹爹、大姐、二哥谢谢您,谢谢您为我妈妈所做的一切。用西方的话说,他们在天堂都可以得到安息了!"仲谋知道梦媛的态度后高兴地朝厨房喊道:"紫菱、紫菱你快来!"紫菱不知发生了什么,边撩起围裙擦手,边急急地从里屋走出来。她一见仲谋兴奋的神态,又看了女儿一眼,脸唰地变得通红。梦媛见老妈一派新娘的娇羞状,伸出双臂一把搂住紫菱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后,又伏在她耳边亲昵地道:"姆妈,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幸福!"不到半年,腰子寨"平湖希望小学"落成。在落成典礼上,县教育局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宣布:由欧阳紫菱女士出资二百万人民币建立的"蔺平湖奖学金"正式启动,用于资助本县考取大学的贫困学生。在全场一遍欢腾声中,紫菱挽着仲谋的手,在他耳边轻轻道:"仲谋哥,谢谢你!"仲谋没吭声,只是拍拍她的手,满足而开心的笑着。

在腰子寨南坡蔺家祖坟地,仲谋又出资整理出一片墓园。年初他和紫菱冒着风寒,千里迢迢去了一趟新疆,将汉文的遗骸运回老家,与父亲的衣冠和一部康熙子典,以及母亲、汉武的遗骸合葬在一起,高大的墓碑上刻着紫菱亲笔题写的:平民蔺平湖夫妇及二子之墓。寨子上的人不明白一家人为什么要合葬,紫菱心中希望他们永远在一起,但也不解释,只是在左侧又为国雄、芷兰、小豹建了一合葬墓,将小豹的遗骸、国雄、芷兰的遗物放在里面。右侧为四叔建了一座空坟,算是对他老人家在危难之中援手的一片敬意。

待所有的事情办妥,紫菱带着仲谋、梦媛来到天生桥,跪在地上痛哭一场后便告别寨子上送行的人走了。紫菱心里默默道:爹爹、姆妈,你们和哥哥、国雄、芷兰、小豹在这安息吧,女儿不孝,此一去,我再也不会来看你们了,我想你们会懂女儿心的。

回到县城,仲谋给大使馆打了个电话,得知紫菱和梦媛的签证已办妥,于是在托人定好省城到北京的机票后,一家人又赶到衡州,与欣欣见面。在县里的十几位老同学一定要吃他们的喜酒,紫菱再如何低调也是推不脱的,只好请欣欣出面主持一下,大家热闹一场。饭后有人提议去母校看看,紫菱无论如何不肯去。欣欣心里清楚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寒秋,在冷冷的风雨中,紫菱心中那少女美好的回忆已完全毁了,她不能再去拾取那破碎的梦。

登机前,紫菱回头望着急匆匆的旅客,禁不住问仲谋:"你在美国那么多年,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仲谋想了想说:"依靠法律,我能保护自己,凭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每个人都能实现心中的梦想,我想应该是这样,我自己就是如此。"紫菱点点头,又看看一直好奇着四处张望的梦媛,心想自己是老了,看女儿的吧。便又掏出手机想最后给欣欣,特别是她母亲告别。

老太太乐呵呵的,一再叮嘱紫菱过一段再回国来。紫菱闻言想起爹爹、妈妈和哥哥,哽咽着道:"伯母,谢谢你老人家好意,我会记得您的,我在这里家都没有了,回国还有什么意思啊!"

那边一阵沉默,然后是嘟嘟的盲音。看来,老太太意怪了。

(全文完)


康陀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41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