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并不遥远】: 第二章——长路漫漫;第三章——山高水清
作者:郑德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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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第二章——长路漫漫 离城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清晨,楼上的白家与楼下的李家,就响起了开门关门的"吱吱"声,淘米的"沙沙"声,锅盖碗勺的碰撞声。尽管大家都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什么,然而,在这寂静的早晨,任何的声响都显得震人魂魄。 李卫东的母亲特意煎了表示吉祥的几个荷包蛋,叫李卫东端到楼上去。 面对着那黄白相间、香甜可口的荷包蛋,白晓梅却引不起往昔极佳的食欲,只略略吃了一些,大半夹给了白小松,而后又吃了点饭。一家三口在默默中结束了早餐。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行李棉被也已在昨天送走了,白晓梅拿起装着一些零碎东西的挎包,眷恋地望了一下这生她养她、伴她长大的地方,走下楼梯。 楼下,李卫东也都准备好了。于是,两家人一同送他们到学校去。 校园里已是热闹非凡,到处是一堆堆的人群。前来送行的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抱在怀里的婴儿,而那些孩子们也紧紧地跟在大人们的身旁,似懂非懂地听着话。 临行的同学们,胸前戴着写上"下乡光荣"的大红花,那朵朵红花随着他们的走动而飘摇晃荡,显得格外的耀眼。他们像一群即将杀上沙场的战士,既兴奋又激动,也流露出隐隐的忧伤,在互道珍重的同时提醒对方别忘了写信。 八点整,高音喇叭传出了刘队长的声音:"同学们请注意,请大家排好队,马上要出发了。"听到广播,原先乱哄哄的人群,渐渐向通往校门的大道聚拢。 鞭炮声又响起来了。人们在"热烈欢送我校首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横幅与红旗的引导下,缓缓走出校门,朝市中心广场走去。 市中心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主席台前,几十辆汽车整整齐齐地排成两行,车身两边,贴上了各式各样的欢送标语和口号;车前车后的玻璃上贴着该辆车将要到达的目的地地名。 随着一群群一队队送行的与被送行的人到来,广场失去了以往每次集会所特有的肃穆与庄严,到处是乱哄哄的人群,呼喊声,叫唤声,豪放的笑声与低低的抽泣声,不绝于耳。那些即将出发的同学,忙着寻找自己要乘坐的汽车,匆匆而略带紧张地走着;已经找到汽车的,刚刚上车坐下又走下来,与送行的亲友围成一个个圈;不断有人从车窗朝里塞进一个个袋子或是水果及各种食物。整个广场显得格外的嘈杂,格外的混乱。 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主席台上有人不断对着克风,叫大家静一下,接着,市革委会主任致欢送词。然而,台下仍是乱哄哄的一片,人们无动于衷,好像他的讲话是那么的无关紧要,根本与己无关,以至欢送词念完了,许多人还不知道,也没有了往常领导讲话结束时所特有的暴风雨般的掌声,只有台上几个人零零落落地拍了几下手。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沉浸在一种悲壮而哀婉的海洋中。 震天动地的鞭炮声终于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焦点上,直到此刻,人们才明白,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鞭炮声过后,广场突然变得寂静非常,许多人的眼里噙满了眼泪,默默地等待那最后的一刻。 汽车一辆又一辆地发动起来,缓缓开出广场,送行的人也跟着汽车慢慢地走着,与车上的人做最后的话别。 白晓梅强忍住即将流出的眼泪,努力告诫自己,不能哭,要坚强些。她将头探出车窗外,对已是双眼含泪的白基兴说:"爸爸,我走了,你回去吧。"她又向李卫东的父母挥了挥手,"大伯,大婶,回去吧。"然后,对紧紧跟在汽车边的白小松说:"小松,要听爸爸的话,别乱惹事。等姐姐回来,给你带些山上的好东西。" 白小松一边走,一边听,一边不断地点头。 汽车开得稍稍快了些,一些跟着的人也停住了脚步,白晓梅也在座位上重新坐好。车上,只听得马达在低沉地轰鸣,以及一阵急促的抽泣声,她的心顿时感到铅一般的沉重,不由低下了头。当她再一次从车窗探出头,只见茫茫的人群中,白基兴搂着白小松还站在那里。随着汽车的渐渐远去,她突然感到父亲的身影是那么的渺小,她不由眼眶一热,两滴泪珠流了下来。 满载着年青的知识青年的汽车,在广播车的引导下,沿着市区主要街道前进,绕城一周后再开往目的地。不断有人从车里往外扔下一串串鞭炮,沿途经过的一些主要路口及党政机关门口,也不时晌起一阵阵鞭炮声。 整座城市又一次沸腾起来了。 人们纷纷涌上街头,站在路两旁,目睹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也记下了这牵动千家万户心弦,令人难忘的时刻--一九六九年一月十八日。
车厢里,抽泣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只听得汽车马达的轰鸣与风吹进车窗的呼呼声。大家默默地坐着,谁也没说话,似乎刚才与亲人离别的一幕还停留在眼前。 坐在前面,长着一副略显尖削的脸,说起话来伶牙利嘴,被同学们取了个"猴精"绰号的侯成宝,感到这里的气氛太沉闷了,便站起来,耸了耸肩,把那并不太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故作惊讶地说:"喂,你们都怎么啦?刚刚开完欢送会怎么又开起忆苦思甜会啦?应该高高兴兴才对呀。"他见大家都把眼睛看着他,不由有点得意,便指着坐在白晓梅旁边的王莉莉,"喂,你刚才哭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谁欺侮了你?还是谁欠了你的钱不还?跟我说,我帮你要回来。"几句话,就把大家逗笑了。 长着圆头圆脸,甚至连鼻子都显得浑圆的王莉莉,感到自己被嘲弄了,但又一时想不出还击的话,便指着侯成宝:"就是你,说话不算数,欠人家的东西从来不还。" 王莉莉这么一说,反倒让侯成宝茫然了,他想不起什么时候向王莉莉借了东西没还,忙分辨说:"喂喂,你说话可要负责呀,我可从没向你借东西呀。" "还说没有?"王莉莉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上次我们几个站在教室门口,你要进去,不是说借条路让你进去?后来你几时还过?"她一说完,自己先笑了,大家忍不住也笑起来。 侯成宝不由有点尴尬了,只好呐呐地说:"那……那以后再还嘛。"顿了一下,突然像捡到什么似的,眉飞色舞地又说:"有了,等会儿下车,让你先下,算是还你行不行?" "不用还了,你留着自己用吧,这债你算是欠定了。"白晓梅也笑着说。 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大声地谈论起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渐渐地把刚才的事情淡忘了。 "我们大家来唱一首歌。"李卫东从座位上起来,站在中间的通道,一手扶住座位的靠背,一手高高地举起,"向前,向前,向前--预备,唱。"他大声地唱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同时,那只作指挥的手用力地向下一挥。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伴随着李卫东那有力的指挥,全车人一同唱了起来。那激昂雄壮的歌声,压过了汽车的轰鸣,溢满车厢,冲出窗外,冲向那广阔的大地。 尽管这群年轻的知青们刚刚抹去脸上的泪痕,然而,一种朦朦胧胧又极其强烈的使命感伴随着歌声在他们胸中激荡。他们感到自己正背负着民族的希望,他们也认为自己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从不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让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是的,为了让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这群刚刚摘下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又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畏惧的呢?嘹亮的歌声正把那一颗颗激动的心带向远方。 汽车不停地飞驰着,并各各拉开了距离,公路两旁的树木房屋一掠而过。爬过一段短坡,可以看到远处一座桥横跨在江面上--那是城市与县城的分界。 侯成宝像发现什么似的突然大声喊:"大家看,桥!青龙桥到了。"那神态,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 其实大家也都看到桥了,根本用不着侯成宝讲,而且大家心中都有数,过了桥,就算真正离开故乡了。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侯成宝,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小题大作的。 然而侯成宝对这根本不理会,他眼盯着青龙桥:"我看,我们应该给故乡留点纪念。"他边说边解下挂在胸前的大红花,"这朵红花已经让我光荣一次了,就让它顺着江水流回去吧,也算是一点心意。"他又请司机待会到桥上时靠边点。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幽伤。经他这么一说,大家似乎恍然大悟,纷纷解下胸前的大红花,拿在手上等待着。 汽车到了青龙桥,放慢了速度,并靠边行驶。随即,一朵朵红花从车窗口飞出,顺着江风,慢慢地飘落在江面上。汽车到了桥中间,司机竟把汽车也停下来了。 随后而来的汽车也跟着停下来了,坐在里面的同学,看到了眼前这突然的一幕,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又一朵朵红花飘落江中。 江水缓缓地流着,并没有因为多了这些红花而停留。然而,那一朵朵在阳光下随波漂流的红花,却像一颗颗跳动的心,倾注着年轻知青们对亲人的眷恋;那汇成一片的鲜红,有如他们一腔滚烫的热血,渐渐地溶入了故乡的水土之中。 "再见了--" "再见了!再见了--"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声音在空中回旋着,滚荡着,又飘飘洒洒地落在江面上,跳跃着,跳跃着,跳跃着……
汽车一刻不停地驰过县城的街道,顺着公路,朝山区开去。每经过一个分叉路口,总有几辆汽车分道而驰,使得原先排成的一条长龙一截一截地缩短。公路似乎变得越来越窄,上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下坡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小片平地,但不一会儿又爬上了坡。偶尔可以看到青龙江的波光流影,但突然一转弯,又被一个山包挡住了视线。公路与江水若即若离,仿佛一条蜿蜒的长蛇与弓躯的青龙结伴同游。 坡越来越陡,公路也很久不见分叉了,只有偶尔见到一些通往村落的路口与小路,以及一些依山伴水的小村庄。在一些路口或村头,时不时可以见到成群结队的人群,孩子们的手上拿着一面面小纸旗,大人们则提着锣鼓--他们是在等待前来插队落户的知青的当地农民。每当汽车驶近他们,总是见到一阵的骚动,然而汽车到了他们跟前却没有停下,直开过去。 白晓梅是多么希望汽车能早点停下来,因为现在每前进一步,不但意味着回去的路程增加了,而且越往前走,山越高,生活的条件越艰苦。尽管她对艰苦的生活并不畏惧,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似乎什么样的苦都受过了:炎炎烈日下,孤零零地在田野里挖过野菜;冽冽寒风中,一个人在工厂丢弃的煤灰堆上捡过煤渣;扫树叶,拾菜根……如今,这么多的同学将与自己共同生活,而且像亲哥哥的李卫东也和她在一起,她根本不会孤单也无须害怕,但她的内心仍然希望能在一个较好点的地方,因为毕竟要在那里生活。然而她的心中有数,这里还不是她所要去的地方。望着路边的公路里程碑,按现在汽车行驶的速度,她估计也许还要一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公路继续向前延伸,突然一转弯,甩开青龙江,朝青龙山爬去。远远望去,公路像一条白线,从青龙山脉中间一处较低的豁口横穿而过。 汽车慢慢爬上了这段漫长的坡路,终于到了坡顶。放眼望去,青龙山主峰仍在远处昂首屹立;山脚下的片片农田,宛如一块巨大的调色板,在阳光下显示五颜六色的光彩和无规格的形状;一座座房屋像一个个火柴盒,田里的耕牛如同一只只小蚂蚁;更远的地方,青龙江似一条白色的玉带,静静地横躺在那里,焕发着柔和的粼光。 汽车翻过豁口,开始向下滑行。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山下竟是一片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盆地。青龙江在这里又一次显露出那长长的身躯,从西向东穿过盆地,流到青龙山脚下。由于受到青龙山脉的阻拦,青龙江在这里转了个弯,顺着山脚往北流去,绕过青龙山脉,再转向东南方,流向大海。 盆地里,一个个小山丘像微微倾斜的蒸笼里的包子,错落有序地摆在那里,与周围环抱的大山相比,只不过算是一些小土堆罢了;一条条源于四周高山上的小溪,绕过一个个小山包,汇入青龙江中;大大小小的村落,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脚下、小溪旁。好一幅风光如画、美不胜收的景象。 汽车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向下滑行,终于落到了平地,公路也到了尽头。这里就是安置他们这批知识青年的公社所在地--青石坑镇。
随车同来的市革委会知青办人员与工宣队刘队长首先下了车,和公社革委会领导交谈了一下,随即叫坐在前面另外几辆汽车里的同学下车。下车的同学很快被人领走了,到他们各自所要去的大队。 白晓梅所乘坐的这辆汽车,不但没叫他们下车,而是被告知,汽车将再送一段路程。但几个小时的颠簸,使大家早就想下车透透气,活动活动一下已经坐累了的身体,于是纷纷走下车来。 过了一会儿,刘队长与另外两个人来到车前,叫大家重新上车。汽车再一次开动了,慢慢地驶入一条弯弯曲曲、通往前面大山脚下的道路。 这是一条农村中最常见的路,窄窄的路面仅容一辆汽车通过;路两旁与路中间长满了野草,中间的已经枯黄,而两旁依然顽强地呈现着绿色;从中间稍往两边,车碾人踩露出泥土的本色,远远望去,如同一条青黄白相间的彩带铺在地面。路,显然是为了迎接知青的到来而刚刚修整过,坑坑洼洼都被抹平了,山里的农民以这种朴素的方式,默默无言地送上了第一份见面礼。 汽车慢慢而平稳地开着,绕过几个小山包,已经可以见到青龙江那粼粼的波光了。 路,还在朝前延伸。刚才上车的两个人指着岸边一片开阔地,招呼司机在那里停车。 汽车稳稳地停在江岸边。又是几串短促的鞭炮声和锣鼓的"咚铿"声,只不过这次敲锣打鼓的是一群十多岁的孩子。大人们似乎除了迎接新来的知青外,好像是想帮点忙,拿点什么东西或是搬一些较大件的行李什么的,但看到知青们下车,人人只有一个小挎包,顶多的也不过加了一小袋的水果食品,一点也用不着别人帮忙,倒显露出山里人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只好簇拥着知青们到岸边,殷勤地扶着知青们上了一条停在岸边的小船,生怕有谁掉了下去。 其实,这里的水并不深,顶多也就一米左右,清澈的水底,一个个鹅卵石和一群群游鱼历历可见。这里的水本来是很浅的,江面也不怎么宽,在离船不远的下游,就可以看到一些较大的鹅卵石露出水面,那里的水顶多也就一尺来深。而这里的水之所以较深,是因为从两岸各向江中用鹅卵石堆了两条小水坝,拦住了江水,使水位提高,成为船坞,这样船才能行渡。 小船一次只能渡过十多个人。白晓梅坐上了小船,在轻轻的摇晃中来到对岸。她看到其它的同学还在对岸等待着,而那些农民们却从下游水浅的地方趟过来了。 白晓梅站在岸边的草地上,踏着那湿润而松软的土地,回望着刚才经过的地方,不由感慨万千,因为她终于来到了这令她魂牵梦绕、耿耿于怀的地方。 虽然现在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对面山坡上的野草已显枯黄,但山顶上,岩缝里长出的一棵棵松树,却依然挺拔苍翠;江两岸那茂密的竹林,似乎与山上的松树遥相呼应,更显示出一派生机;岸上已经收割了的稻田里,盛开的紫云英花,把整个田野染成一片紫红。一条与江岸几乎平行的道路,伸向前方不远的村庄,那就是白晓梅此行最终的目的地--青龙潭大队。 "到了。"白晓梅在心里说。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动着,寻找着,终于投向了那神秘而深邃的山谷间。
第三章——山高水清 连绵数百里的云龙山脉,是东南沿海的一条主要山脉,主峰“天岭峰”海拔一千多米,常年云雾环绕;它从西北向东南延伸,似乎要冲向大海,由于受到另一条较小的青龙山脉的阻拦,才停止不前。 源于那沟沟壑壑的无数条小溪,绕过群山,越过岩石,汇成了一条较大的河流——青龙江。江水似乎想挣脱大山的束缚,日夜不停地奔流而下,在越过最后一道山口后,终于冲出云龙山的环抱,从十多米高的大片岩石上倾泄下来,形成接连几个小瀑布,落入青龙潭中。 几年前,人们在青龙潭下游筑起一道小水坝,以灌溉农田。先小小的一潭水,变成了一个小水库。 沿着江岸边的一个个小村落,在公社化那年,组成了青龙潭大队,并且从下往上依次分成了六个生产队。后来大队又成立了耕山队,开山种树,种茶,还在山脚下种上了柑桔。全大队一千多口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地耕耘着这块土地,虽谈不上富裕,倒也不是贫困到哪里,平平稳稳地过了几年与世无争的日子。 然而,“文化大革命”把这里的平静冲破了,老实巴交的农民们在这场运动中被激发起一股冲动,也成立了各种各样的“战斗队”、“指挥部”,虽然没有像城里那样发生大规模的武斗,但小打小闹还是免不了。直到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农民们才发现田里的活还是要他们干,那种盲目的冲动也很快消失了。 但是,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指示又一次的激发起农民们的热情。尽管他们意识深处的小算盘告诉他们,知识青年的到来并不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实际意义上的好处,但那种可以充当教育者的光荣,那种突然之间又伟大起来了的飘飘然,又在他们——特别是担任着一些领导职务的农村干部们的身上涌起了,并且迅速地演变为一种自以为是的表现欲望。 二十八岁的青龙潭大队党支部书记兰忠林,长着一副与他的年纪不大相称的身材,那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那显得粗大了的脖子,还有那过于肥厚的脸颊,都让人们觉得他过早地发福了。今天,他的心情显得特别的兴奋,因为知识青年的到来使他觉得自己的身份在无形中又提高了许多。 当然,令他感到不满意的地方还是有的。尽管几天来,为了迎接知青的到来,他已经不知大会小会开了多少次,要求生产队长们及其它人做好准备,可事到临头仍然乱了手脚。这呼啦啦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城里的知青,虽然让农民们感到特别的新鲜和大开眼界,但也使他们在接待这些城里人的时候显得手足无措——午饭早早就煮好了,可等到要叫知青们吃饭时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准备桌子椅子,难道叫知青们站着吃饭?幸好大队部旁边不远就是小学,把知青们招呼到学校里,用那里现成的课桌椅总算把午饭应付过去了。不过,他还是把那几个管午饭的人斥责了一顿。 午饭吃过后,兰忠林又与市“知青办”老陈和工宣队刘队长及各生产队队长就具体安排知青到哪个生产队研究了好一阵子。直到名额定下来,看着队长们把知青都带走了,而老陈与刘队长也要到公社去汇总,便叫了两个人用自行车将他俩送去,他才感到这几天来一直忙碌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也可以稍稍松口气。
这一回,迎接的人劲就有处使了,他们把知青们的棉被箱子,大包小包,挑的挑,背的背,反让知青们空着手。那股热情劲,仿佛要把知青们都抬着走,令刚来的知青们感动不已,似乎东西不让他们拿,就太不识好歹了,干脆什么东西都让他们代劳,落得个皆大欢喜。 路旁的村落有大有小,甚至有的只是几间房子,沿着江岸形成一长串。走了一会儿,年轻的知青们又跟着走进了一个村落里,一群孩子立即围了上来,其它等待的人也围了上来,大家簇拥着他们,来到一座显然是全村最高最大的房子前,并把那些行李都拿了进去。 这是一座古老的祠堂,高高的屋脊上长着一簇野草,已经枯黄;那灰蒙蒙的颜色告诉人们,它已经历了无数个春秋寒暑,阅尽了人世间的沧桑炎凉。 踏上三级青石台阶,是一块五米来长又宽又厚的门沿石,左右两边各是一间小厢房;同样青石打成的门柱后是两扇又大又厚的门,左右两边又各开一扇小窗。走进门,三米开外是一个大天井,同样也是青石板铺砌。天井两边各有三米多宽的过道,走过去是一个大厅,左右前后四根石柱支撑着屋顶。竹篾编成的谷席正好以石柱为依托,把大厅隔成近三等分,左右成了两间房;中间空荡荡的没遮挡,靠后面墙的地方堆满了脚踏打谷机和犁耙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地面没有铺砖,裸露着黑乎乎的泥土。墙上原先抹上的白灰,几乎剥落殆尽,袒示着黄白色的土墙。整座房屋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显得疲惫不堪。大厅两旁又各开一个边门,那刚刚换上的粗糙的门扇,还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才使人觉得这里尚有一线生机。整座房子已经打扫过了,与刚才路上经过的那些农民住的房子相比,也显得干净了些。 李卫东、侯成宝、戴眼镜的老高三游清池和初一的小个子马聪明,住进了大厅西面的房里;白晓梅、王莉莉、吴莲英住进了东面的房里。 白晓梅把行李拿进屋里,感到里面昏昏暗暗的什么也看不清,略停片刻,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才看到后墙上还有一个小窗户,赶忙过去把那两扇小窗门打开,一道亮光顿时透了进来。 房间里,靠墙的一面摆着三张竹床,床上铺着用稻草编成的垫子,墙角处还有一个大缸,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三个人怔怔的站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 “这……”王莉莉惊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就这样……这样怎么……?”长着细眉细眼,小鼻子小嘴巴,平时说话像发连珠炮的吴莲英,这时说起话来竟感到有点费劲。 白晓梅站在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稳定心里的情绪,说:“好了,别再站了,先把窝搭起来再说吧。”她看着王莉莉,“你睡哪一床?” 王莉莉回过神,想了想,就在中间的竹床上坐下来:“我就睡这床。” “那你呢?”白晓梅把眼光转向吴莲英。 “我就睡后面吧。”吴莲英说着,提起行李,放到窗口下的床铺上。 于是,她们各自打开行李,铺好草席,叠好被子,把脸盆放到床下,零零碎碎的东西暂时先放在床上。 “这蚊帐怎么挂呢?”王莉莉看着那光秃秃的墙壁,不知该怎么办。 “我去找几根铁钉。”白晓梅说着走了出去。她看到张金发站在过道上,就向他走去:“队长,有没有铁钉?” “铁钉?干什么?”张金发看着白晓梅反问说。 “要钉在墙上挂蚊帐。”白晓梅比划着。 “铁钉这时是没有。挂蚊帐……你等等。”张金发说着,转身走出大门。 一会儿,张金发拿着锯子、锤子和刀,肩上还扛着一大截竹子,又回到祠堂。他把竹子锯成一尺来长的一小段,用刀劈成一根根小竹棍,并把一头削尖,不一会儿就削出了一堆竹钉。 “好了。”张金发抓起一把竹钉站起来,“要钉哪里?”他问一直在等着的白晓梅。然后,跟着白晓梅走进屋里,按她指的地方把竹钉牢牢地钉入土墙里。 “我再去拿几条绳子,扎起来就行了。”张金发说着,又走了出去。很快,他又拿着一捆小麻绳进来,帮着把蚊帐一头挂在竹钉上,一头牵到对面谷席口架上扎牢。 这时,又有人挑来几担木桶和畚箕,扛来了一大堆的蓑衣和斗笠。张金发便招呼刚来的知青们每人领一份。 终于,知青们的东西基本上都安置好了,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好再做了,他们才感到切实有点累了。而且,从早上到现在,只顾忙这看那,连脸都顾不上洗,这时,他们才想起该到江边去擦洗一下,便拿着脸盆毛巾,走出大门,来到江边。 江面一平如镜,斜阳下水面波光粼粼,下游的小水坝,静静地横卧在这平静的碧波边缘;上游山口的瀑布,像一匹白练,远远地挂在那里,虽然听不到那水流冲击的声音,但仍然能使人感受到一股奔流不息的气势;不远的水面上,几只野鸭正在追逐嬉戏,时而钻入水里,时而浮出水面,全然不理会人们的到来,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侯成宝拾起一个石头,朝野鸭扔去,石头落在水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尽管石头离野鸭还差得很远,还是把它们惊动了,一只只扑腾腾地划出水面,飞向天空。 走下那用江中大块鹅卵石堆砌的台阶,李卫东首先来到江水边。水很清,阳光穿过水面,照到底下的一块块石头。无数条小鱼在水中穿梭般地游来游去。他把手伸进水里,使劲搅动着,想看鱼儿会不会被吓跑。然而那些鱼儿仅仅是闪动了一下身子,反而纷纷向他的手边游来,有的甚至还在他的手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好像是在抢食吃。 李卫东洗了洗手,擦了擦脸,捧起一掬水在口里漱了漱。他感到水很凉,也很甜,含在嘴里细细品味后,竟舍不得吐出来,禁不住地咽了下去。他又咽了一口,还是那么甜,那清凉甘甜的水,一下子沁入五脏六腑,直透心田,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畅爽;他感到精神为之一振,一天来的疲劳似乎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直起身,用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对大家说:“喂,你们快尝尝,这里的水好像加了糖。”
王莉莉看着那些孩子,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应该向他们表示点什么,况且刚才那大女孩还帮了自己一次忙,更应该表示表示,便回到东屋,拿了一包饼干糖果过来,一一分给他们吃。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尽管心里很想要,却迟迟不敢伸出手来接,倒是那些较小的孩子,一下子就接了去,剥开糖纸就塞进嘴里。那些大一点的孩子见了,才纷纷伸出手来,接过糖果饼干也吃起来。 没多久,孩子们嘴里的东西都吃完了。那个站在最前面,看来只有两岁左右的小女孩,似乎还不解馋,不停地伸出舌头舔着嘴唇,两眼直盯着放在竹床上的饼干,慢慢地移动着脚,似乎还想再要一个。站在门旁的一个十来岁,背后还背着个更小孩子的女孩,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并在她肩上拧了一下。小女孩叫了一声,几乎要哭出声来,见大家都在看着她,抽了抽鼻子,忍住了声,两滴眼泪却流了下来。见她这样,王莉莉又站起来,先给小女孩一个饼干,然后又给每个孩子分了一个。 这一回,王莉莉可是看清楚了,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孩子呀,浑身上下的穿着简直糟透了——这么冷的天,竟没有一个穿鞋子,沾满泥土的小脚冻得微微泛红;穿的裤子短的只遮过了膝盖,长的却卷起好几圈,还有的是接上一截,无一例外的都贴上了补丁;身上的衣服早已洗得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那一层又一层,一次又一次补上的颜色各异的布块,几乎把整件衣服都贴满了。细细的脖子上是一张张黄黄的脸,干涩发黄的头发硬梆梆的贴在他们的头上,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寒碜。 这时,张金发和一个人拿着几盏煤油灯,走了进来,并把那些孩子赶跑了。 三十出头的张金发看上去似乎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额前与眼角刻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晒黑的脸略略有点黄,洗得发白的衣服穿在他那显得单薄的身上,似乎过于宽大,瘦削而且结满了茧的双手,又似乎在告诉你生活的艰辛,只有那短发下的双眼,透露出一点精明。 他是去年刚刚当上政治队长的。大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根据上级的要求,每个生产小队设立一名政治队长,以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政治队长既要选政治上可靠,而且成份也要好,还要识点字,遇到传达上面的指示多少能把文件念一念。选来选去,最后选上了他。因为他人缘好,又读过几年书,拿起报纸勉强也念得出来;家庭成份好,三代都是贫农,这政治队长的位置终于非他莫属,就当了下来,成了在中国职位最小,但在生产小队却权力最大的政治干部。 张金发在竹床边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个铁烟盒,用一张烟纸把用手工切成丝的烟丝卷成一头大一头小的烟卷,叼在嘴边,然后拿出打火机“劈劈啪啪”接连打了好几下,却打不出火来,就把打火机用力甩了甩,似乎想把里面的什么东西甩出来。他又打了几下,总算打着了,便点燃烟卷,使劲吸了几口。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 张金发见大家都在看着他,就把烟盒递给坐在旁边的李卫东:“你们也卷一下。” “不会,不会抽。”李卫东把烟盒又推了回去。 张金发把烟盒收进口袋,看了看大家,说:“你们刚来,可能还不习惯,但慢慢就会习惯的。这里的条件很差,不能跟你们城里比。那年我去过一次城里,还住了好几天。城里真是好,闭着眼睛走路也不会摔倒。这里可就不一样了。” “你们这里的水很甜。”王莉莉有点赞叹地说。 “那你刚才有没有多喝点?”马聪明故作惊奇地问。 “有啊,我还喝了好几口。”王莉莉认真地说。 “那你以后可用不着吃饭了。”侯成宝在一旁笑了起来。大家听了也跟着笑了。 “这里的水是甜,但就是油少。”张金发也笑着说,“你们看还需要什么,队里能办的尽量办。”张金发的话刚说完,马聪明就开了口:“怎么没桌子?连凳子也没有。能不能先拿几张来?” 张金发想了想,说:“桌子椅子是没有。这样吧,队里还有些松木板,这里有锯子,我那里还有刨刀,明天我叫人去买点铁钉回来,你们自己做几个先用吧。”一听能解决桌椅的事,大家的情绪顿时活跃起来,天花乱坠地谈起桌椅的式样,甚至还想在那想象中的桌椅上雕刻上花样呢。 过了一会儿,张金发又卷起了小烟卷:“待会儿你们到我家吃晚饭。这一段时间你们不用烧饭。队里研究了,为了让你们尽快与大家熟悉,你们每天到一家去吃饭。我们队里共有二十五户,除了一户地主和一户富农,还有二十三户。队里每户都给三元钱补贴。你们每人也出五元,是口粮钱,等分红时再扣。下个月后你们才自己煮。另外,厨房外的那堆柴草也是给你们的,你们如要烧水什么的,自己去拿。”说完,便带大家走出西边门。 门外,靠墙用晒干的土坯搭了一个小厨房,几根大竹子当屋架,上面盖了层稻草;也是土坯砌成的灶,上面放一个大铁锅,一截烟囱穿过墙,伸到外面;旁边还有一个大水缸,里面盛着满满一缸水;以及菜刀、勺子、火剪等厨房用具,一应俱全。 看完厨房,张金发对大家又说:“我还有点事,待会儿饭煮好了,我再来叫你们。”说完,便先走了。 傍晚时分,那个背着孩子的女孩又来到祠堂,走进白晓梅她们住的屋里:“我爸叫你们去吃饭。都煮好了。” “你爸是谁?”虽然已经知道晚饭要在张金发家里吃,但白晓梅还是问了一下。 “我爸叫金发。”女孩回答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白晓梅又问。 “我叫宝英。这是我妹,叫宝莲。”那叫宝英的女孩指着同来的小女孩说。她反手又指着背着的孩子:“这是我弟,叫宝瑞。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宝桂,一个叫宝珠。走吧,我妈在等你们。” “吃饭了。”吴莲英走出门,朝西屋喊了声。李卫东他们一听,马上走出来,大家一起随着宝英向村子的西头走去。 村子里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那绕过房前屋后、猪圈牛栏,时而穿过一片草地,时而越过一段泥泞,人踏猪拱,或黑或白的地面就是路。那曲曲弯弯,四通八达的阵势,如同走入迷宫。不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张金发的家。 这是一座极其普通的房屋,与刚才路上见的几乎是一个式样。朝南一排三间,低矮的屋椽,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上面的瓦片。墙体是用三种不同的材料建造的:底层是用江中大块鹅卵石砌成的,很难想象那光滑圆溜的石头是怎样垒上去的;离地面半米多高起,是用黄土夯成的土墙,再上去是用土坯修成的墙尖。屋顶上的瓦片又黑又小,密密叠叠铺得像是晒干了的鱼皮。靠西间的屋椽下,是一间更低矮的厨房,滚滚的浓烟夹着点点火星,不断地从烟囱中冒出。连接厨房的则是两个猪圈,插进地里的石板成了围栏和墙,同样石板铺成的顶棚成了晒东西的地方。整个建筑如同一把横放的角尺。房屋前面的空地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这接近正方形的地方,显然是属于张金发家的领地。 太阳已经下山了,但天空还很亮,可是中间屋里的煤油灯正亮着,显然是因为知青们要来而提前点上的。屋里正中摆着一张四方桌,四边摆着四条板凳。桌上已摆好碗筷汤匙,一个小脸盆盛满了炒米粉丝,上面铺了一层切得又大又厚的肥肉;一个粗糙的沙锅里盛着蛋汤,面上浮着一层葱花,正冒着淡淡的蒸汽;一个大盘子放着几条微微黄色的鱼,还有一大碗的花菜。 知青们一进到屋里,张金发与妻子便忙着招呼大家坐下,并给每人盛了一碗米饭,催着赶快吃。 看着这一桌的饭菜,大家才感到肚子实在饿了。虽说中午在大队部吃过,但那时刚下车,一路的颠簸已令人提不起胃口,加上还不知以后会怎么样,所以只是随便吃点而已。现在住的已解决了,吃也不愁了,心也定了,又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身子也轻松了,食欲也开了。 虽然米粉丝炒得算不上好吃,那白花花的肥肉也令人望而生畏,但那香喷喷的白米饭和又鲜又嫩的鱼,以及那清香的蛋汤,还是让大家吃了个尽饱。 吃过饭,知青们又回到祠堂里。村里的人也陆陆续续的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两间屋子都挤满了。尽管双方刚刚认识,彼此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然而山里人朴实的性格和热情使知青们很快消除了初到的陌生;而对城市的好奇又使农民们感到知青们所说的话,所讲的事是那么的新鲜。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发问与回答在不断地交换着位置,彼此都很想知道对方的情况,巴不得在一个晚上把所有的事都打听清楚。感情的交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加深,并且,时不时的因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引起哄堂大笑。 “嘟、嘟、嘟、嘟、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挂在柱子上的广播匣子发出了清脆的报时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时间……” 从一进屋就一直默默地卷烟抽烟,听话听得入了神的张歪狗,听到广播的报时声,便碰了碰坐在他旁边的侯成宝:“喂,知识青年,怎么刚才北京时间是十九点?还有二十多点的?我家里的闹钟就没有,只有十二点。” 侯成宝一听,不由大笑起来,其它听到的人也都笑了——怎么这么简单的事还有人弄不清楚? “你真傻,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侯成宝本想把道理解释清楚,却突然想就此开个玩笑,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家的闹钟那么小,只能写到十二,再多了就摆不下了。而北京的大钟比簸箕还要大,就能写到二十多,就是写到一百都可以。所以你家的闹钟只到十二点,北京的时间就可以二十多点。”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说到后来,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其它听的人也都大笑不止。 张歪狗并没有笑,他也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反而点点头:“这一下我就明白了,怪不得我家没有十九点。”他的话一出口,更把大家给逗乐了,笑声久久的没停下。 不知不觉中,时间悄悄地过去了,是该休息了,加之山区的夜晚较为寒冷,村民们也一个个地回去了。 祠堂里安静下来了,白晓梅与王莉莉、吴莲英一起到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大家都烫烫脚,又把所有的门都关好,才躺到床上。 搁在窗台上的煤油灯发出淡淡的黄色光芒,躺进被窝里的王莉莉茫然地看着灯光中那微小的火苗,回想着一天来的所见,不由有点感慨地说:“这里看来是很穷的。看他们穿的衣服,没一件好的。”“你没听他们刚才说的,出工一天还不到五角钱,哪里还有钱买衣服。”吴莲英也深有感触地说。 “你没看金发一家,”白晓梅接着说,“刚才我算了一下,他每天挣十个工分,他妻子挣七个工分,两人加在一起一天也就八角多的钱,一家七个人,这样算来,只够口粮钱,其它的就没有了。” 经白晓梅这么一算,王莉莉有点担心了:“那以后我们怎么办?要是遇上什么事,钱从哪里来?”“你想那么多干嘛?反正现在有饭吃,每月还有八元钱。真到了不够时,找你妈要去,她总不会让你饿肚子。再说,你这么胖,瘦几斤反而更苗条些。”吴莲英说着说着便笑起来。 “我瘦几斤是没什么,我倒是担心你,再瘦几斤就当柴烧了。”王莉莉也“咯咯”地笑起来。 “别让风把你吹了。”白晓梅也笑着说。 三个人躺在床上,七扯八扯地又说了一会儿,渐渐地都感到困意了。 白晓梅打了个哈欠:“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可以睡觉了,明天再说吧。” 听白晓梅这样一说,吴莲英便从床上探起身,把煤油灯吹灭,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像往常一样,白晓梅早早就醒了。她走到窗前,打开窗门,一股丝丝的冷气便涌了进来。 天已经亮了,透过小小的窗口,只见远处的树木山峰,隐隐约约地如同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近处屋顶的烟囱,一股股浓烟笔直地伸向天空。清晨的山村显和格外的宁静与安祥。 白晓梅掀开王莉莉的蚊帐,摇了摇她的肩头:“天亮了,可以起床了。” 王莉莉睁开眼,眨了眨,问:“现在几点了?” “大约六点多了。”白晓梅回过身,又朝吴莲英的床叫,“莲英,可以起床了。” 吴莲英一骨碌起身下床,穿好衣服,见王莉莉的蚊帐里没有动静,走过去掀开蚊帐一看,原来王莉莉还躺着,便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赶快起来?” 王莉莉似乎还没睡够,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这么早起来干嘛,今天又没什么事。” “好了好了,起来就是了。”白晓梅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说,“我们刚来,待会人家来叫吃饭才起来,多不好意思。早点起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更好。” “我可是宁愿多睡一会儿。”王莉莉嘴里虽是这么说着,可还是起来了。 三个人拿上牙杯毛巾,走出屋门。吴莲英对着李卫东他们的屋子大声喊起来:“喂,各位朋友们,可以起床了,起来吃新鲜空气了。”并模仿电影《箭杆河边》中地主婆的腔调,又把手中的牙杯敲得叮当直响,“吃早饭了,吃早饭了——”然后,三个人嘻嘻哈哈笑着走出了大门。 早晨的江边,格外的寂静,江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使得稍远的树木与瀑布显得朦朦胧胧,对岸的山头也在一片云雾中若隐若现。置身在这么的一个地方,仿佛到了一个虚无飘缈的境界。 吴莲英舀起一杯水,刷起牙来。水很冷,漱口时如同含了一块冰,直觉得牙根发紧,刚一入口便急不可耐地把它吐出来;沾了水的毛巾,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柔软,擦在脸上只觉得微微的生痛。然而经这么一刺激,精神却为之一振,头脑也清醒多了。 “咚。”一块小石头落在前面的水中,溅起了小小的水花,使吴莲英稍稍一惊。 “哇,你们可太自私了,也该留点新鲜空气给我们。”随着声音,侯成宝沿着台阶走了下来,李卫东他们也跟在后面。 吴莲英用牙杯又舀了一点水,站了起来:“你这猴精,什么事都怕人家把你抢了。来,新鲜空气,接着。”她随手把牙杯中的水朝侯成宝泼去。侯成宝猝不及防,几滴冰冷的水落在了他的脸上。宁静的江面上,立即荡起了一阵阵笑声。 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看,太阳出来了。”马聪明先喊了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东方。 在淡淡的晨雾中,鲜红的太阳从前方山谷的斜坡上微微露出一个小小的圆弧,缓慢而坚定地朝上升,天空中的云朵,也染上了美丽的霞光。终于,整个太阳出来了,天空也顿时明亮起来。那一轮鲜红的太阳,放射着柔和的光芒,使远近的山川,都沐浴在这温暖的阳光中。这一过程似乎极其的漫长,又似乎只是短暂的瞬间。这一刻,是那么的庄严,那么的肃穆,那么的令人心潮激荡,知青们在无声的注目礼中,迎来了进山的第一次日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生产队长张瑞祥都显得比张金发年轻,其实是整整大了六岁。而且两人若站在一起,他的个头几乎比张金发大了半个。他那双整年难得穿上几次鞋子的脚掌,宽阔而厚实,站在哪里都显得稳稳当当;圆圆的腰,厚厚的胸,似乎再重的担子都难以使他摇晃;方方正正的脸黑里透红,又密又硬的胡子茬总是圈在嘴边,又短又黑的头发下,是一对浓眉大眼。每天早晨,他拿着哨子从村头吹到村尾,用粗重的嗓音叫开一户户的门,把一天要干的农活、需做的事情分派一番。 今天,他又在全村绕了一圈后,来到了祠堂。他刚走到门口,等待在里面的知青们便拥了上来。 “队长来了。” “队长,我们今天干什么?” “我们到哪里去?现在就走吗?”年轻的知青们七嘴八舌,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原来,刚才在张瑞祥家吃早饭的时候,张瑞祥说了,今天要带他们到处走一走,看看队里的情况,让大家知道全队的土地在哪里,都种了些什么。 “就走,就走,现在就走。”张瑞祥宽厚地笑着说,便带领着知青们走出了村。 村外的那条道路两旁的地里,都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那一行行一块块绿油油脆生生的格式,在这冬天的日子,与那些在萧杀的寒冬里枯萎的野草相比,更显得一派勃勃生机。 张瑞祥指着这一片菜地说:“这是我们队里的自留地,每个人口分得一分二厘,如果养只母猪,再加半分地。”他又指着稍远的地方,“队里也给你们分了一块地,正好在我的自留地旁边。走,我们看看去。”走过横跨在路边水渠上的石板,顺着另一条流过来的小水沟边的田埂,经过一块块显然已被分割到各家各户的土地,他们来到了这片菜地的边缘。 张瑞祥指着脚下的这块地对大家说:“这就是分给你们的自留地,这块地刚好九分,你们每人一分二厘,合起来八分四厘,剩下六厘也都给你们。以后你们就在这里种菜。明天刚好是集日,我叫个人同你们一起去买些菜苗,明天下午就可以种了。” 这是一块长条形的土地,一上一下两条弯弯的田埂,在那一头几乎连在一起,整个形状如同一个大香蕉,细细一看,更像一支磨去尖端的弯牛角。刚刚犁翻过的地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那些被翻了个身,压在地里的紫云英,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从泥块底下伸出绿色的叶子,零零碎碎地开着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与上边地里那一片片盛开的、如同地毯般覆盖地面的那些茂盛的紫云英相比,显得无奈而凄凉,令人心中感到隐隐的惋惜。 那一条条田埂下裸露的鹅卵石,引起了知青们的兴趣。张瑞祥告诉他们,由于田硬上总是长满杂草,妨碍了庄稼的生长,为了清除杂草,总是连草带土一起削下来,又因为这里都是坡地,天长日久,下块的地势必将上块的地蚕食殆尽。解放前地都是个人的,是农民的命根子,为了避免自己的土地被蚕食,就从江里挑来鹅卵石,垒在自己的田埂上。虽然这样杂草很难除掉,但却去掉了隐患,而且遇上暴雨田埂也不会被冲坏。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原先各家各户的土地都归了集体,再也不用担心谁侵蚀了谁,这些田埂反倒成了障碍。所以每年都要挖掉一些,但实在太多了,这么多年都没挖完。另外,一些坡度较大的地方,为了防止暴雨冲垮,也保留下来。 看完自留地,一行人又回到刚才的路上。走过菜地,不远处是一片密密的甘蔗田,连绵不断地一直快到了山脚下。路就从那大片的甘蔗中穿过。走到那里,放眼望去,前后左右的视线都被长长的甘蔗叶挡住了,只剩下头顶上一条狭长的天空。 走出颜色单调的甘蔗田,眼前的景色令人感到绚丽多彩。一条清澈的小溪静静地从石板桥下流过,缓缓地流入平静的江里。小溪两边一小块一小块的田里,开满了紫云英的花,与那奔腾飞落而下的瀑布,相互映衬着,宛如一幅美丽的图画。大家不由稍稍加快了脚步,来到瀑布前。 现在正值冬季,水量较少,原先远远看去似一匹白练的瀑布,近前一看,原来是几个大石头夹在山谷中间,水从石头上漫过,薄薄的落到下面的岩石上,又分成几股较小的水流,跌落到下面的潭里;另有一股较小的水流,绕过大石头,从旁边一个长长的斜坡直冲下来。与从电影上看到的大瀑布相比,这小瀑布实在谈不上壮观,然而这却是知青们所看到的真实的瀑布,仍然使他们感到一阵的欣喜。 走了这么一阵子,虽然并不感到累,然而,那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一平如镜的水面,那水流溅落,冲击水面所发出来的声音,令人赏心悦目,留连忘返。知青们各各找地方坐了下来,尽情地欣赏着这美丽的景色。 马聪明跳到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伸手接着从上面落下来的水流,回过头对大家喊了起来:“你们看,要是在这里安上一个发电机,不就有电了?晚上也不用点煤油灯了。”“是呀,有电可太好了。”王莉莉也兴奋地说,“队长,你们怎么不在这里建个水电站?这么多的水都白白浪费了。” “是很想建个水电站,可这要很多钱,没有钱怎么建呢?”张瑞祥又一次使劲地吸了一口烟,看了看那短短的烟尾巴,随手把它扔进水里,“再说,就算有钱,那些电线、机器也很难买。”说着,脸上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 被张瑞祥这么一说,知青们那刚刚升起的幻想随即消失了。是呀,贫困的农民吃饭穿衣都还没很好的解决,要想用上电,更是难上难。 歇了一会儿,张瑞祥又带着知青们沿着那条小溪边的路,朝前走去。不多远的地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张瑞祥告诉他们,那是大队的碾米厂。碾米厂利用这条小溪的水带动碾米机和一台小发电机,这里也是全大队唯一有电的地方。 大家到碾米厂看了一下,又顺着路向前走去。绕过一个小山包,是一处很大的较为平坦的地方。令人纳闷的是这么大的一片土地,竟然没有被开垦,听任野草蔓延;地上到处是一堆堆的乱石头,路旁有几座古墓,上面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一派荒凉。两棵巨大的榕树,遮天蔽地地连在一起,路正好从中间通过。 张瑞祥边走边告诉知青们,这里从前也是一个村子,也曾经有过繁荣。后来一场灾难降临,瘟疫使这里的人几乎死光了,没死的人不得不逃离这里,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到这里住。经过了无数年以后,这里终于成了废墟。 李卫东来到一座最大的墓葬前。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已略显模糊,但那凹刻进去的“乾隆十七年”的字样仍然可见,告诉你年代已经久远。那用泥土石灰及一些不知道的材料夯成的巨大的墓室、墓阶,依然坚硬如铁,还有墓前那一大片平地,都在告诉你墓中主人生前的显赫——也许是名门大贾,或许是高官望族。然而,几经沧桑,几度变迁,原有的一切如过眼云烟,渺无踪影,只剩得青山为伴,蛇鼠为邻。 李卫东站在墓阶上,望着眼有空圹的草地。他无法遥想当年这里的景象,然而,这几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却令他感到有点迷惘。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各种各样的角色轮番粉墨登场,演出了一幕幕或者轰轰烈烈,或者平平淡淡的人间悲喜剧。可是,曾几何时,一切的一切又几乎化为乌有,只留下几多惋惜,几多空叹。眼前这荒凉的古墓,莫非也在向人昭示着人生的枯荣,世态的炎凉? 在这片荒草地的边缘,建着一个养猪场,大家顺着小路朝下走了过去。 养猪场的大门开着,右边的一间屋子是卧室,左边的一间是堆放饲料的仓库,中间的过道与两边的屋子几乎一样宽,靠前放着一张破桌子和几只木板凳,地上堆着一大堆的地瓜。仓库的后面连着厨房,一个大灶上架着两口很大的铁锅,里面煮着的猪饲料还在冒着丝丝的蒸汽。连接在厨房和卧室后面各是一排长长的猪圈。 见大家进来,正在打扫猪圈的张富贵赶忙放下扫帚,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走了过来:“你们都来了!那边坐,那边坐。”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意,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搬动板凳。 其实,那几只板凳根本无须搬动,而且也不够大家坐,然而张富贵还是不停地招呼着,他的神态在殷勤中流露出卑躬。 张瑞祥先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张富贵立即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了过去:“卷一下。”张瑞祥接过烟盒,慢慢地卷起烟卷来。 张富贵又拿起桌上的热水瓶,摇了摇又放下,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地说:“哎呀,不知你们今天要来这里,没做准备。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去烧点开水。”张瑞祥卷好烟卷,把烟盒放在桌上:“不用了,今天我是带他们走走,顺便到这里看看。马上要走,不用烧了。” 听了这话,张富贵像是卸下一副重担似的,显得轻松了些:“那……那就随便坐坐。” 大家走进里面,只见这些猪圈都建得很大,全部用石板砌成,一排就有十多栏,但养的猪并不多,不过三十来头,有许多的猪圈都空着。张瑞祥告诉他们,这里原先也养过一百多头猪,那是按县里每人平均养一头猪的要求。后来公社又将指标增加到每人平均养一头半猪。那么多猪根本养不起,饲料不够吃,猪也养不大。后来慢慢减少,就剩下这些。 走出养猪场,侯成宝不由又看了一眼张富贵,他对养猪场似乎有点不理解,便问张瑞祥:“这里就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是他老婆,因他媳妇生孩子,到他儿子那里帮忙去了。”张瑞祥回答说。 “他儿子不在这里?”侯成宝更觉得奇怪了。 “因他是富农。两个女儿早已嫁出,一个儿子因家庭成份的问题,没人要嫁来给他当富农媳妇,前年才被招赘到外村。”张瑞祥边走边说。他又告诉大家,由于张富贵以前学过医,懂得一些草药,碰到有谁病了,他都去采些草药给治疗;也会给猪治病。几年来一直老老实实。自从他儿子离去后,队里考虑到他也老了,就安排他到养猪场来。另外,队里也常派人来帮忙,种些喂猪的菜。 走过一片较为平整的田地,大家又到了一处缓缓地一直连到山脚下的坡地。张瑞祥指着半山腰的一排房子告诉说:“那是大队办的耕山队。山上种的是茶叶,山脚下那一片种了柑桔。我们队里的土地也到那里为止,只隔了一条水沟。几年前也在那里种了柑桔,去年开始结果了。”他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那里今天就不去了,现在可以回去吃饭了。” 张瑞祥又带着知青们往前走,刚转一个弯,村子已在前面——原来他们今天走的是一个圆圈,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村里。 晚饭早早就吃了,因为大队部已经通知,今晚知青都到大队部开会;另外,知青们也想到分配在其它生产队的同学那里看看,所以特意叫张瑞祥家早些把饭煮了。吃饱饭,太阳还没下山,大家就出门了。 李卫东他们沿途一处一处地找同学们的住处。每到一处,总先是一阵如久别重逢似的惊喜,一阵亲热的问候,互相拍打着肩膀,互相拉着手,不停地询问别人的情况,又不停地告诉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好像他们分别不是刚刚一天,而是一年。热热闹闹一阵子,又一起向别处走去。知青们越聚越多,走到大队部,也都到齐了。 大队部设在村子东头的一座旧庙里,大殿的左右两边被隔成两个房间,一间是党支部,一间是大队部,中间剩下的就是当作会场的大厅。殿堂里原有的神像已无踪影,刷上白灰水的墙壁上到处写着毛主席语录,大厅正中悬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两旁分别写着两条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 大厅里已经摆好了许多木板凳,正中靠近后墙还摆了一张桌子,桌子的后面还有一张靠背椅。大厅正中的梁架下,挂着一盏汽灯,发出耀眼的白光。 见知青们走了进来,兰忠林与大队长张畚箕满脸笑容地招呼大家到凳子上坐,然而大家却纷纷朝前厢房涌去。 这里是供销社的代销店,尽管这小小的店堂根本不能与城里的百货大楼相比,然而它却是全大队唯一能买到东西的地方,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店里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须品,几乎都有:糖盐烟酒、毛巾电池、信封工分薄,瓶瓶罐罐层层叠叠地摆满了整个屋子,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通道,几个人一来就站满了。尽管昨天刚来时知青们都已经进去一回了,里面的东西对他们来讲并不新鲜,然而既然到了这里,总想再看看,也还是有人买了些信封、信纸、手电筒什么的。 喧闹了一会儿,知青们终于在板凳上坐了下来,那些看热闹的村民们也围站在一边,大厅里也渐渐静了下来。 兰忠林见大家都坐好了,才坐到桌子后面的靠背椅上,从那褪了色的军装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摆好。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见前面的人眼睛都直盯着他,不由怔了一下,一闭嘴,竟没出声,如同一个新演员,刚一上台就忘了台词,尽管先前已背了许多遍。 兰忠林想找一句合适的开场白,既能让人明白他的权威,又能让人感到和蔼可亲,想了几句都觉得不大得体,而所有的眼睛又分明在等他,心里一急,话就出了口:“我是这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兰忠林。”他那生硬而带有浓重方言味的普通话,令人感到有点变了味,使得坐在大厅里的知青们感到有点滑稽,有的甚至窃窃地笑了。 话一出口,兰忠林就发觉自己的这句话说得不太理想——谁不知道他是书记?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待会儿由大队长介绍一下不就行了?他也并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没见过场面,一上台就怯场,从他复员回来后当上民兵营长到现在当书记,大会小会无数次,哪一次让他为难过?每次都是先国际后国内,先形势后政策,再结合本地的情况大讲特讲,他甚至为自己有这么一副好口才而沾沾自喜。 然而,今天的会从决定下来后,兰忠林就另有考虑了。尽管在这片土地上,他可以说一不二;尽管他是书记,而这些知青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也都归他领导,但他也知道,这些人可不是那些可以随意斥责的老实农民,他所面对的是一群曾把一切都搅得天昏地暗的红卫兵,是曾真枪实弹地把一切都打得稀巴烂的年轻人。与他们相比,他真为自己当了三年兵才打了九发子弹而感到汗颜。而且他们当中许多人学历都比他高,政治嗅觉特别灵敏,与他们说话显然要注意点,不然…… 话既然出了口,总得讲下去,兰忠林稳定了一下自己:“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是我们大队的大队长张畚箕。”并用手指了指坐在前面的一个人。随着他的话音,坐在前面的张畚箕站了起来,转身朝大家笑了笑,又坐下了。 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什么名字不好取,却叫了个“畚箕”?照这么说,锄头扁担,木桶犁耙,都可以当名字取了?知青们不由笑了起来。 也难怪知青们会笑,像这种粗俗的名字,城里人怎么也想不出来,更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同这些东西连在一起。可山里人给孩子取名,除了金银财宝,富贵瑞发,就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有的孩子刚出生,被算命先生胡乱说一番,做父母的担心孩子将来长不大,就取个贱些的名字,猪呀狗呀的就叫起来,甚至还有叫猪屎狗屎的名字呢。 见大家还在笑,兰忠林也跟着笑了笑,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以前的名字,那肯定会笑得更利害,为了那令人难堪的名字,他不知苦恼了多少回—— 那年到县城读中学,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念到他的名字“兰狗尾”时,全班同学哄然大笑,尽管老师不断敲着桌子,课堂里还是久久静不下来。那一刻,真让他把父母恨死了。后来参了军,他曾想把名字改掉,换个好听点的,可在部队里要想改个名字,谈何容易,也就搁下来了。 后来机会总算来了,他复员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一个复员军人,牌子响当当,加上他能说会道,很快就当上了公社造反派组织“农民赤卫队”的副指挥。恰好当时时兴改名,他这“狗尾副指挥”名称实在不光彩,得改个又红又亮的名字。他本想改为“兰忠东”,意即忠于毛泽东。无奈这个名字早已被县里的总指挥占了,只好退而次之,改为“兰忠林”,意即忠于林彪副统帅。这一改,果然好多了,叫起来也不再别扭了。 等大家再静下来,兰忠林又用那令人别扭的充满土腔的普通话讲起来:“知识青年同学们,今天,我代表青龙潭大队党支部、革委会,代表全大队的贫下中农,欢迎你们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嗯。”随着这一声“嗯”,他似乎感到舌头灵活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毛主席他老人家高瞻远瞩,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胸怀,以伟大战略家的眼光看世界。为了反修防修,为了使老一辈革命家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为了不让苏联复辟资本主义的历史在中国重演,为了培养和造就新一代革命接班人,为了走又红又专的道路,为了……为了……嗯……”又是一声“嗯”,但这次却是停顿了好一会。每当他讲话感到接不上时,也总是习惯用“嗯”来作铺垫,以便重新调整思路。只是,虽然他已经用了好几个“为了”,也知道还有好多种“为了”,但这时“为了”什么却想不起来。 看了看坐在前面的人好像没什么动静,兰忠林又讲了起来:“所以,我们一定要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学用结合,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我们一定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把我们在课堂上、书本上学到的理论用到实践上。让我们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共同浇灌这里,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明天……” 兰忠林一连用了好几个“我们”,而不用“你们”,这可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用上这个词,好像他不是书记,而是知青中的一员,以此来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然而,也许他讲得太多了,他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悄悄地讲着话,他决定就此打住了:“所以,我们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按毛主席的指示办,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发芽,长叶,开花,结果,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 话音刚一落,兰忠林突然感到坐着的人又有点骚动,而且显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猛一回神,才想起自己只顾大讲特讲,却忘了场合——这“老老实实”、“监督”一类的词语,只有在斥责“四类分子”时才用得上,甚至可以加上“夹起尾巴 做人”一类的词语。可现在讲话的对象是知青,今天又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熬费苦心想让他们对自己有一个较好的印象,却被自己的一句话给砸了,不禁懊悔不已。他感到一阵憋气,“嗯”、“嗯”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大厅里的气氛慢慢地又平静下来了,虽然还是那些人,虽然没有人说什么,可兰忠林却觉得那射向他的目光有如针扎,赤灼灼的感到浑身不舒服,只好呐呐地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其实……其实刚才我说的意思是……嗯……其实我也是个知识青年,我也是初中毕业回乡的知识青年。”他感到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自我解嘲地说。 兰忠林想表白自己不是农民,跟知青们是一样的。其实,在他的心中,就没把自己当作农民,自认为身上流动着的也是城里人高贵的血液。他的父亲本也是城里人,承接了祖父的一份小产业,可经不起几次折腾,连赌带花,不但家业没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整天东躲西藏。后来一个亲戚让他父亲到山里躲一躲,没料到竟与那亲戚的女儿好上了,并且有了身孕,只好将错就错的成了亲。可孩子生下不久,一场大病就把他父亲的命夺去了。 “我也同你们一样,也是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长大的。”兰忠林又一次懊悔了,应该说“成长”才对,谁不知道你是在农村长大的?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兰忠林一时想不起该怎么说了,便念起了毛主席语录,这是绝对不会错的。可是原先准备要说的许多话,现在却接不上了。看来,得赶快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 正好这时张畚箕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想抽烟,正在找打火机。这可是个好机会。兰忠林忙站起来:“我们请大队长也讲几句。”说完,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走到一边,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张畚箕果然是想抽烟。他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把已经卷好的烟卷点燃。他看了看刚才兰忠林坐过的靠背椅,并没去坐,而是站在桌子旁,说:“刚才兰书记都说了很多了,我也没什么讲的。”他又把烟抽了一口,改用本地方言讲了起来,“普通话我实在讲不来,就用本地话讲,反正大家都听得懂。” 张畚箕把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大致的讲了一下,末了说:“这里的条件还很差,跟城里不能比。如果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而且你们有知识,有文化,不像我,识不了几个字。所以,今后你们要是有什么好建议,提出来,我们更欢迎。” 张畚箕的这一番话,显得很诚恳,也很实在,好像他所面对的不是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而是上级派来检查指导工作、听取汇报的工作组。诚恳中隐含着恭敬,实在中显露出真诚。这一来,知青们的情绪似乎好了起来,不停地问这问那,张畚箕也不停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兰忠林见气氛缓和了,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帮着回答。 王莉莉也凑过来,对张畚箕说:“大队长,这里怎么没有厕所?”说完,脸上微微泛起一阵潮红。 张畚箕以为王莉莉要上厕所,就说:“有啊,屋后树下就有一个。” “我不是说这个厕所,我是说那个厕所。”王莉莉一急,脸更红了,旁边听的人不禁笑了起来。 张畚箕一听,有些糊涂了——这个不要,那要哪一个?他以为王莉莉怕天黑找不到,就说:“那我叫一个人带你去。” 这一来,可把王莉莉羞得无地自容,忙说:“我不是现在要上厕所,我是说怎么不盖一些像我们那里的厕所?那才卫生,也文明。” 这下,张畚箕可是明白了:王莉莉的意思是要同县里、镇里一样的厕所。那当然是好。可这里祖祖辈辈从来没有盖过像样的厕所,只能算是粪坑,家家户户都有,为的是给自己的自留地积点肥。买个大缸埋在地下,随便用点什么遮挡一下就是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盖什么厕所。再说,就算有谁盖了,那谁上你那里去?谁都想在自己的粪坑给自留地留点肥,那厕所岂不是白搭?王莉莉提的问题让他感到有点为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还是兰忠林反应快,毕竟他在外面走的时候多。他知道这对山里农民来讲根本无所谓的厕所,对城里来的知青,特别是女知青,却是非常注重的事。现在他们提出来了,无疑是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只要他一开口,明天就可以盖,知青们就会知道在这里说话他算数,而且也表明对知青的关心和爱护。如果等研究后再决定,那岂不是自己脸上无光吧? 兰忠林站起来:“刚才那位女同学提的建议非常好,是一件移风易俗,也是改变农村面貌的好事。今后凡有好的建议尽管提出。我马上通知各生产队,明天就给你们建。” 这一着真灵。果然,兰忠林的话刚说完,知青们的情绪更好了,纷纷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好像他给大家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王莉莉听了这话,更是感动不已,那从一到这里就困绕着她的难题,没想到就凭兰忠林一句话,轻轻松松地解脱了。也难怪王莉莉感到高兴,昨天那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这时回想起来,还真让她感到心惊肉跳—— 昨天下午一进祠堂,行李放好没多久,王莉莉就觉得小腹胀胀的不舒服,想找个厕所方便方便。可初来乍到,又不知厕所在哪里,走到门外瞧了瞧,一个厕所也没有。这种事又不好张扬,只好把那背着孩子的女孩叫到一边,轻声地问女孩厕所在哪里,她想方便一下。几句话后,女孩听明白了,对王莉莉说:“你等一下,我马上拿来。”说完就跑了。 王莉莉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要找厕所,你拿什么来?但一想既然说马上来,那就等等吧。果然没一会,女孩跑来了,手里还拿着几根白花花的小棍子,递给王莉攻莉,说:“走,我带你去。” 王莉莉接过一看,原来是剥了皮的麻杆。她不知道这麻杆有什么用,便问那女孩:“这要干什么?” 女孩在前面走,听王莉莉这一问,就停下来,用手在后面一比划,说:“你不是要拉屎?让你擦屁股呀。” 王莉莉一听,简直目瞪口呆,什么?这种东西是用来擦屁股的?她可是连听也没听过。她赶忙把麻杆扔掉,好像那是一条可怕的蛇似的,连连说:“我不要,我不要。” 女孩以为王莉莉嫌麻杆太粗糙,又说:“那我给你摘点树叶。” 什么?树叶也可当草纸?王莉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这里有纸。” 女孩带王莉莉到屋后面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王莉莉一看,这里哪有厕所呀?只好又问:“厕所在哪里?” 女孩指着墙边一处说:“那就是。” 王莉莉近前一看,什么?这就是厕所!我的天哪,这是什么呀——一口大缸埋在地里,只露出一层黑乎乎的圈,一块木板搁在上面;满满的一缸粪便,上面还漂浮着许多麻杆;鹅卵石砌成的围墙只及腰高,即使蹲下也可以与外面的人相看,而且那股恶臭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她赶忙逃开,对女孩说:“这里不行,到别处去。” 女孩又带王莉莉找了几处,然而大同小异,有的甚至只用竹子扎上稻草,稍稍遮挡而已。后来总算找了一处较为避静的地方,只好将就了。其实这一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围墙稍稍高了点。 王莉莉走进去,见缸沿上搁着两根绑在一起的竹子,那黑乎乎滑溜溜的样子令人生畏,要是站不好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她小心翼翼如同走钢丝般地踏了上去。幸好,竹子很稳,她也顾不得那股臭气了,便蹲了下去。 当她正想站起来时,猛然看见前面竹丛后有人影晃动,吓得又蹲了下去——被人看见岂不羞死人。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越蹲越低,恨不得能趴下去,连大气也不敢出。等脚步声越去越远了,她才偷偷抬起头看了一下,原来是一个老太婆从这里走过,让她虚惊一场。 因此,王莉莉对兰忠林一口拍板,明天就建厕所的许诺,真是从心里感激他,因为以后上厕所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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