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1963(四)】:一个人卷入性解放漩涡·他们是谁浪漫的情人…… 作者:董学仁


 

【自传与公传——1963(四)】:

一个人卷入性解放漩涡                                      

在语言贫乏、生活也贫乏的环境,我不得不多看些电影。我很清楚,我的大脑需要那些新鲜的、锐利的、有益的元素,却不管它们来自哪里。

昨天看的一部老电影,是1989年拍摄的,男主人公叫约翰,女主人公叫爱欣。爱欣有一段台词说:那晚约翰去倒垃圾,他不断让垃圾桶里的东西掉出来,我开始幻想,一个会制造垃圾的垃圾桶,它不停地制造垃圾,不停地溢出来,你会这样做去制止这件事情?她说这句话时,我看见她坐在心理医生旁边,目光忧伤,神态茫然,心情抑郁。

这让我想起1963年,我刚上小学的第一个学期,垃圾箱远在操场的那边。每个班级指定运送垃圾的同学,一路欢呼着飞过操场,到达的时候,桶里的垃圾已剩的不多。谁都不知道,我们是故意让垃圾掉出来的,掉的越多我们就越快乐。接着我又想起,有一次需要把作文写完才能放学回家,我的肚子已经饿了,就写了这样一个句子:要是有一个会制造粮食的口袋,不停地冒出来就好了。现在想来那句话也很好笑,粮食不停地冒出来,和电影里的垃圾不停地溢出来一样,一旦不能停止,都是灾难。那时候大饥荒虽然过去了,但粮食还是不够吃,我只想到让粮食冒出来,没有想到什么灾难不灾难。

我们能写出什么样的句子,老师们也料想不到。比如在我们城市里,有一个特别诚实的小学生,一直不会说假话,看到什么就写什么。老师要同学们写美丽的校园,他也写美丽的校园,但是作文里写的一句话,把老师的脸都吓白了:“操场上没有风,国旗耷拉在空中。”老师把门关紧了,声音放低但是严厉地说:把国旗写成耷拉在空中,那是阶级斗争,那是政治问题,以后决不能再这样写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管有没有风,你们要记住,写到五星红旗,必须写它在蓝天上飘扬,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我看的那部电影叫《性、谎言、录像带》,索德伯格导演的。电影里还有一段比喻:说谎的恶习就像酗酒,很难戒掉。我就出生在贫困的工人住宅区,在那里长大,酗酒的事情可看得太多了。每到太阳落山以后,工人们陆续回到家里,屋顶上升起了炊烟。用不了多久,吵闹打骂的声音,摔碗砸瓶子的声音,都冲出房门,在街上飘荡。我的几个同学上学时经常鼻青脸肿,都是被爸爸喝酒以后打的。他们的爸爸不喝酒之前是个好人,是个正常人,但是喝了酒之后,暴躁凶狠,像一只狼。有的人家早做了准备,没等男人酒性发作,先把他绑在比较安全的地方,酒劲过去以后,再把绳子解开。在我们那片工人住宅区里,女人和孩子们们经常跪下来求男人们戒酒,男人们努力戒了一两天,过了一两天安宁平静的日子。接着,吵闹打骂的声音,摔碗砸瓶子的声音,又都冲出房门,在街上飘荡。在我们那里,戒酒和戒掉谎言可没有什么联系。像老师教我们怎样写国旗的那个例子,等于告诉我们,你们不需要戒掉谎言,需要的是像大人一样,学会用谎言生存。那是个很怪诞的年代,我们的四周,好像被神仙施展了法术一样,空气凝固了,真诚消失了,谁不说假话,谁就要倒霉。至于用谎言作为一个民族的生存基础,用谎言作为一个新创社会的发展基础,带来的灾难会多么严重、多么长久,谁都来不及考虑,一切都匆匆忙忙地开始了。

索德伯格的《性、谎言、录像带》,几个主要人物加上几个主要场景,一部小成本的电影,剧本创作只用了两个星期,拍摄只用了一个星期,然后一鸣惊人,获得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大奖,成为独立影片打入主流社会的典范。评委会主席认为这是一部个性鲜明、令人兴奋的影片,它包含着未来电影的冲动与信心。

那一年,索德伯格二十六岁,第一部电影就获得巨大成功。

索德伯格出生的时候,是1963年的年初。我不知道他出生和长大的环境里,有多少谎言可以弥漫,但是从他的影片来看,让他很在意的,不过是男人女人生活中的一些掩饰,一些比较轻微的谎言。照这样推测,他的环境里可能也有像病毒一样厉害的政治谎言和社会谎言,但是也有制止和杀灭这种病毒的需要,于是达到一种平衡。举例来说,索德伯格如果写作文时,写到星条旗耷拉在空中,他的小学老师,可能不会吓得脸都白了。让索德伯格感触更深的是电影中另外的元素,比如通过录像带,表示出性的坦率,性的诚恳。他出生的1960年代,性解放正在掀起那个世纪里最大的浪潮,在欧洲国家泛滥的是不婚而居,在索德伯格的祖国泛滥的是婚前性行为。从社会意义来说,这是在法律框架内争取性权利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思想解放运动,改变了几千年来清教主义的性观念和性风尚,其历史意义不亚于文艺复兴和资产阶级革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时候汽车非常普及,很多家庭都不止一辆,青年人在车里约会,躲开了父母的监视和邻里的议论,想做什么都方便多了。伴随他们的性解放,还有摇滚乐文化,还有上路去流浪,还有乌托邦实验,合成一个狂欢放纵、反对主流文化的嬉皮时代。到了索德伯格拍摄电影的1980年代,性解放转入低潮,人们重新强调回归家庭。在我看来,那是他们玩累了,需要休息一个年代。

1963年,中国好像在世界的外面,过着清教徒般的禁欲生活。据我知道的,好像整个中国,只有一个人卷入性解放的漩涡。他是我在工厂时的一位同事,比我的个子高一些,性情比我还要随和,从来没有见他与别人争吵。我在1975年到那个三百人的街办工厂,留在办公室做宣传。厂里安置了一些从监狱和劳改释放的人,没想到他也是其中一个。有人告诉我,他在监狱里关了七年,也在监狱里学会了技术,出来以后安置到我们工厂,定了一个七级工的标准。中国工人最高的技术级别是八级,他已经算是很高了。工厂领导也和我一样奇怪,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判了七年徒刑,于是安排我去司法部门做了一次外调。他曾经是鞍钢的青年工人,赶上1960年代初期中国备战的需要,在南方偏僻之处新建钢铁厂,调他去了,正式的说法叫支援三线。不到一年,他因为水土不服,辞了工作回到鞍山。那时他和一个姑娘正谈恋爱,两人在结婚之前发生了性行为。那一次性行为的代价是巨大的:公安机关以流氓罪将他逮捕,法院以流氓罪判了他七年,那姑娘等了他七年,刑满释放后才能与他结婚。那一次外调,不仅让我知道了他判刑的原因,还知道了另外两件事,一是那时候的中国法律之严格,可以将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送进监狱,如果不送你进监狱那是对你的恩赐;二是在那禁欲年代里的人糟糕透顶,审问他的人变态地反复追问他性行为的所有细节,让你读那些案卷的感觉像是读最露骨的色情小说。

比如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的色情小说,比起来仅仅是具有一些色情因素的小说。对于他来说,性只是几种自我解放的手段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小说被认为是污秽书籍,在法国以外遭到了几乎是全球性的禁止。到了1960年代,性解放运动不仅解放了数不清的青年男女,还解放了这位年过六旬的小说家。1963年,是让他非常满意的一年,美国出版了他的《像亨利一样疯狂》,英国出版了他的《北回归线》,使他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我又想到中国的事情,在1960年代的禁欲,可以从它数千年的农耕社会找到根源。农耕社会以家庭利益为支撑点,必然会推行那种严厉的性道德。等到迈进现代社会的门槛以后,传统的性道德会像春天里的积雪,融化成一道道流水,流过你的脚面,弄湿你的鞋子。

 

他们是谁浪漫的情人

忽然想到法国,它在许多性格上与亚洲国家相似,常常被欧洲人当做另类。我的《自传与公传》铺天盖地,写了很久,几乎没有写到法国和法国人,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显然不够公平。还有,《自传与公传》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可以容纳头上的每一片白云,脚下的每一棵绿草,以及世界上最远和最近的事情。是谁告诉我的,一个深刻的作家,要有宽阔的胸襟。用我的话说,对于真正的作家,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在你的视野之内,你可以假装看不见,不可以真的陌生。

其实,我在前一篇文章里刚刚提到法国。在写到亨利·米勒时,我写到他的小说“在法国以外遭到了几乎是全球性的禁止”,但仅仅是几个字,写得不够充分——允许他写作和出版情色小说,体现出法国人的洒脱和浪漫。我看过描述他与法国情人的一部情色电影,那是真正的情人,洒脱和浪漫,惊艳了整个世界。

1963年,法国新浪潮电影正在亢奋状态,再过不久会转入低潮,接下来还会把新浪潮的影响,扩张到全部的欧美。

很多年以后,我在看那些电影时,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新鲜之处,包括它们的创作理念,它们的表现形式。但我可以想象在它们之前,电影被它的说教化、庸俗化、商业化,牢固的嵌在叫做瓶颈的部分,上不去也下不来。这种内行人陷入的僵局,只能被外行人打破。于是,在资料室里搞电影评论的人坐不住了,他们出来当导演,带动了一批学者、作家都来加入电影,好像加入一场盛大的派对。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曾经说过,“在法国,当文人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他就搀合到电影圈里去了”。

这种搀合,包不包括她自己呢?我想起她担任编剧的第一部电影,1959年出品的《广岛之恋》。电影中的法国女子,二战时是一个德国男子的情人,战后又成了一个日本男子的情人,这种跨国情人的身份,恰恰是她一些著名小说中的人物类型。我看这部名满天下的电影时,好像不止一次皱紧了眉头:她是不是一种病态呢?为什么那德国男人和日本男人都是侵略别人国家的士兵?杜拉斯这位被法国共产党开除的曾经革命者,在价值取向上是不是出了问题?

那部“作家电影”的导演阿伦·雷乃,和杜拉斯一样,都是新浪潮电影的重要人物。他酷爱在电影与文学之间穿梭游荡,宁可把剧情片和纪录片、拍摄和剪辑、声音和画面的界限完全消解与打破,也要维护杜拉斯剧本浓厚的文学气息。幸好他得到了成功,人们把《广岛之恋》当作西方现代电影的开山之作。后来杜拉斯又写了很多电影剧本。再后来,因为她不能总是遇到阿伦·雷乃那样忠实于电影剧本的导演,就开始亲自担任导演,十多年里拍摄了十多部电影,也算是多产了。这让我想起前一时期中国的一些小说作者,当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影,都觉得被导演加进若干的商业因素和弱智因素后,俗不可耐,惨不忍睹。但中国电影的生产受到严密控制,他们只能愤愤不平,却没有条件去担任电影导演。

说到杜拉斯的作品,我很容易想到另一位法国作家,让·科克托。她与他至少有一点相似——阅读杜拉斯的作品,阅读科克托的作品,那些警句般的语言片段,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过,比起真正的大师们深刻、隽永的名言警句,它们像是一些思维快餐,不用多想,张嘴就来,更适合在少年学生之间流传。

我们读这两位作家的语录,仿佛觉得我们的年龄,回到了少年学生时代,我们坐在快餐桌边,喝着剩下的一点汤,聊着俏皮、轻松、快乐的话题,感受着多愁善感、胡思乱想的岁月。那么,这是不是他们作品成功的秘密之一?

杜拉斯语录:

——如果我不是一个作家,会是个妓女。

——我在想,人们总是在写世界的死尸,同样,总是在写爱情的死尸。

——写作是走向死亡,身处死亡之中。

——醉酒于是用来承受世界的虚空,行星的平衡,行星在空间不可移动的运行,对你来说,还有那痛苦挣扎所在地专有的那种默无声息的冷漠。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科克托语录:

——对于诗人来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由于误解而受到钦佩。

——我努力生,或者说,我努力教会我身内的死亡如何去生。

——你从未见过死亡?每天看着镜子,你会看见它像蜜蜂在一个玻璃蜂巢里忙碌。

——我决定自焚重生。我封闭自己。折磨自己。询问自己。侮辱自己。

——一个年轻人的青春是美的,一个老人的苍老同样是美的。

——我唯一的聪明,就是明白我并不聪明,尽管别人说我是聪明的。我的智慧是闪电式的、散点式的、一跳一跳的,于是智慧协调着闪电和点,直到产生光线,形状在光线里有了某种立体感。

就像他说的那样,那种闪电式的、散点式的、一跳一跳的智慧,让科克托在许多艺术领域都显露出才华。

他的文学写作包括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评论和电影剧本。他还擅长绘画,他的素描为自己的许多书籍作插图,他的线描从毕加索的风格出发最后自成一体。在舞蹈方面,他是最早与吉佳列夫的俄罗斯芭蕾舞团合作的先锋艺术家。而在音乐方面,由于他的一本著作对法国音乐的影响,他被称为“没有写过一个音符的音乐家”。有的时候,他是个不错的雕刻家、设计师。他还是新浪潮电影中一位重要的导演,他导演的影片充满了诗意,我知道的就有三部:1930年拍摄的《诗人之血》,影片没有连贯的情节,充满随意的转折和怪诞的影像,是当时流行的法国先锋派与超现实主义电影的一个代表作;1949年拍摄的《奥尔菲》,由他自己的舞台剧改编,以一位用诗歌唤醒自然万物的希腊神话人物为原型,那是他的创造性灵魂认同的对象;1960年拍摄的《奥尔菲的遗嘱》,他亲自饰演的诗人穿行在时间之中,也穿行在自己一生的作品之间,可以看作他对个人创作生涯的最后回顾和沉思。

1963年,是科克托生命中的最后一年。

在那一年去世的还有一位重要的音乐家普朗克,他被称为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大师。我知道他,是因为几年前,他的一部独幕歌剧《人类的声音》,刚刚在中国首演。

那部独幕歌剧的编剧就是科克托。歌剧里只有一位人物,一位打电话的年轻女子,她绝望而徒劳地说服几天后将要和别人结婚的恋人,试图让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这个优雅的女子以各种手段:哭泣、撒谎、折磨来祈求失去的爱情。在普朗克的诠释下,情绪化的钢琴伴随人声,描述了人类情感脆弱的真实境况。那部歌剧,诞生与1959年,在巴黎演出获得极大成功,此后成为女高音最具有挑战性的作品之一。

想不到这部歌剧诞生的几年之后,编剧科克托和作曲普朗克,竟然在同一年去世,让法国失去了两位重量级艺术家。他们的去世,难道与那部歌剧有什么关联?《人类的声音》虽然写的是一个女人的绝望,但何尝不是在说每一个人的孤独,包括普朗克和科克托的孤独?他们因此要结伴而行,去遥远的、未知的另一个世界?

其实,在那一年去世的法国艺术家,还有一位影响了法国几乎半个世纪的女歌手,叫伊迪丝·皮亚芙。她的父亲是杂耍艺人,她的母亲在街头卖唱,她出生在巴黎大街上的一盏煤气灯下,从此开始了传奇的一生。1940年,她刚刚在演艺界走红,那时候,科克托为她量身定做了一部戏剧,由她担任主角并获得了巨大成功。那一年,科克托的年龄正好是皮亚芙年龄的二倍,从此把她视为亲人和知己,对她一往情深,而她依然像走马灯一样,与圈子中的一位又一位年轻人疯狂相恋。1963年10月11日,七十四岁的科克托正为巴黎郊外的一家小教堂画壁画,突然得到皮亚芙这位传奇女歌手的死讯,几个小时后,他的心脏病发作,“今天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日”,于是眼睛里消失了所有的光芒。

我知道他和她在同一天去世之后,感动了很久,叹息了很久。

在这一点上,我与他可能有相似之处,所以想象出他特别难过的心情。

我还想到,有一天如果我伫立在巴黎大街拐角,或者停留在巴黎爱墙旁边,看着迎面走来的法国男人和女人,就会禁不住暗地里猜想,他们都是谁洒脱浪漫的情人?

 

一位崇尚英雄的诗人

一个简单的信念,一些简单的推理,都可以影响人类的情绪。我看到很多世纪的末年,人类变得阴郁、浮躁,直到新世纪到来,心上的乌云散了,照进来温暖的阳光。没有办法。那种时候,人类像个不成熟的少年。

1900年,一个婴儿生在士麦那城,那里有风光秀丽的爱琴海滨,丰富多采的历史古迹,可以为他提供诗歌创作最早的营养。他是塞菲里斯,他的父母是侨居在那座古城的希腊人,生活在那里像生活在故乡——士麦那城,几千年前,曾经是古希腊的领地。朋友相聚时,他们唱的一首劝酒歌,就是从古希腊流传下来的:

        和我一起饮酒吧,
        和我一起奏乐吧,
        和我一起相爱吧,
        和我一起戴上王冠吧。
        我痴迷时你同我一起痴迷,
        我清醒时你同我一起清醒。

古希腊时,人们喝下大杯的葡萄酒,用面包片做纸巾擦嘴,然后投入热烈的爱恋,用语言,用肢体。不懂得狂欢的现代人,可没有那样潇洒。

他们在新世纪的生活安静而快乐,而且充满了希望。但这是一种假象,20世纪注定是人类多灾多难的世纪。在一部我非常欣赏的影片里,男主人公和塞菲里斯一样生在那个世纪第一年,并且名字就叫1900。他是遗弃在一艘远洋客轮上的婴儿,在船上长大,把大海当做故乡,不踏上陆地一步,后来伴着震撼人心的爆炸声,他和那废弃的船沉入海底。在那部意大利电影里,我看到人类内心深处,将所谓故乡的安全感放大了,放大到宗教式的信赖。

塞菲里斯的少年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们一家人迁回雅典,那里有更多的安全感。十八岁去法国读大学,然后到许多国家当外交官,最后的职务是希腊驻英国大使,六十二岁退休,七十一岁去世,他的一生谢幕。

在我和许多人眼里,职业外交官是一些使命感很强的人。

在我接近中年的一个夏夜,月明星稀,湖水荡漾,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们生来就有使命,那么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还想,听到和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时间,需要历练,需要领悟。我知道耶稣三十以前是个木匠,过着犹太人的传统生活,三十岁以后确立了传布上帝福音的使命。释迦牟尼在十九岁时出家修行,三十五岁在菩提树下悟道,确立了开启佛教的使命。尼采描述的查拉斯图拉,三十岁时到山上去,十年之后悟到深刻的使命,然后下山。塞菲里斯从巴黎大学毕业时,已经是位有名气的诗人。但有一点我们要特别划分出来,当诗人和写诗歌,并不是一个人的使命,在诗歌中坚定、长久地传递某种信念,才是使命。就像佛陀出家修行不是使命,建立和弘扬佛学才是使命一样。伟大的古希腊诗人荷马,那位与塞菲里斯同样出生在士麦那城的文学前辈,他的使命不是当一位诗人和写一些诗歌,而是做民族兴亡的见证者,做英雄主义的代言人。由此看来,有些诗人相当年轻就死了——比如欧洲的兰波和亚洲的海子,他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或者还没有确立。这很让我痛心。更让我痛心的是那些选择了错误使命的人,比如,比我年长的中国诗人,绝大多数都为错误的人和事物歌功颂德,乐此不疲,直到老死。

大约在二十二年前,我接到一份邮件,是大学同窗刘兴雨寄来的。打开邮件,里面是一本《英雄挽歌》,塞菲里斯与埃利蒂斯,两位获诺贝尔奖的希腊诗人的合集,也是他们最早的大陆中译本。那时我刚刚放弃诗歌写作,但诗歌阅读没有放弃,正在广泛和深入的状态。

记得读塞菲里斯读到一半的时候,他那沉重的使命感,把我强烈地感染了。

我在一首诗里,读到他的感觉:

“我们找到了废墟。如今既然我们已一无所有,便只有重新发现我们的生活------一堆火光能记住什么?它稍一记不住它所需要记的东西,它就熄灭;如果它记得比需要记忆的稍多一点,它也会熄灭。要是它燃烧时能教我们正确地记忆,那就好了。”

然后我低头不语。

对我来说,希腊是我的精神祖国之一。塞菲里斯的感觉,也是我的感觉。我在想我放弃诗歌写作,是不是一个失误。但我身边的环境很差,有些人用罢笔不写的方式,表示一种微弱的抗议。

他的那个时代,在希腊写诗,比在中国写诗还难。他和他年纪仿佛的人,都知道古代的希腊,有一千年的文学辉煌时期,是世界文学的源头和第一座高峰。或者说,这个世界都在向古希腊诗歌学习,而你现代的希腊诗人,就得比别人学得更多,学得更深,学得更好。塞菲里斯是职业外交官,在国外的时间比在国内还长,当然知道希腊的现代诗人与全世界的现代诗人,并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他们的语言虽然在延续,他们的历史无数次割裂,他们除了美丽风光和文化古迹,几乎一无所有。

在另外的中译本里,我读到的塞菲里斯再一次让我感动。他写到希腊乡下的一个古老习俗,圣约翰节,姑娘到午夜脱光衣服,站在镜子面前,会得到一个启示,她将嫁给哪个男人。

          倘若你在深夜赤裸的站在镜前
            看见了吗?
          你会看见那人走入镜子的深处
          你命运里的那人
            掌管着你的躯体,
          在孤独和寂寞中
          你又看见了孤独和寂寞的那人
          就让大火燃起吧。
          在这白昼终结而另一天仍未开始的时候
          在这时间发生断裂的时辰
          那个从现在起并在开始前
            就掌管着你的躯体的东西
          你一定要设法找回来
          你一定要不停地寻找
          起码也要让后来人找到,
                当你早已不在人世的时候。

我已经感觉到,古希腊文学特有的沉重和忧郁,特有的英雄主义情结,进入了塞菲里斯诗歌的灵魂。在众神主宰世间万物的时代,英雄被当作神和人所生的后代,是人们力量和智慧的代表。比如《荷马诗史》中的阿喀琉斯,据传神谕他有两种命运:或者默默无闻而长寿;或者在战场上光荣死亡。母亲当然希望他活得长久,将他乔装打扮成女孩儿,但阿喀琉斯终于走上了战场,建立了无数功勋。他知道他将葬身于特洛伊城下,依然挺身参战,体现了希腊人的勇敢、正义、无私和豪爽。塞菲里斯确立的使命,便是找回希腊文学中的英雄主义,重建人神之间的昔日荣光。一次又一次,英雄们的幻影在他的面前浮现,那一双双眼睛被咸涩的海水浸得通红,像恍惚中太阳的光芒。

写到这里,我想起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开幕时,我正守在电视机旁。我看到一位身着黑衣的女演员,手捧一个希腊大理石头像上场。她朗诵的就是塞菲里斯的诗句:“我手拿这个大理石头像醒来,我的手臂酸累,不知放它在何地。我从梦中醒来的同时,这个头像进入我的梦乡,梦和生活连为一体,无法分离。”这个场景,让我又一次想起古希腊的文学精神,艰苦卓绝、百折不挠地追问着宇宙、自然与人生。那时候,外部世界神秘莫测,大自然不可驾驭,人生变幻无常,但人又可以在命定的范围内发挥最大的才干与潜能,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的事。于是,他们自由奔放,他们独立不羁,他们狂欢取乐,他们享受人生。于是,生命意识、人本意识和自由观念成为古希腊文学的基本精神,以后也成了世界文学与文化的基本内核。

生命意识、人本意识和自由观念,像那个大理石头像那样,被塞菲里斯长久的捧在手里,不分昼夜,不分寒暑,直到手臂酸累。

            灵魂
          如果要认识自己
          就必须
          审视灵魂本身:
            我们在镜子中窥见了陌生者和敌人

就这样,忍辱负重的塞菲里斯,站在废墟的中央创作,将我们统统带进古希腊光荣的腹地,与他一起歌唱着赞美死去的英雄。按照塞菲里斯的解释,英雄们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介于神话和历史之间的寓言。只有与那些在常春花草地上交谈的死者相沟通,才能给生者带来和平、信心和正义的希望。我们也与他一起,从1930年代起,有了现代希腊诗歌三四十年的荣耀。

1963年,他由于“在对希腊文化的深挚感情下创造出卓越的诗篇”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个崇尚英雄的人,最终也成了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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