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爱情】长篇小说连载七
作者: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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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爱情】长篇小说连载七 第十七章 (一) 我是一个快乐的小姑娘,我家的邻居们都这样说。 我们住在北京的一所大学的校园里,我要穿过一片槐树林,去上幼儿园。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人送过去,我从来就不记得有人送过我。我妈不在北京工作,我一个人跟着我爸,但是我爸是不管我的。他骑这一辆外国的赛车,每天都去打羽毛球。他还有一个很小的手风琴,但是后来听我妈说他只会拉一只歌:深深的海洋。我爸是东南亚的华侨,他回到中国是想成为新中国的外交官,因为他会讲好几门语言。当然着不包括广东话和潮州话。他的这个理想似乎根本无法实现,因为他有着相当复杂的海外关系,他最后一直在大学里教英文。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关于那一片槐树林。春天的时候,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早上我去幼儿园的路上,路上铺了一层落下的小花,就像冬天里下了一场雪。我从来都是跳着去的,我没有办法一步一步慢慢悠悠地走,因为我总是非常的高兴。当我看到这些大树,树上和路上的花,有些醉人的空气,还有树稍上露出来的太阳。太阳总是在我的前面升起,不管我跑得多快它总是在我还没有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高高在上,悬挂在半空中。穿过了树林,就是一片湖水,水中间有一座很古老的宝塔,颜色漆黑。我们幼儿园里的很多孩子都说那塔里有一个妖怪。所以走到这里的时候,我会加快奔跑的速度,将头扭向另外的一边,不去看那个塔,因为我觉得只要我看不到妖怪,妖怪也就看不见我了,它看不见我,也就抓不到我。另外我跑的这么快它一定抓不到我的。我那时候扎着两只羊角辫,那都是我自己扎的,因为我妈妈不在我的身边,我曾经那么渴望象别人家的女孩子那样,坐在镜子前,让妈妈给扎小辫。 我记得那一年我得了急性的阑尾炎被送进了医院做手术,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我爸就是第一天送我去了那里,手术之后就走了,我们邻居的一个阿姨给我送了几次饭。她每次来都说:多么好的女孩啊,可惜我没有象你这样一个女儿。 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妈从外地调了回来。我妈妈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好象比我爸都高。她曾经是大学的女子摩托车队的队长。她豪爽得象一个男人,我发现我爸非常的怕我妈妈。我爸虽然是大学的老师,但是我妈的英文比他讲的好。不过我爸有一次对我们说,你妈的英文好也是我教出来的。因为我妈是我爸的学生。 我妈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开始看英文小说,对我爸总是带理不理的。我妈回来以后,总有一个叔叔到我们家里来,他一来,我妈就会炒几个菜,然后就会喝那种北京的红星二锅头。那个叔叔一来,我爸明显地不高兴,他也跟着闷头喝酒,但是他没有酒量,没有一会儿,他就醉了,一个人进房里睡觉。那个叔叔骑着一台非常破旧的自行车,那车很大,叫大国防,有一个宽大的后座。他会经常让我坐在后座上,然后带着我出去兜风,一般他都是绕着有宝塔的湖边,慢慢悠悠地骑。这时候我就一点都不害怕那个宝塔里的妖怪了。就是这个叔叔告诉我说,你妈妈当年在我们学校的摩托车队队长,特别的帅。说着他的眼睛就空洞地看着前方,前方什么都没有,他会好长的时间都不说话。 我们去了香港的好多年以后他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家里,这时候他看上去非常的衰老。他好象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就是一个人。他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妈每天都去医院看他。他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妈就中了风。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故事。 我一上小学就被选进了学校的宣传队,我是一个集体舞蹈的领舞,我还担任报目和独唱。我那时候整天都唱歌,我一开始唱歌,我们院子里楼下的一个男生就用手风琴给我伴奏。他一伴奏我就不高兴了,我就不唱了,呆了一会儿,我又开始唱,他就又开始伴奏。那时候我挺厉害的,我认为这个男生一定是个流氓,我就对着窗外喊:臭流氓,不要跟着我拉琴。可是他也不在乎,还是跟着拉。我一生气就不唱了。 一上小学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家务,我发面蒸馒头,洗衣服,买菜。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我往往都是一边干活,一边唱歌。院子里的人都说老江真的是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这么小什么都会干。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爸根本就不这么认为。谁都不会相信,他会动不动就打我,有的时候着错误根本就不是我的,他也会打我。所以我对男人没有好的印象,虽然我那么渴望着一种铭心刻骨的爱,但是我身边的男人就是这样包括我的父亲和我的前夫。这是我一生最了解的两个男人,也是最自私的两个男人。 但是我的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对我非常的好。 我的弟弟只和我差一岁,有一次他忘了带钥匙,我父亲也忘了带钥匙,我那一天学校里宣传队里练节目,他们两个就在外面等着我,我的父亲根本就不要我的解释,一个耳光就把我给打倒在门前的一个大煤堆上。后来被邻居的一个阿姨把我爸给喊住了。很人都羡慕说你的父母都是大学毕业,是知识分子。我听了真的有些哭笑不得。我父亲明显地重男轻女,但是这也没有免除我的弟弟挨他的揍。我小学上了两年就离开了北京。因为我的父母被调转到山西的太原,但是我们没有住在太原的市内,而是在郊区的一个地方,似乎那里要进行一项非常大的工程,我的父母是作为翻译被调到那里的。那是一段非常难忘的日子。因为我们家的门前不远就是一条河,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不过那可能不是一条非常大的河流,但是它在我的记忆里却是非常的宽广浩荡。我那时候养了好几只小鸭子,都是用我自己的零用钱买的,我每天下午的时候就把我的小鸭字放到一个篮子里面。我提着篮子,把它们带到河边的草地上,那里面有许多的虫子,但是我不允许它们进入河了,只是在河边的一些小的水洼里。我一个人就坐在河岸上大声地唱歌。因为那里通常是一个人都没有。我的那些鸭子后来都长得很大,被我爸一只一只地给杀了,每杀一只,我都会伤心欲绝的。我爸对我说,你养的这些鸭子就是要吃的吗,如果不吃掉,到了瘟疫的季节也都得瘟死的。我的鸭子都被他给杀掉了,我从来都没有吃过那些鸭子的肉,我觉得那些鸭子就好象是我的孩子一样。人是不可以吃自己的孩子。 山西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要说印象就是那条河和河边的草地。那草地在午后的阳光中变得非常的柔软,草的颜色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是浅浅的绿色,一会就是红色,又一会儿就变成了金色。河水的颜色也是这样地变幻着。刚到里的时候我会想念在北京的那些同学们。有时侯也会想到北京的瓷瓶酸奶,西单副食品商店的酱肉,富强粉的花卷和街上的红果冰棍。 我再一次地回到北京,已经上了中学。但是北京给我的印象和过去有了非常大的差距。我突然觉得北京人一点都不亲切,而是冷冰冰的。我上了中学,就又一次被选进了宣传队。后来一家部队的文工团来我们学校招收学员,我就被选上了。但是政治审查不合格。我才第一次知道我的爷爷在东南亚有三座橡胶园。我的姥爷在天津有一条街都是他的房产。我为这件事情哭了一场。我妈对我说:以后这样的事情你就不要去试了。我自己大学毕业的时候,本来可以进外交部的,但是由于这些家庭关系就没有去成,却给分配到保定的一个外语学校当老师。 但是我感谢我的那些老师和同学,在那样的年代他们都没有歧视过我。 我父亲没有回国之前已经加入了海外的中国共产党组织,但是他的这个党员身份一直都无法得到确认,几十年过去了,他想成为中国第一代外交官的梦想似乎早就烟消云散。他本来是长子,是家族中读书最多的一个,我爷爷原来指望他回去继承基业,没有想到培养了半天,他的儿子竟然投奔了共产党。我爷爷死的时候嘴里还骂着我父亲的名字。但是经历一系列的动荡和变迁的父亲,从当年那个一肚子理想抱负的有志青年,一个放弃国外豪华生活和大笔的产业,投奔祖国怀抱的热血男儿,对他年轻时代的所有理想都来了一个彻底的放弃。我们到了香港以后我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起,他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父亲。我父亲很快地和我们的几个在海外的叔叔取得了联系,我们成了文革之后最早一批从大陆出来的人,但是我妈和我的另外一个弟弟没有出来,因为当时的单位负责人怕我们一起出来就都不回去了。所以我爸带着我和我的大弟弟来到了香港。 我们在香港住了没有多久就去了泰国。我的两个叔叔为我们办了假的护照,我爷爷的生意后来有些衰落,我的两个叔叔都没有读太多的书,他们希望我父亲能够重新将家族的生意振兴起来。两个叔叔是娶了一对姐妹,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她们的家族在泰国的银行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我爷爷留下的产业在资金上也出现了问题。所以我父亲的归来,立刻引起我的那两个婶子的警觉,她们认为我父亲这是回来分家产的。因为我的父亲是长子。那家里面的关系就非常的复杂啦。 原来是讲好了的如果我和我弟弟两个人的英文能补习的好,就送我们两个去国际学校,我和我的弟弟两个人都考了非常好的成绩。但是我的两个婶子就有些不高兴,说这国际学校费用太高,他们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念这种学校。其实我爸当时要是坚持一下我们也就进了那家国际学校了。但是我爸自己觉得其实我们读不读书也没有什么。在我爸的心中孩子是不重要的。所以我们就失去了一次上学的机会。上不了国际学校,我们就被送到本地的泰文学校。可是就在这里,我弟弟被泰国的警察从学校里给带走了,因为他们怀疑他是非法的移民。这件事情把我的两个叔叔都吓坏了,他们首先把我和我爸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都是远离曼谷的小镇,我被送到一个远方的姑姑家里,我几乎是成了他们家的佣人,每天我要将他们的三层楼的木头楼梯擦两遍。 这个姑姑自己有两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儿。但是她们是不会和我玩的,她们都不会讲普通话而只会讲泰文和潮州话。我的那个姑姑是一个非常抑郁的女人,她的身体好象有些什么问题。所以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一张很大木头床上。那个房间里供着一座泰国的四面佛。我觉得她似乎除去一天几次到那尊佛像的面前去磕头以外,几乎就是躺在她的床上。她偶尔地和我说几句生硬的普通话,都是给我布置一些家务。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小的炉子,那里永远是在熬着一些黑色的草药,那种草药发出的强烈的气味和那些佛像前的檀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一开始的时候一闻到这样的气味就有些想吐,但是后来时间长了,好了一些,但是那种气味还是让我觉得窒息,喘不上气来。每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小炉子生上火,然后将药罐加上水,放到火上面。然后我就开始擦那三层楼梯。她的两个女儿起来吃过饭,就从我的身边走过,她们两个去上学,那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两个皮肤油黑,给我的感觉她们就是泰国人。这两个女孩儿和她们的母亲一样,非常的严肃,她们两个几乎从来都不交谈,也不笑。她们两个似乎都不会正眼地看我一下。那时候我十三岁,个子小小的,我一般都是从楼梯的底层擦起。我的工具就是两块非常大有非常旧的抹布和一只铁皮的水桶。我站在楼梯的最底层看上去,我觉得那好象是一个摩天大楼。我经常会想到我那还被关在监狱里的弟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甚至都不太会想到我的父亲,因为一个人从来都没有让你能够依赖的话,你也就不会去想他了。尽管他是你的父亲。泰国的天气一年到头都是那么炎热,不一会儿我就会汗流满面。我没有想太多我的父母,我倒是更多地想到我的同学,老师和邻居们。那个给送过饭的阿姨。我会想到去幼儿园的那条铺着槐树花的道路和湖中间的那座破旧的古塔。当然我还会想到我们在山西的那条河,和我的那些鸭子。但是我还是一个快乐的孩子,我会给自己编出来一些美妙的故事,我对自己说,弟弟一定会很快就来见我的,我们也会很快地离开这里。然后我就开始小声地唱歌。我是唱给我自己听的。我会在自己的歌声中觉得我是站在学校的大礼堂的舞台上,所有的人都在向着我鼓掌。那不是我的幻觉,那都是真的,我在学校里的每一次演出都会获得最多的掌声。当然这里和学校和我的回忆都已经隔得那么遥远,我回想我父亲拿到我们去香港的签证是的那副激动表情。我们的朋友和邻居都那么羡慕着我们一家人,我们要出国了,仿佛我们去一个理想的天堂。我的歌声后来有了一个听众,她是一个非常老的女人,她在我姑姑家做了一辈子,她是一个泰国女人,似乎在我来之前,擦楼梯这件事情就是由她来做的。大约她是做完了她份内的工作,她就那么长久地站在那里,有一天她走到我的跟前,塞给了我一只烤过的芭蕉,那只芭蕉被烤得黄黄的,很热,外面有一张绿色的芭蕉叶子托着。她讲的话我只听懂了里面的两个词,吃,孩子。这两个词一直到今天我都清楚地记得。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她将双手合在胸前,头微微地低下,她的脸上是一种平静的微笑。后来我知道,在泰国华人几乎控制了所有的银行,大的财团,珠宝首饰的生产和销售,但是,我发现我一眼就可以分辨出那些是泰国人,因为他们脸上平和的笑容。至少我的姑姑和她的女儿们就没有这样的笑容。那一天,我坐在楼梯上吃着用火烤过的芭蕉,我的脸上一定是带着和泰国人一样的微笑。我看见一向是幽暗的楼梯,有一道光芒从三楼的一个小窗户那里照射进来。从姑姑的房中飘出那些白色的烟雾,在阳光中旋转着,升腾,屋子里的一只古老的大地钟叮叮噹噹地响起来。我心中的那些恐惧一下子就没有了。我当时就想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这里,见到我弟弟和我爸的。我后来才知道我的爷爷一共有四个老婆,这个姑姑是最小的一个老婆生的。这四个老婆都不住在一个地方,所以我的父亲几乎是和她没有见过几面。所以在这样的前提下她允许一个未曾谋面的同父异母的长兄的孩子在她那里躲避,已经是不容易了。据说她的男人是一个花花公子,后来染上了梅毒,很早就死了,她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 三个月以后我的弟弟被放了出来,我的两个叔叔也花了不少的钱,打通了一些关系。于是我爸就带着我和弟弟再一次从泰国返回了香港。临行前我爸对我和弟弟说:如果香港的海关问你们怎么去的泰国,你们一定不能说。一进入香港我们就被扣留在海关里,我爸被带到另外的一个房间,一个又瘦又小的警官审问我和弟弟,我们两个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后来那个警察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已经承认是偷渡去的泰国,你们两小兔崽还在这里撒慌。但是我和弟弟就是说没有。后来他们把我爸给带了回来,我爸垂头丧气地对我们说:我都承认了。这以后的好几天里我和我弟弟都不理我们的父亲。我们觉得他几乎就是一个叛徒。我们的父亲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他是一个非常胆小怕事的人。他的那些凶悍也就是对待他自己的儿女。 我们租了一间非常小的房子,我和弟弟只能睡在地上,但是我们感觉已经是非常的好了。我爸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对我说:我们现在的条件不好,我无法供你和你弟弟同时上学,你是个女孩子,反正将来也是嫁人,上不上学没有什么意义的,你就出去找一份工作吧。 我就进了一家珠宝行学习鉴定珠宝。我在那里做得很开心,因为我总会想到我在泰国的那些日子。老板对我非常的好,从来不说我。我每个月还会拿到一些钱回来。我们的公司在中环,我每天都要从尖沙嘴坐船去那里,海风总是那么大,吹得你觉得自己好象是没有了重量。我的心情就在这风中变得非常的轻快。我一时一刻都在做着梦。我自己会不自觉地就笑出来。我记得有一天我在那里等船,一个年老的女人走到我的面前,她对我说:这个女仔,真的好喜兴,我看了你都高兴,她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珠宝行里的人也都这么说,这个女孩子一定是一个非常有福气人,谁要是娶了她,谁就一定的发达。
后来有一天我在泰国的两个叔叔来了香港。我做了一件我一生中都没有做过的大事。我的叔叔们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餐厅里请我们吃饭,而且是单间。我的叔叔们表情不是那么自然,他们多少有些尴尬。其实两个叔叔一直都是想帮我们的,但是他们的太太从中阻拦,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叔叔他们这次要和一伙台湾人谈一些挺复杂的生意,可能会有一些冲突,所以他们必须带着枪去。但是,会面之前人家一定会搜身的,不过有一个规矩,只会搜男人,但是不会搜女人。所以我的叔叔就想到了我,他们说象小灵这么天真的一个女孩子又是我们的侄女,对方一定不会怀疑。我就跟着他们去了,我的身上藏了两只手枪,除了我的两个叔叔还有另外两个从泰国带来的保镖。我们谈判的地方是靠近浅水湾的一栋半山的豪宅里,谈判进行得非常的顺利,那些人一点都不象香港的警匪片中那样粗鲁,恐怖。非常的文明有礼貌,后来那个台湾人说:你们的这个侄女真的很可爱,她的国语也讲得标准。当时我能够感觉到到身上那两只冰凉的手枪。 两个叔叔后来对父亲说,小灵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儿,一点都不慌张,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将来谁家娶了她,一定会发达。我爸当时非常的高兴,因为我的叔叔给了他一笔钱。其实是给我的,但是他就理所当然地当成是给他的了。因为在他的观念中,孩子就是他的财产。这一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把我嫁给有钱人几乎就是父亲的一个梦想。我叔叔那次让我为他们带枪谈判之后,我爸觉得似乎他真的应该把这样的一个梦想变成现实。他首先是托我的两个叔叔在泰国那边为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有钱的人家。那时候我妈已经领着我的另外的一个弟弟来了香港。我妈对于我爸这样的做法非常的反对,她对他说,你可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卖了。但是这也改变不了我父亲的迫切的愿望,他觉得着无论对于他自己还对于他的女儿,这都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由于我一向以来对于他的服从和委曲求全使他觉得我是不会违反他的意愿的,何况他这完全是为了我好。 在香港这面他也找了好多的熟人,因为他自己其实高中是在香港的一家名校毕业的,他联络上了许多他过去的同学。有的是大商人,有的是英国政府里的什么要员,总之他对我的婚姻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执着。这在我过去的一生中都是没有过的。 我这时侯已经进了电台,我业余的时间还找了一个声乐老师学习唱歌,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我参加了我们电台举办的一个业余声乐比赛,获了一个二等奖。我父亲为我找对象这事情遭到我有史以来最坚决和最强烈的反抗。他和人家约好了时间,来我们家相亲,我毫不犹豫地干脆就没有回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近乎破裂的状态,他开始每天在家里骂我,说我赚的那一点钱根本都不够租房子的,他开始撵我出去。我不能养你一辈子,养你这种没有一点孝心的女儿。 当时有好几个人在追我,其中有一个我们电台的录音师,曾经在情人节送了我用九十九朵玫瑰做成的心。当时在电台里弄得影响挺大的,我只是一个见习学员,但是我断然拒绝了那个录音师的追求,我觉得他有些太浮夸了,那个玫瑰花环用掉了他不少的钱,而他自己其实并不很有钱。 电台里的人都没有想到我会最后选择了我的先生。因为他是一个非常不引人注意的受气包子。他一整天都不出一声,后来他就总是跟在我的后面。也许是对他的同情,也许是我觉得他是一个老实的人。后来我去黄大仙那里求了一个签,签上说我们的姻缘是天造地合。所以我就嫁给了他,但是他都没有钱摆酒。只是给我买了一个非常小的钻戒。但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能够好好地一起过日子就行了。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所期望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在这样一个男人的身上。 我一结婚,就从家中搬了出来。我父亲彻底地丢地了对我所寄托的那些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戚的幻想。他开始自己一个人做生意。他流利的外文和当时大的环境,使他很快就赚到了钱。他在欧洲拿到了大量地订单,然后就在大陆找到了生产厂家。那时候欧洲和大陆做生意的不多。 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这个男人是一个古怪而又自私的人。我们结婚的蜜月去了日本,当时我们电台很多人都一起去了那里,我们参加了一个旅行团,但是他丢开我,和他的一个弟弟先走了。公司的许多人都问我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我只好撒了谎,说是我让他去陪他的那个弟弟的。我一个人私下哭了好多次,我一心想找一个人只要他真心地爱我,别的我都不在乎。他的古怪表现在很多的方面,我们每一次出去,他都会和别人发生争执,但是他的胆子有非常的小,最后是狼狈地逃走。比方说他开车的时候经常和什么人骂起来,当人家真的和他动起手,他又根本就打不过人家,有几次他都被人家给揍得够呛。回到家里他又异常地凶。我一直在心里想我真的的命不好,怎么会嫁了这么一个男人。但是我所受到的教育是一个女人结了婚就要坚持到底。好女不嫁二夫郎。我不知道我的这些想法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能是从我父亲那里,也可能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我的一个亲属曾经这样说小灵姐被姨夫给教育得又封建又保守。我觉得一个人有了家庭就要千方百计的维护下去,那才是对的。我一点都不怀疑我的这样的信念。我觉得我在坚持一些正确的东西。这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他是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但是他也做不了什么坏事情,我们两个几乎也没有什么交流。他那时候开始看很多做生意的书,他认为他自己的命中一定可以发达的。而且他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他就从电台辞去了工作,开始自己做生意。他作出的这样一些决定从来不和我商量的。我一直想,他是我的先生,只要他想做,我就要坚决地支持他。他开始是做二手的医疗器械,主要是卖到中国大陆,很快就赚了一些钱。然后他又投资在大陆建了一个乳胶制品厂,橡胶是由我叔叔他们的公司以低于市场价格卖给他的,这些关系都是我去给他找的,叔叔他们一直觉得当年我帮他们带枪去谈判,欠了我一个情。我们那时候结婚将近五年了,因为我一直想如果这段婚姻超过了五年就会比较稳定了。况且他的生意那时候也上了轨道。于是我就有了孩子,但是他开始越来越少地回家。我们在国内的亲属和朋友也都传出来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我觉得我是他的妻子,我必须相信他,或者说我要感动他,我从来不过问他的事情,我想就算他有女人,那也是逢场做戏而已。但是事情并不是象我想的那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回这样。 儿子两岁的时候我带着儿子去看他。他就说他的公司里面特别的忙,把我和儿子丢在酒店里。 我的儿子出生了,当护士把他抱到我的身边,我觉得整个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我的儿子和我两个人。我突然觉得我多付出的这一切,不是为了那个自私的男人,而是为了这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我想也许就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我就在蒙沌之中开始幻想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幻想着这一天的到来。也许那个男人从来就不曾属于过我,或者说是爱过我,但是这个孩子,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真正地属于了我。我的儿子脸色红红的,他一直在睡觉,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心安理得地睡着,因为有我在保护着他,有了我,他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他可以永远地这样心安理得,用不着害怕,用不着担心,因为他有了我的爱。那一夜我一直都没有睡,虽然后来护士把我的儿子给抱走了。但是在关了灯的产房里,我一直觉得我的儿子还在那里,在黑暗中继续安静地睡着,我觉得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这一天,就是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我的儿子吃任何的苦,我要百分之二百地照顾好他。我一点都不困,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觉得我的目光可以穿过所有的房间,一直看到新生儿的那个房间,我觉得我的儿子已经睁开眼睛,在冲着我笑。我的儿子是个快乐的孩子,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一个不知道发愁的孩子。我的孩子永远不会孤独的,他的母亲会永远地爱着他,保护他,我也再不会孤独的,我有了我的儿子,是我自己创造的生命。我一生的准备,一生的追求,都是真正地从现在开始了。我就一直躺在那里,我刨腹产的刀口其实一开始非常的痛,但是从我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开始,那疼痛就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我只是走了一程很远的路,只是有那么一些地累,但是我一点都没有睡意。我有好几次都听到自己笑出了声音来。我终于做了母亲了,我一定要做一个全世界最乘职的母亲,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的......。 我躺在黑暗中,看着窗帘透进的来的淡淡的天光,天就快亮了,我还是没有任何的睡意。我已经想了一夜,激动了一夜,我希望天早一点的亮,我可以早一点再一次见到我的儿子。天一点一点的亮起来,最后我看见红色的光芒,我知道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太阳让我想到儿子的脸。我想起我小时候,一大早走出家门,我走在那铺这白色的槐树花的小路上,一轮红红的太阳就在我的前面,当我一走出树林,看见那座古塔,我就开始奔跑,一个人奔跑,因为我是孤独的。我从此以后不会孤独了,我儿子也不会象我小的时候那样孤独了。我会领着他走过所有的路,他不需要跑,也不需要害怕。因为他有我,他的亲生母亲,为了他可以牺牲一切的母亲......。
第十八章 江水灵和石光通了一个月的电话。一个月下来,石光的电话费大大地超过了他的预算。所以他对江水灵说:我每天只能给你打一次电话但是不能够超过十五分钟,否则我就会破产了。但是我会给你写传真。 水灵的电话费就更高了,但是她说:没有关系,我打给你好了。 石光,你觉得我们会有结果吗? 为什么不会? 我觉得好象非常的缥缈似的,你都没有见过我,我觉得我不是你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 你知道我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你喜欢那种高个子,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就象你太太那样的女人。 你又在谈起她,我真的不喜欢再谈她的事情。 石光,你说心里话,你是不是还在爱着你的太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又不高兴了。我知道她伤害了你,但是我真的觉得你的心里其实一直都在爱着她。你虽然打了她,可是你要是不爱她,你怎么会打她呢?不说了,我不说她了。 石光你唱一只歌吧,我现在没有办法给你唱歌,我这里都是半夜了。你唱吧,唱什么都行,要不你就唱少年壮志莫言愁…… 石光,你说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呢?男人象你这样一个人带个孩子的可真的不多。我表姐刚和我提起你的时候,我都有些不相信。 不过你表姐那时候和我说,你就是想找一个有孩子的男人。 我表姐和我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这个男人真的不错,就是想找一个也是带个孩子的女人。我表姐那时候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她说这个男的英文特棒还会功夫,你跟了这样的人一定没有错,姐姐看人的眼力绝对不会错的。姨夫来电话说,希望我能够帮你找一个对象,他给了我好多的条件,他说如果是做生意的,岁数不可以太大,至少不能够比他大。如果是做事情的,那一定要找一个搞电脑的。至少也是个博士。我才不会按照姨夫的标准呢?我跟你说水灵,有没有钱不重要,关键是人要好。石光你真的会功夫吗?那你以后可不许动手打人。你可以说我,但是你不许动手。我以前的先生一出门就和别人打架,但又总是打不过人家,不是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开起车就跑,让人家给追。我最怕看打架了。 石光我收到了你送给我的情人节的卡片,我真的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儿子,那上面的花是他画的吗。他画得真好。上面的诗是你写的,我知道,不是你抄的。是你写的。日子过得真快,我们认识都快大半年了。我给你的巧克力糖你也收到了吗?你吃了吗?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呢? 石光我收到了你的照片了,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似的,真的我觉得我见过你。我一定是见过你。坐在钢琴旁边的是你儿子吗?你儿子长得真的象你。 石光,是你儿子在练琴吗?我想听,你把电话放在钢琴附近,让我听一会儿好了。
第十九章 (一) 江水灵和石光认识的一年以后,她飞到了加拿大,两个人终于见了面…… 我说不清楚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是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为勇敢的一件事情。我去见一个男人,一个我认识了一年但是从未谋面的男人。我回想我过去的生命,我曾经是那么快乐的一人,我并不那么胆小,当我身上带着手枪跟我叔叔去和那个台湾人谈判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那么害怕。但是这以后我的生活似乎出了点问题,我越活越没有了勇气了。我想我最大的失败就是我的婚姻吧。我一直向往着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别的我都不在乎。可是老天偏偏让我选了那么一个冷血而又自私的男人。无论我是怎样地千方百计地想保住这个家,但是没有办法,我无法保住它。我不想让我的儿子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但是我发现我根本就是无能为力的。你再怎样地迁就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冷血动物。我们电台里的人最后都这么骂他。 婚姻的失败给了我巨大的打击,我觉得一切都是灰暗的。我想我是一个非常的死心眼的人。石光一认识我就说:你是一个为了爱而活的女人。他的话一下子就感动了我。是的,我是一个为了爱而活着的女人。如果有爱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但是石光后来问了我一句:你觉得那个男人对你有过爱吗?你有家庭未必就等于你有了爱,如果一个没有爱的家庭,一定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有一次很不客气地对我说:我觉得你挺糊涂的。 从来就没有人这样说我,我和他生气了,好几天都没有给他打电话。 但是他的话让我想了好久。我在心里承认我是有些糊涂。也许他说得对:爱不等于放弃所有的原则。 但是我为石光是放弃了我的原则。我曾经想过,我绝对不和一个没有离婚的男人谈恋爱。石光到现在都没有离婚。而且我觉得女孩子是不可以太主动的。而这一次我竟然一个人飞越了太平洋去见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我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做。这是不符合我的原则的。但是我有一个更大的原则,就象石光说的:我是为了爱而活着的,如果我能够找到我想要的爱,我可以牺牲任何的原则。石光是一个我见过的最有情意的男人,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他不会完全猜透我的心思。女人心海底针。什么样的男人也是无法猜测透的。 我是一个傻女人。 我不知道我和石光会不会有结果。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离婚,我一直都怀疑这一点,因为我觉得在他心灵的深处,他一直都那么强烈地爱着他的太太。他们有过十几年铭心刻骨的爱,他们有一个那么好的儿子。我有时侯都问我自己:我现在这样算不算是一个第三者。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第三者。我是不是一个我自己所痛恨的人。我有的时候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着我自己。我承认我爱上了石光,而且我明白我是第一次真正地爱上了一个男人。但是我无法肯定他是否真的爱上了我。或者只是他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他被我的善良所感动;他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非常单纯,不在乎物质的女人。我在心里有时候会有这样的冲动,我想给他的太太写一封信,或者是打一个电话。告诉她:她的先生是这样地爱她,千万不要放弃这么好的男人和家庭。我是一个挺笨的女人,所以我会有这么多的傻念头。我不知道自己的前面都是些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我用不着知道,生命有的时候可能非常的简单。 我真的不知道我和石光能够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有一点,既然我爱上了这个男人,至少他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一个人。我一定要去看他一眼,那怕就是这么一眼。就算从此他再也不属于我了,他又回到他太太那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满足了。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贪心的女孩。虽然我爸会无缘故地打我,但是我不会总记得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生活中总是有那么多让人能够快乐起来的事情。我会把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地就忘掉的。我想无论如何,我和石光的认识都是美好的记忆,这样的记忆人一生有过一次就足够了。他给我写了那么多的传真,那么多的诗。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我真的很满足了,很幸福了。 飞机已经开始降落,十四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我竟然一点都不困。我一直都没有睡觉,就象我生儿子之后的那一个夜晚,我激动地躺在黑暗里。一直躺到太阳升起来。等到护士小姐又一次把我的儿子抱过来。 我的飞机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些,飞机看来也不都是晚点的。我从海关出来,但是没有看见石光。我估计他可能还没有来,我就找到一个椅子坐了下来。我觉得自己的心跳个不停,见到这个通了一年电话的男人。他会喜欢我吗?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我朝着身边的茶色大玻璃上看了一眼,里面自己有些模糊的样子。我真的不是一个很靓的女仔了,我已经进入了中年。虽然我还是有那么多的幻想,我还那么不成熟,单纯得象个傻丫头。我的样子看上去非常的疲惫,因为我一路上都没有睡,我突然地将头转向了门口,是直觉让我这样做的。我看见石光匆忙地从那扇旋转玻璃门里奔过来,他的脚步有些过快,让你觉得不应该是他这样年纪的人所应该有的步态,但是那就是石光,是我想象中的石光。 石光握着我的手,他笑着看着我,一脸的阳光,他那么自然,象是我的一个哥哥,也象是我的孩子。他握着我的手,我觉得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这么熟悉,我心里说,我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们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石光开了一辆旧车,他说这是从一个印度人手上买的,不过开了一年多倒也没有出过毛病,他在车里插了两大束紫丁香。他对我说,这是从邻居的院子里偷着折来的。你找了一个贫穷的男人,连花都买不起。只好借花献佛。 那一天的晚饭我们包的饺子。石光已经事先将面和馅和好了,馅调得很好,但是面可是有些硬了。我说我都有好多年没有吃过自己包的饺子了。后来他的儿子给我弹了一个曲子。我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我要的东西这个家里都有:感情和音乐。我说话的时候眼泪就流了出来。他的儿子走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条毛巾,他说:阿姨你为什么要哭呢,我的老师说这是一首幽默的曲子。 石光带我去了处于维多利亚岛上的布什哈特花园。我们要先将车开上一个巨大的渡轮,渡轮要航行了近三个小时,那条水路的风景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海风非常的强劲,我和石光站在甲板上,船的上方跟了一大群的白色的海鸟,这些鸟一直都跟我们的渡轮,象一大片白云。有时侯这些鸟离开你非常的近,似乎你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们的羽毛似的。石光站在我的身后,他的双手紧紧的搂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阳光中的海面,看着我们头顶上的海鸟。我觉得这真的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我期望着这样的时刻无限地延长,就我们两个人在辽阔的海天之间,远远地离开了平日里那个喧哗而吵闹的世界;那些纷纷扰扰的关系;那些琐碎的事物。他把我的手握到他的手中,我听的到他的心跳声.这一年来,我总会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我觉得是无比的真实,一个男人,一个爱着我也被我所爱的男人,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很粗糙,根本就不象是一个写诗的人的手。我看他的手上布满了伤疤,他告诉我是过去练武是留下的;有的刚来加拿大在餐馆里被刀割的。这个男人是真实的,就在我的面前。我的那些怀疑早就被这强劲的海风给吹得没了踪影。我的头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我希望时间从这一刻就停下来,停下来,让我永远地就这样在我的爱人的拥抱中,就这样,永远不变。让我们俩个人变成海中的礁石。 我们就站在甲板上,站在呼呼的海风中,后来有一个白人老太太,走到我们的面前,她说:我在你们的眼中看到的都是爱情。这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光,我祝福你们年轻人。 船快接近维多利亚岛的时候,海面上开始有了许许多多的小岛,这时候海风已经在不知觉中停了下来。海水平整的象一块蓝色的玻璃。那些小的岛屿有的也就有十几平方米,上面有一两棵松树,树干一律是红色的。小岛屿的上面是没有任何的人迹,我们的船贴近它们驶过去,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沙滩被海水揉平,似乎只有风和浪碰过那里。我看着那些没有人迹的小岛,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就住在那上面,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每天看着着无边的大海,看着风将平静的水面吹皱,将那些洁白的海鸟儿托向高空。 渡轮靠岸了,我们回到车里,从船上开了下来。先是走了一段高速,之后就进入了一条通往山中的小路,我看见石光为我偷来的那些紫丁香已经有些蔫了,但是车中还是有着它们浓郁的香味。车窗外面是密密的树林,阳光穿过那些稀疏的叶子,照射过来,让人觉得非常的温暖。风也不似刚才海上那么凛烈。这里都是些小路,石光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始终握着我的手。我觉得我可以跟着这个男人去任何的地方;我觉得只有他会带着我找到那些我所一直都在祈盼的梦。其实从昨天开始我见到他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但是我的感觉好象我已经认识他整整的一生了;我已经跟着他度过了整整的一生了。我看着窗外的那些树木,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它们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通往幼儿园的小路两旁的那些槐树,现在是春天,春天正是那些槐树开花的季节。我的手还是被握在他的大手里面,我觉得无比的温暖和无比的安全。我想当年我一个人从那条小路上跑过的时候,我就在冥冥之中有这样的一只手牵着我的手。但那只是我的幻想。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只手正握着我的手,我把另外的一只手放在上面。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它,我从此就再也不会放开它。 我就这么梦想着,不是梦想,我真实地感受这这只温暖的手。 公园到了。 石光说他和儿子来过一次这里,但是不是这个季节。 现在是郁金香的季节。 郁金香,我不记得我真正地看过这种花。但是这名字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那一天是忽晴忽暗,天空中有着那么多的云彩。那一天的太阳会突然地一下子热烈无比,把所有的一切都照耀的明亮万分,但是一会儿有躲藏的无影无踪。天地之间立时幽暗静寂,然后飘下些雨点。雨点挺大,打在叶子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是却非常的稀疏,所以你也用不着躲藏,没多久雨声就没了。太阳又冷丁地钻出来,然后是天清地爽,所有的物体都闪闪发光,水色十足的。 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往往阴雨的天气会强烈地影响着我的情绪。那一天石光一直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进这郁金香的世界,走进我一直向往的梦的世界。天气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重要了。我觉得只要拉着那只有力的手,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我跟着走好了。我觉得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我的脚步一下子变得如此的轻快;我心里在歌唱,唱所有我会唱的歌,所有那些我已经忘记了的歌;我面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游人都消失了,只有石光和我,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这无边无际的郁金香,这时有时无的阳光,稀稀落落的雨滴,变幻莫测的白云…… 后来石光对我说那天你一到那个花园里立刻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我没有变成另外的人,我是变回了真正的自己。那个快乐的,永远不知道忧愁的小姑娘。是我面前的这个男人让我变的,是我面前的这些郁金香让我变的。 郁金香我梦中的花,郁金香是带着我来到梦中的花;郁金香我生命的花;郁金香我的爱情之花…… 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花会比郁金香更加的简单了,就是那么不高一根茎,几片芦苇一般的叶子,然后就是单单的几叶花瓣,薄薄的宛如一只玻璃杯。石光有一次和我谈起艺术,他说:最伟大的艺术都是简洁而单纯的,任何的复杂和貌似的高深都是画蛇添足。我是个傻女人,我不会象石光那样整天地思考艺术或者哲学那样的问题。但是我记住了他的这句话,我觉得他说得千真万确,因为郁金香就是花中最简洁和单纯的。 郁金香也没有多么浓郁的香味,只是当你的鼻凑近它的时候,你才能够嗅到淡淡的一点清香。 郁金香没有那种艳丽的颜色,它的颜色就是单纯,那是一种不能再单纯的颜色了。你看了它的颜色,你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红,什么是真正的黄,什么是真正的颜色,什么是最真实的颜色,最朴实无华的颜色。 这么一株株单纯而自然的花肩并肩的排在一起,它们似乎有些过于的整齐,过于的质朴,过于的没有个性,它们确实缺少那种阿娜多姿,风情万种。但是它们以无比的自然和真实构成它们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无比的单纯,无比的真实,这单纯和真实,构成一种恢宏和悠远,构成一种类似天空和海洋般的宽广和伟大。这恢宏和悠远,宽广和伟大已经包含了所有的构成美的要素的全部了;而任何其它的东西都显得多余了。那一片红色,那一片黄色,或者粉色,你会说只有这才能够称为红,称为黄,称为粉,你会说这才是真正的颜色。 一阵雨声过后,太阳开始朗照,那彩色的酒杯中盛了雨水,水使那花朵更加的生动起来,折射着光芒,空中白云纷飞,兰天已经被雨水洗得不能再干净了。 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就是我梦中的世界,这就是我苦苦寻找了大半生的世界,现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的世界。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了槐树林,她脚下的黄花雾一般地飞起,她在跑向这里。那个站在三层木楼梯下面,抬头仰望的小姑娘;她看见那束美丽的阳光从窄小的窗口射进来,她的眼睛顺着阳光望出去,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这个世界,所以她开始歌唱,充满了希望。 这是我的世界,我终于找到了它,我终于来到了这里,我知道我是不止一次地在我的梦中看到过这里,只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看到这里。今天我终于来到了这里。我紧紧地拉着石光的手,我一时一刻都不放开,是他领着我来到的这里,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个男人,他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他知道我的梦在哪里。我看着他,我什么都没有说,他看着我,他也什么都没有说,也许这一年来我们已经说了太多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用说任何的话,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我们的眼睛会告诉我们一切,我们面前的天空,白云,雨水,风和这铺天盖地的郁金香会告诉我们一切……
接下来的一天石光拉着我去了一趟美国的西雅图。我们在唐人街上吃了一顿中餐。我们坐在那里,等了好长的时间,结果那些工作人员也在吃饭,他们只顾了自己吃饭,把我们丢在一边。这家餐馆的菜做得实在的马虎。石光对我说,西雅图的中餐馆可能是全世界最差的了。不论是服务还是饭菜的质量。 我一共只有五天的假期,后来的三天我对石光说,我哪里都不去了,要去我们也带着你儿子一起。所以我们去市中心的一个电影院看了一部瑞典拍的电影。正赶上是温哥华的国际电影节。那是一部黑白的片子,讲的是一个爱情的故事。我们都听不懂,但是我看懂了。石光坐在中间,我和他儿子坐在他的两边,他的两只手拉着我和他儿子的手。但是电影开始不久,他就开始睡觉,因为这几天他开车也跑累了。我和他儿子互相看了一眼,我们都笑了。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个孩子对我没有任何的戒备和敌意。他不是那种非常会讲话的孩子,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把我当成外人。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电影快结束的时候石光睡醒了,等我们从电影院里出来,他十分肯定地说:这电影不错,我一直觉得欧洲的电影比好莱坞强了很多。他儿子看了我一眼,我们两个都偷偷地笑了。我问石光,你一直在看吗?石光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了。我听不懂但是可以看字幕。不过我只是迷糊了一会儿,一小会儿…… 男人有时候比女人更要面子。 石光的儿子告诉我说其实他爸是非常喜欢喝啤酒的,但是一般的时候都不喝。后来我在一家酒的专卖店里买了很多种的啤酒。我要让我爱的男人喝个够。我知道他们父子两个的日子过得很简朴,石光把钱都花在孩子的教育上。 那天晚上的晚饭我们准备了好长的时间,因为我们做了很多的菜。石光干活的速度惊人,但是质量有些马虎。我的工作质量是无可置疑的,但是速度让石光觉得不可思议的慢。他说你要是去餐馆打工是肯定不成。我做了一道山西豆角闷面他们父子俩个都说好吃。石光喝着各种各样的啤酒,他说这里面最好的就是这种黑啤酒,我尝了一口,除了苦没有别的感觉。石光脸上红红的,流着汗,他的话渐渐地多起来,我说:石光,你是不是喝得有些多了。他摆着手说:怎么会呢?啤酒对于我来说,喝多少都不会多的。你知道我插队的时候,曾经一个人就着芥菜疙瘩咸菜喝了一瓶的六十度的白酒。他说着伸出他的左手,拇指和小指向上伸着,做出六这个数字,他的样子让我觉得象个农民。一个非常可爱的农民。后来他的儿子偷偷地对我说,你不用担心,就让我爸喝吧,他是高兴才会多喝,圣诞节的时候他一个人喝了差不多十罐啤酒。他不会喝醉的。 石光大口地喝着啤酒,大口吃菜,他好象是越喝酒就越能够吃。我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他后来把汗衫也脱掉了,光着膀子。我想如果这么冷眼看上去,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男人,会琢磨艺术,写诗,这分明就是香港那些大排挡里面的那些吃得汗流浃背的地盘工人。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有着那么多无法放在一起东西。但是正是这些东西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才使他显得更加的生动,更加的有光彩。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我想到我的那些女同事,她们肯定不会容忍他们的爱人这么样光着膀子,扯着嗓门儿讲话,一点的体态都没有。 石光又打开了一罐啤酒,我觉得他真的不能够再喝了。我说石光你不能够再喝了。这是最后一罐了。说着我将剩下的啤酒都拿到我的身边。 石光大声地笑着,他说:水灵,你说这人有的时候是不是非常的奇怪呀,就说我和你,咱们从见面到现在还不到四天,可是你说我怎么觉得和你认识了一辈子似的。哎,你别笑哇,你别不信呀。你看你又提到珍妮,我跟你说心里话,我是曾经非常地爱过她,她也爱过我,可是我和她在一起就从来没有象我和你在一起这么,这么,怎么说呢,这么舒服。真的,我这个人不会说虚的。我和你在一起真的非常的舒服。你又笑,你一笑,就让我觉得好象你不不相信我说的话似的。 石光大着嗓门讲着这些话,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喝着啤酒,大口地吃菜。他是个十足的北方汉子。他那一罐啤酒很快就喝了进去。他把眼睛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嘿嘿地傻笑。 水灵,再给我一罐啤酒怎么样,就一罐。你看这不是看你来了高兴才会多喝一点,再给我一个,啊,给我一罐…… 石光红着脸,脸上带着一种有些赖皮的表情,他让我看得出他的另外一面,我想他和他的客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我说那好吧,这可是最后的一罐。他兴高采烈地把酒从我的手里拿过去,就如同一个孩子拿到了一件大人轻易不让他碰的东西一样,他啪地一声打开了啤酒,一仰脖子就喝了一大口。 他非常的高兴,他说:我从第一天和你通电话就知道,你这人脾气好,厚道,特别地能够理解别人。我都跟你说了,我喝酒就跟喝水似的,但是我平常是绝对的不喝酒,我向你保证,至少我也得给我儿子做一个榜样吧。要不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我给你讲一个我们插队的时候的故事…… 你看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罐,这种啤酒没有劲,三口两口就没有了,我真的没有醉,我这不是高兴吗,因为你来看我,因为我们两个这么投缘,再说你买了酒不就是为了让我喝的吗。最后一个了,就喝那个黑啤酒。喝完了这一罐,我就给你朗诵诗,然后我再给你唱歌…… 石光后来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们来到一条叫菲沙的河边,那河中漂浮着的巨大的原木。我们的车开到堤坝上,后来我们被一台警车拦在那里。那是一个女警察,她的车停在路中间,打着紧急灯,她的一只手叉在腰里,另外的一只手做出让我们停下的手式,后来我们看见原来是一只大的母野鸭领着五只小鸭穿过公路,向着公路另外一侧的草地走去,它们走得不慌不忙的,那些小鸭子排成一列纵队,摇摇摆摆走着。我突然觉得非常的感动。被这群鸭子,也被那个富于爱心的女警察…… 我们后来就坐在河岸上,我想着那群鸭子,我想到我在山西的汾河边养过的那些鸭子…… 我们坐在那里,今天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太多的话,石光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明天我就要走了。这一次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我甚至在心里想也许真的就不会相见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真的就是情深缘浅;也许我们真的就是注定了有情份而无缘分呢?昨天石光给我看了他太太的照片。是在我一个劲儿地要求下,他让我看的。珍妮真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和我想象的一样。她站在一处海滩上,她的脸上是迷人的笑容。我看到她我觉得石光他们两个其实真的是蛮般配的一对儿。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他们有那么多的记忆,他们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儿子。后来我突然觉得有一点心酸。我明天就要走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去想,我也不想说话,让我就这么靠着这个我认识了一年,只见了四天的男人。太阳在一点点的下落,北美的太阳又大又圆,河水给染得血一般的红。我想我永远都不是一个贪心的女人,也许我真的就是一个非常傻的女人。这四天这么快就过去了。快得象眨了一下眼,但是这四天有给了我那么多的回忆,那平静的海水中小岛屿,那些树林,那个神秘的花园,那些一想就让我的心觉得颤抖的郁金香。喝了酒滔滔不绝地大声地讲话的石光,那些穿过公路的野鸭子和象对待国宾一样对待鸭子的那个女警察。我旁边这个紧紧地搂着我的男人,我们面前的这些漂浮的圆木和即将沉没的太阳。生活给了我那么多的苦难;生活也给了我那么多的快乐;它让你得到也让你失去,但是记忆是永远都跟着你的,谁也无法将它们拿走。我从来就没有贪心过,我觉得也许生活最后把什么都从我的身边拿走了,但是只要那些记忆还在已经是足够了…… 太阳已经完全地消失在河流的尽头,河水显得幽暗而深不可测,一轮满月静静地爬上来,星光在幽暗的河水中闪烁着,低沉的汽笛声仿佛是这夜的叹息。那一对相爱的人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石光帮着我办理完了登机的手续,我的那只箱子被黑色的传送带吞没了。我觉得那传送带好象是一张巨大的嘴。我们两个人默默地站在人群中,机场永远是一个嘈杂而又繁忙的地方。 我抬起头,我看见石光正在看着我,距离我的离境时间没有多久了,我必须入关了。我的心里是一片的空白,我猛然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就在着有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我长久地亲吻着他。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的亲吻一个男人,而且是这么多的人的面前。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为我自己的动作有些吃惊。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我听不到那嘈杂的人声,我也看不见任何的人,没有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们两个受尽了伤害,爱得要死的人,我想如果有一个平日里认识我的朋友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的,我这么一个保守而又羞涩的人,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我自己后来想,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当你忘我地爱了,你还在乎什么呢?对于我这离别有如诀别一般。我知道石光是爱我的,但是我一直觉得他的心灵深处还是想着他的珍妮。那个漂亮而又聪明的女人,那个他孩子的母亲。那个到目前为止在法律上还是他的妻子的女人。我必须走了,我放开了石光,我的眼睛里流着泪水,我对他说:我要你先走,我不要你看着我走。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他转过了身,他消失在人海中,啊,我的爱人,他走了。也许着真的就是我们的最后的一次再见。我向着关口那里移动着,我觉得我的身体似乎是漂浮在空中,我感觉不到我的两条腿在走,我也感觉不到我身体的重量。我的思想也在飘乎之中,我眼前仿佛又涌出来铺天盖地的郁金香,那些花涌向了我,它们覆盖了一切,大地,天空,让我在这花的天地之中,飘浮吧,让命运送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请出示你的护照和机票。 我听到这样一个声音,眼前的花海消失了。我来到了关口。我机械地将我的机票和护照递过去。 你需要付机场税,对不起我们只收加币。 我的钱包里没有了加币只有港币,我把加币都给了石光。 我这里有加币!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 我回过头,是石光。他并没有走,他在偷偷地看着我离开,他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我进了海关,我没有回头,我也不敢回头,但是我知道,他一直会站在那里,目送着我远行。 我突然地感到信心十足,这个男人一定会来看我的……
第二十章 (一) 石光看着水灵的背影被那道墙给遮住了,他还是站在那里,他用手擦掉脸上的泪水,他问自己,我有多少年没有流泪了?水灵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开始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记得这么真切。关于这个女人,这个如此生动而有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个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是如此的清纯的一个女人。他记得那一天她不止一次地问着他:石光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认识你?为什么我不能一开始就嫁的是你? 石光站在那里,他看着进入海关的人们匆匆忙忙地从他的身边走过。水灵的飞机这会儿可能已经起飞了。他看了一眼离境显示板,那飞机已经起飞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不想走,他站在这里,似乎他离着水灵会近一点,至少她刚才还站在这里,惊喜地回头看着他的出现。那正是他所期望的表情,他希望能够给这个女人更多的惊喜和感动。至少我能够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出现,虽然只是那么小小的一点帮助。石光还觉得自己及时地出现实在是太好了。让自己的感觉太好了。老天终于给自己一点机会在自己所爱的女人面前装了一把男子汉。石光开始嘲笑自己的虚荣心。他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在乎这个只在一起相处了四天的女人。一个和他无论是家庭背景和个人的经历都是截然不同的女人。但是我和她在一起一点都没有生疏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那么自然而然。那天晚上自己喝了那么多的啤酒,他一点都没有考虑人家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自己扯着嗓子,胡说八道,就象当年插队时候那样。我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插队的知识青年。他对自己说。他突然想起水灵问他的那些话: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认识你?他觉得他也想说: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认识她? 当然这样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他走出了机场的大厅,他走进了停车场,但是他发现他不记得自己将车停在了第几层,这个停车场有五层他觉得应该是在二层或者三层。他找很久,他最后在四层上找到了自己的车。那两大束丁香花还在,已经都干枯了,但是水灵一直都不让他扔。干花也是花。这是水灵说的。那些干枯了的紫丁香还是有着很浓的香气。他发动了车,从停车场里开出来。他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抬头看了看天空,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这天的晚上,石光坐在房间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习惯一个人了,他回想着水灵在的日子。水灵,他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她。他看着床上的床单和枕头,这都是水灵这一次买的,他看到橱房里那些新的炊具,那些碗和碟子,那也都是水灵买的,他记得水灵对他说:我就是要你用所有都是我给你买的东西,让你时时刻刻都想着我。这个有些死心眼儿的女人。他在盘算着时间,他想水灵至少还需要六个小时才能到香港。儿子在他自己的房子里做作业,石还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他似乎不知道做点什么好,最后他决定还是写一点日记。他拿出那只水灵这次送给他的钢笔,他从来不用圆珠笔的,那是一支非常粗大的笔,通体黑色,给人一种强烈的质感,它的笔帽上用了一个五线谱中的高音谱号,这只笔是德国蒙特玻朗克公司为纪念美国犹太裔作曲家,指挥家兰诺伯恩斯坦而出品的,同时有一盘他的曲子的光碟,所有的这些都装在一个设计精美的盒子里,上面有做曲家的一张烫金的画像。这是一只价格昂贵的金笔。石光捧在手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水灵说:你答应我用它给我写传真。伯恩斯坦大部分的音乐是百老汇风格的那种通俗音乐剧或者是爵士乐改编的东西。他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严肃作曲家,可以说美国没有什么象样的作曲家。但是那光碟里有三首题目为冥想的曲子非常的不错。石光听着音乐,他开始手里握着水灵的这支贵重的钢笔,他回忆着关于水灵的一切,她的幻想,她的欢笑,她的纯真,她的执着。 他开始给江水灵写信…… 水灵: 我从机场里出来,我觉得我的灵魂都被你给带走了。我今天见了两个客人,但是我发现我自己跟丢了魂似的,我是丢了魂,我的魂被你给带走了。我现在正用你给我的钢笔写这份传真,我在听着兰诺伯恩斯坦的冥想曲(这是和那支钢笔一起的),我在冥想着你,我想你在飞机上都做些什么,我这些天观察你,我觉得你有的时候就象一只猫,因为你吃的那么少,所以我觉得飞机上的那些食物你都不大会去动的。如果要是换了我那可就会是非常的不同,首先我会不停地喝啤酒,不过葡萄酒我也会喝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去德国,路上我就是这么干的,每次我都是要两份盒饭,别人的一盒还没有吃完,我的两盒都吃得干干净净,红葡萄,白葡萄,啤酒,苹果汁喝了一路。后来我听到我后面的两个英国老太太偷偷地说:这是一个亚洲的难民,他的饭量和酒量都有些恐怖,估计是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我坐的新加坡航空公司的飞机,那些小姐非常的崇洋媚外,一脸的假笑。对待亚洲人明显地冷淡,对待白人则恨不得给人家下跪似的。我把那几个小姐给折腾得够呛。你看我有的时候是不是挺坏的。我不知道那一天我那么样的喝酒有没有吓到你,还有我象个粗野的没有教养的人那样讲话会不会吓到你。其实我可以装得非常的绅士,非常的有教养,但是你要是让我在家里也那样,我挺累的。我不想在你的面前装这种大瓣蒜,我不是一个事事都那么得体的人,我自己知道,我的骨子里头就是一个知青。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你更象一个资产阶级小姐。我这么说你千万别生气,这年头资产阶级小姐已经不是贬义词了。而象我这种具有无产阶级劳动人民本色的反而变成了被嘲笑的对象:山炮。一个人的出身是无法改变的,我中学毕业之后就去插队了差不多五年的时间,我一直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五年,相对来讲我后来上了大学,我觉得我没有学到太多的东西,或者说对于我的生命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水灵,你能不能相信,那里的人大多数一生没有吃过桔子,没有吃过香蕉,但是最不可以思议的是竟然没有吃过鱼和棕子!而这个地方离开我居住的城市只有四十公里。那如果按高速公路计算的话也就是二十几分钟。 但是让我觉得吃惊的是,那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要快乐得多,也要单纯得多。那样的五年的生活下来,我不能说我被完全地同化了,但是我至少被改变了。我希望被改变,因为我觉得他们活的更有滋味,或者说更有人性。 我插队的事情我今天就写到这里。我会在以后不断地写给你这些故事。我下面要写几首诗给你,我也该装得斯文一些,弄一点有情调的东西,以投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的所好。 赠水灵 1. 告诉我 2. 我是这样的衰老 3. 我们的树林
关于爱的记忆 水灵: 还是让我接着给你讲我插队时候的那些事情吧。我算了一下,你那时候正在泰国给人家擦地板呢。所以叫你资产阶级小姐有些不符合事实,因为你做的完全都是些无产阶级干的事情。 在夏天的时候,我们基本上都是跟这天亮的程度决定下地劳动的时间。那里没有钟表,有了没有人用。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人戴了手表,几乎就是形同虚设,只是一个装饰,没有任何地实用价值。我们的钟表就是太阳。早上最早的时候有过大约是两点半左右就出工了,天还黑着,但是走到地里的时候,天也就亮了。 如果从一定的距离来看我们这群人,那是一群灰黑色的,就好象是一团乌云。因为大部分人的衣服从穿上那一天开始,就再也不会换了,因为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这件衣服大约也就不会洗了,直到它被彻底地给穿得破烂了。我当时也混迹于其中,肩膀上扛着一杆锄头。但是我剃了一个光头,为的是凉快,这是当地的一个农民用一把非常快的刀给我刮的。由于我的这个光头,大家就都叫我和尚。我自己对于这个称呼比较的满意,因为让我自己联想到水浒传中的那个英雄花和尚鲁智深。我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倒也不是别的,就是希望能够吃的饱一点,我一天当中几乎总是感到饥饿,其实我往往是吃了很多的食物,比方说我可以吃掉四两一个的玉米饼子,我一口气可以吃掉六个,但是就这样到地里干上一个多小时以后就又开始饿了。现在看一看,那大约是没有副食的关系,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的肉和菜,没有油和鸡蛋,也没有水果。 那时候所有的想象大都会和吃有关系。 有一次我在地里捉到了一只青蛙,我就把它给带了回来,后来丢进了我的菜锅里,锅里是一些用少量的黄豆煮的汤。当我将那只青蛙从锅里偷偷拿出来的时候,被一个女生给看见了,于是那一天,所有的女生都没有喝汤。她们觉得非常的恶心。 有一次我们在地里干活,不知队里发了什么慈悲,本来应该给我们送水,但是却给我们送来了两桶豆浆。那东西不但解渴而且抗饿。那一下午我就没有觉得饿。当然这样的好事情也就是那么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送过豆浆。 我当时的最大理想就是能够回到城市,在某一家饭店里当一名挑煤的杂工。因为你挑煤,虽然累但是不会被油烟熏着。这样我可以尽情地吃东西,因为一般来讲,饭店里的饭菜都是比较好一些的。另外的一个理想稍微的比较高尚一点,那就是能够进一家图书馆当一个图书管理员。这样我可以多读一点书。我那时候对任何的一本书都没有选择地可以读进去,我曾经读过西红柿的栽培技术。如何掌握气象,中医药学基础知识,运动的生理卫生。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地里劳动的时候我会把我读的这些书的内容一半发挥性地讲出来,很快地我就被誉为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我自己也为此而沾沾自喜。我其实是一个很浅薄的年轻人,什么都瞧不起,谁都看不惯。我的另外的一部分精力就全都放在练武上面。我是从小学的武术,因为那年月,随时都有可能会打起来,每个人的火气都非常的大。有一次我们青年点里打起来,打得非常的混乱,最后我一个人打倒了好几个人,从此青年点里没有什么人敢来惹我。那个年代一个人读了一点书,又会一点功夫真的就觉得挺了不得的。
冬天的时候我们基本上是猫冬,因为天气太冷,队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我那时候就玩命地练拳。我在村子的头上平整出来一块地方,每天都在那里弄几个小时。在村子头上住着一个老头儿,他的责任是看着一眼电井。老头儿的个子很矮。不和人来往。但是村子里的人都传说老头儿是从大城市里来的,没有任何的亲属在这里。但是很多人说他有武功,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见过他练。我一直没有拿这当回事情,这个闭塞的地方会有什么高人。 有几天早上我在那里练拳,我看见那个老头儿站在电井的边上朝着我这个地方看。他一看我就来了劲儿,我把脚震得地面咚咚直响,一趟拳打下来,已经是汗流浃背了。那老头连着看了几天,后来有一天他走过来。他说你的拳打得挺有力量,不过这种套路是没有任何实战价值的。我出来插队之前,在我出生的那个城市里和许多人动过手,几乎都没有吃过亏。我就说,如果你认为我的拳没有实战价值可不可以和您过一过手?我原来想我要是这么一说,十有八九他就吓跑了。他笑了一笑,走进了我的场地,说,那我们就切磋一下好了。那一天我连续地三次向他进攻,但是每一次都是和他的手臂刚一接触,我整个人就失去平衡,飞了出去。最后的一次我被他发出了很远,摔倒在场地外的雪中。我们练拳的讲究打和发,他对我用的都是发,发是武术中非常高的境界我自己这之前只是听人家说,但是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我就成了他的学生。他对我说,如今社会对武术是只许练不许打,不过这荒山壀壤的,还好,你不要对外人声张,我才可以教你。我研究了一辈子拳术,你能学会多少,都看你的悟性了。 所以那一次你表姐家的儿子马克被人家围打,我出手救了他。其实我只是掌握了一点拳术的皮毛。距离真正的拳学实在太远了。不过我保护你应该是富富有余了。 我和他学到的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思想,拳学的思想。他一直跟我说:我的老师总是告诉我拳本无法,有法也空。你知道谁是老子吗?我说知道,不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哲学家吗?他写什么东西你知道吗?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句话是我从毛主席语录上读来的。他说:你这个年轻人还不错,能够知道老子这个人。他的最重要的著作就是一本叫道德经的小书,你刚才说的那两句话都是从那里来的。孔子我想你一定是知道了,现在全国都在批判他。老子比孔子至少要大三十岁左右。老子的书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道我们在这里可以理解为我们的拳道,这个东西是无法描述,无法规范,无法用语言讲得清楚的,话说回来了,语言能够说得清楚的东西,可能已经不是那个事物的本身了。其实这世间所有的学问都是如此,我们的拳学更是如此。所以拳术不是套路,也不是招术,更不是什么架式,拳术的根本精髓就是找到人体的最本能的,最自然的搏击状态,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万物皆为我自然。自然是一个终极状态也是我们的初始状态,我们练拳不是去追求什么什么样的境界,什么奇招异术,我们其实是在追求一种真正的自我状态。如果你观察自然界的动物,它们都具备相当的搏击水平,这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一种本能的培养。我们人类的学习注重的都是逻辑性的思维,这基本是来源于西方的思想,但是人类除去逻辑的部分以外有着更多的,非逻辑的,潜在的,本能的思维能力。但是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这些都渐渐地被我们的教育和固定的思维模式给扼杀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地停了下来,他苍老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表情。他说这话说得太远了。我打听过你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你还挺愿意读书的。我希望你将牛顿的力学方面的知识好好准备一下,理解这些科学的知识,对于我们的拳术有着重要的帮助。除去我上面说的本能的培养以外,我们练习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具备一种在瞬间可以爆发出来的整体力量,这就是各种拳术所强调的内劲,就是说把我们的整个身体看成是一个物体而不是单一的胳膊或者腿。动量的公式是什么?物体的质量乘以物体运动速度的平方。当你能够在瞬间以最大速度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集中在身体的任何部位,拳劲也就实现了。这就是为什么打铁的铁锤越重,那么它的打击力量就越大。因为质量增加了。但是光有质量没有速度是不成的,因为从上面的动量公式里可以看出来,速度是以平方倍出现的。所以我们力量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运动,有如炸弹爆炸了一般,它所产生的破坏性是巨大的。所以当你具备这样的一些条件,将你的对手击倒或者击昏,以至彻底解决掉已经不是一个太困难的事情了。你要想练出这种爆发力量,首要的条件是将你目前的那些僵硬的力量全部放弃掉。这如果运用老子的话说:损之有损以至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损的意思就是减少,当你把你身体上的僵硬的,不自然的力量减得差不多了,那么自然的状态就接近了。只有真正地进入到自然状态,你的拳劲才可能达到无所不为的境界。 水灵,我也不知道这些练武的事情对你来说是不是非常的乏味。但是那个冬天我几乎跟疯狂了似的。当时青年点里的知青大都回城市去探家,我当时和我的父母的关系非常的紧张,他们对于我这样一个儿子觉得非常耻辱。我和他们的事情我会在以后和你谈。所以我已经有两年都没有回去了。因为我母亲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象你这样的儿子有和没有都是一样的,有了还不如没有。我从此就不回去了。 我的老师特别对我说:我不需要你叫我师傅,师徒制是中国武术无法正常发扬光大的一个致命的问题,我倒是宁愿你叫我老师,你不是和我学拳,因为我的拳术是没有套路,也不尚招术,其实我们就是共同探讨拳学思想,如果你能够对这种思想有所理解,胜过你学会任何具体的动作。但是我会重点让你对拳劲进行专门的练习。拳劲是一个科学问题,拳学的思想是一个艺术和哲学的问题。 我们学习的唯一教材就是老子的道德经。每一次他都会凭着他的记忆给我抄写几段然后让我回去背。我从小对古文就有着很大的兴趣,所以每一次我都能够非常流利地背下来。但是他对于这一点似乎并不那么在意。他对我说,你能够背下来这很好,但是,关键是你要理解其中的精神。你如果理解了它的精神,拳术就会变得异常的简单,就象一层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了。他的字写的非常的有功力,他对我说写字其实也是一种劲力的运用,你的字的问题的关键就是你过于地注重手指的力量而不能够运用身体其他部位的力量。 我们每天都在三点钟开始,他让我一开始站桩功。我站了一段,对于桩功有些不以为然。后来他对我说。搏击的基本上就是六个字,距离,松紧和静动。这六个字做得好了,搏击的全部要素就齐了。大部分的拳术都是强调动,以为只有动的快了,搏击中就有用了。西洋的拳击更是强调每秒钟出拳的次数。他们以为当单位时间内你出拳的次数多,你在对抗中就增加了胜利的筹码。其实这是非常愚蠢想法。真正的搏击中出拳的次数多少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的。关键是有效的击中。彻底地解除对方的战斗力。我们的打击都是从静止开始,所以静止状态是非常关键的,如果你不能够理解这一点,你动起来以后也不会收到应有的效果,所以桩功的目的就是让你充分理解和感受这一状态。 尽管他一直对我说站桩不在于时间而是在于你的精神状态。但是我还是至少每天都可以站到五个小时以上。他对我说大动不如小动,小动不如不动,不动之动才是生生不息之动。对于这些话的意义我当时并不能够有太多的理解,但是我绝对地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的整个的教学没有任何的迷信和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是扎扎实实的理论,都有着科学的依据。我从当地的一个老师那里借来了一本物理学,没有命地研究那些力学的定律。后来我高考的时候,物理得了七十九分,在我所有的成绩中排第二。但是老子的道德经却没有给我的语文带来太好的分数,我语文只得了五十一分比最差的数学只多了一分。 我的老师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一个称呼,你就叫我老师好了。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原因,或许他真的是那种看破红尘,俗事,超然于另外的一种世界里,或者他真的有些什么难言之隐,不愿意透露真情,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有些事情完全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我跟他练拳除去他给我讲述这些拳学的思想以外,大部分时间就是让我向他进攻,其他的练习都是我一个人在其它的时间进行。他对我说:实做是学拳的不二法门。他说的这话我早就知道:投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交手。但是我那时候交手的都是些和我自己差不多的二五眼拳手。他每一次都不抱任何的架子,神气松弛,似乎只是和我在做一项娱乐性的游戏。但是往往都是不等我的拳头触到他的任何一个部位,我就已经失去重心,摔了出去。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其实不是我打倒了你而是你自己打倒自己。这就象我们平日里的一些问题,都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我们自身的问题。如果你解决了自身的问题。对手的事情早就解决了。离开己身无法可求,专注己身一无是处。你要记住这句话。那一年春节的时候,我说非常希望能够和老师一起过年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一个人。他开始说不必了。后来他同意了。他说那你就在晚上十点钟以后来我这里吧。那天的一大早练完了拳我就去了公社,只有那里才有商店和饭店。我在供销社买了两瓶本地产的白酒。在集市上我买了一条狗腿。我把这狗腿在锅里煮上了。夜已经很深了。我去了我老师住的那个小房子。我从怀里掏出狗腿,和那两瓶酒。老师什么都没有说。后来老师取出两只碗,我把酒倒上了。先敬老师一碗,他接过了酒碗,一口就喝了进去。这让我觉得有些震惊。我试着也想一口就干了,但是不行,太辣了。老师端上了几碟咸菜,说这狗肉太腥,他吃不来,让我一个人吃,但是酒他可以喝。外面的村子非常的寂静,没有鞭炮的声音,老百姓穷得什么似的那有钱来买鞭炮。 一瓶酒看着就喝了进去,我就又把另外的一瓶酒打开。继续给老师倒满酒。老师的脸上有淡淡的红色,但是没有丝毫的醉意。 老师后来对我说:咱们爷们儿也算是缘分。其实我早就下了决心,从此不教人学拳,这东西如今国家不提倡,学了有时侯可能还会惹下祸事。可是看见你每天在那里打拳,想了想就重新动了传给你的念头。人生之事三起三落,无法掌握。或许根本就不是我们所能够了解的。想想我象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曾经是雄心壮志,痴心追求拳学。如今回首往事,如过眼的烟云。记住我的话,其实拳术并不重要,一切不要从拳术本身去追求,真正学术都是在学术之外追求到的。我的老师停顿下来,他看着眼前的酒碗,端起来,慢慢地喝了一小口。人生有时侯不要太执着,太执着会使人犯傻。说到这里他的话又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今年有二十岁吗?我点着头说二十多了。老师又喝了一口酒,他说我遇到我的老师就是你这样的年纪,那是中国的最后一届无规则限制的擂台赛,我打进了前十五名,我是那十五名拳手中年纪最轻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了我,我当时在南京拜过名师,内家外家,各种拳法都有修练,自恃武功非凡,与我老师交手,三战皆败北,竟不知道怎么被打出去的。老师思想博大精深,意欲重振中华武术之往日的辉煌,身体力行,文武兼修,尤其对与西洋的现代科学,颇有心得。振臂一呼,希望能团结武林同道,抛弃门户之见,废除陈规陋习,共同探讨武学的真缔,弘扬我文化,培养一批真正的武术人才,但是无奈当时的政府腐败,武林中更是以江湖术士居多,流言啡语中伤之能事。之后又是连年的战乱,国破家亡。老师空有凌云之志,无奈天不随人愿。新中国成立,老师为时机来到,但是此后技击被禁止,老师被勒令离开首都,我们这些学生也都各奔东西。 那您的老师呢?我小声地问了一句。 他老人家早就不在了。老师端起酒碗一饮而进。我看见他眼睛已经发红,一片泪光闪烁。桌子上一灯如豆,所有的酒都已经喝干,我一个人吃掉了那只狗腿。 我们出去走一走吧。他对我说。我们走在雪地上,不远处的村子几乎是一片黑暗,你看不出来有任何的节日的气象。 新月如钩,月光散淡,天空显得比雪地暗了许多。谁家的院子里的狗偶尔叫一两声,然后就是长久的静寂。我们来到练功的场地。老师说,饱食和酒后都不宜练功,我今天只给讲一个问题,就是攻和守的关系。从更深的意义上去看,这攻守本来是不可以分开的,所以不要去练任何单一的攻守技术,那都是一种局部的,片面地对搏击的理解。搏击中的一个最大的敌人是恐惧,单纯的进攻和防守的训练几乎是为了克服这种恐惧而人为地制造出来的一种东西。如果你在搏击中首先在心理上战胜这中恐惧,你就不会那么在意去区分攻与守。当你充分地与对手接触的时候,你会发现所有的战机已经展示在你的面前,此时就象拳谚所讲的那样:可以硬打硬进无遮拦。这时候就要看你的拳劲是否得心应手,意到,手到,劲到。不光是手,而是整个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随时发出具有弹性的,爆炸力量。让所有的发力都是在瞬间完成,让对手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剥夺了战斗能力。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剥夺对手的战斗力,而不是进行一些无关大局的没有实质杀伤力的乱手。不发则已,发则必胜。我老师有过一句话:打不死不打。这不是说一定要把人给打死,而是说你进行打击时候所要达到的效果。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我老师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吃了不少的苦头。后来有人诬告陷害他仇恨社会主义,扰乱社会治安。 他一个劲儿地摇着头,陷入在往事的回忆中。他好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个人是渺小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社会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捻个粉碎。 后来竟下起了雪,那轮新月和满天的星斗,全都不见了,我的老师浑身落满了雪花,他猛然一抖,我觉得大地都在震颤,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人就飘然地离去了。 那个冬天我的功力得到了非常进步,我的老师有几次故意地喂我,让我体验发放的感觉,我已经可以把他发出几步远了。他也不表扬我,但是他说,关键是理解,你理解了这种思想,打人着什么急。 水灵,我讲了太多的关于我练武的事情,我必须到此为止,因为否则你可能已经无法读下去了。和自己的爱人谈论这么多打人的事情恐怕有些不太合适。我的这个故事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的,因为我的老师在我从水库上回来之前就离开了我们的村子,没有人太多地提起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因为他在这里是属于被下放的,直接隶属于县里,所以我去公社打听过,都没有人知道,公社的一个负责这方面事情的人对我说,你是问的那个上海来的人,这人的背景非常的复杂,我们都没有看到过他的档案,他的档案一直存在县里。听说他好象是又回了上海,不过也就是听说,具体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那人后来突然改变了脸色,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来问这些?我说他是我的老师,我和他是师生关系。那人白了我一眼就再不理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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