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

论现在的词汇，旅游一词使用频率应当居前。可旅游是什么，学界还莫衷一是。多数认为，旅游是人短期到常居地以外的地方以玩儿为目的的行为。这样说，旅游的历史确乎悠久。人为什么旅游？专家争得面红耳赤，不必管它，依我看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所致。人是猴儿变的，猴儿哪有闲时候？上窜下跳一刻不停。公园里猴子最讨人喜欢，喜欢什么？窜来窜去呀！千年的王八就没几人看，看也不会兴高采烈，为什么？死气沉沉没劲！只听说到峨眉山看猴儿，没听说到某地看王八的。

随自己意窜来窜去，是天赋人权的自由，人无自由生不如死。各位不妨做个测试：晚上上床歇息，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一天的乏都缓解了，一动也不想动。此时设想，即时起一夜不准换姿势，你就会立即想换姿势，并且心慌意乱起来。中国的监狱始于原始社会晚期，自私和由自私而来的损人利己已出现，于是产生对犯错严重者的惩处。那并非强制劳动，而是在地上画个圈，令受惩处者站在里面若干时间内不准出圈，饭照样给你吃。彼时人老实，并没有人监督，也乖乖呆着不动，时间到了自己走出来就是。这说明人的自由被剥夺比什么都难受。

以前中国人兜比脸还干净，旅游是百姓的遥想或空想。若按旅游学定义，这话对，可按我上面说的，旅游就是窜来窜去，就不对，就是说，人天性不喜总呆在一地，而喜欢窜来窜去。这是上帝给的天性，没办法。我认识一些外国人，工作异常认真，可生活里天真得近乎傻，表现之一就是得空即背包离家出走，一走就笑嘻嘻。西方人很奇怪中国人怎能忍受一生只在一二个单位工作，一个房子一住几十年。

一个国家，应创造条件顺应不妨碍他人的人的本性，鼓励人窜来窜去。中国在计划经济的三十年里，不客气说，很有些灭绝人性，一个户口梆死你，一个档案钉死你，一生在一地苟活，就像站在中国远祖发明的惩处人的圈里一样。谁说中华文明被破坏了，这不是发扬光大吗？那年月最令人羡慕的是“出差”，那是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意味着可以用公款到外地窜来窜去。某人去趟北京，看过天安门，就成为周围几幢居民楼和单位上千号人的新闻。我很小就用腊笔无数次画过天安门，无数次幻想，能让我看到天安门，哪怕挨顿打也行。那时父亲的一位朋友有些权力，偶尔出差，归来半年内是同事和朋友圈里的热门人物。有一次他到我家，讲坐飞机到上海（那时几乎只有出差的机关或企业干部持介绍信才能坐飞机），感叹说，唉，飞机，飞得真高，天是那样的，跟地上看的不一样，还给饭和水果，我这辈子一定想办法让我儿当官，坐飞机！

另一位朋友是警察，讲一个半傻的犯人脱逃，一路逛奔，千里走单骑，竟越过茫茫林海雪原窜进苏联。那时中苏交恶，人家边防军充满希冀地问他来做甚？他虽呆，也晓得取悦对方，便说，我弃暗投明。人家问为什么？他说，我赞成你们搞修正主义。苏联大鼻子虽笨，却也没傻到凭白无故养活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子，何况彼时苏联的面包很不够吃。于是给他洗了澡，换上里外三新的衣服，请他狠命吃两顿土豆炖牛肉加黄油面包，安排到林中别墅睡一天一夜后，送交中国边防军了。他回到监狱，审问时，一群警察众星拱月地围着他反复问他在苏联的一个个细节，眼中露出的是羡慕。那警察给我们讲完这事，总结道：他妈个逼的，咱领导的领导，那么大的官也没出过国，面包、黄油、牛肉，真他妈的，唉！

上小学，家下放农村，大队小学离家一小时山路，小学不远是大队部，队部边上有个供销社，是方圆二三十里农民唯一购物的地方，其实就是一百多平米的破烂商店，里面从吃穿用到生产资料都有。尽管阴暗简陋，我却几乎每日放学都要进去逛一圈，再往家走。一是这里是唯一能见到城里物品的地方，二是里面摆着十几本书卖，三是有一个卖点心的柜台，几种低劣却泛着油的点心令我和终年难见油腥的农民们由不得多看几眼，眼食也是美的。冬天大雪封山，农民闲下来，一天我放学照例进供销社，见地中间火炉围着几个陌生老头儿在惬意地聊天，为什么说陌生？因为大队周围来店购物的人我基本都能认出来。听一会儿，知道他们觉得这店比他们那个更远的店要大，就专门来逛一天，从他们大队走到这里要两小时。火炉盖上烤着他们自带的窝头，金黄酥脆，馋得我涎水要出来。

百平米的店有什么逛的？又不购物，就是站在炉前谈天。你以为这很没趣吗？错。他们对期望已久，而今终于实现到几十里外的供销社逛一天的愿望，很是心满意足，脸是开心的笑。我临离开时听他们讲，等明年冬闲，到“站上”好好逛一天！“站上”，是指离我们大队一小时山路的镇上，因有个小火车站，农民称站上。就是说，站上离他们家有三小时的路。其实站上我逛过几次，一条土街，俩商店，俩小饭馆，一个粮店，一个电影院，一个邮局，一个公社大院，一个招待所，一个公社医院。都是平房，面积都不大，里面贫乏得可怜。并且农民一般是没有粮票的，而吃饭店和购点心又要粮票，稍带着钱也近乎没有，所以到站上逛他们还得自带窝头。

中学时文革还未结束，我家算比较富裕的，因为四口人三口上班，所以有条件逛一逛。但去外地不易，一是那年月阶级斗争是人人绷紧的弦，郑人疑斧，仿佛谁都是戴着面具或潜在的敌人，为此领袖很操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下令将八亿人口像钉钉一样牢牢钉在一地，你想出门，要有手续。现在年轻人几乎不懂，这手续叫介绍信，代表政府介绍你去某地，证明此人不是敌人，你才能住旅店，否则就会露宿街头，而露宿也非公民的权力，公安局会盘问你到底朝天，把你遣送回家。况且饿肚子是无法窜来窜去的，而彼时只有凭介绍信才可以换取粮票，否则你就是腰缠万贯也会客死他乡，因为没粮票就没人卖给你吃的。父亲因为做技术，每年去几次大连公出，有一次跟母亲商量：“带上孩子吧，长这么大啥也没见过，我怕他成傻子。现在不带，将来当了工人或农民，不能出差，想去也不行了。”于是带上我，因为我是小学生，领袖还没紧张到把孩子也视为敌人，故不必受政治审查。

到大连，持介绍信在火车站边一个政府“旅店介绍处”站好长时间排，被分拔到某路某街一个澡堂子，因彼时旅店极缺，出差者要先住澡堂子，第二或第三天再给你转入腾出床位的旅店。现在年轻人不懂澡堂子，那是大众浴池，热雾蒸腾的屋里几支昏暗的白炽灯泛着黄光，两个大水池，几十人一个挨一个泡在里面，充满臭味儿，宛若一罐过期变质的沙丁鱼罐头；外屋有简单的床，供浴客穿衣休息。有人以为这是日本洗澡文化的情调，很浪漫呀。不然，日本是文化，中国是受罪，因为穷，不但浴池房子和设施差，洗澡的水也因一天不换水而脏得吓人。澡堂子早八点半开业，晚六点停业，工人收拾完，六点半，放出差住店的人进来。近百号人住在里面，咳嗽声响彻一夜，第二天七点前必须离开，因为要开业迎接浴客。我跟父亲早上拎包走出澡堂，门前已排起长队等着进入。第二天转入一个两层楼的旅店，我们住二层，所有房间都住十二个人，上下铺。比起澡堂子是天堂了，我睡得很香。难受的是水，计划经济居民家供水是定时，旅店倒不定时，但水压不足，二楼的水还没我撒尿痛快。旅店在洗澡间放个大缸，装水供客人洗脸用。即使这样，我还是玩得开心，头次见大海，这么蓝啊！那时游人很少，到海里游一阵很刺激。商店也逛了，尽管不敢花钱，也还是买了些吃的。友谊商店很有名，因为大连是港口，外国人多。外国人购物跟咱不一样，中国那时好东西很少，又是礼仪之邦，就先尽着远方客人用，并且也顾不得外国人都是资本主义者，竟规定友谊商店中国人禁入，还不如殖民地哩。我不懂，见厨窗摆着别处见不到的花花绿绿，就往里窜，当然被赶出来，因为营业员眼睛很毒，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外国人，幸好因为是孩子，未怀疑是坏人。万幸，总算未因我的无知造成国际影响。

的确没想到，中国这么快就走出阴影，“到外地逛逛”成为谁都可以享受的事，这不能不感谢改革开放。现在都说改革开放后越来越穷，可饭店总是满员，男女老少在大块朵颐；旅游者绝大多数是自费，农民竟也与城里人比高低，窜来窜去了。所以说改革后不如改革前，那是没良心。有些老知青比如海凝，其实是享受着改革的成果骂着改革，你让她真回到文革时，她肯定不干。这就是似奴才非奴才的中国人。

旅游发展状况，是一个国家富裕和开放程度的标志，就此点而言，应当感恩改革，警惕文革重来。我们应当做的，是把资源和环境保护好，把享受人类必需的“窜来窜去”的条件留给子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顾自己，不管后代，弄得污水横流、古迹残损、雾霾蔽日。我工作关系，跟一位西方朋友不见外，请他不必客气评价一下中国人，他说“中国人很坏很自私，只顾自己挣钱和享受，不管别人和后代，例如……。”

                                                                         2014-02-09

 

海南宰客旧闻一则

中国冬天大都冷，于是这些年到温暖的海南度假成了时髦。我无力也无意赶时髦，但我的不少朋友跟我相反。那地方给我的印像跟荒蛮之地没什么两样，看《红色娘子军》就知道。那种地方一旦兴盛，如同穷人乍富，人性的迷失会使人做稀奇古怪的事。相对发达地区的人去那里是自找，难道谁会到原始部落去寻现代文明吗？这里转述一件朋友十几年前的亲历，用新闻学的话说是旧闻了。

那时海南第一波所谓开发大潮，内地纷纷涌入人流钱流，以为会像在深圳那样一夜盆满钵满，于是钱用来购地，人等着在沸腾的工地赚钱。谁知炒地成泡沫，血本无归，人都跑回来。人回来没关系，钱不回来就麻烦。我那个城市用纳税人的钱和向市民发行所谓投资券，砸进去上亿元，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就飞了。于是购投资券的市民不干了，涌到政府闹。政府说投资券好比股票，并不保本，购是你们自愿，找政府没用。可现在的市民早已身经百战，摸透政府软肋，所谓知已知彼，蛇打七寸。他们说那我们上北京，果然，刚上车就被政府劝回，由政府出钱赔，换来皆大欢喜。中国人与美国人不同，中国人只要自己的钱要回来，国家的钱打水漂是不关心的。于是政府血本无归的钱无人问，谁也未因此受处分。时间是治病的良药，现在连白头宫女都不再提此事，只有我这种讨厌的人才会想起来磨豆腐。

下面说旧闻。

我那朋友是公安，终年无假日。这一年冬天局长发誓让弟兄们分批到海南某市玩几天。我这朋友第一批，比过年还高兴。其实也没什么玩的，无非洗洗海澡，吃吃海鲜，看看海景，踩踩海滩；虽说禅宗、打坐、入定之类把戏是国技，可中国人其实并没有有欧洲人躺在沙滩一天不动装死人的功夫，所以大家觉得失望。

且说第三天晚饭后，朋友十几人到酒吧消磨。那所谓的酒吧并非北京后海或上海新天地的豪华，只是简易的房粗陋的设施，劣或假的酒和茶果罢了。每人喝一瓶啤酒，上四个果盘，不一会儿，觉得没趣儿，就结账要走。一结账数千元！我的朋友们四处办案，世面是见过的，知道酒吧是高消费，虽然觉得这个酒吧好比李鬼冒充李逵，但愿者上钩，怪不得别人，也就认了。于是掏钱付帐向外走。不料此时一位警察嘟囔一句：太贵了。海南那时正立志创造比深圳还要大的奇迹，很注重形象，绝不允许这样的言行出现。于是服务员拉住客人说“谁说贵？谁说贵？怎么贵啦？怎么贵啦？不准走！不准走！”朋友一行虽穿便衣也是警察，哪受过这个？但也不敢强势，就说确实贵嘛，帐付了，说说还不行呀？谁知这服务员立志为维护海南形象奋斗，就喊出老板。所谓老板，当然是有海南特色的猛士，当然比服务员更要维护形象，于是变戏法一样招来百十号猛士，围住客人讨说法。警察也是人，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服软。但中国与西方又不同，中国人并不讲宽容。就像刘少奇服软，毛泽东也并不宽容，直到刘死掉还“踏上一只脚”呢。客人只好亮出身份说是警察，请不要动手。岂知海南虽然改革至今尚未把人的素质提高，执法如山的意识却提前到来，他们认为真理面前一律平等，警察当然不例外，于是依旧不让走且要适当体罚。客人只好报警。朋友们司法逻辑学白学了，他们没想到，开酒吧的市民都知道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海南的警察当然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果然，警察大义灭亲，认定客人寻衅滋事，全部扣押。朋友所在的市公安局出面找当地公安局，不放；市政府找当地市政府，不放；最后由更上一级政府出面，才把人放掉。各位看官您明白海南宰客的根源所在了吧？

从去年起，中央又发誓将海南建成国际旅游岛，这定位不低。我去过世界一些国际旅游休闲岛，人家那素质没的说。海南？不靠谱，我看照现在这架式，五十年都够呛，不知道中央领导掌握情况不。

                                                                    2012-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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