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紫菱(连载三) 作者:康陀


 

【小说】:

紫菱(连载三)

(六)

回到家来,爷爷仔仔细细想了一阵,便在一口小缸中放上角灰、木炭,然后将书匣用油布包好置于其中,再覆盖一层木炭、角灰后,用三合土密密实实将缸口封牢,趁着夜色和仲谋将小缸深埋于后山一棵老松树下。

转瞬又是月余,虽说县里的一切都要比省城慢几拍,但闹腾的消息也不断传来,听说地委所在的江州市发生打死老师的事,仲谋好担心,不知紫菱一家境况如何。不过他想紫菱没有来信,说明情况还不至于很糟,真正糟糕的倒是自己。插完晚稻,仲谋准备歇一天工到山上砍几担柴,那晓得"双抢"累了一季,人一放松一觉睡过了头,待他醒来太阳都快当顶了。正当他要起来时,外面鬼叫一样有人喊他,出来一看,是住在坳背的大毛。大毛一见他,忙扯起便走,边走边慌张地告诉他,爷爷受伤了。原来今天爷爷在坳背看牛时,两条水牛牯子不知为什么打死架。不但扯不开,爷爷的小腿还被牛角戳了,血是止住了,人动不得,怕是伤了骨头。仲谋大惊失色,急急忙忙赶去,找人把爷爷抬回家。又到公社卫生院去请医生。伤筋动骨一百天,爷爷年纪大了恢复慢,尤其是头两个月动弹不得,屎尿都要人伺候。仲谋要出工,还要做饭喂猪招呼爷爷,里里外外一把手,累得黄皮刮廋,七窍生烟,一天到晚不得床到手。待爷爷能摸摸索索下床帮仲谋烧火做饭时,已是晚稻归仓,秋风瑟瑟了。

几个月来仲谋虽说忙得不可开交,一颗心还是被紫菱一家牵挂着。晚上做梦经常梦到紫菱笑眯眯的向自己跑来,正要打招呼,她又哭着跑开了,衣衫褴褛,头发散乱,面容戚戚。仲谋惊醒过来一身冷汗,久久难以入睡。他好想回学校去看看,可实在分不开身。何况抽空给紫菱写封信也不见回音,想必蔺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吧。可他哪里料到,紫菱的命运已经被强力扭折,蔺家悲剧的序幕,早已轰然落下。

仲谋是出早工回来接到紫菱来信的。他急忙撕开一看,寥寥数语,希望他尽快来家一趟,并嘱人来即可,不要带任何东西。可一看落款日期,却是一个月前的。在乡下信件常被扔在大队部或小学校,碰到热心人十天半月转来是常事,若机缘不巧转丢也可能。仲谋顾不得追问来人,迅速为爷爷挑满一缸水,也不炒菜,就着罗卜干吃了两碗饭,便匆匆往县里赶。走到半路,只见天空彤云密布,冷风飕飕;地面黄叶飘零,尘土飞扬似有雨下。心想只怪自己走得急忘记带伞,现在也顾不得了。幸好紧赶慢赶,日近黄昏来到学校时,天边才扯起闪电,响起炸雷,下起雨来。

几个月不见,学校已变了模样。原来静宓的林荫道两侧树起了两排芦蓆蒙的宣传栏,上面贴满大大小小五顔六色的大字报。将人名颠倒书写,并划上红色的XX的大标语随处可见。有的未粘牢,被风一吹哗哗拍打着芦蓆,发出的声音令人胆寒。革命的波涛已在老人家的战略部署下流入社会,发源地倒显得冷清了。教室和学生宿舍空无一人,窗户的玻璃几乎无完整的一块。未被栓好的烂门破窗随风关合,巨大的撞击声动魄惊心。窗户上嵌着没有掉尽的碎玻璃牙子,在砰砰的关合声中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尖厉的脆响。沿路的花圃早就七零八落,经日嗮雨淋的枯枝败叶伴着倾倒破碎的花盆,横七竖八地卧在泥地里丑陋不堪。好在那些美丽的花儿早早超生为泥,免去了被风霜欺凌的命运。看到破败的校园,仲谋的心越发沉重,脚步更加匆匆。
风雨中的杜园悄无声息,那一片枫林,在暮秋中红得象玉屏山张开的血盆大口,叫人不寒而栗。仲谋来到蔺家门前,本想见到紫菱站在门口,惊喜地看着他,轻轻地说:"你回来了。"可迎接他的是门口的一张刺目的封条。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见园中没有一个鬼影,便不顾一切伸手将它撕开,搓成一团丢在泥地里,然后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开门声不大却很刺耳,但隔壁的人都充耳不闻,只有几声干咳示意有人在。仲谋心里已豁出去了,没人理睬使他更无忌惮,大胆地在房中巡视。头上的雨水从发尖往下流,他也顾不上擦。面对房中光裸的家具和墙上未曾揭走的几张旧风景画,他泪眼模糊,心如刀绞。早就听说过在大破四旧时,城里有"黑五类"分子全家被遣送回乡接受改造的事,蔺家莫非就是如此?紫菱,你去了哪儿,为什么不等等我?一想到此,仲谋恨不得回去杀了那个乡邮员。

室外乌云滚滚,秋雨霖霖,屋内昏暗不清。仲谋穿过里屋又来到厨房,只见灶台上布满蜘蛛网,切菜的案枱上一层灰。想起紫菱向师母学做菜的情景,他倍觉满目凄凉,忍不住又重重抽泣起来。后面小院本是紫菱养鸡和小白兔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秋雨,打在院里梧桐宽大的叶面上,又顺着叶尖流下,一滴一滴落在水沟中,发出空洞的回声,这一切更让仲谋的心,象冰一样冷。

忽然窗外一道电光伴着雷声闪过,将屋里唰的变得透亮。仲谋顺着闪光抬头一望,只见紫菱书桌的墙头上,有几个笔法熟悉的行草。他扑上前定睛细看,果然是紫菱用彩色粉笔,在墙上写下的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他知道,那是紫菱所景仰的鉴湖女侠秋瑾临刑前的绝笔,充满了这位杰出女性的满腔悲愤,及对祖国、民族、个人前途的深深忧虑,读来令人顿生苍凉之感。仲谋的心又感到一阵刺痛。眼前好象看到紫菱满目忧虑地望着窗外的秋雨,仿佛在期待着他的到来。一会儿又失望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抬起右臂在白色的粉墙上,一挥而就写下几个字便飘然而去。他伸出双臂想搂住她,可扑了个空。他象一头关在铁笼中的孤狼,焦燥地在空无一人的房中来回转悠着、寻觅着,总想找到紫菱留下的与自己相关的东西,可是一次又一次失望。深深的绝望感使他陡然生出一股怨气,心里恨恨地叫道:紫菱你为什么这样絶情,为什么不等我来就走了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也开始变得稀稀落落,唯有远处浓云翻滚的天空,还不时被玉树银枝般的闪电划破,从中传出阵阵轰鸣。仲谋背靠着墙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无力,脑子里一遍麻木。突然,一股秋风吹开房门,逼人的冷气使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同时也使他清醒过来。看着室外古槐巨大的剪影在风雨中摆动,他明白那树下欢乐的日子,随着紫菱的消失,将永远离他而去。不,他不甘心,他必须去寻找。他咬咬牙,侧起上半身,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墙面挣扎着站起来。回望了一眼这曾经给予他温馨的小屋,便借助着不时闪过的电光,泥一脚水一脚向县城顽强地跋涉。他要去找欣欣,他认定欣欣一定知道紫菱的下落。

冷冷的秋夜,雨,落在冰凉狭窄的石板路上。街面上除了偶尔窜过一条耷拉着湿漉漉尾巴的野狗,阒无一人。仲谋极力睁大双眼,在昏暗的路灯中摸索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饥寒交迫地他在一条小巷的木门前,停住踉跄的脚步。他抬手擂了几下,不待屋内转出询问,就歪倒在地失去知觉。

"仲谋、仲谋!"朦胧中他听到少女声声亲切的呼唤,眼前好象紫菱正朝他展开笑脸。他的心一阵颤栗,勉力想睁开双眼,可就是打不开。他急得叫起来,嘴一张一合。很快,嘴唇有了一丝凉意,似瓷汤匙贴近唇上的感觉。接着一股甜蜜而且带有点辛辣的热流,从口腔进入干渴的咽喉,倾刻温暖了他的腹部和全身,接着又是一勺。这暖流浇灌了他几近枯萎的生命,滋润了他的心灵。他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只见欣欣坐在床沿,左手端着一只小碗,右手拿着汤匙,往斜躺在一床厚棉被上的自己喂红糖姜汤。两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女正焦急地望着自己,那是欣欣的爹爹和姆妈,他以前见过。看他们俩那关切的神态,仲谋的心顿时感到特别温馨。

"姆妈,你快去端点粥来,记得放点糖噢!"见仲谋醒过来,欣欣很高兴,忙招呼母亲给他拿吃的。刚不久,当她和父亲听到敲门声,手忙脚乱将仲谋抬进门时,母亲探了一下仲谋的脉道:"别急,没大碍,怕是多时没进食又淋了雨,吹了风,中了邪,体虚得很。把头脚抹干,换件衣放床上,我去熬点老姜汤灌下会好。"欣欣听了顾不得羞涩,忙照母亲的吩咐将仲谋湿透的上衣、泥巴糊糊的罩裤换下,和爹爹一起将他抬到床上,擦干身子,又帮他换上干爽的衣裤。眼见他苏醒过来有气无力的样子,想必他是饿极了,于是急叫母亲拿东西给他吃。"你个鬼妹子,娘老子还不知道?"欣欣妈看仲谋有了知觉也放下心来,不免为自己的沉稳干练感到有点得意:"粥我早就熬好了,只等他开口。"说罢,便急忙去了厨房,仲谋闻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仲谋感情脆弱,身体却很贱。喝了红糖姜汤、吃了碗粥,身子软软的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到天亮边边捂出一身老汗,便觉全身轻爽了八九分。早上,欣欣端来一大碗面,又煎了两个鸡蛋,他转眼吃个碗朝天,还意犹未尽。欣欣知道仲谋来找她的目的,饭后便没出门,坐在床边,将这几个月看到的、听到的和紫菱告诉她所有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给他说了一遍。

 

(七)

仲谋回乡后,学校里越发闹得厉害。地区派的工作组来后,又把老师、学生对运动的态度分成几类,发动学生积极投入文化革命,批判修正主义。一些原来在班上成绩平平,没有什么特长的同学,那时不起眼,现在都来了劲。又是开会,又是写大字报,动不动就把那些过去对他们要求严格的老师喊去训一顿。有的为表示革命,还给自己改名换姓。有的叫小兵、有的叫赤心、有的叫文革。高4班县委周书记的儿子改名周卫东,好歹没忘记祖宗,武装部孙部长的两个儿连姓都改了,一个叫毛卫兵、一个叫毛卫军。孙部长眼见絶了后,又不敢公开反对,只气得深更半夜抄起瓶子喝酒,哭着骂过堂客又抽自己嘴巴。

周卫东成了学生头头,带着几个干部子弟到地区江州市和省会走了一趟,回来穿上他爸的旧军装,成立了红色政权保卫军。他们在学校贴上杀气腾腾的成立宣言,又大书"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俨然成了当然的革命事业接班人。工作组也依靠和支持他们打击出身不好和有历史问题的老师。尤其是那些对他们的行为持不同看法的老师,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开就开大会批斗,莫名其妙成了"黑鬼"。男的的被剃光头泼一头墨汁,女的则被绞掉半边头发,成了"阴阳头",屈辱不堪。出身"黑五类"的学生近两年就受歧视,原来还对"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的所谓阶级路线心存幻想,现在失望了,更是小心意意,不敢随便说什么,生怕讲错话、做错事,自己遭罪不说,最怕连累父母。周卫东在学校闹革命还觉不够,在报上看到北京和省里红卫兵大破"四旧"的消息,又领着队伍到县城砸牌坊、砸老字号商店牌匾;到庙里庵里砸菩萨、毁香坛,最后还封庙宇,逼着和尚还俗。有的还要和尚和尼姑结婚,彻底革命,闹得一个尼姑投井自尽才一哄而散。

仲谋走后,汉武被姑姑送了回来。病虽不见好转,但他是所谓"文疯子",不吵不闹,也不会打人骂人。蔺平湖不想他出去惹人耻笑,只得将他关在家里。看他不声不响,毕竟痴痴呆呆,让人见着伤心又无奈。紫菱没资格当红卫兵闹革命,便隔天去班上点点卯,看看大字报。多数时间在家做家务、看书或陪着哥哥说说话,倒也悠闲。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被打破了。

一天,她整理完家务正准备看看书,外面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和脚步声。出门一看,只见父亲被几个穿旧军装的学生反扭着双手,跌跌撞撞推进杜园。他花发凌乱面色灰黑,一身灰土脏兮兮的,裤子膝盖处两个明显的泥印痕迹。玳瑁边的眼镜早被打落,右眼眉骨肿胀,已结上血痂。没了眼镜,他那双原来充满睿智的眼球突出,如同垂死的金鱼。几十个初中一、二级的男女学生跟在后面,喊着"打到反革命分子蔺平湖!""蔺平湖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口号,蜂涌而至。邻家几扇门里显露的身影刹那间消失了,只留下怯怯的关门声。

紫菱的心象被揪了一把,脸变得寡白,强烈的羞辱感和恐俱感使她一时不知所措。当她看到人群中那几张同班同学熟悉的脸和他们躲闪的眼神,心中格外难受。为首的几个穿军装、戴军帽,腰系宽军皮带的红卫兵吆喝着。面对平时不敢正眼瞧的漂亮姑娘,他们显得更加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其中一个女孩满脸傲气对惊恐的紫菱大声道:"蔺紫菱你老实听着!",紫菱一楞,抬头一看,她对这人竟毫无印象,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似乎对自己充满敌意和仇视。不待她从迷惑中清醒过来,那女孩又看了身边几个男红卫兵一眼,得意地昂头挺胸用手指着她训道:"我们今天来抄反革命分子蔺平湖的家,你作为反革命狗崽子滚一边去!"紫菱望了望低头勾背的父亲,退一步侧开身子,抿着双唇,让哄闹的人群一拥而入。瞬间,室内一片翻腾。书、报、纸、笔从抽屉、书架上飞落在地。柜门被撬开,衣服、被褥被扯开抖落,但一点让人感兴趣的也没有,更何况手枪、匕首和电台那些电影里常在特务家中搜出的东西。

汉武目光痴痴地看着学生们丢东拿西,一会儿立起一会儿坐下,莫名其妙地摇头晃脑。看到他那空洞无神的双眼和古怪的神情,几个小点的男孩和女孩在兴奋之余有点胆怯,便悄悄溜了出来。一个高个穿军装的红卫兵在失望之余,见汉武一手似乎紧紧捂着裤口袋,顿时来了劲,猛扑过来抓住汉武的手,往他裤口袋一搜。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把口琴。这把口琴是蔺家兄弟平时的乐器,本来很普通,只因汉文去了遥远的边关,对手把手教会自己吹琴的汉武而言,这口琴就有了特别的意义。哥哥走后,他便将口琴藏在身边,每当思念哥哥时,不是拿来吹奏兄弟俩喜欢的曲目,就是把玩一阵,视若珍宝。见来人翻箱倒柜,他熟视无睹,而一旦有人拿他的口琴,便立即激怒了他。他双目圆瞪,手指那人斩钉切铁地道:"把口琴还我!"。呆在屋里的人被他一嗓子镇住,都放下手里的东西回望着他们二人。高个红卫兵一下也呆住了,不知所措。但一看身边幸灾乐祸的眼神,便色厉内荏地道:"狗崽子,你吼什么?"。说罢随手将口琴扔到地上,又用脚踢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他脚未落地,汉武便象头熊一样扑过来,挥起一拳击在他下颌上。他火冒金星,仰倒在地,腥红的血从嘴角流出来。汉武未再攻击,弯下身子找口琴去了。

红卫兵抄家挨打的消息转眼就传出去,成为阶级报复的典型事例。很快周卫东带着一伙人,手握棍棒、皮带冲进杜园,冲进蔺家,将汉武拖到古槐下打得嗷嗷直叫。蔺平湖心疼儿子,扑上去挤开众人,一把抱住汉武的头,用自己的身子抵挡着飞落的棍棒皮带和扬起的校官皮鞋。不一会,便和儿子一样血肉模糊,巨痛难忍。他顾不了尊严跪在地上嚎叫道:"爷哎,爷哎,我喊你们做爷,求求你们别打啰,别打啰!"紫菱闻听父兄的哀叫,心里又痛又急,便也不管不顾,拼命拉扯开人群挤了进去,与爹爹和二哥抱成一团,抵御着这飞来横祸。她刚挨一皮带,耳边就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接着看到被木棒打到的二哥惨叫一声昏倒在地。"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有人惊叫起来,围攻的人见状忙停下来往后退,马上又转身一窝哄地跑出杜园。

眼见周围没人了,紫菱和爹爹急忙把汉武抬到床上,打了一盆冷水将他洗抹干净,又连声呼唤他。汉武苏醒过来,痴痴地望着父亲和妹妹只唸:"口琴,口琴!"。紫菱抬起他紧握口琴的左手道:"二哥,口琴在这里。"汉武看了一下,闭上眼睛。一滴清清的泪,从眼角顺着他浮肿的脸颊流到枕上,洇成一朵浅黑的小花。紫菱的心,如同刚被摔倒在地的青花瓷瓶,成了一地晶莹的碎片。

"汉武,汉武!我苦命的儿啊!"蔺师母买菜回来刚过瑾湖,就有人偷偸告诉她家中发生的事情。她好似五雷轰顶,顾不得劳累,紧紧攥住菜蓝气喘喘嘘嘘往家奔,一进杜园就忍不住大声呼唤。紫菱闻声,急忙打开房门将头发凌乱,满脸煞白的母亲迎进来。蔺师母扔下菜蓝扑到床前,一把捧住汉武的脸,又是儿啊儿的一阵呜咽。紫菱拾起菜蓝,咬牙强忍着没出声,一任泪水默默地从眼角往外涌。
倒是汉武懂事,看着焦急的母亲竟微笑着抬起右手说:"姆妈,没事,口琴在这里咧。"蔺师母苦笑着摇摇头,抚摩着他的脸安慰道:"没事就好,你好点睡,姆妈去做饭给你吃。"说罢,朝戴着副瘸腿眼镜的蔺平湖使了个眼色,起身进了里屋。紫菱知道父母有话要讲,便侧身坐到二哥床前陪伴着他,两只耳朵却跟着溜了进去。这一去不要紧,没料到不一会儿就叫她心惊肉跳,浑身发凉。

从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和唉声叹气中,她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慈祥、柔弱的母亲读大学时也能歌善舞,非常活跃。抗战时期曾组织同学上街发传单、刷标语、演戏剧宣传抗日救国,受到当局嘉奖并吸收为三青团员。大学毕业后经人介绍在县政府当过两年秘书,后来便和爹爹一道应聘来到衡州育才完小教书。解放后爹爹来到一中,她仍留在小学任教。生下紫菱后一年,她不幸染上肺结核终日轻咳不止,脸色苍白。何况带着三个孩子还要坚持上课,面容自是显得憔悴。一天,市教育局领导来学校视察工作,其中一个穿着列宁装的女人见到她笑着问道"你是觉慧吧,那年在广西你好出风头的,是骨干分子呀,怎么变成这样了。"母亲并不认识那人,只好微笑着点点头以示礼貌。那人见她神态似想不起自己是谁,略有点尴尬的笑笑:"我也是经济系的,我们不同班。"说罢道声再会便和一行人走了。放学回家,母亲将白天的事告诉爹爹,爹爹并未在意,而母亲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决定向学校告病离职。当年肺结核老百姓称痨病,一般人都看成不治之症,又传染,因此学校和教育局很快就批准了。后来的十多年虽运动不断,母亲早成了家庭妇女,所以一直没人理她。每每成惊弓之鸟的蔺平湖背人时不得不戏称妻子为女诸葛。

不料这次文革闹得凶,什么事都扯了出来。也就在这天上午,蔺平湖被一伙学生从办公室叫到高一班教室。开始,有人揭发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蔺平湖莫名其妙急忙道"不可能,我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决不可能攻击毛主席!"那人说:"你还狡辩,你在教研室说过,毛主席说的东风压倒西风,是从《红楼梦》中王熙凤说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中学来的。《红楼梦》是大毒草,王熙凤是封建王朝的孝子贤孙,你说毛主席学她的,这不是恶毒攻击毛主席吗?"蔺平湖闻言大惊,知道是备课时无意说的话被人曲意泄露给学生,故意要整自己。一时不知如何辨解,急得满头大汗直流。接着那人又拍打着桌子问他:"你老婆是三青团骨干,受过国民党的嘉奖为什么不老实交代。"蔺平湖大惊,心想这一定又是妻子当年的校友揭发出来后,工作组和校领导作为问题告诉他们的,不然,学生不会知道。如是他就一五一十,将当年妻子参加宣传抗日的事叙述了一遍,企盼学生会因此放过他。哪里知道一个高个头红卫兵挥手就是一皮带大声吼道:"你这家伙不老实,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八路军、新四军抗日才取得抗战胜利。国民党不准人民抵抗,还会因你的臭老婆宣传抗日嘉奖她!"蔺平湖被一皮带抽懵了,急忙辩解道:"不是,不是。国民党也抗日,在衡阳、常德、长沙还打了几次大仗,消灭了好多鬼子啊!"话音未落,教室里立即响起一片愤怒的吼声。站在蔺平湖对面的男学生抬手一横拳砸在他左太阳穴上,他眼镜掉在地上,眼前直冒金星,被眼镜腿挂破的眉骨顿时渗出血来。

"红卫兵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说过,八年抗战蒋介石躲在峨眉山上,抗战胜利后他才下山摘桃子,蔺平湖居然说国民党打死好多日本鬼子,他和毛主席唱反调,还恶毒攻击毛主席,是个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战友们怎么办?"一个腰系宽皮带挽着袖子的女生跳上课桌,甩开额际的短发,舞动着紧握的拳头激动地吼道。

蔺平湖眼前一片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孩子们讲的那些东西都是他和其他老师教给他们的。他自己脑子里想起的抗日,也是毛主席在延安窑洞里运筹帷幄,胜日酋于千里之外,是共产党"坚持抗战八年多"还"改善了人民生活";而抗日战争,主要就是一捷两战(平型关大捷和地道战、地雷战),打鬼子是两军三队(八路军、新四军,敌后武工队、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抗日英雄是李向阳、小兵张嘎、王二小,怎么今天会冒出常德会战、长沙会战、衡宝战役国民党打鬼子的事呢?真是昏了头啊!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当然,用不着他,在愤怒的声讨声中,他很快就象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倒在地上,倒在凌乱凶狠的拳打脚踢之中。

接下来的抄家和殴打紫菱亲历了,她象傻子一样呆看着。十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温馨的环境当中。父母有教养且受人尊敬,家庭和睦,兄妹友好,学业优秀,各有专长。这一切使聪明伶俐天生丽质的她,无形中具备了一种天真无邪,而又略带傲慢的冰雪气质。近几年来的政治生态变化及兄长的遭际,使她的心灵受到一定的撞击,但她仍然相信爷爷虽然出身世宦之家,其家早已败落,爹爹在族人帮助下完成学业后,一直以教书为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文革带来的冲击,并未使她产生大的失落和自卑。万万想不到体弱多病而又显得讷于言辞的妈妈,年经时竟有一番不凡经历,一眨眼成了三青团骨干分子,还连累爹爹成了现行反革命。迷惘中她感到绝望的阴影,象一张网正在向自己逼近,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人和她在一起,给她以承担恐惧的力量啊!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屋里,冰凉如水。喧嚣的白天早已过去,翻来覆去的爹爹姆妈在自己的假寐中,终于发出轻微的鼾声。紫菱深深地吸了口气,悄悄披衣起床来到书桌旁。她忘不了那个初夏之夜,忘不了那个人对她的承渃,她相信只要他在自己的身旁,她就能具备承担一切的力量,她多么想他马上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奋笔疾书,一会儿就写下满满几页。信中她将分别以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仲谋,将自己的感受向他倾诉,将满腹的思念向他表白,动情处她几度搁笔泣不成声,少女纯真的泪滴落在薄薄的稿纸上,将娟秀的字迹,浸润成一片淡蓝色的墨痕。晨曦微露中,她象抽尽绵绵游丝的蚕茧,疲软地瘫倒在桌旁的藤靠椅上,头依着椅背,嘴角露出辛福的笑意。脑海象大潮退去后的沙滩,平滑洁净,了无痕迹。通过手中的笔,她将一切都付给了心上的人儿,她感受到了心灵悸动后的破碎,极度满足后的疲惫,沉沉地睡去。

在走向邮筒的一刻紫菱犹豫了,她知道只要她将信投进去,仲谋很快就会急匆匆从家里赶到她的身边。但他来了,眼前的一切就能得到改变吗?除了会面带来短暂的愉悦,相反只能给彼此带来更深的忧虑和痛苦。一个人的苦难自己承受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心爱的人来承担呢?在邮局前的街道上徘徊一阵后,紫菱躲开一支高呼"万岁"的游行队伍,绕道回到家里。经过瑾湖时,她在柳荫下将给仲谋的信撕得碎碎的,扔到密密的荷叶丛中,直至那些碎片被水浸透,被肥硕的鱼儿一嘬一嘬吞入口中,她才微微一笑,满意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自己的心思,总算是被大自然的精灵接受了,她的心随着湖面漾起的波纹,渐渐舒展开来。

每天看到父亲和母亲自己挂块纸制的牌子去受批斗、打扫厕所,紫菱慢慢也习惯了。她那原本稚嫩的心,在鄙夷甚至仇视的目光打磨下,一天比一天坚强。可是注定这世道一时还不会平静,要来的苦难终究要来。不久,就听说有在北京或大城市工作的人,被一家一家遣送回乡,他们都是各类牛鬼蛇神及家属。学校里也开始风声鹤唳,让一些有问题的老师,六神无主五心不定,生怕那命运落在自己头上。蔺平湖深知农村现状,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妻子体弱多病,若是被赶回老家必是凶多吉少,整日提心吊胆唉声叹气。汉武每天还是痴痴呆呆人事不晓,一副无形的千斤重担,压上紫菱的肩头。

终于,一张白纸黑字的驱逐令贴到杜园。为了清理阶级队伍,纯洁教育组织,几个右派和反革命分子被开除公职,遣送回老家劳动改造,蔺家列在其中,十天后动身。得到消息后紫菱顾不上其他,匆匆写下一封十来字的短信,急急地赶到邮局寄给仲谋,希望速来见一面。难熬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眼看最后的期限就到了,紫菱望眼欲穿,不闻仲谋半点消息。蔺平湖也想与仲谋见上一面,可见女儿心神不定,背人处以泪洗面,不忍追问,只有摇头叹息。蔺师母深知仲谋不是负义之人,也明了紫菱的心思,每日得闲就依着杜园的门楼,手搭凉棚,抬眼望着通向瑾湖的青石板小路,久久不动,希望能第一个把好消息告诉女儿。

出发的头一天,天色暗了下来,象要下雨。紫菱的心也冷了。吃过午饭,她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穿上一件平日不舍的新罩衣去了欣欣家。欣欣妈听说了紫菱家的事,见她来找女儿知道是来话别,心中好生不忍又不便言语,便将家中的钱和粮票搜罗出来,打算去南食店,买点些蛋糕点心之类送给她。

在欣欣房中,紫菱尚未开口,欣欣便扑过来抱着她呜呜地哭起来。紫菱近来受够了呵斥和白眼,闺友的情谊令她心生感动,也忍不住紧紧搂着欣欣,咬着下唇,一任晶莹的泪水涌出眼眶,顺着鼻沟往下流。好一阵,欣欣才止住抽泣,拿手帕楷楷脸,又擤了把鼻涕,才拉着紫菱在床沿坐下。望着紫菱苍白漂亮的脸蛋和勉强的笑容,欣欣不知说什么好,屈起食指顶住鼻孔来回揉,生怕鼻子一酸又哭出声来。相比较,平时欣欣办事沉稳干练,性格开朗热情,说话有股子老大姐味,显得有主见叫人放心。而紫菱虽心地善良胸无城府,却性情傲气,喜欢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小圈子里,对人有礼貌不设防,但让人感觉难于亲近,且显得对世事懵懂。可今日却不一样,身处其境的紫菱反倒平静得多。她将这段日子自己的感受和对仲谋期盼,以及绝望都细细地诉说给欣欣听,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自制的信封,哽咽着道:"欣姐,明天无论如何仲谋是见不着了,我希望他是有特别的原因来不了。但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他没来,只有天知道是什么回事。我这一去怕是有去难回,他要是有天来找我,一定会寻到你这里来,拜托你就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他。要是他没来,就烦你把它烧了,我就当这一辈子没认识这个人一样。"说到这里,紫菱到底忍不住,张开嘴吸了一口长气,"哇"的哭出声来。听了紫菱一席话,欣欣接过信捏在手里,心里一阵阵发痛,顿时顾不得一脸的泪水和鼻涕,搂着紫菱安慰道:"别这样说,仲谋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他会来的,会来的!"临别时,紫菱嘱付欣欣明天不要来学校送,她怕对欣欣影响不好,也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一家,被人押着上路的样子。欣欣不忍心,说:"明天我一早就在学校大门对面的粉铺那里,等你们的车子,我一定要送送你和蔺老师。"紫菱感激地点头应允,又对欣欣妈动情地说:"伯母,我替爹爹妈妈谢谢你,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来报答你老人家的!"欣欣妈闻言,扯起衣襟擦擦眼泪道:"蠢妹子,别这样讲啊!世上无冤枉,牢里无犯人。如今世道乱,等安宁了,你们不就回来了。"欣欣听妈一讲,急忙看看四周,推着她轻嗔道:"姆妈哎,你乱说些什么,找死啊!快打转回去。"欣欣妈知道自己讲出格了,难堪地道:"我又没有讲什么,只讲好人总有好报的,做事要凭良心啊!"第二天果然下雨了。欣欣一早就来到粉铺前,幸好她穿了件夹衣,站在屋檐下风一吹,天空中飘零的秋雨,打在脸上让人只打寒噤。她焦急地等待着,9点多,才看到一辆卡车从风雨中驶来,一转眼出了校门,又一个急转弯朝西冲去。欣欣眼尖,看到车箱前半部堆满七七八八的背包行旅,盖了一块旧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啪啪只响。车的后面老的老、小的小十来个人,穿着各式雨衣,扶着车箱边呆呆的站着。从人缝中,还可见到有人撑着雨伞蹲在车箱中间,伞不断的摇摆,象风雨中的蘑菇随时可能折断一样。紫菱穿着一件浅绿色塑料雨衣,双手紧紧握住车子后箱板,凝视着远处。欣欣明白她还不死心,还在望着仲谋家的方向,盼着他奇迹般的出现。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将雨衣帽子扣在头上,她是怕仲谋看不到,认不出自己吗?零星的雨点打着满头秀发,风扫过她白净的面庞,几绺湿溜溜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前,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坠,好象她的泪。车在眼前迅速驶过,有一刹那,欣欣透过纷飞的雨点,看到紫菱松开紧把车箱板的右手,朝米粉店前摆了摆,显然她看见自己了。她顾不得多想,从屋檐下跳出来,追着车,举起双手使劲摇摆起来,她希望紫菱能看到,能感受到苦难中一丝丝微弱的温情。

听着欣欣的叙说,仲谋几度将头往屈起的膝盖上撞,双手拼命扯自己的头发,下嘴唇咬得发白,继而渗出一滴滴血来。他恨自己,恨自己没能在紫菱一家最需要帮助时,呆在他们身边。恨自己无法尾随他们而去,恨自己无能改变眼前的这一切。他的心疼得嗷嗷直叫:这一切到底怪谁啊!他无法回答。

接过欣欣递过来的信封,仲谋急于想打开,但他手抖得厉害,竟撕不开口子。"我来吧!",欣欣见状,起身从抽屉里找出把剪刀,接过仲谋手中的信封,剪开口子又递给他。仲谋哆嗦着从信封中抽出一个用白纸裹着的东西,打来一看,纸上未着一字,唯有一绺细细的发丝,在秋阳下青得发亮。仲谋和欣欣都明白了紫菱那绵密的心思,忍不住相视一眼,又都掉下泪来。

 

(八)

转眼春去秋来,夏逝冬至,屋后鲜红的桃花、雪白的李花开了又谢了。成双成对的燕子在暖风斜雨中翩翩而来,衔泥筑巢栖身檐下,很快,又带着一群唧唧咂咂的儿女飞走。一年过去了,紫菱没有一点消息;又是一年过去,紫菱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从县城和欣欣分手回家转眼近两年,时光慢慢折磨着仲谋,使他渺茫的希望一点一点变成深深的绝望。

农村的同学先后回到田野,和父辈一样扛起锄头、扁担,跟在牛屁股后面,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心麻木了,性子也变了。为了一个两个工分,他们也敢不顾脸面与人争得筋爆爆的,甚至勒手勒脚打死架。县城的学生在串连结束后,除少数人好像职业革命者一样,大多数同学有的打零工、有的学手艺、有的到处闲逛。过了一阵,又是工宣队进驻、学校复课闹革命、发毕业文凭。仲谋知道自己好歹就是回家作田一条路,挂牵的人也渺无踪迹,不想去凑那个热闹,便拜托常建清把毕业证拿了回来。去建清家取文凭那天,他听说城里的学生也一批批被下放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消息。欣欣去了白马乡,离杨林一百多里,仲谋心想见面更难了。夜里躺在床上,不免心存惆怅。但细细一想,几乎天天要出工,才能养活爷爷和自己,那里又有时间去看朋友呢,那都是些学生伢子想法而已,便不再烦恼,安心睡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仲谋感觉大腿根处有点凉。起身掀开被子一看,内裤前面湿湿的一大块,他脸一热,不好意思地偷偷笑了,一时想不起自己昨晚又做了什么"痞子"梦。其实,怪就怪爷爷,老是提起给他讨堂客的事。收完晚稻,仲谋抽了天空和爷爷一道整菜园。那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野菊飘香,翻过来的菜地也弥漫着一股特有的泥土气息,令人心情很好。可看着一行大雁鸣叫着飞过头顶,又消逝在遥远的天际,爷爷忽然叹了口气说:"仲谋,我老了,怕是活不好久要寻你娭毑去了。"仲谋最怕爷爷讲这样的话,爷爷从小把自己带大,两人相依为命,他如何舍得爷爷走啊!何况自己刚刚长大成人,正是有能力孝顺爷爷的时候,他怎能让爷爷走呢。但他也清楚,自从被牛牯子顶伤后,爷爷身子比过去差远了。重点的东西拿不动,做点事就出气不赢,饭量也比以前差多了。他除了不让爷爷做重事,尽量多搞点好菜给他吃外,也不知道再如何孝顺爷爷。那里知道爷爷的心思不在这些,他只挂牵着给孙子讨堂客的事,这使得仲谋有点生气。爷爷那里明白他的心思呢?自从和紫菱分别后,仲谋再也没有想过别的女人。象书上所写,他也是"非她莫娶"的。

这天,爷爷好似铁了心,他老泪纵横,低声下气求着仲谋道:"孙仔,我快走了啊,没见着重孙,我怕去见你娭毑,怕他骂我对崽不住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爹娘还不晓得在不在人世间,要是不在,我欧阳家就断了后啊!"常言道:"哀兵必胜",爷爷这么一说,搞得仲谋无言以对,只好说:"爷爷,我们家成份高,又家徒壁立,连多余的柴米都没有,那个妹子肯来呀"。那知,爷爷一点也不急,道:"只要你肯,其他你别操心,我都搞好了。"原来,仲谋一回来,爷爷就四处托人,四处打听,想给他讨个堂客。可正如仲谋所言,依他家的条件,是没有那个会嫁给他这样人的。可住在坳背的四娭毑偏偏对爷爷道:"瞎子鸡婆都有天照应。你老过去也是大户人家,一辈子行善积德,仲谋这样好的孙仔讨堂客不到手,我不信那个命,我帮你访。"爷爷是漫天撒网,也知道四娭毑是个炮筒子脾气,说了就说了,顶不得真,因此并不在意。不料想皇天不负有心人,前天四娭毑神秘兮兮地来告诉爷爷,梅园冲有个孤寡婆婆收留一个四川来讨米的妹子,正想帮她找个人家,彩礼都不要,只求人靠得住,有碗饭吃。四娭毑前脚讲,爷爷后脚就跟她去了十几里远的梅园冲。那妹娃子是四川巴东一带人,大山里的没读过书,不识字。家乡遭灾跟着哥哥要去新疆寻活路,不想在城里碰到带红箍箍(爷爷心想是红袖章)的抓盲流,兄妹失散流落在外,遇上好心的柳婆收留了她。妹子和仲谋同年,小月份,个头不高,小小巧巧,眉清目秀,爷爷很满意。唯一的缺陷是左脚有点跛,但看不出,做事还挺麻利的。
两年下来不仅紫菱渺无音讯,连欣欣也无联系,仲谋一天到晚泥里水里辛苦不堪,看不到什么希望,早心灰意懒。眼看着年迈体弱的爷爷为他四处奔波,于心不忍,加上四娭毑和左邻右舍一劝,就不再坚持。开春便通过常建清他爹在公社革委会的关系,给四川妹娃仔上了户口,任人摆布着稀里糊涂结了婚。第二年,他就当上了爹。孩子一岁多点,爷爷哆哆嗦嗦抚摸着重孙,心满意足足地走了。仲谋望着爷爷枯焦的面容,想起二十来年的点点滴滴,心里痛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哭了一天,才在众人的帮助下,草草将爷爷入土。
人啊,也许真是命,该得不该得,该有不该有,老天早就安排好了。爷爷死后周年祭日那天,仲谋偷偷到爷爷坟头烧了点纸,磕了几个头。刚进屋,就见公社柳秘书陪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家,说是要找欧阳老先生。闻听爷爷死去一年了,来人不胜唏嘘。他们告诉仲谋,尼克松访华后,中美两国互设了联络处。不久前,中国驻美联络处主任黄华,接到旧金山一位侨领恳请转呈周总理的信,要求寻找家人。此人系黄埔军校毕业的,因此自称总理的学生,又参加过抗日战争,总理办公室很重视,批了个意见,请省有关方面予以协助。因信中地址、姓名很清楚,县委统战部不费什么力就找到这里来了。仲谋听来人一说,顿时目瞪口呆。他回乡几年,如同桃花源中人,早"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虽然听说美帝国主义的头子尼克松跑到中国来,还与叫他们纸老虎的毛主席会谈,却万万想不到,此事和竟自己的命运还连系到了一起。

对爹爹,仲谋还见过娭毑临终时攥着的那张照片,妈妈的样子,他做梦也梦不出来。但毕竟血浓于水,一听到他们的消息,知道他们还活在人世间,他的心就跳的发慌。想起他们流落在外,尤其生活在美国那样暗无天日的国家,受着万恶资本家的残酷剥削和压迫,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他的心戳得痛。当晚,他来到爷爷和娭毑坟上,将爹和娘来信的事告诉了他们,并发誓一定设法将他们救回来。第二天,他找队长请了假,让堂客向队长妹子借了件新衣穿着,自己也翻出结婚时制的那件灯芯绒衣罩上,抱着儿子,赶十几里路到镇上照了张全家福,准备托县里那个干部寄给爹爹。
过了两个多月,仲谋收到爹爹从香港转来的回信和一叠照片,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爹爹,也看到了妈妈和两个弟妹。从照片看他们穿得还不错,不管是单人还是合影,每张照片的衣着都不相同,怕是穿了照相馆行头照的。不过看他们的气色还好,神态也自然,不象自己照相时那样,笑得有点霸蛮,仲谋心里象放下块石头。有一张全家照是他们四人很随意的坐在花园里照的,后面是一栋二层洋房。照片下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个中国字:哥哥这是我们的家。仲谋看后笑弯了腰,对堂客说:"你看,小弟真有味,讲梦话一样,把公园里说成自己的家!"堂客也觉得好笑,道:"哪个娃儿不做冲天梦呀,他想得出就不错,只怕你想都不敢想。"爹爹的信除了思念和关切之情外,还要仲谋下半年带着太太和儿子到香港去和她们见面。仲谋虽然很高兴,但不知如何去,爹爹信中也没说,好像去香港象喝蛋汤一样容易。要知道他除开中学生运动会去过一次市里,省城都没去过,何况出国,还不知道公社准不准。

插完早稻,仲谋请假去公社找柳秘书,柳秘书看了信作不了主,就去找公社李书记。李书记前前后后想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便对柳秘书说:"这个事蛮复杂,搞不好犯错误。你开个介绍信,让他去找县委统战部,反正事情是他们惹来的。他们如何定,我们都没有意见。"仲谋千恩万谢别了柳秘书,次日便去了县里,顺便背了点新鲜瓜菜送给欣欣家。

县委统战部向省里请示后,便一路绿灯。中秋节前,仲谋将栏里的猪送到肉食站卖了,凑了百多元钱,就一人上路了。他知道要是全家去是无论如何不行的,他拿不出这笔钱,也不能向爹爹张口,那太丢人了。为此,他早想好了如何回爹爹的话。其实,仲谋是操多了心,爹爹不但了解他的生活,而且对他内心的苦楚和难处清清楚楚,根本不需要他作任何解释。出关后仲谋见爹爹西装革履,带一副金丝眼镜,精神矍铄,姆妈和弟妹衣着光鲜,红光满面,一点也不象水深火热之中。而自己倒像只丑小鸭,头发枯黄,面带菜色。那件灯芯绒罩衣和新买的黄面解放胶鞋,不但没给他掙来面子,反倒使他更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巴老,浑身不自在。辛好爹爹姆妈不顾这些,在出境口认出他来后,二话没说抱头痛哭。两个弟妹神色怪异地望着这位心目中的大哥,不免摊开双臂,失望而夸张地耸耸肩,相对无言。
接下来的事不言自明,经过爹爹的努力,一年后,仲谋全家离开杨林,经香港移民美国。在香港飞往旧金山的机舱中,望着明亮的蓝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想到刚听到父母的消息时,曾发誓要将他们从黑暗的美国救回来,仲谋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旁人难于察觉的苦笑。

 

(九)

一场充满激情的热闹酒宴终于结束了。仲谋在欣欣的帮助下,将同学们陆续送出酒店。家在农村的要赶回去,住在县里的还相约去打麻将,那些外地或省、市出人头地的人物,早就有本地的头头脑脑派人在外面候着,大家也就不再讲客套,在面红耳赤、醉眼熏熏中互拍肩头,大声吆喝着再会后,各自散去。

宴终人散本是落寞之时,眼看最后一位同学钻进小车绝尘而去,仲谋一直郁闷的心情更觉伤感。这次盼了多年的同学会,虽无所谓"不该来的来了",却实实在在是"该来的没来"。紫菱车票都打好了,临到出发前闪了腰,只到今天见无好转,她女儿才给欣欣打来电话,代她母亲再三致歉。仲谋闻讯后,从欣欣电话的来电显示上找到号码打过去,不想对方是公用的磁卡电话,无人接听,他一下懵了,觉得一身冰凉。见仲谋在酒宴上恍惚的神情和勉强的笑容,欣欣明白仲谋的心思,便邀仲谋到茶室里,找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下。

"我妈再三拜托,要谢谢你看她,还送她西洋参、深海鱼油。"欣欣体谅仲谋,一边招呼服务员上茶,一边无话找话笑着说:"听说一千美金抵得差不多一万来块钱,只说你礼数太重了,她承受不起。""快别那样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可惜见不到你爹爹的人了。"仲谋动情地说:"那年。。。。唉,别说了,别说了,多好的人,我死都记得他老人家的样子啊!"仲谋这样念旧情,欣欣很感动,回想起一辈子老实得阿弥陀佛的爹爹,眼睛不禁也湿了。

"你回杨林了吗?"过一阵欣欣见仲谋又不吭气,只好有点明知故问。仲谋呡了口茶,靠着椅背,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根揉了揉,无精打彩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去。"欣欣笑了:"不至如吧,毕竟是几十年没见的故乡,总还是有感情的。""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仲谋怕欣欣误会忙道。接着,便将当年蔺老师拜托的事告诉了欣欣。这次回来一看,老屋影子都见不到了。一条宽宽的高速公路从前后山穿过,莫说是和爷爷一起埋的坛子,就是爷爷和娭毑的坟,都被这条现代化的公路冲得不知道到那里去找。"那可惜了,可惜了!"欣欣听罢,也连连摇头叹息。

"哎,只怕物不是人也非啊!"俩人聊了几句,仲谋郁结的心扯开了些,他将身子向桌边靠靠,两手拢着茶杯,望着欣欣轻声道:"你是那年见到过紫菱的,也她不知道变得什么样了?""她。。。。。。",欣欣对紫菱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原心想反正紫菱来了他们自己会谈,就没有主动提。眼下紫菱来不了。仲谋明天又要赶到成都和家人会合,然后回美国,再不和他说说,就来不及了。她知道仲谋见不到紫菱,又不知她的情况,是絶对不会安心的。如是顾不得许多开了口。

其实,自那年秋天紫菱一家被遣送回老家后,欣欣左盼右盼也没有她的消息。后来自己下放农村,报上发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的号召后,在街道打零工的妈妈也差点赶下乡,搞得一家呜呼哀哉,再也没有心想紫菱的事了。直到大多数知青返城,遇到班上几个同学一起聊天,偶尔谈到紫菱,欣欣心中总有些不忍,可又无可奈何。

七八年冬的一天黄昏,欣欣在家正准备拿碗筷吃饭,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只见一个衣着破旧,头裹一条脏兮兮格子方巾的女人站在门口。不知是穿得单薄还是身体原因,女人身子有点哆嗦。她脚边放着一只旧帆布旅行袋,鼓鼓囊囊的。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大约一岁左右,脸冻得红红的,清鼻涕直流。欣欣有点奇怪地问:"你找哪位啊?"女人显得有点无措,不解地道:"欣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紫菱啊!"欣欣一楞,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十来年不见,那个天仙般的小妹妹竟变成这个模样。

欣欣妈闻声走过来一看,从眉眼中认出紫菱,一顿脚道:"可怜的妹子,搞得这么可怜啊!快进屋,快进屋!"欣欣弯腰提起紫菱脚边的袋子,忙把她让进来。灯光下,紫菱摘下头巾,欣欣见到她那头乌黑的短发和明亮的双眸,才敢相信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皮肤粗糙的女人,就是紫菱。

吃过饭,紫菱忙扯开旅行袋的拉链,从中拿出几个旧报纸裹着的包,放在饭桌上说:"山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一点笋干、山木耳、板栗子,送给你们嚐嚐。"说罢,又从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膜包着的黑呼呼的东西,双手捧着对欣欣爹说:"伯伯,这是几只熏竹鼠,山里也不易得,送给你老人家下酒。"欣欣爹接过包包,鼻子凑上去闻闻道:"喷香的,听讲过,还没有见过,只怕真是好家伙。"欣欣妈看着紫菱拿东拿西忙道:"你来就不易,还拿什么东西呀!"紫菱微微一笑:"那是应当的,你老人家不嫌弃就好,"欣欣看着紫菱,想起她读书时懵里懵懂的样子,心里有股子说不出的味,又似心酸,又似惋惜。

晚上,紫菱将孩子哄睡后,欣欣打盆水让她到厨房洗洗抹抹,又泡了杯茶,俩人才坐下来好好聊天。原来紫菱这次来衡州,是为蔺老师平反落实政策的。此前,她已向一中和教育局、县委提出过多次申诉,最近总算有了结果。为她解决一个当地招工指标、两个子女也解决城市户口,还给补发了上千块钱。欣欣一听象孩子一样,高兴地拍着手道:"好、好,蔺老师总算出头了!"可是,她的笑脸刹那间就凝固了。眼前的紫菱不但没有一丝笑容,反而低头不语,抽泣地道:"欣姐,我爹爹早去世了。"这晚,欣欣才知道紫菱一家走后的遭遇。

蔺家祖籍在西部的一个偏僻小县,老家离县城还有百十里,要翻过几座高山。所幸山中盛产桐油,蔺家凭借经营桐油,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历史上也出过几个官宦。只是蔺平湖的父亲虽说也读过些书,成婚后却不务正业,耽于赌博。到蔺平湖读中学时,家中所分得的田产、山林均落入他人之手。一次,蔺平湖从县城回家取学杂费用,夜宿客栈身无分文,只得将脚上一双七成新的棉袜押给店老板。老板知他是蔺家少爷,又是在县城读书的学生,过往常在店吃饭、住宿,便未为难他,只叫他打转时来结账。蔺平湖回得家中,父亲未归,家无余钱剩米,急得母子二人抱头而泣。最后母亲拗不过他,只得将家中一只几十斤的架子猪卖给别人,才打发儿子回校。丈夫回家后责怪她不该让儿子再上学,平湖母亲两头受逼,一时想不开就上吊自尽。他父亲见妻子因自己嗜赌致家贫而亡,羞愧不已也跳了崖。父母双亡,蔺平湖便成了孤儿,族中主事念他可怜,学业品德都不错,公议后决定以祠堂公产供他读书。蔺平湖十分争气,直至大学都名列前茅,不仅为乡梓争光,也成为族中子弟表率。大学毕业后,蔺平湖虽学业俱佳却并无社会背景,因此谋个教师职业,无冻馁之虞也就心满意足了。少年时报效乡梓的愿望只能埋于心底,待子女及长偶尔流露一二。无奈天不遂愿尤可,年近天命反遭人祸,落得全家遣送回乡,其冤屈、悲苦之情,可想而知。

经过两天转车转船,日过晌午,押送人员将他们交给当地公社,便返回衡州。留下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老少四人,拥着一堆破旧的行囊围坐在社部办公室过道上。蔺平湖知道这里原是沿河一个叫清浪滩的小镇,他曾在此读过高小,抄近道,翻过两座山就是自己的老家腰子寨。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有人认出来,心中忐忑不安。汉武一无所知,呆呆地盯着姆妈只喊"好饿"。紫菱记起欣欣妈送的糕点,急忙翻出来给哥哥。点心干干的,没有水难以下嚥,汉武也不管,自顾嚼得粉末直掉。紫菱看姆妈不断舔嘴唇,心想她一定也是饥渴难耐,如是也顾不得许多,将手中的点心交到她手上,又从包裹中摸出一个搪瓷口杯,站起来寻地方去找水。
走廊尽头有间门半敞着,一股子淡淡的油烟味从里面飘出来,紫菱估计是厨房,于是直接走了进去。刚从亮处进来,猛的还看不清屋里的东西,也不知水缸在何处。忽然见个影子从大土灶后站起来,嗡声嗡气道:"哪个?"紫菱忙说:"我讨口水喝。"那人从灶间走出来,紫菱才看清是个中年人,腰间围着一条剪开的旧面粉袋,油渍渍的。那人胡子拉碴,听声音很凶,实际是个慈眉善目的家伙,于是她胆子也大了些道:"我们去腰子寨,在这等人,口干寻碗水喝。"大山里来个外人很稀奇,那人显得很高兴忙说:"我就是寨上的,你姓什么,等哪个?"紫菱见他很热心,感到一股温暖,便道:"我们是下放的,回老家,上头讲有人来接,也不知道是那个。"那汉子听紫菱说是回老家的,更加来了兴致,从灶上提起一个黑咕隆咚的瓦罐走到门口,给紫菱倒了满满一杯茶,又问:"刚过晌午,还没有吃饭吧?"说着,竟提着罐子尾随紫菱来到过道上。蔺平湖和老伴见紫菱后跟来一人,不知发生何事,赶忙站起来,惊恐地望着他们。

"哎呀呀!这不是平少爷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那人走近来,见到神色紧张的蔺平湖,立马放下茶罐,撩起围桾猛擦双手,眯笑着脆声嚷道。一声"少爷"叫得蔺平湖心惊肉跳,懵然不知今夕何夕。抬头细看,原来是儿时玩伴,自家长工的独生儿子蔺小山。他顿时满面羞愧,不知如何应答。蔺师母婚后和丈夫回过一趟老家,当年是这位同宗弟弟翻山来接的,她略加回忆也认了出来。见丈夫难堪,便勉力笑着对紫菱和汉武道:"快叫四叔。"等那人笑呵呵应过,她接着道:"我们刚到,四弟怎么在这里?是来接我们的?"那人忙说不是,并把自己在此的缘由说了。原来十多年前县里剿匪时,蔺小山的父亲帮解放军带路攻下匪窝黄石寨。后来,逃走的土匪头子搞报复杀了他双亲。虽说土匪头又被解放军毙了,小山却成了孤身一人。因家里穷讨不到堂客,一直打单身。搞公社那年,机关伙食团要人煮饭,书记看他饭菜还弄得不错,一身无挂碍,就将他抽来,一直干到现在。眨眼就二十来年,真叫是物是人非。蔺平湖听他一说,想起年幼时唤作幺叔的老长工,不禁感概万分。

蔺小山见哥嫂一家回来很高兴,知道他们还只吃了早点,就吆喝着要去烧火做饭。这时从外面进来个三十来岁的干部朝他吼道:"山老倌,你有点立场吗?他们是遣送回来改造的,你弄什么吃的?"听口气蔺平湖知是公社干部,忙扯住堂弟的袖子说:"不要弄,不要弄,我们不饿、不饿。"那知蔺小山手一甩,毫不畏惧冲那干部大声道:"关你鳖事?,慢说改造,就是吃炮子,砍脑壳也要吃碗饱饭上路,从古至今都是这个理。"天生恶的怕不要命的,那干部模样的年轻人刚才还气势汹汹,见蔺小山一发飚,一副脸涨成猪肝色,且退且嘀咕:"好、好,你狠,你狠,有你好看."那知蔺小山仍不示弱逼近一步道:"看,看,脱了裤子看,你咬我条卵。老子三代贫农,老兄来了吃餐饭,看犯了那个天王老子法!"蔺平湖见状,急得忙又去扯蔺小山,紫菱倒是感到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心中暗笑,对这个鲁智深般的堂叔简直有点五体投地。

蔺小山清楚堂兄的苦处,回头安慰道:"你不要怕,就他那尿涨卵样子,敢弄我?他在外头嫖堂客的事,我清清白白的,还懒得讲他。你们先喝口水,我就弄吃的来。"不一会儿,他就端着个木托盘来了。四碗蛋炒饭,一大碗酸菜汤,热气蓬蓬,香气扑鼻。蔺家四口吃得心满意足。

日头偏西,寨子上派的人来了。一个后生仔,一个扎巴巴头的年轻少妇。见到蔺小山,两人毕恭毕敬地叫声"四叔",却并未理睬蔺平湖等人。小山料他们不熟,便指着蔺平湖道:"快叫二叔,这是我们祠堂出的举子啊!"不待蔺平湖分辨,他又一一介绍说:"这是赖大的幺儿和堂客."蔺平湖一听,知是宗兄的后人忙满脸微笑着,以儿女的口吻客气地道:"原是大伯的儿,我还没见过啊,都这么大了,好福份,好福份。"不想他的恭维那后生并不领情,仍不开口叫人,只是朝那少妇点头示意。两人从肩上甩下大背篓,将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装了进去,大的包包又搁到上面,一弯腰就上了肩。东西都冒过了头顶,肯定很沉,他们却好象不当回事,紫菱心里觉得很惊奇。那后生仔背篓上肩站起来,转身朝一脸尴尬的蔺平湖木声木气道:"走啊,我爹讲,姜子牙倒担归家,没有轿子来接的."蔺平湖听了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接不上腔。气得蔺小山边骂边劝道:"你个小化生子,没有点大小,跟你爹一样,一副狗眼珠。平哥,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蔺平湖面带苦笑道:"没事的,世上什么人没有,族里有人来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是带罪之人,不争气的家伙,本无颜见江东、无颜见江东啊!"堂叔送他们到门口要打转时,紫菱感觉爹爹表情有点怪异,拿着堂叔的手一再说以后有事拜托你关照。搞得从没有和人握过手的山里汉子很不自在,紫菱也为爹爹的猥琐感到难为情。

从青浪滩到腰子寨,走北边山谷上坡三十来里,走南边下坡不到二十里,但要翻过几座山。山道弯弯,坡陡路窄,荆棘丛生,对于没有行惯山路的人来说,十分难走。蔺师母用一根竹竿作拐杖,在紫菱的搀扶下缓缓前行。汉武跟着来接的人虽有点气喘吁吁,总算不会掉队。蔺平湖心事沉沉,撑着一根细杂木棍,低头默默跟在后面,时不时叹口长气。那两人背着背篓也不作声,闷头赶路。走到前面几里见后面无人,就坐下等候。待后面的人好不容易赶上来,他们又背起背篓一声不吭就走,一脸的不耐烦。紫菱护着母亲,又不时回头招呼父亲,还担心走到前面汉武看不到人,翻过一座山后就身心疲惫不堪。看到同宗兄嫂那鄙视的目光,心中又急又恼又无法。眼见走了一个多小时,母亲满面潮红张着嘴出粗气,紫菱也顾不得将要看到什么样的嘴脸,干脆扶母亲坐下来休息。又拿杯子到旁边的小溪里舀了一杯山溪水,给爹爹姆妈喝过,自己也喝足水,痛痛快快地坐下来休息。这样,无可奈何的反倒不是自己了,她得意、舒心地笑了。

日头落尽时,天色就有些晚了。走走歇歇好歹看到了天生桥。这是连接两座山峰间的一座天然石块,宽处三四尺,窄的地方仅两尺左右,长约一丈四五,成为一座天生的桥梁。桥上软软的附着些土,生长着各色小草、矮灌木,桥下虽说不是万丈深渊,可也让人胆寒。从上往下,只见两边悬崖峭壁,云雾缭绕,桥底十余丈处,杂树丛生,不见溪流,但闻轰轰流水之声在山谷回鸣。一股凉意腾起,令人梀然不敢细看。过了天生桥就是腰子寨地面,往山下走几里路,是一片稍显平坦的谷地,一条小河静静地从谷底淌过。大大小小鱼鳞般黑瓦盖的百年木板壁老屋,错落于小河两岸,古木丛中。袅袅炊烟已在山谷中升起,那两人怕是不乐意等候,早早过桥回山寨去了,留下蔺家四人跌跌撞撞相扶着来到桥头。

虽说年迈,毕竟是老家,心中有底。蔺平湖先行一步,牵着汉武小心过了桥,再回身来接紫菱母女二人。待一家人走到可见山寨时,蔺平湖猛然停住脚步,一拍脑袋着急地道:"哎呀,我钱包怕是落在桥那头了,你们先在这里歇息一下,我去找找!"说罢将身上那件深蓝色中山装脱下交给紫菱,只穿一件毛衣转身就走。走到坡上他又回转身朝三人望望,随即大声道:"菱儿,好生照顾你娘啊!"紫菱有点奇怪道:"爹爹,我知道,没有事,你快去快回!"蔺平湖呆了一下,不再说话,匆匆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过了一阵,黑色的天幕从山岭扯下来,周边的树木渐渐看不清枝叶,模糊成一团影子。正当紫菱焦急地盼着爹爹打转时,山下出现几个火把,看来是寨子里人见他们久久未至,打发人来寻了。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紫菱的心头,她提起爹爹衣服的领子顺手一摸,一个熟悉的皮夹就在中山装的大口袋里。紫菱手一抖,衣服跌落地上。她抬头朝天生桥方向一望,惨叫一声:"爹爹,你不要啊!",便撒腿向坡上冲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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