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作者:费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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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 从前,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 …… 很久很久以前,深山腹地里有一个年轻书生。书生眉清目秀,衣袂翩翩,风流倜傥。这个书生就是那种恍若潘安再世,宋玉还魂,让年轻女子看一眼就会丢魂落魄,就会为之寻死觅活矢志不渝地献身的那种活宝贝。用当今时尚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个“帅”。一个“酷。”“帅呆呐。”“酷毙呐。” 很酷的书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很酷的书生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很酷的书生很牛,自恃才高,气冲斗牛。很酷的书生能画一手意笔山水,纵横涂抹,点染泼墨,恣肆潇洒。旁人看似涂鸦,嗤之一笑。他尝旁若无人自诩高吟: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花非花。雾非雾。高山流水,子期安在?很酷的书生无视前朝的王蒙马远董其昌沈石田。冷眼当朝的徐文长“渐江”“石涛”。 很酷的书生尝赞叹南阳山人诸葛自比管仲乐毅好为梁父吟。噫嘻狺狺:什么晋魏二王,唐宋八大家,我知古人多多。古人焉知我一二?倘若王家父子、张颠怀素,苏黄米蔡。能从坟墓里爬出来看一眼我的诗文书画,他们不唏嘘赞叹掩面汗颜自愧弗如那才是咄咄怪事! 很平实的山里人常望见不知天高地厚成天信口雌黄的怪怪的很酷的书生大惑不解,这世界怎么呐?我们这大山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出土豆甘薯脚板苕,长荞子高粱玉米棒。如何偏就长出了这么一个分不清清明谷雨辩不出五谷杂粮成天只会耍嘴皮子的怪物? 大比之年,很酷的书生备了行装,跨骑一匹大白马,只身飘然上京应试。在山民的眼里这哪里是上京赶考,看他那若如儿戏的样子,分明就是去外边窜亲访友,遛达遛达。那金榜题名岂是那般掉儿郎当一伸手就能得手的?未必天下的读书人都死光了?死绝了? 立在山头地垅上锄地的山民望着山道上很酷的书生白衫白马轻飘飘地远去了,远去了。象飘走一朵云。 这时,天空中正好飘过一朵白云。 骑在大白马上的心气很高踌躇满志的很酷的书生喜滋滋地隐隐预感到凭借好风平步青云向天下人现鳞露爪的时机就要来了。书生骑在大白马上兀地想起了王实甫《西厢记》里“如拾草芥”那句词。他觉得“如拾草芥”与他此番上京应试特别贴切。很酷的书生很瞧不起只会吃胭脂跳粉墙的张君瑞。如此一个不长进的浪子狂生。他也配说这样的大话?很酷的书生很自信地觉得他比张君瑞强多了。强多了。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不能同日而语。 一天傍晚,很酷的书生驱马来到青堤古渡。 青堤,是一个只有两条短短的小街的小乡场。青堤座落在深山腹地的大山口上。一出大山谷口,就可奔上直通京城的官道。 很酷的书生骑在高高的大白马上眺望着大山谷口由奶奶河汇成的那片旷阔的在落日余晖中的烟波浩淼的大泽。顿觉天高气阔,不禁脱口而出: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这时很酷的骑在大白马上的书生忽然听见一片悦耳的叮叮的铃铛声和羊的咩咩叫声。一个黝黑苗条的牧羊女赶着一群白花花的羊群从夕照就要褪尽的昏暗的青石板小街上过来了。牧羊女走过骑在大白马上的书生旁侧,用很奇异的眼光打量了一眼骑在大白马上对着空荡荡的大泽神经兮兮的大声讲话的怪怪的书生,当她的目光与书生的目光碰在一起时她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她就径自赶着羊下了街口的斜坡沿着泽边远去了。 她在笑些甚么?她为甚么发笑? 骑在大白马上的书生奇怪地想。他在马上扭着头,一直望着挥着牧羊鞭的苗条女子的背影和响着叮叮铃声的羊群渐渐消融在一下暗了下来的泽边蒙蒙暮色里。 很酷的书生牵着大白马投宿在街口那家门额上挂着用颜体书写着“紫气”两个字的横匾的青堤唯一的客栈里。迎接书生的是那位虽已徐娘半老却仍风韵尤存的老板娘。很酷的书生没有要老板娘给他特意介绍的收拾得整齐洁净的宽敞的上房。他跟着老板娘走过长长的窄窄的吊足楼通道要了那间陈旧简陋的偏室。打开那间屋子的窗户,三面都能望见大泽的风景。很酷的书生站在窗前望了望窗外碧波粼粼的大泽和泽边在山风中招摇的茂密的苇子连声说:此间甚好。此间甚好。老板娘轻声说:这间屋从没人愿住的。这间屋闹鬼。可别怪我没给你先说。书生呵呵一笑:请问老板娘,那鬼是男鬼还是女鬼?若是女鬼,一个美貌标致的女鬼,在这湖边小屋,孤男寡女,正好演一出巫山神女会襄王。何其美哉!何其美哉!老板娘瞥了书生一眼:不学好。你想得美!啐,不怕女鬼一口把你生吞活撕了?书生收起笑容,把衣袖一挥,正色道:我乃圣人门生,天护神佑,岂惧鬼乎? 那天夜里,很酷的书生就下榻在那间闹鬼的栈房里。 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很酷的书生死在了那间栈房里。 一个很酷的活鲜鲜的满腹诗书风流年少的白面书生在一夜之间就兀地没了,兀地没了。悄无声息的兀地彻底没了。 “真死呐?可惜,可惜啊!狗日的,好漂亮一个年少书生!” “昨天天黑时,我在渡口还见他生龙活虎高高地骑在大白马上呢?神气活现的, “噫,咋个就死呐?!” “这下完球呐!降灾星呐!青堤渡真出鬼呐!” “我们青堤渡可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清净宝地哟!” “出鬼呐!出鬼呐!青堤渡真出鬼呐!” 书生之死,惊动了青堤渡十乡八里。地保乡约来了。乡场上有头面的人物来了。紫气客栈门口挤满了唏嘘惊讶的山民。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手足无措地急得满客栈团团转。长伸伸僵僵地死在床上的很酷的书生被人脱得光光的平放在地板上让人翻过来翻过去好一阵折腾。然后被排除了自杀或他杀的可能。很酷的书生死得蹊跷。仅一夜的光景,很酷的书生的尸体就脱了人形,像风干了似的。难道他真被贪婪的恶鬼吸尽了精血?那个肥嘟嘟矮敦敦满脸油汗的地保一把揭开薄薄的床单,在一阵扑面而来地令人发呛的难闻的血腥臭气中,四围的人全都瞪大双眼倒抽着凉气啧啧地惊嘘起来,日他娘!日他娘!呸!呸呸!全是狗日的臭虫!大家都看明白了,那张铺在床板上的灰黄色的谷草秸编的草连席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肚皮胀得滚圆的暗红色的臭虫!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忙用保养得很好的又细又白的手一把捂住嘴翻着白眼哇哇地剧烈干呕了一阵就晕厥了过去。接着,又有人尖声嚷着:快看壁缝!只见那些装板的缝隙里也全爬满了肚皮胀得圆滚滚的暗红色的臭虫!这时,泽上明净地阳光射进屋来,那些透着光亮的木板缝隙里逆着阳光的臭虫鼓胀的圆肚子血光莹莹。竟然酷象一粒粒美丽的红宝石。有人用脚狠狠地踢了踢墙板,就有肚皮滚圆的臭虫笨拙地纷纷跌落到地板上。又有人用脚朝地板上的臭虫猛踹,就有劈劈叭叭的臭虫滚圆的肚皮的破裂声从那些鞋底与地板之间迸发出来。听着那些臭虫滚圆的肚皮的破裂声,闻着由那些破裂声散发出的逼人的臭气,令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发痉发怵浑身直冒鸡皮圪瘩! 臭虫!臭虫!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真真切切感觉到在墙角缝里、木门缝里、石灰驳落的篾编泥壁的缝隙里、屋穹的横梁撑木上、椽子上,到处都是臭虫!或蛰伏在缝隙里一动不动,或笨拙缓慢隐隐绰绰地爬行。爬行。 这古旧的客房里简直就蛰伏着一支喋血的庞大的臭虫的军旅。 青堤渡的山民们都恍然大悟:这个很酷的书生原来是被栈房里的臭虫给糟塌死的。 只有住在场尾那个那天通夜都在客栈吊脚楼下边的苇子荡里狩夜渔的长着颗很触目的圆圆的红酒糟鼻的老头断然不相信书生是死于臭虫的袭击。球!那臭虫就是多得能把人抬起来,它也把一个活蹦蹦的读书人奈何不……哪朝哪代有哪个听说过丁点球大的臭虫能把人吃死了?嘿,那人还能算人么?!他坚持说,那天夜里那客栈里就是不清净。开先他还听见书生在读书,清清朗朗的读书声。后来书生不读书了,熄了灯。后来灯又亮了,屋里传出笑声,唧唧哝哝的说话声。书生与年轻女子的喘息声。浪笑声。他说那夜里起码有三个年轻女子与书生车轮大战!那小子是风流死的! 就这样,很酷的书生死了。夭折了。 其实,如果很酷的才高志大的书生真能赶到京都,说不准真能盖了天下的读书人,一举弄个金榜头名,骑着大白马披红挂彩在喧喧地道锣声中衣锦还乡。让闭塞的深山腹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只见惯了土豆红苕荞子高粱玉米棒的土实山民真开一回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子门生”“状元及第”。然而,书生死了。无论是嗜血如麻可憎的臭虫还是拘魂摄魄的美貌女鬼,都没让闭塞的深山里那只奋翅的鹏鸟平步青云,最终,一切子虚乌有。 象吹过一阵风。飘过一朵云。 只留下臭虫与女鬼的种种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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