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马西海固(二) 作者:忘言


西海固,是西吉、海原、固原三个县的简称,实际上所谓的西海固地区还要大。马燕所在的同心县就属于西海固的一部分。当地宣传部领导在向我们介绍同心人的时候说:同心人善于做生意。一个同心人拿着一个鸡蛋走出一百里路去,这个鸡蛋就能增值到五块钱。这句话当时象电闪雷鸣一样让我心中火光一闪。事实上,它成为我刚刚完成的这个剧本最主要的结构方式。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地处贫困内陆地区的同心居然还是全国最大的毒品贩卖地。记者小s说,她到广东出差,住宾馆时人家看她来自宁夏,都要问一句是不是同心人,如果是,则可能与贩毒有牵连,宾馆会恕不接待。他们还讲了一个同心人贩毒的颇有几分悲壮的细节:贩毒者在广东被抓住,枪毙了,按照民族习惯要把尸体运回同心去,运尸的人把尸体剖开,在尸体里装上毒品,成功地运了回来。

所有这些,再加上马燕,使我对这个即将前往的地方产生了强烈的期待。我建议抓紧时间走,尽可能晚地回来,晚上就住在农民家。听到这里时摄影家w突然插了句:安全吗?我吓了一跳:难道还会有歹徒?他没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别有深意。

宁夏新任一把手陈建国是从我们山东调去的。听说他一到任就大兴土木,在宁夏架桥修路,在银川造了一条五十公里长的八车道景观大道,因此落下一外号陈八道。我们在银川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由女记者小s和一辆桑塔那陪同,沿着陈八道开出的八道上了车辆稀少的高速公路,开始了真正的西海固之旅。

出了银川还能看到绿树良田,走了不久,黄土辅天盖地而来。小s告诉我们,已经进入西海固了。

好象回到了天地洪荒的年代,路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洪水把黄土平原冲出了深沟大壑,有的艰深,有的陡峭,看上去惊心动魄,呈现出荒凉之美。路边不见树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只有一条黑色的道路寂寞地向前延伸。偶尔碰上路人,会顿生怜悯之意:这路走得真令人绝望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歇脚时找不到一片阴凉。

中午才走到同心,离开县城时,车上挤上了县委派给我们的向导--县委宣传部的黄副部长。她大概是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向导了:她不认识路,用电话问都问不清。后来相熟了以后,我们开玩笑叫她黄导,拿她不认路穷开玩笑,给旅途增添了许多的乐趣。

因为有可爱的黄导,所以我们在同心黄土飞扬的土路上来回折了好几回,才找到了在路边等候我们的乡干部,并在他的带领下找到了马燕家。

马燕家所在的村子叫张家树。不要拿内地村庄的概念来想象张家树。事实上,张家树的几十户村民分散在几个山包上,彼此之间的距离以里数计。但这并不妨碍信息的传递:几乎在我们到马燕家的同时,村民们也开始陆续聚集到马燕家。

我们去时马燕正站在门口,看着父母轧胡麻。因为事先看见过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穿一身黑色衣服的小姑娘。她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笑起来很灿烂,说话的时候微微有点口吃。她并不善言谈,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她的父亲是一位复员军人,是个很老实的农民,有一年外出打工半年,回家时居然只带回了一块一毛钱,令马燕的妈妈至今谈及此事还涕泪涟涟。她的母亲刚三十出头,有三个孩子。后来我们知道,在当地,女人一般在十六七甚至十五六就出嫁,二十来岁四五个、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孩子的多的是,马燕家算是孩子比较少的。

如果说马燕神话的诞生首先是有马燕这个小姑娘用一支幼稚的笔真实地记录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生活,那么造成这个神话的最主要的导演就是马燕的妈妈。这不光是指不识字但不乏精明的她把这三本日记塞到了法国公使夫人手里,更重要的是,她善于表达,她的表达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知道你需要什么,想知道什么,什么东西能打动你,什么地方应该强调,什么地方应该总结。许多人经历过生活的苦难,但他们不会说。他们只会说:真苦啊。可马燕妈妈会告诉你是如何苦,苦的细节、苦的体会、并知道如何把它升华。和马燕妈妈聊天你不必担心问不出什么,你也不操心挖掘、启发。事实上你需要的只是一台录音机。

比如谈到马燕爸爸打工只挣了一块一毛钱那一段她是这样讲的(几乎是原话了):“那天我正在做饭,他回来了。我看他脸色不好看,知道在外面不顺,就没问。等做好饭,我把饭端上,就问他:‘你拿回钱了没有?孩子们还等交学费呢。’他说:‘哪拿回来了?’我说:‘你总挣回来了吧?挣了多少?’他说:‘一块一毛钱。’我说,咋才一块一哩?’他说:‘干完活,算账的时候,工头跑了。’我心里那个难过啊。我把碗丢下就进了这间屋,躺在床上掉泪。一会儿马燕把饭给我端过来,劝我说:‘妈妈你别难过了,爸爸也不容易。’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我坐在炕头,看着三个孩子,心里想:我除了给他们生命,还能给他们什么呢?”(此处抹泪)。

注意最后一句,马燕妈妈在苦难的生活中升华了对生命的思考:一个母亲,除了生命,什么也没法办给孩子,这是什么生活啊?

晚报的女记者小s感慨地说:我真惭愧。我每天看着西海固的贫困,却写不出这样的话。

我偷偷和小s说:若是马燕妈妈识字,估计我就得失业了。

但我总怀疑,已经出名两年的马燕妈妈现在的话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我怀疑出名异化了一个农民对于生活的感受和她的表达。后来回到银川后,我就此问起长期在西海固拍摄,并在马燕出名前就和她家相熟的摄影家w,他说:别听她的。我不喜欢和她说话。但有时候又有意去和她聊,好看一看媒体和名气会使一个人发生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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