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连载九:盐香·买油·补丁·理发
作者:王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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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迹】连载九: 四十五、盐香 盐无二味,无盐不香是做菜的基本常识。而拙文的标题是“水煮盐香”的简称,也算是我插队期间阿Q式的发明吧。 有过插队经历的知青一定不会忘记那常年缺肉少油,每餐清汤寡水,成天饥肠辘辘的日子。 下乡前常听母亲叨念多买油盐少买米,大致晓得油水足能够抵抗饥饿。可当时农村除了盐——又大粒又黑的粗盐——敞开供应外,其它食品想都甭想。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无处去买。肉、油大米都是统购统销物资,只定量配给城市居民。沦为农民的插队知青,自然不在配给之列。 我家境虽然贫寒,家母却是烹调高手。她总是尽可能在有限的配给下变换花样,让我们几兄弟吃得好一些。受其影响,我对烹调也略知一二。到了农村,便想在同伴面前露一手。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烧出的玻璃汤虽然可以下饭,哪里还敢奢望获得半句称赞? 政府第一年对知青的供应粮、油吃完之后,我们的一日三餐完全自行解决。队里分到的粮食不多,但暂时还不是问题,食油却是一滴也没有了。我和筱君晓虹开玩笑:“从今以后,我们只能吃盐香了。”“盐香?”她俩莫名其妙。 “没油炒菜,惟一的办法只有水煮盐香啊!”还是女生心细,探亲回来,她俩居然从贵阳带来几斤精盐和一大包豆酱,还有一瓶醋精。 看到这些调味品,我立马想到桐油树林下那片鲜嫩粗肥的折耳根。(折耳根:学名鱼腥草,根茎类野菜。用其熬水加冰糖饮用可防治感冒,据说还有止咳功效。笔者注) 凉拌折耳根是贵阳人热天喜爱的素菜之一,之前苦于没醋就没去想它,现在有了调料自然就想解馋。 清晨砍柴时我顺便带了锄头上山。砍好柴后特意到桐油树林里挖折耳根,只两三锄,便收获一大把。回到房东家门口,桂花佬很奇怪:“老王,你要猪菜做么的?”“猪菜?”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见他盯着我手里的折耳根才猛然醒悟,当地老乡是不吃这东西的。甚至那些大娘、大嫂打猪菜时也仅仅是顺手摘些折耳根长出土壤有叶子的部分,绝不会劳神费力去挖它的根茎。 我对老人笑道:“做菜吃啊。”“做菜?能吃?”老人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进了屋。 此后,知青吃猪菜成了乡亲们的笑柄。谁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折耳根不仅成了他们待客的佳肴,更成为了他们换钱的好东西。当然,那是后话了。 凉拌折耳根偶尔吃吃还行,经常做菜就不受欢迎了。因为缺少油水,本来大家就寡牢牢(寡牢牢,贵阳方言,指没油水时饥肠辘辘的感觉。笔者注)的,成天清口水直冒。醋拌的折耳根到了胃里无异于雪上加霜,不到吃饭时间人就饿得发慌。我深受其害,从此再也不去挖折耳根了。 好在我们自留地里的菜蔬还算丰富,大可自给自足。没油,西红柿成了最好的调味品。碧绿的四季豆,红色的西红柿汁加上白色的蒜泥,搁上适量的盐一阵翻炒,就是一大锅色香味俱佳的蒜泥四季豆。 干辣椒、白萝卜切丝,依次下锅翻炒,放少许豆酱,加点水,蒜苗切段最后入锅炒熟,一锅水煮盐香的酱爆萝卜丝就可上桌了。 偶尔,我们也能享受山珍。有此口福,得益于我下乡前的经历。早在文革前,除了酷爱钓鱼,我还喜欢和同学到郊外的山林中玩耍。那里有我们喜欢的刺梨、山楂,还有毛栗(野生的小板栗)和蘑菇。正是在那时,我有幸认识了好些可以食用的菌类。 因此,当我赶场归途走上兰溪山顶松树林间的小路,突然发现路边从厚厚的松针下冒出的紫花菌时,不禁喜出望外,立刻蹲下来将大手帕舖在地上,把它们一一收入手帕中。 这些出土不久的紫花菌其时还只是比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嫩蘑菇。圆润肥厚的菌盖远远望去,仿佛像撒落在林间的彩色珍珠。我一路走一路摘,直至手帕无法再包才作罢。 紫花菌是蘑菇中的上品,口感极好味道鲜美。如果能够与猪肉搭配,不管是爆炒还是做汤,那才爽呢! 当然,彼时彼地,别说猪肉,就是菜油我们也拿不出来。只能用老办法:水煮盐香! 插队期间,我向房东金岸大娘学会了煮“油茶”。不过这种“油茶”与我从书本中和银幕上了解的藏族同胞的酥油茶大相径庭,与我想象中的味道也相去甚远。 第一次吃“油茶”是金岸大娘请客。我仔细观察了老人烹饪“油茶”的全过程:先抓两把大米下锅炒黄待用;放油适量炒辣椒筒,加水煮沸;将炒米和切成块状的红薯一起下锅;放盐适量,最后放入切好的蒜苗,红薯煮熟后即可起锅。 我们围坐在火塘四周,端着热气腾腾的“油茶”,对善良的房东大娘充满了感激。那甜中有咸,咸中有辣的“油茶”顿时让我们驱赶了严冬的寒意,也让我记住了烹饪方法。 后来我才知道,天柱“油茶”的做法其实还有很多,只是根据条件不同选料不同罢了。比如办喜事时,正餐之前请客人吃的就是最好的“包谷油茶”。当年乡亲们的生活质量由此可见一斑。 因地制宜,我也煮过“黄瓜油茶”。不过那“油茶”可是一滴油也没有,只有黄瓜、番茄、蒜苗和少许面粉,那真是地地道道的“水煮盐香”了!
四十六、买油 “盐香”(详见拙作《足迹·盐香》)再好,抵不住清汤寡水的折磨,耐不住呱呱叫唤的肚子,咽不下直往上涌的清口水,怀揣仅有的五元钱,我决定冒险到场坝上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够买到食油以解多时的油荒。 有过插队经历的知青朋友一定记得,自打下了城市户口交了购粮本,除了第一年国家继续定量供给粮油之外,此后的粮油需求就全靠生产队了。 我插队的地方粮食虽然欠缺,但杂粮、瓜菜还可以抵挡一阵,加之时不时还有返销粮救济,倒也基本没有断炊。只是队里茶油树极少,收获的那点茶籽打出的油实在是杯水车薪,乡亲们全靠饲养生猪解决食油问题。而我们连自己的肚子都只能勉强填饱,喂猪就想都别想了。 常年不见油腥,似乎多少东西都不够填肚子,谷物、杂粮和瓜菜没一样坐肚(坐肚:贵阳俗语,抗饿之意——笔者注)。哪怕吃饭时已经撑得不行,转眼就会饥肠辘辘,清口水直往上涌,仿佛消化功能特强,成天总是饿痨痨的。 最令人头疼的是,粮油属于统购统销物资,只定量配给非农业人口。而乡民们即使略有富足,也严厉禁止上市流通。否则以破坏统购统销政策甚至投机倒把罪论处。上市的粮油一经发现悉数没收,违禁人员弄不好还会有牢狱之灾。 每逢赶场天,市管会的执法人员就会戴着红袖箍在场上转悠,那鹰隼般的目光反复在人群中仔细收寻。更有甚者,摘下红袖箍藏于衣袋,假装买主混迹于人群伺机而动,随时准备收缴违禁物资。 于是乎,有心买卖粮油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慎之又慎暗中相互提防,唯恐落入陷阱。食油是愈发难以购买了。 惶恐中,我两次到白市赶场都无功而返,只得到毗邻的湖南蒲稳乡场碰碰运气。 蒲稳距我们生产队仅五、六里地,是会同县郎江区蒲稳公社所在地。之前没有到这边打主意,完全是因为那场坝太小了,整条街不足30米,街头一站,全场动态尽收眼底,隐蔽交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事情偏偏就是那么凑巧,就在我转了两圈,垂头丧气到供销合作社称了斤糕点准备打道回府途中,无意间竟然发现街边一位大嫂掀开手中菜篮上盖着的玫瑰红毛巾一角,露出装着半瓶油的瓶子。 我喜出望外,上前悄悄撘讪。她慌慌张张四下望望,才和我讨价还价起来,最终以二元七角成交。我迅速付清钞票,慌乱地接过油瓶塞进挎包,逃也似地离开乡场。 这时一位大塘的乡亲挑着担米糠走过,看见我手中的油瓶诧异地问我:“老王,你买桐油做么个?”“桐油?”我如五雷轰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老乡看出我的窘态,没再追问,自顾自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同时柔声提醒我:“桐油不能吃,吃了要拉肚子!”那一刻我肠子都悔青了。桐油的价钱不到茶油的一半,我真是愚蠢到家了,花两倍多的钱不说,买到的竟然是不能食用的工业用油。心中那份纠结、恼怒和对那位农妇的仇恨别提有多大了…… 去年重返蒲稳,我把这段遭遇告诉同行的挚友老孔和林泽生。老孔很奇怪:“桐油的颜色,气味应该辨得出来啊!”“那时我哪里见过桐油呢?当时提心吊胆只怕被市管会抓,哪里敢拿出来仔细查看?再说气味,你知道我自幼有萎缩性鼻窦炎,根本也嗅不出味儿啊!”四十年过去了,我对那位农妇的仇恨早已烟消云散,自己不识货,怎能赖别人?况且她也没有告诉我那是茶油啊? 幸运的是,还有善良的乡亲点拨,否则发生意外,那才冤到家了呢!
四十七、补丁 下乡第一年,除了有粮油供应外,知青还享受公费医疗待遇,那时到卫生院开得最多的恐怕就要算伤湿止痛膏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此后的四十一年(尽管其中还包括整整二十年泥水工、钢筋工强体力劳动的时间)里,我所使用的伤湿止痛膏也没有那一年多。 现在想起来也挺好笑,不知当时是哪位老兄首创并在男同学中迅速普及推广的补衣高招——用伤湿止痛膏打补丁! 还真别说,此法简便易行,非常实用。那时上山砍柴免不了挂破衣袖裤腿,虽然备有针头线脑,却无处去寻布头。你只要将衣物翻面,撕块伤湿止痛膏贴到开口处,立马OK!方便快捷不费脑筋。美中不足的是止痛膏遇水就掉,洗一次衣服就得重新贴一块“补丁”,那伤湿止痛膏用得不多才怪! 到了第二年,一切待遇都没了。别说打补丁,即便腰酸背痛真正需要伤湿止痛膏,也只得乖乖自掏腰包。这时才知道懊悔,如果当初不是那么浪费如今何至于此? 然而知青生活没有如果,每个人都只有老老实实面对一切,特别是当我独自一人留守农村的那些日子,更是如此。 那时男生都喜欢海魂衫,我自然也不例外。因为独一件老是盯着穿,一段时间后衣衫背上便出现若干小洞,小洞越来越大连成一片,变成一个大洞,再不补就没法穿了。 我找出件无法再穿的旧背心,比着海魂衫的背肩形状剪裁下一块稍好的布料,然后一针一线地在煤油灯下缝起来。 第二天出工,银秀嫂看见我的杰作瞪大了眼睛:“老王,哪个帮你补的衣?”“我自己补的啊!”我有些自豪的回答。 如果我不是一人独处,她绝不会相信那补丁会出自我手。不客气地说,我的针线活并不比她们逊色。倒不是我有多么高明,实在是她们的针线活儿不怎么样。 俗话说,有山靠山,无山自担。生活迫使我学会许多东西,必须直面困难。我已经不是那个刚从城里来到农村的懵懂学生娃了,我的某些生活技能甚至连乡亲们都佩服,譬如理发和做甜酒。理发是因为当初不满意当地理发师傅的手艺,哥儿几个买了一套理发剪子,互相拾掇头发,属于自学成才吧;至于做甜酒,完全得益于从贵阳买回来的“湄潭甜酒粬”,加之在贵阳时母亲就放手让我操练过,成竹在胸十拿九稳。 金岸大娘曾当着众人为我担心:“老王,你这么能干,今后找个媳妇你难得满意呢!”我对老人的变相表扬心里受用却无言以对,心想前途渺茫,谈婚论嫁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四十八、理发 知青时代外出打工,记不起哪位老兄出过一谜语:我动你不动,你动你就痛;我动你舒服,你还得拿钱给我用。 常言道,十厂九流烂工地,工友们自然而然就往歪里猜邪里想,往色情上靠,殊不知谜底却是理发。 说起理发,刚下乡那会儿的确让人头疼。只要一坐上农村理发店那古老的理发椅,就不由人不由得不为发型纠结。 不知看过电影《南行记》的朋友对王志文饰演的男主角那头颇具时代特色的发型是否还有印象:除了脑勺上下黑白分明外,头顶耷拉下来的长发与下边剃过的短发交界处形成的棱角十分惹眼,那也许是二十世纪初非常时髦的发型吧? 不过,随着社会变迁,人们的审美情趣不断变化。特别是城市里的小知们,发型的变化随着电吹风及发油、发腊等东东的出现越来越考究。原先发型中的棱角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自然优美的曲线。 即使到了文革时期政治干预发型,哪怕理最寻常的学生头,头上也绝不会出现黑白分明的棱角。 有棱角的发型那时被我们戏称为“马哥头”或“马桶盖”。街上出现这种头式时,便会引起我们的侧目和讥笑。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上山下乡后我们自己却不得不接受让人讥笑的事实:农村理发师傅的作品与二十世纪初流行的发式——马哥头——如出一辙,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理发成了令人纠结的事情。 为了改变这一状况,我用争取到手的安置费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一把理发推剪和理发专用剪刀。从此我就和知青点的另外两个男生互相理发,再也不去理发店了。 尽管此前谁也没有使用过理发工具,我们居然无师自通,理出的头发还像模像样,彼此都非常满意。 都说熟能生巧,可我们毕竟只有三个人,每人每月仅有一次操练的机会。待两位男同学回家,我更是孤掌难鸣,技痒难熬,队里那些男童的脑勺便成了我操练理发的绝好场地。本来我义务理发完全是出于练手艺的私心,谁知孩子们的家长竟然送来糍粑答谢,反倒弄得我有些难为情了。 不过,队里的男子汉们却从来不要我为他们理发。倒不是不相信我的理发手艺,而是他们历来都由家人用剃刀解决,清一色地刮光头。 后来我们因故分家,我与二位男生形同路人,无人为我理发,我又不甘心上理发店,就请桂花佬的儿子泽坤哥用剃刀将满头乌发全部刮掉。那一刻,我仿佛与乡亲们真的融为一体了。当然,刮光头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避免他人对我“重色轻友”的中伤和诽谤。 再后来,我与小孔、小青交往,理发剪又重新发挥了它的重要作用。 那套理发工具伴我走完了知青岁月,我把它送给了还在另一个县插队的二弟。 听二弟说,他曾经用这套工具到场坝上为乡亲们理发,倒也解决了不少生活困难。老实说,这一点我远远不如他有经济头脑。之前我也并不是没有动过这种念头,但实在抹不开面子,没有上街卖艺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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