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1964(一)】:梦境比现实更好·活着比健康重要·我们是谁的后代……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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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1964(一)】: 梦境比现实更好 有一个中年妇人,嘲笑当作家的丈夫:每天憋得满脸通红,写不出像样的东西,还不如家里的老母鸡哪,下蛋时也是满脸通红,但是,能下出鸡蛋。 我想,她说出了最重要的那部分事实。像我这样的作家,在写完1963年以后,要不要把《自传与公传》继续写下去,不仅仅看我在严酷的写作环境里有没有足够的胆量,还要看头脑里的东西有没有真正的意义、真正的价值,并且,那些东西是否已经成熟,像鸡蛋在鸡的肚子里成熟,一定要生出来,再快乐地歌唱。 比如,从1964年开始,我经常做的一个梦,好像有一种独特的意义,在我的心底已经翻腾了很多年,还要再翻腾很多年。 记得那一年元旦以后,天空阴暗无光,飘飘扬扬地下了一天大雪。晚上刮起了大风,把房顶上的雪刮到地面上,也把迎风处的雪刮到避风的地方,高高堆积着。我家附近的工人住宅,都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子,很多人家的门被雪挡住了,推也推不开。那年月,天上下大雪是很自然的事儿,没有人把它叫做雪灾。只因为街上的小轿车很少,大家都骑自行车上班,坐公交车上班,赶上大雪,路不好走,早一些从家里出来就行了。 大雪过后,我和小伙伴们上学去,遇到雪厚的地方,就躺在雪地上滚过去,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留下嘻嘻哈哈的笑声。让我们不舒服的,是雪把学校里的烟囱堵住了,火炉子排不出烟,弥漫在教室里面,让我们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让老师站在黑板面前,一边讲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好,一边大声的咳嗽。我们的嗓子里火辣辣的,用高高低低的、此起彼伏的咳嗽,配合老师的咳嗽,像是一个多声部的大合唱。 现在想起来,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始,是一片天空,蓝色的天空,像孔雀羽毛上的那种蓝,像夏夜开始时候的那种蓝。 我在透明的房子里。 透明的房子在天上飞。 我不知道我的年龄,也不知道那座房子的外形。但是我能看见无边无际的天空里,许多有着漂亮外形的房子在飞。每个房子里有一个人,向我远远地招手。他们飞得很快,刚刚打一个招呼就飞过去了,让我看不清他们的年龄和容貌。 还有天上的音乐,轻缓柔和的音乐,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一直响在我的耳边。那些飞过的房子,都有各自的音乐,都一样悦耳动听。 不知道在天空中飞了多久。我注意到那些飞行的房子,在天空中划着很美的弧线。有那么一两次,别的房子向我飞来,我也向别的房子飞去,可是我们互相穿越的时候,没有撞在一起的感觉,根本就不用躲避。 我们太快乐了。我们还可以想着最快乐的事情。 天空越来越蓝,越来越明亮。我觉得正在巨大的蓝宝石中飞行。 忽然,我在下坠。 然后眼前很黑,没有一会儿就降到地上。我坐在地上,看见四周都是巨大的白色冰块。我用力站了起来,想知道我到了哪里。 这时候,我醒了。我的梦结束。 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奇怪:那么美好的梦境,究竟从哪里来的呢?那时候是1964年,世界上还没有互联网,我家里也看不到电视。当然也可能来自电影,可那时中国电影院放映的电影,彩色影片还不多,并且是清一色的政治电影,打枪,放炮,开会,斗争,没有画面上的美感。只剩下读书这一个来源了,但那时我看到的书,封面上只有三四种颜色套印的简单图案,里面都没有彩色插图。那么,我梦里的美丽色彩和美好画面从何而来? 还有,那些音乐,从何而来?至少是在三十年后,我才听到那样优美的音乐。 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我的这个梦没有告诉别人。我悄悄问过几个我的小学同学,他们都做的什么梦,才知道他们梦见的大部分是吃好吃的东西,小部分是勇敢地和别人打仗。我不知道,我的梦告诉他们,他们会怎样想?于是,我的梦很难与人分享,只属于我自己。 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这个梦,是因为这个梦不仅仅出现过一次,而是许多次。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画面和音乐,每次都完全相同。从我九岁起,开始时每半年左右出现一次,后来是一年左右,反复出现了几十次,到了二十五岁,那个梦不再出现。在最近的几十年里,我就是很想重温这个梦境,它也不再出现,算是与我彻底告别了。 在我童年到青年这一段时间,这个梦为什么反复出现,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又不肯更清楚地告诉我?读了中国外国一些关于前世今生的书籍,其中也曾出现过神秘灵异的梦境,这给了我一个启发,我的梦,是不是用隐讳的方式告诉我,我的这一生从哪里来的呢? 大约七八年前,我翻阅一本佛学方面的著作,偶然读到一段关于佛家九重天的记述。说的是修佛有了成果的人,离开人间到天上去了,还要有很长的修行。在第一重天修行好了,才可以升到第二重天,在第二重天修行好了,才可以升到第三重天,这样不断修行,不断上升,最后升到最高的第九重天。但只有极少的佛能修行到最高境界,假如在哪一重天做得不好,会降到下面一重天继续修行,但只有第三重天例外,在那里没修行好,会直接下降到人间,重新开始。 我一下子愣住了。愣了好长时间。 这与我有没有关联?我反复出现的梦境。是不是要暗示我,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曾经有了第三重天的觉悟?再推进一步,如果从我小时候开始,就有与一般孩子不同的悟性,是不是来自前世特殊的机遇?再向前推进一步,是先有佛后有佛教,世界上最早的佛,应该是在佛教建立以前修成正果的,那么,我的这一生,是不是正在佛门以外修行,并且,我应该抓紧这一生,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我没有再想下去。 一个梦证明不了什么。它不会提供充足必要的条件。 或许只是一个很好的梦境。 我知道我还有很多的梦境,属于个人独特的经验。如果没有它们,我的《自传与公传》,可能不会继续写下去了。
“奶奶!”小女孩叫起来,“啊!请把我带走吧!我知道,火柴一灭,您就会不见的,像那暖和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一个样,就会不见的!”她赶紧擦着了一大把火柴,要把奶奶留住。一大把火柴发出强烈的光,照得跟白天一样明亮。奶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这样美丽。奶奶把小女孩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俩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 这是安徒生童话中的一个片段。我还记得小学时代学的这篇课文,新来的语文老师特别年轻,没等开口说话脸就红了。她神情紧张地站在黑板前面,提高了音量说,同学们,我们今天学习的课文是《卖女孩的小火柴》。一大片黑压压的学生,立刻发出一大片黑压压的笑声,然后黑压压地纠正她说,不对!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那时候的书店里买不到《安徒生童话》。 小学课本里大多是有关革命者经历的课文,比如,苏联的革命领袖忘了带通行证,守卫战士不让他进门,他对那战士给予表扬。还比如,中国的革命领袖有的拎着两把菜刀出来造反,打出革命天下;有的在寒冷的夜晚,把自己的军用毯子盖在战士身上。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是1964年,当时一篇课文写的是井冈山革命时一位红军军长,用自己制作的扁担,与普通红军战士一样下山挑粮食。到了1967年,执政党内部的斗争,把那位革命领袖赶下台去,那篇课文的主人公就改写成另一位新发迹的革命领袖了,继续用那根扁担教育少年儿童。同样一条扁担,也被御用文人写到了最高领袖头上。这件事情让我想到,有些严肃的革命历史,好象是不严肃的革命童话。再推广开去,人类历史中看起来严肃的革命,许多像是童话的翻版。 有了革命童话,我小学时代的课本,是不需要真正童话的,但竟然选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这多少有些奇怪。我想,那不是因为安徒生的童话写得怎样好,而是通过那篇童话,可以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对资本主义社会悲惨遭遇中的人民表示同情,教育中国少年儿童,从小就热爱社会主义,长大了去参加世界革命。 现在想来,是不是全世界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儿童,都曾经被安徒生误导了呢?在童话的结尾,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了,但是她两腮通红,嘴上带着微笑。“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看到过多么美丽的东西,她曾经多么幸福,跟着她奶奶一起走向新年的幸福中去。”安徒生的读者,也许都以为真像他所说的原因,小女孩脸上才有了幸福的笑容。 如果他们看过冻死的人,就会知道,那笑容是被寒冷的气温,一点点儿在脸上画出来的。 1964年的一天,住在乡下的姑父来到我家,带来一个消息,我爷爷奶奶的墓地一个星期后要搬迁了,希望在迁坟那天,我们全家都能回到辽中老家去。我记得,姑父是在我出生以后第一次来鞍山走亲戚,他姓薛,中等身材,脸上的皱纹并不太多。在我家住的那两天,三哥和我,一左一右拉着他,听他讲过去年代的事情。 姑父脸上的皱纹不多,因为他那时还不到四十岁。算起来,满洲帝国结束时,也就二十岁多一点儿,可他当过满洲帝国的劳工。 在日本企业主投资和管理的煤矿里,他亲眼看过冻死的人。有一次太阳落山之前,一个逃跑的劳工被抓回来,被剥光衣服绑在电线杆子上。那天晚上寒流来了,北风呼号,声音尖锐,像是警笛。可能没到第二天早晨,逃跑的人就冻死了。劳工们下矿井时从他身边走过,全都看见他的嘴角向上,笑得自然,笑得安详,有些开心。他们大家就很纳闷,他死得那样惨,怎么会满脸笑容呢?后来才从老矿工那里知道,凡是冻死的人都是那样的神情。 姑父还知道极其残酷的事情:有一个同样是逃跑的劳工,抓回来后被活剥了人皮。事情是驻在矿里的日本军警干的。就听几声惨叫,他们把那人头上的皮用刺刀挑开,再把井里冰冷的水从开口处灌下去。那人就失去了知觉,接着,整张的人皮就像脱衣服一样脱落下来。姑父讲到这里,我本能地捂住头顶,那里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 许多年后,我读到有关满洲帝国的事情。在帝国存在的十多年里,建设速度一直很快,矿山、铁路、工厂、水电建设、土建工程,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后来发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更刺激了军用品的生产,增加了劳动力的需求。 那里的劳工分为几种:一种是一般劳工,即东北本土出来做工的人,最初的几年曾严格限制境外劳动力进入的数量,使得人力短缺,他们的工资待遇较高;一种是勤劳奉公队,由当时政府组织来的预备役青年,做工三年,每年做四个月左右,基本不拿报酬;一种是浮浪劳工,指社会上闲散和流浪的无业游民,身体健康能够适应工作的,强制性安排劳动;另一种是境外劳工,指从帝国境外投奔来的、招募来的、蒙骗来的劳工,后期还有抓捕来的,他们大部分来自中国华北、华东;还有一种是特殊劳工,也叫战俘劳工,是从中国战场俘获的抗日军人、抗日民众,他们没有报酬,也没有自由,死亡率很高。 姑父说的那两个惨死的劳工,推论起来应该是战俘劳工。只有战俘劳工由日本军警看管,逃跑了抓回来要处死。其余的由帝国警察或企业保安负责,抓回来还要继续干活,人死了不能继续创造价值。 我也看过冻死的人,是在1978年。 那时我在一家工厂的轧钢车间上班,把烧红的厚铁板在轧辊上来回挤压,压成很大很薄的铁片。工厂附近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得了精神病,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夏天的时候,我们把单薄的的劳动服送给他穿;冬天的时候,我们把棉衣棉鞋送给他穿,可是第二天,他又赤条条地来到我们面前。时间一长,我们车间几十个年轻工人,一件多余的劳动服都没有了。 那个冬天不算太冷,但不穿衣服不行。有一个晚上,工厂保卫科的人来了,不顾我们的劝说,把他从温暖的车间里赶了出去。第二天早上,细小的雪花飘下来,我们看见他冻死在马路边,脸上带着朴实憨厚的微笑,仿佛他这一生没受过苦,非常非常的幸福。 他不是我们城市唯一冻死的人。 昨天,我看报纸时无意中看到一个报道,在银行自动取款机那里,只差了一个星期,先后有两个人冻死了。我知道那种临街的自动取款机,有玻璃门与外面隔开,门里没有凄厉的北风,但温度和外面差不多,不是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对于穷苦的流浪者们而言,那个避风的地方会让他们睡上一觉,然后,在他们脸上画出童话般的笑容。
活着比健康重要 我的小学同学,很多都是我家的邻居。他们的爸爸,是进鞍钢很早的老工人,住在满洲帝国盖的工人住宅里。 1964年,我读小学二年级。在同学家里写作业时,我看到那些房子窗户很大,房架很高,宽敞明亮,起码要比我家住的房子宽敞明亮,并且刮风的时候不漏风,下雨的时候不漏雨。房子的外墙有横竖交叉的突出部分,使它们更结实更美观,还用掺了水泥的灰浆做墙面。几十年了,墙面上只有很少的地方脱落下来,看出里面是暗红色的砖。那些邻居,习惯上叫它们小白房,那些在我看起来是灰色的墙面,当时还是白色的呢,在阳光下特别显眼。 一个同学的爸爸,我管叫李叔的,每到夏天就坐在门前的夹竹桃前面乘凉,摇着一把又大又旧的蒲扇,一直摇到他得了癌病去世。那种植物开着粉红的花朵,长着鲜绿的枝条。后来我才知道,它能散发出很强的毒性,并不适合栽种在房间和院子里。可是在李叔去世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夹竹桃有毒。在李叔去世十多年后,它还在很多城市的绿化里占主要位置。 从他们家的房里走出来,绕过夹竹桃,我看见了隔壁人家的小女孩,看样子不到五岁,不胖不瘦,长圆脸蛋,眉清目秀的。她见我注意看她,有点不好意思,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一步不要紧,退得特别吃力。先是把身体的重量偏到左边,让右边的拐杖后退,再把身体偏到右边,让左边的拐杖后退,然后把身体摆正,用双拐和一个脚尖支撑住身体。我就注意看了她的腿,两条腿都很细,其中一条腿略长一些,脚尖刚刚接触到地面。她的重量就压在双拐和这只脚的脚尖上。接着我注意看了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笑容。 又过了几天,李叔叹了一口气,告诉我说,那个小女孩一两岁时还很健康,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有时还跑到他们家来玩,特别招人喜爱。因为一次感冒发烧,到医院打青霉素。国家生产的青霉素不够用,那批青霉素还是从苏联进口的。可是那一年,打了苏联青霉素的小孩子,很多都得了小儿麻痹,不再正常生长,不能正常走路了。 那个女孩的家,离我家隔一条不宽的小路,每个星期都会看见她。看见的次数多了以后,我再看见她,都会向她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她也向我笑一笑,但从未和我说话。也就是一晃儿的时间,我在那里住了很多年,看着她渐渐长大,成了一位文静、可爱的姑娘。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考上大学离开鞍山,放假的时候,偶尔经过她家门前,还想看看她。但那个假期她没有在门前出现。第二个假期回来,听人说她自杀了,还听人说那姑娘从小到大,没有人见她笑过。 假如她真的离开人世,在遥远的天国里,我愿她的身体健康,愿她的心灵快乐,愿她脸上的笑容,花一样绽放。 另一位可爱的女孩子,是朋友的小女儿,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八岁,比沙发的靠背略高一点儿。她的脸蛋很圆,她的笑容很甜,可是一张开嘴,就露出灰黄色的牙齿,过了十多年,那颜色逐渐加深,几乎成了深灰色。她也是一两岁时感冒发烧,到医院去了。那时候已经是1970年代初期,不从苏联进口青霉素了,改用国产的四环素治疗。另一个原因是那时候实行所谓的公费医疗,对一般百姓用的都是最便宜的药。青霉素、链霉素很贵,医生用得最多的恐怕要算四环素了。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确定,在那个年代,全中国的医生对孕妇和六岁前的儿童使用四环素时,是否知道它的毒副作用,是否知道它会对胎儿和幼儿的牙齿和骨骼,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问题是即使他们知道了又能怎样? 早在1950年代初期,也就是四环素刚刚发明了几年,世界上的很多国家就发现了它对儿童的严重伤害,赶紧立下法规,禁止对孕妇和儿童使用四环素。中国直到1960年代中期才大量生产和使用这种药物,包括对孕妇和儿童的使用,持续了十多年时间。即使那时的中国,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与世隔绝,但我相信研制四环素的药物科学家与推广四环素的卫生部官员,也很有可能知道它的危害。问题是,他们知道了又能怎样?他们能立下法规,禁止对孕妇和儿童使用四环素吗?与中国重要的政治事业相比,普通百姓的牙齿有什么要紧? 于是,在那将近一代人之中,数不清的亮白的牙齿从此便发黄、发灰、发黑,怎么去刷牙、洁牙,再也无法变白了。没有人统计中国四环素牙人口的精确数量或大致数量,只有人在网络上大胆地估计,那些年出生的人,五分之一强的人有四环素牙。在我看来,这个估计也许夸张,但即使是十分之一,也是一个庞大的人群,足够支撑现在的牙齿美容事业,红红火火地发展,赚很多很多钞票。 十分之一,是我熟悉的一个数字概念,在我的心头隐隐作痛。记得1950年代到1980年代,普通中国人的主食是玉米高粱,副食是白菜萝卜,到医院去检查,缺钙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一把一把地吞下医生开的钙片,再检查还是缺钙。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我在1990年代听到一种说法,说是从1950年代开始,中国关于钙的计算方式出了差错,医院和药店里的钙片,实际含量只有它标示含量的十分之一。什么差错呢?据说是医药界把钙盐错误地当成纯钙(即离子钙)计算了,以致过去许多药用钙都起不了真正的补钙功效。幸好他们后来发现了这种谬误,加以纠正。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对于千百万中国缺钙的人,按照医生的药方补钙,仅仅补了他们需要的十分之一,几乎没有什么作用。一个计量上的标示错误,两代中国人的健康损失。这好像对中国人长达四十年的恐怖袭击,但在我的印象里,不记得有人宣称对这件事负责。 如果你走在街上,会发现我和我的同时代人,走路的姿势并不好看。这和缺钙可能无关,与我们小时候的肌肉注射有关。当年通常采用青霉素、链霉素合起来注射的方式,据说可以减轻孩子们屁股蛋儿上的强烈疼痛,但那种方式会引起腿部的改变,造成罗圈腿或者八字脚。 我们都是环境的产物,带着环境的印痕。这种印痕不仅在我们的内心,也在我们的外表。 比如看见药物性小儿麻痹的人,看见罗圈腿或者八字脚的人,看见四环素牙的人,看见佝偻身材的人,基本上可以判定他或她的出生年代。那个年代,我们只是活着,不能奢求健康。我们好像金庸笔下的武侠人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至于你们,在我们很久之后出生的一代人,也有你们自己的印痕。若干年后,人们看见你们的脖子或某个部位的改变,就可以判定是中国制造的多钾的一代。那个时候,由国家方式强制服用钾盐的做法可能已经停止,但人们身体里过多的钾,已经留下了抹不掉的印痕。
我们是谁的后代 我还记得,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的那天,是1964年的清明节。 春风刮过大地,带起一片尘土。向阳又背风的地方,冒出新草的嫩尖,是那种偏黄的浅绿,再蒙上尘土,与遍地枯黄的干草颜色相近。中国古代诗人在作品里写到:草色遥看近却无。是说你的感觉里,有了那种朦胧的绿色,但是要清晰的看到它们,并不容易。 在这朦胧的春色里,西长甸小学的学生排成队形,向市中心的一座小山走去——山脚下有个解放鞍山烈士纪念馆,那可是抓住少先队宣誓的机会,用革命传统教育革命少年的好地方。我们那里有东、西、南、北四个长甸小学,差不多都一样,不管你加入少先队时是春、夏、秋、冬里的哪个季节,都要等到清明节那一天,排着队形到烈士面前举手宣誓。 清明,本是中国人怀念先人的日子,这种传统一旦和革命结合,就成了革命传统。这话是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说的。后来,他在一次政治运动里成了反革命分子,这让我有了奇怪的联想,如果传统和反革命结合,就成了反革命传统。但是我没敢说出来,我们小学的高年级学生里,那些没加入少先队的,都被当作落后分子,有的还被大家开会批判,说他是个小反革命。 后来我看到我们城市的历史,知道在几百年前的大明帝国,这里有一座龙王庙。庙虽然不大,里面的钟很大,敲起来声音洪亮,如雷贯耳,响彻四方。满洲帝国时,龙王庙变成了天照大神庙,一座宽阔高大的木结构建筑,很容易毁于战火。按照刚才的思路,如果它没有毁于战火,如果谁到那里举手宣誓,他继承的可能就是反革命传统了。1949年,新政权建立了,在曾经是龙王庙和天照大神庙的地方,为夺取新政权死去的人新建了烈士纪念馆,展览了一些旧枪支、旧军装、旧的饭锅饭盒搪瓷水杯,还在墙上贴满了烈士事迹宣传画,画面上的烈士,无一例外地淌着鲜血。 那些鲜血,最后淌到了我们胸前的红领巾上。在1964年的那个清明节,我挺起胸膛,伸长脖子,让高年级的少先队员为我戴上红领巾。那红领巾是一块三角形的红布,大队辅导员严肃地告诉我们,它不是一块普通的红布,它代表红旗的一角,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每个队员都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还要为它增添新的荣誉。 它真不是一块普通的红布吗?不是。那时候商店里普通的布,需要布票才能买到,但红领巾不要布票。我的一个邻居大婶给儿子买了三条红领巾,用其中两条改做一个裤衩,兜住小屁股,剩下一条戴在脖子上。还有,我们这些男孩子,免不了到野外的大水坑洗澡游泳,没有游泳裤衩的,找两条红领巾系在一起,就成了临时游泳裤衩,但是要特别当心,系在屁股上的红领巾很容易松开,让我们变成裸泳,引起一片笑声。 还记得那个清明节,我穿着厚重的棉衣,像肿胀的棉球。 那时候没有毛衣,也没有羽绒服,我们只有两种衣服:棉衣和单衣,各穿半年。学校和学生都很穷,没有统一的校服。每年的5月初到10月底,天气暖和的那半年,学校有重要的集体活动,才一律穿白色上衣和蓝色裤子,显得整齐一些。我说的显得整齐一些,其实是并不整齐的意思。虽然都是白上衣,有的新,有的旧,有的已经发灰发黄,至少有十多种白色。至于蓝裤子的颜色,区别就更大了,深深浅浅的各种蓝色。可是,由于必须在清明节才能宣誓入队,我们连穿那种统一服装的机会都没有,这多少让人失望。 好在我们一身破旧的衣服,陪衬那些红领巾,让那些崭新的红领巾特别醒目。 我和一大堆肿胀的棉球,举起的右手攥成拳头,在画着星星火炬的队旗下宣誓。誓词是全国统一的版本: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我在队旗下宣誓。我决心遵照中国共产党的教导,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劳动,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出一切力量。 后来,我还在少先队里,担任了不到一个月的小队长。西长甸小学是一个大队,下面设了一些中队和小队,一个小队按规定由5——13人组成。每个星期一早上升国旗之前,整齐的队形排好之后,小队长要两手握拳放在腰间,小步跑到中队长面前,然后像军人那样行礼:报告中队长,我们小队全部到齐。或者是:报告中队长,我们小队实到九名,缺席一名。可是每当我跑到中队长面前,一开口就很紧张:报、报、报告中队长,我、我、我们小队全部到齐。后面就有人发出笑声,说我报告时的样子像电影里的反派人物。本来按照少先队的组织规定,每半年或一年才换一次小队长,但由于我紧张造成的口吃,实际上做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解除职务,由副小队长继任了。 除此之外,我印象较深的是少先队队歌。那时的队歌是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我还记得它的全部曲调和一半的歌词。那一半歌词是: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开辟了新中国的方向,黑暗势力已从全中国扫荡,红旗招展前途无限量。——剩下的为什么就不记得了,可能是年龄大了的关系,也可能由于歌词写得不好,还可能因为那队歌在文革以后废除了,马思聪已经逃亡国外,被当局叫做叛国者,不能再唱他的曲子了。 我们的大队辅导员,有一次私下里唱起苏联少先队的队歌,那歌词和曲调都很流畅。“燃烧吧,营火,蓝色的夜晚,我们全都是少年先锋队员。光辉的时代,今天已来到,我们的口号:永远准备好!”还有一段是:“大踏步前进,快乐地招手,全世界儿童,我们的朋友。我们要永远站立在前哨,我们的口号:永远准备好!”他去过苏联,对苏联的感情很深。1963年到1964年,中国连续发了九篇对苏联的批论文章之后,和苏联的关系彻底完了,他还在维持对苏联的深厚感情,据说这是他成为反革命的原因。1950年代,中国有很多人说苏联的坏话成了反革命。1960年代又变了,不能说苏联的好话。我无法猜想,当他和他们关在同一间监狱,会不会脸红脖子粗地争论,应该说苏联的好话,还是应该说苏联的坏话。 我们少先队活动时,经常用到少先队的呼号。按我的理解,呼号就是用呼喊的方式说话。比如我们之中一个人激昂地呼喊:“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大家就一齐激昂地呼喊:“时刻准备着!”据说这呼号和苏联少先队的呼号一致。我看到的一份资料说,1902年,俄国革命遇到了许多困难,列宁在发出了“时刻准备着”的伟大号召。1922年,世界上第一个由工人阶级领导的少先队组织,在苏联莫斯科诞生,并确定“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为少先队的呼号。他们培养的少先队员,忠于共产主义事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对祖国的敌人毫不妥协,敢于斗争。苏联少先队的成员为十岁至十五岁的儿童和少年,这一点与中国少先队稍有不同,中国孩子加入少先队,比他们早了两年左右。 两年前,我读一本新翻译成中文的德国小说《黑白天使》,整部小说都在描述二战之前的德国,怎样从少年儿童开始,培养希特勒精神和思想的接班人。同苏联一样,那时候的德国孩子,十岁时加入少年队,然后痴迷于盲目的个人崇拜、陶醉于极端的爱国主义,从理智走向疯狂,从善良陷入邪恶。当1932年,已是纳粹党首领的希特勒宣称,“国家社会主义塑造了一个包括儿童和老人的群体,没有人能够使这部德国生活的庞大交响曲沉默”,那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受到国家的全面控制,并且被灌输了国家需要的政治思想。令人悲哀的是,此时此刻,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一直沉浸在一种崇高的荣誉感和责任感之中,真的以为要跟随伟大领袖投身到无比壮丽的革命洪流中,去创造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神圣事业。 还有一种说法,说那时的德国人,从文明堕落为野蛮。 这种说法让人怀疑。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什么是从野蛮发展为文明,什么是从文明堕落为野蛮,这是永远说不清楚的话题。我的关心实在有限,仅仅想确认一点:理智、善良、文明的一群人在繁殖自己的后代,疯狂、邪恶、野蛮的一群人也在繁殖自己的后代,那么,我们呢,究竟是谁的后代?
小心将来拉清单 有一个小饭馆,开在西长甸小学墙外,白菜加粉条的菜包子蒸好了,热气和香味飘进我们的鼻孔。放学了,我和同学走过那里,伸长脖子张望,恨不得桌子上的菜包子、烧饼、馒头自己飞出来,落在我们的手上。 我们饿的时候,即使口袋里真有零花钱,也不能走进去。买馒头、烧饼、菜包子都需要国家特别印刷的粮票,小学生手里怎么会有呢?还有商店里的饼干,虽然不要粮票,可是从大饥荒以后,饼干、糖果和其它卖得快的东西,比如手表、自行车等等,都被国家定为奢侈品,价格涨了好几倍。涨价就是爱国,让人们手中的钱更快地流回国库。我们是小学生,我们也很爱国,但是那么高价的饼干和糖果,我们买不起。 我们这些小学生,最潇洒的样子,就是什么也买不起。一个同学拍拍肚子,装出大大咧咧的反面人物表情:老子在城里下饭馆子也不要钱。一个同学用右手作出手枪的形状,理直气壮地指着他说:别看你现在吃得欢,小心你将来拉清单。 饭馆里的人,包括开饭馆的和下饭馆的,全都转过头来,朝我们瞪起眼睛,露出凶巴巴的神情。我还记得,离我们最近的那人,头上鼓起一条青筋,脸上很黑,有一块月牙形的伤疤。 我们吓得赶紧逃走,比风还快。逃走的一路上,还忘不了再喊上几句: 老子在城里下饭馆子也不要钱! 别看你现在吃得欢,小心你将来拉清单! 这两句话都出自电影《小兵张嘎》,我们刚刚从电影里学来的。 1964年春节前后,《小兵张嘎》到了我们城市,就一直住了下来,不再离开。1950年代以后,国家意识形态允许拍摄的少儿电影题材,不会很多,加上编导电影的人智商较低,每种题材都不会搞两个以上的片子。所以,前后几十年里,少儿题材电影数量很少,质量也不高,好看一点的,只有《小兵张嘎》了。在我看来,它有很多优点,情节含有生活趣味、语言符合人物身份、人物具有鲜明性格。 这部影片是1963年拍的,到了2000年暑假期间,我们城市的电视台要集中播出一批少儿题材的老电影,我在安排这件事时,第一个列入播出名单的就是《小兵张嘎》,之后再选的影片就比较勉强。具体说来,是《小兵张嘎》具有的优点它们没有,《小兵张嘎》没有的优点它们也没有。 参与《小兵张嘎》拍摄的人回忆说,当时苏联拍摄了一部通过儿童反映战争的电影《伊万的童年》,在国际上引起轰动,中国的电影人接到官方指令,也要拍一部类似的影片,作为对苏联修正主义电影的批判,于是才有了《小兵张嘎》。 恰巧我知道《伊万的童年》,并且在以前的文字里描述过它的创作过程。现在要补充一些,是苏联这部经典少儿影片和中国这部经典少儿影片的比较,像比较两棵植物、两种蔬菜或者两种品牌的香水,尽量客观一些。 比较之一:它们在电影故事上非常相似,在创作理念上完全不同。 《伊万的童年》取材于描述少年侦察兵的小说,二战中,小伊万失去双亲成为孤儿,自愿为军方担任侦察工作,结果是牺牲了生命。《小兵张嘎》也取材于描述少年侦察兵的小说,他不仅没有父母,连相依为命的奶奶也被日本人杀死,他同样担任侦察工作,结果还好,把敌人消灭了。更多的不同在于创作理念,前者是苏联文学与电影解冻时期的作品,有意削弱了少年儿童在战争中的作用,增加了对战争、文明和人性的思考。比如苏联红军认为战争不是孩子的事情,几次安排伊万到后方上学,不让他参加危险的敌后侦察。他虽然坚持参加战斗,但内心依然保持着不泯的童心和对和平美好的向往。后者的创作背景也很重要,中国正在提倡全民皆兵,准军事化管理整个国家,所以在当时的电影里,需要把少年儿童当做重要的战争资源,还要燃起他们内心的仇恨火焰,加强他们奋勇杀敌的渴望。 我看到的几份资料,形成了另一种有趣的对比。苏联电影中的小主人公,内心充满和平与美好的向往,实际上,反映了国家对少年儿童继承和平与美好事业的需要。这影响到那位扮演伊万的少年演员,长大后他成了职业电影演员和导演。中国电影中的小主人公呢,内心充满仇恨与斗争的激情,反映了国家对少年儿童继承仇恨与斗争事业的希望。这同样影响到那位扮演张嘎的少年演员,几年后他成了红卫兵斗士,从边远省份冲进北京,把与他一起拍摄《小兵张嘎》的老演员们,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 这种情形,可能应了电影中的那句话,小心将来拉清单。培养仇恨与斗争的接班人,会尝到那仇恨与斗争的滋味。 比较之二:它们对梦境与现实的不同处理。 《伊万的童年》里,梦境的表现多于现实。比如伊万那些和水相联系的梦,第一个梦,他玩累了跑到母亲那里喝水;第二个梦,他和母亲在井边提水看星星;第三个梦,他和小女孩在雨中坐马车;还有一个梦,他喝完母亲提的水跑到海边去追逐嬉戏。导演有意采用梦境化的诗意镜头贯穿全片,用梦幻的温暖来反衬现实中战争的冷酷。 而《小兵张嘎》把所有的现实,都置于梦境化的表现之中。那些在二战中顽强善战、让全世界都感到头痛的日本军队,竟然被一个中国少年任意耍弄,比如佩带真手枪的敌方军官,被他用一支木头手枪活捉,再比如戒备森严的敌方岗楼,被当了俘虏的他用火烧毁,等等,等等。中国导演能把在日寇铁蹄下灾难深重、血流成河的中国人的生活,拍成一场中国少年搞得日寇狼狈不堪、焦头烂额的儿童游戏,可以看出他们用梦境代替现实的特殊才能。 用梦境代替现实,是那时很多中国电影的常用方式,抗日战争题材的影片,大部分都是这样,《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到处体现出这种创作思想的极致。现实中没有的东西,只能用梦境来实现。那些影片的编导们,了解当年的一部分事实以后,觉得没有在正面战场抗击日寇的大型战例,无法拍一部轰轰烈烈、气壮山河的抗日电影。也许在无奈之中,他们只有放大敌后游击战的事实,藏在地道里打冷枪,用土制地雷恐吓敌军,骚扰敌军运输线,派游击队员和侦察兵杀死零散敌军,都可以放大,成为战胜强大日寇的主要方式。 我们非常聪明,敌人非常愚蠢;我们非常勇敢,敌人非常胆怯;我们非常荣耀,敌人非常屈辱;我们非常伟大,敌人非常渺小。 这就是那些电影制造的梦境。 这种梦境通过电影传播,到了我们一二年级小同学那里。《小兵张嘎》是我们看的次数最多的电影,年复一年,仅仅是小学和中学组织我们观看的,也有十多遍了。 于是,我们再做打仗游戏,扮作我方的一定要挺胸抬头、高大威风,扮作敌方的一定要弯腰低头、形象萎缩。 同样被假设的子弹打死,扮作我方的可以说一些英雄的豪语壮言,再大模大样地倒在地上,扮作敌方的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像狗一样趴在地上。 唯一相同的是,不管敌方和我方,倒在地上时,身上都沾满了同样的泥土。
没有愉悦的笑容 我的脑袋里装着很多小时候看过的电影,经过岁月冲撞,有的只剩下碎片。 一部中国电影里,有个台湾来的特务,登陆后没走多远,看见蓝天白云绿草之中,一个男孩放牧一群羊,场面很像油画风景。他带着笑容向男孩打招呼:小朋友,这是谁家的羊啊?那男孩立刻警惕起来,羊都是集体的了,谁家也没有羊了,问这话的人一定是台湾来的特务。然后悄悄报告给民兵,民兵就把特务抓住了。 还有苏联一部电影,抓的是德国间谍。那间谍经过严格训练,比苏联人还熟悉苏联的事情。比如,他和集体农庄一位女领导谈恋爱时,到城里去逛街,知道那苏联女人花钱节俭,走过一家又一家饭店,就是不和她进去吃饭,故意让她饿着肚子。那女人饿肚子时觉得他太吝啬,事后呢,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现在想来,特务和间谍的水平确实不一样。那个台湾特务水平太低,不仅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前面的称呼也错了,不能叫小朋友,叫小同学还勉勉强强。他不知道新政权改造下的中国,人是分阶级的,阶级是讲斗争的,斗争是压倒一切的,朋友的称呼是绝对不能用的。连这些都不知道,肯定是水平太低。当然,还有他问话的方式,心情愉悦,面带笑容,一看就不像在当时中国生活的人,不被抓起来才怪。 那时中国人脸上真的没有愉悦的笑容? 愉悦的笑容到哪里去了? 下面说一个仍然是与羊有关的故事。时间是1964年春节之前,地点是茫茫无边的希拉穆仁草原,背景是一场突然到来的暴风雪。 有个叫哈斯朝禄的牧民,在离白云鄂博火车不远的地方,看到修铁路挖出的浅沟里,有一群羊挤在一起瑟瑟发抖,接着又找到了冻得神志模糊、奄奄一息的两个放羊女孩,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把她们送到医院。后来姐妹两人都救活了,姐姐冻掉了脚趾,妹妹的一条腿从膝关节以下截肢,另一条腿从踝关节以下截肢。医生说,幸亏她们送来的及时,再晚一些命都保不住了。 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并且关系到更大的社会背景,关系到更多的人。 在危急时刻互相救助,人类才能避免灾难,减少伤亡,保持繁荣。所以,在人类趋向正义、善良和文明的判断里,哈斯朝禄是位英雄,但是,自有人类以来,总有另外一种判断存在,站在文明和善良、正义的反面。由此看来,哈斯朝禄是不是个英雄,真要看他的运气了。 事实上,哈斯朝禄的运气一直不好。 先说救人之前。他小时候家庭贫苦,为了活命到处流浪,流浪到东北时,成了满洲帝国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生。满洲帝国灭亡后,他投身革命军队,1949年新政权建立时,已经是副团职干部,后来安排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当了编辑。1957年,他被按照某种政治标准划成右派,1962年开除公职,下放到草原上劳动改造。 再说救人之后。那时是1964年,按照1964年的中国政治逻辑,他那种政治身份的人不能成为英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都必须彻底抹掉。于是在全国对两个放羊女孩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中,遵循“哈斯朝禄将功折罪,不见报不表扬”的原则,事件被全部篡改,救了女孩的换成了别人。不久以后,对放羊女孩的宣传升级,不仅要和暴风雪斗争,还要和阶级敌人斗争,倒霉的哈斯朝禄就变了身份,成了“偷羊贼”、成了“反动牧主”,他“偷偷把羊赶了出去,还想杀死姐妹俩”,还有一种说法,想强奸她们。于是,救了两个女孩的他,开始了一轮新的苦难生活。他被反复批斗,因为到处上告、想揭开谎言被关进监狱。直到救了两个女孩二十一年之后,1985年,官方才确认了他救人的事实。再过二十年,2005年,他悲苦的一生结束。 如果我们说,在哈斯朝禄出生以后去世之前,脸上不会有愉悦的笑容,不会有太多的人反对。 我看过的一些回忆1964年的文章,都说到1964年中国发生的三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那两个放羊女孩保护集体羊群。她们在当时放牧的羊有384只,暴风雪之后仅冻死3只,按照当时的价格,一只羊2元钱,生产队集体仅仅损失了6元。如果没有她们跟着羊群跑了三四十公里,落下轻重不等的终身残疾,羊群可能全都冻死,集体可能会损失768元。按照当时人们从中国官方那里接受的观念,羊群是集体的,损失再小也是大事;身体是自己的,损失再大也是小事。按照现在人们接近中国官方的观念,一个民族需要振奋精神,精神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如果按照我的观念,两个幼小的未成年人,在暴风雪到来时应该回家,回到她们的监护人身边,寻找羊群的事交给成年人负责。 两个放羊女孩保护集体羊群的事,显然被1964年放大了,并且在此后的一些年里,保持着放大的状态。出于一个作家的观察习惯,我像透过一柄放大镜,注意到与此事相关的人们,他们各自人性的变化,清晰地显现出来。 第一个出现在放大镜后面的,是放羊女孩的父亲。 我看到,他的老家就在我所居住的省份辽宁。在持续很久的大饥荒里,他的全家与许多普通农民家庭一样,缺少食物,很难活命,于是一路逃难,在遥远的希拉穆仁草原找到了落脚之地。他为生产队放羊,换取一家人的生活费用,但还是过着贫困的生活,以至于十一岁和九岁的两个女儿谁都不能上学,整天和那群羊混在一起,像那羊群里的第385只和386只小羊。他当然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当女儿和羊群失踪之后,他像疯了一样,留下一句“找不到俩孩子我也不回来了”的话,骑上马冲进了暴风雪。那时候,他并不缺失正常人具有的人性。 他不会不知道是哈斯朝禄救了他的两个女儿,还可能用最真诚的心表示过自己的感激。但是在官方让他的两个落下残疾的女儿加入少先队和上学之后,在官方给予他的家庭一些重要的物质条件改变之后,他一直不敢公开承认哈斯朝禄是他一家的救命恩人。这时候,他的良知已经被蒙蔽。后来在批斗哈斯朝禄时,他竟然上台用粗暴的方式对待救命恩人,连正常的人性也看不见了。 第二个出现在放大镜后面的,是白云鄂博车站的一个年轻扳道工人。 我看见,哈斯朝禄想要把活着的羊赶走、把两只死羊暂时寄放在扳道房时,他不愿意也不耐烦,这只是人性的一点瑕疵,毕竟扳道房不是存放死羊的地方。当哈斯朝禄把冻伤的十一岁牧羊女孩抱进扳道房里,他和其他工人一起,用民间的有效方式帮助牧羊女孩减少冻伤,这时又恢复了他人性的优点。 以他正常的人性,不会把救人英雄的帽子抢过来戴到自己头上。但官方决定把这顶帽子戴到他的头上,还一连给他涨了四级工资,或许还有更多的荣耀和实惠,他接受这一切的代价,是把自己出卖给别人制造的谎言,他的良知退缩了。后来他在哈斯朝禄蒙受冤屈时不想出面澄清事实真相,为了保护自己还几次找到哈斯朝禄,希望后者认可社会上已经公开的虚假宣传。这时候,他的良知退缩的更远,无法让我看见。 这位扳道工人的脸上,会有愉悦的笑容吗? 如果他按照自己的良知说出真相,会有愉悦的笑容吗? 我愿意在这里说出一个名字,他叫陈长生,参与了对那个九岁牧羊女孩的搜寻,找到了那个冻僵的孩子。他因为替哈斯朝禄说了公道话,从此与官方的荣誉再也无缘,却可以活得坦然,没有心灵愧疚和良心折磨。 我在这柄放大镜的后面,还看见各类人物心性上的变化,其中当然有那两个获救的牧羊女孩,也有写虚假报告文学的作家,等等,但在这里,我暂时不想说到他们。 官方有官方的舆论,民间有民间的舆论。那时候可不像现在,有互联网成为民间舆论的传声筒,传递更远更快更广。那时候民间舆论对官方舆论的顺从,以及民间目击的事实,主动按照官方虚拟的事实加以修正,都是比较有意义的话题。 或许这些话题,我在以后还会说到。
跨度最长的童话 小时候读的童话,开篇几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想说一个时间跨度最长的童话。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没有等级,只有人群。他们地位平等,有事情互相商量,找出最好的办法。他们的财产也很平均,因为合理分配他们的产品。他们需要首领吗?心里并不需要。可是,每个人群免不了与别的人群打仗,抢夺食物、女人和奴隶。他们的首领在战斗中自然形成。他体力强盛、勇敢善战,因为冲杀在前容易死伤。还因为他不占很多好处,并且付出很大的牺牲,人们的心里就对他充满感激和尊敬。 人群越来越大了,有了新的名字叫国家。一个首领不够,出现了一批首领,或者叫一批官员。官员一多,里面难免有滥用公权的,谋取私利的,横行霸道的,腐败堕落的。人类先前所有的恶习,都在官员中泛滥;人类先前没有的恶习,也在官员中产生。就像一块玻璃被打破,如果不被制止,所有的玻璃都有被打破的危险。人们就用了几千年来考虑,怎样避免官员带来的灾难。他们也会想到,最好的办法,是民众能够控制国家,控制官员。 有个叫中国的国家,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名字,有过各种各样的人物,比如那位夹在百姓和官员中间的孔子。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是中国的古代文言,翻译过来的大意是:要让民众能够支配政府,而不是仅仅让政府知道民众的想法。官方可不愿意被民众支配,孔子一死,就把他的这句话重新解释为:只能让民众被政府支配,不能让民众知道更多的事情。接下来,官方有几千年的时间,足够把孔子的所有想法重新解释,用作官方的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如果你有时间读中国的古代经典,最好也要留到以后再读,因为它们被歪曲了几千年,一直得不到纠正。如果你现在还缺少强大的解读能力,仅仅看别人的解释,往往读不到它们真实的想法。 时间继续向前,不会因为谁咳嗽和说梦话而停止。到了1960年代初期,世界上只有两种国家,一种是民众能够控制官员,找到了有效的控制办法以后,好官员比坏官员多;一种是民众不能控制官员,而官员又不愿意控制自己,结果是坏官员比好官员多。于是,按照我的说法,在不能处理好民众与官员的关系之前,人类不够理智,不够成熟,更像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由此引伸出去,人类几千年来的社会历史,更像一部漫长的童话。 大的童话里又套着很多小的童话,形成童话世界。 下面要说到这部大童话中的一个小童话,主角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员,叫焦裕禄。在1962年底,他被安排到中国河南省兰考县,做执政党的县委书记,做了一年多,于1964年5月因病去世,四十二岁。 兰考县地处河南省东北部。五六千年之前,这里就有民众繁衍生息。孔子讲学时期曾到过这里,后来这里出过中国的文状元和武状元,以及三百多位进士、举人。它曾有过秦台烟柳、沁河桃浪、青陵樵唱、黄渡渔歌等名胜古迹,民间传说里有狮、虎、豹、狼和蛟龙等动物出没,一些民间习俗与桃树、李树、杨树、柳树等植物有关。在焦裕禄到来之前,这里有过人文与自然的繁荣和繁华。 焦裕禄看到的,是另外一种风景:凋敝和荒芜。他看到满天的风沙,遍地的盐碱,严重的内涝。就以风沙为例:走在路上的人们,要特别照看好自己的鼻子,那里随时都可能流血。他们不能随便活动嘴巴,那里的沙粒被嚼得嘎巴嘎巴直响。 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大跃进之前的1957年,这里还是林木茂盛,粮食生产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没有内涝,没有盐碱和风沙。1958年和1959年,掌管国家的高层官员决定大炼钢铁,这里的大树小树都砍光了塞进炉膛,结果是没炼出来有用的钢铁,却毁坏了良好的环境。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大自然的报复来得真快。不到100万亩的耕地中,有24万亩变成了沙丘,36万亩被淹没,26万亩铺满盐碱,“冬春风沙狂,夏秋水汪汪;一年辛苦半年糠,扶老携幼逃荒去;卖了儿和女,饿死爹和娘”。比如一个村子,270多口人,1962年种了240亩麦子,绝大部分被风沙打死,剩下18亩没死,加在一起,只收了40公斤。 那时候,他不可能看到几十年后解密的国家档案,也就不可能知道:1962年,全国范围的大饥荒接近尾声,那一年全国各省市只有751.8万人因饥饿及非正常死亡。而1963年大饥荒结束,全国基本上不再有人饿死,但兰考县的一些村庄,饿死人的现象不断发生。 他能找出办法,不让百姓饿死,就是英雄。 他做了几件重要的事情。 先是撤销了县里的“劝阻办公室”,改变过去劝阻和禁止百姓逃荒的办法,允许他们外出谋生。因为他自己有过逃荒的生活体验,知道百姓没有饭吃的时候,劝阻和禁止逃荒都不是好办法。后来有一部名字就叫《焦裕禄》的电影,一开始就是刚上任的焦裕禄,看到火车站上挤满外出逃荒的饥民,大街上成群结队的乞丐。这种状况在1963年小麦成熟时节还在继续,以后渐渐好转。很多年以后,人们才觉得他身为执政党的县级官员,在允许百姓逃荒的决定里,充满了人道主义色彩,于1960年代的中国十分罕见。 接着是对内涝、盐碱和风沙的治理,把人为毁坏的自然重新修复。那个“劝阻办公室”,已经改为“除三害”办公室。这个名字可能并不妥当,是大自然对我们人类的害处更大,还是我们人类对大自然的害处更大呢?但当时也考虑不了那么多、那么远,没有那么高的认识。焦裕禄来做县委书记之前,在生产机械的大型工厂干过很长时间,还和当年的苏联专家有过合作,知道怎样严谨地做好每一件事情,以及其中的每一个环节。比如他需要一份详细准确的规划,就和他的属下跑遍全县,为84个风口、1600个大小沙丘编了号码,绘了图形。他去世以后,他的工作方式仍然留在兰考,成为人们查风口治沙丘、查洪水走向排内涝、深翻土壤治理盐碱地的基础。 更好的办法,是把一些荒僻土地分给百姓开垦,把一些零散土地交给百姓承包。这种做法不是他的原创,此前各省都有这样的尝试,包产到户,生产自救,并且在结束中国大饥荒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可是不久,那种做法就在党的重大会议上受到严厉批评,说那是资本主义,是阶级立场问题,全国各地不得不立即停止,开始新一轮更激烈的阶级斗争。焦裕禄还敢这样做,当然冒着一定的风险。很多年以后,人们怀念他时,竟然为他感到幸运,如果不是他上任一年多以后因病去世,很可能会被批评,很可能丢掉官职。 人们为他感到幸运,也是由于他们看到了以后的事情。焦裕禄死后,跟着他搞生产自救的官员和百姓,为他写长篇通讯传播影响的记者,都在日常的政治漩涡、突来的政治运动之中苦不堪言。 人们还看见那个年代,好官员和坏官员命运不同。好官员不会看上层官员的脸色行事,只是蹲在下面实实在在工作,遇到坏官员的政治陷害,或者仅仅给上面提些意见,就会丢掉官职或送进监狱。坏官员却不一样,搞好了与上层官员的关系以后,骑在下层百姓头上享尽荣华富贵,滥用公权,谋取私利,横行霸道,腐败堕落。一旦哪方面的问题暴露,还可以调到别的地方继续当官。 好官员的风险太大,坏官员的风险太低。 这样一来,坏官员就会比好官员多,回到前面说的人类社会大童话的框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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