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紫菱(连载一)
作者:康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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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紫菱(连载一) "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丽娜是同学中的开心果,虽说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遇到同学聚会总喜欢扯起鸭公嗓,咿咿呀呀地哄闹几句,然后哈哈喧天地讲发生在自己或某个熟人身上的笑话。 "好了,好了,讲点别的。"向来稳重端庄的欣姐毕竟是当年的班长,一开口还是指挥若定的领导风范。"仲谋去国三十多年,这次偕全家重归故里,请老同学聚一聚。在北京当专家、教授的两位,省城、深圳当头、当老总的都请回来了。今天大家别象我们滞留家乡的十几根老油条聚会一样,尽扯点吃的、喝的,家长里短没品位,让人笑话。""那是,那是。"在座的几位都表赞同,丽娜伸伸舌尖,扮了个鬼脸也识趣地坐了下来。于是,欣姐便有条不紊地给大家一一分配任务。
(一) 当欣姐在家开始为同学会忙碌的时候,衡州一中高大的教学楼旁,一位长者正默默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身着一件灰色立领夹克衫,天蓝色衬衣领从玫瑰红薄毛衣的桃子领口傲然而出,挺括的深色西裤下,一双棕白相间的软底休闲皮鞋显得富有青春活力。老人的着装看似随意,但仔细打量,便知他全身服饰无不做工精良,质地讲究。尤其是头上那顶防水、防紫外线、透气的英国贝豪斯米色棒球帽,特别抢眼,让人感觉他身份不一般。我想,你已经猜到:他就是衡州一中66班这次同学聚会的发起人,一个离别故乡三十余年的海外游子--欧阳仲谋。 在南方人中仲谋身材偏高,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无论如何装束,还是略显佝偻,额头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面色红润,目光自信,炯炯有神,看得出体格健壮,精力充沛。那是多年食物充足、搭配合理、营养丰富且又精神开朗的结果。此刻,面对昔日的母校他感觉有点失落,如同黎明蓦然苏醒的美梦中人一般,惆怅之情袭满心头。 是啊,他记忆中的母校是那样质朴、宁静、自然而又美丽,沙土铺就的操场上洋溢着喧闹与欢乐,荷塘垂柳下充满少男少女清纯的目光和朦胧的情愫。那座由家乡有名的萧家大屋改建成的教室和土砖青瓦盖的男女生宿舍,虽说都布满沧桑,却饱含着温馨,承载着少年的梦想。然而那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眼前,由钢筋水泥铸成的成片教学楼、科技馆、学生公寓,由绿色塑胶跑道围着的水泥操场,给人一种现代、豪华却难以亲近之感。仲谋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回转身来向玉屏山方向望去,眼前倏然一亮,一股暖流顿时从心中漾过。杜园中那一片丹枫,在晚秋的凉风中瑟瑟舞动,如同春花般的枫叶红得象一蔟一簇火焰,鲜亮夺目,让人心醉。仲谋的双眼湿润了,啊,这才是我的母校!这才是我的故乡!迸发的激情使他的思绪从历史的烟云中穿越而去,又从记忆的深处款款而来。。。。。。 在江南地区,衡州是个大县。县治离著名的太岳大庙四十余里。县城依江而建,背靠玉屏山。山系太岳东麓,绵延数十里,俨然为山城屏障,故而得名。玉屏山虽不高,但古木参天,风景秀丽。山泉清洌依势蜿蜒而下,曲折成溪,叮咚有声,灵气动人。山中松苍柏翠,樟槐杂处,浓荫蔽日。县城南郊山腰处有一大片丹枫,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晚秋时节,霜浓露重,一夜之间枫叶红透,灿烂如花,不知倾倒多少墨客骚人。相传晚唐诗人杜牧曾来此游玩,感山林秋色之美,写下千古流传的七絶《山行》。后人谬传,误为潭州(今湘省省会长沙)。历久经年,国人但知杜牧所咏乃南岳余脉岳麓之美景。加之近代巨擘写下"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诗句,又为爱晚亭提写亭名,此传便成定论,衡州枫叶渐不为外人所知。细细考证也不为冤,因本土好事之徒遍查县志,也找不着杜老先生的踪迹。看来确是乡人爱屋,穿凿附会而已。 清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9年),衡州籍翰林萧云圃告老还乡,在玉屏山下萧家祠堂老宅西侧置地建房,并在山脚凹处辟出一处幽静的私家花园。山腰那一片丹枫恰似园中巨幅壁画,春去秋来色泽变幻,令人赏心悦目,韵味无穷。萧老先生熟读唐诗自是雅人,即将此命名"杜园"。又在山坡建一凉亭,亲笔提名曰"晚枫亭",似含与潭州争峰之意。多年之后,翰林驾鹤西归,族中主事在杜园东百丈处荒地,开挖十来亩大水塘一口,挽山溪之水养鱼植荷;所弃之土置于南侧为丘,引种柑橘桃李等各色果树。不出数年,所养所种皆成气候。春来桃红李白,夏至荷香鲤肥,仲秋菱鲜果熟,待到雪满玉屏时,几树寒梅怒放,杜园又是一番气象。整个衡州府方圆数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世外桃源。当年从浙江远嫁湘中的鉴湖女侠秋瑾女士,也曾慕名来访,赞誉有嘉。 武昌首义后,萧家将荷塘修葺一新,沿岸遍植垂柳,取名"瑾湖"。湖边山丘则称"瑾丘",表达对先贤的缅怀景仰之情。一年后,萧家长房长孙萧剑凡从日本留学归来,深感国家衰败,力主教育救国。遂说服族中各支系捐出萧家大屋及杜园产业,创办衡州学堂。经地方工商各界乡绅耆宿中有识之士鼎力相助,颇有成就。虽社会动乱世事维艰,几十年来仍为地方培养青年才俊无数。国共两党及国内文学、艺术、科技、实业各界精英不少由此步入社会,登上历史舞台,衡州学堂也因而闻名全省。 新政权建立后,将衡州学堂收为国有,依系列定为衡州一中。因地方尊师重教风气较浓,又有高层眷顾,衡州一中学校环境、教学设施设备、教师素质在江南地区皆为上乘。高考上国内名校、中考进省城重点的,年年不乏其人。1958年,县教育局长在县长的暗中支持下,将北京、上海和省城遣送回乡劳动改造的近十名右派分子收留进校,充实师资队伍。沦落之人深感桑梓之情,个个尽心尽力教书育人。数年后,清华、北大、复旦的几位年青教师在招生咨询时,面对南方偏僻小县农家子弟一口流利纯正的伦敦英语,侃侃而谈的气度与见识,无不莫明惊诧。一问才知他们的英文教师在外交部曾任过中央首长的翻译,其他几科任教者在各自领域均为泰斗级人物,是自己的师叔、师伯辈,方如梦初醒,感叹不已。 60年代初,仲谋以那年全县总分第三,语文第一的优秀成绩考取衡州一中。记得报到那天,他是扛着十多斤米、薯干和辣椒萝卜干,光着脚板,跟在背着被子、蚊帐、草蓆的爷爷后面走到学校的。他家住在杨林公社,离县城五十多里,也是个丘陵地带。为了爷爷当天能赶回来,他们鸡叫就起来淘米煮饭,吃过天亮饭就急忙赶路。中途只歇了口气,在小河里洗了把脸,顺势捧了几口水喝。 阳历都八月底了,太阳还是象火烤。泥土小路嗮得焦枯烫人,赤脚走过,扬起噗噗灰尘。爷俩身上早已没一根干纱,口里也干得苦。仲谋站在小河里,象牛崽子一样喝得肚子滚圆,满足地对爷爷嘻笑着说:"爷爷,你多喝点,这河里的水好象放了红糖,好甜的!"爷爷笑了,看着一脸水珠的仲谋也满足地嗔道:"你个蠢宝崽,如何考上了一中啰,娭毑要在世还不晓得要烧几柱香!"仲谋一听爷爷提到娭毑,鼻子一酸,半天没吭声。他从懂事起就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有爹娘,自己没有。问娭毑她就扯起衣角抹眼泪,要不就抱起他嚎啕大哭,吓得他要命,不知闯了什么祸。以后仲谋再也不问了,反正他也不知道爹娘是个什么样子,做梦也不会梦到他们。娭毑比那个都好,有好吃的东西自己从来不吃,让仲谋吃过个饱。前几年不暁得出了什么鬼,队里口粮越分越少,家家连红薯都吃不饱。因娭毑吃东西都让他先吃,仲谋饿还不觉得,就是觉得好久好久没吃过油一样,心里欠得很。但他也奇怪,每天吃饭总是不见娭毑上桌。她横竖在厨房里吃,爷爷喊她,她还发脾气,也不知她吃饱没有。只发现她脸有点肿,上茅房半天不出来。那天隔壁龚满爹来家里聊天,讲到没饭吃,有腔有调地哼起民谣道:"一粒米-度-三-关,两粒米-出-南-山,毛主席的-政-策-好,六两米--吃-三-餐。"爷爷一听脸都白了,细声细气讲:"满老倌,你积点德,别祸害我家呀。你一个贫农放什么屁都没有事,我们吃不消啊!"好在爷爷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也许干部认为一天有六两米(旧制一斤16两)吃很不错,这不算对政府和毛主席不满,不是反动话没人追究。真让人担心的是娭毑病了,肚子痛得不得了,屙屎不出,一身肿得发亮,哼了两天便落了气。那年月死个把人不稀奇,公社里吃观音土死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只有仲谋想到这世界上再没有娭毑了,哭得死去活来。 四十多年前,杨林欧阳家虽说人丁不旺,但还算殷实。祖上留下几十亩田和一片山林,足够一家三口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儿子征夫天资聪颖,生性活泼,从小学业优良,很受师生喜爱。十五岁镇上完小毕业后,在国文老师的劝说和鼓励下,告别双亲,赴省城第一师范就读。十八岁时感于外敌入侵国难当头,与同学数人投笔从戎,考进黄埔军校(时已更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成为通讯科学员。1938年,因战事急需,提前毕业。他匆忙中给家里寄回一信和一张毕业照,即奔赴抗日前线。直至十年后才带着怀孕的妻子回到家乡,面见望眼欲穿的父母。仅仅一月,不待妻子分娩,又奉命出发。次年春,家中辗转收到来信,征夫受伤在汉口住院,望妻子前往探视。考虑到路途遥远,战云密布,一个女人带着不到一岁的婴儿多有不便,妻子只好忍痛将孩子拜托给公婆,挥泪前往。岂料此一去竟成永诀,给亲人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孙儿和对子媳刻骨铭心的牵挂。战事甫定,又有消息传来,征夫已随部队逃往台湾,生死不明。从此,两位老人在没收田地、山林后,被赶出原来居住的正房,带着年幼的孙儿搬到一间侧屋,过上了屈辱的生活。依儿子临行前的嘱咐,老人将孙子取名仲谋,他明白这是儿子的心愿,也是自己余生的寄托。 听罢爷爷的讲述,仲谋接过父亲的照片,凝视着那张年轻、英俊,似曾相识而有陌生的脸,年少的心思恍惚一下沉重起来。送走娭毑后,他变得不再喜欢玩耍、嬉戏,而是以他稚嫩的双肩,为爷爷分担了力所能及的劳作。春插和双抢时,他参加生产队里的插秧、扮禾挣点工分。平日砍柴、种菜,爷孙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两年后的今天,他以骄人的成绩考上县一中,看到爷爷布满折皱的脸上浮出难得的笑容,他心里特别高兴。报名结束后,爷爷在拥挤的学生宿舍找到有仲谋名字的双层床,铺好草席,挂好蚊帐,又带他到街上吃了一碗面和一个肉包子,便趁天色尚早匆匆回去了。
(二) 送别爷爷后,仲谋在县城转了转,买了一支牙刷一支牙膏,便来到新华书店漫无目标的翻了一阵书。他知道自己买不起,只是看看有什么想看的书,记下名字,以便到学校图书馆借。早就有在一中读书的学长告诉过他,学校图书馆有好多书,够他看一辈子呢。 时间真是个怪东西,有时过起来觉得特别慢,可是一干自己喜欢的事,又觉得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店里的钟敲了五下。仲谋抬头循声望了望壁上的挂钟,将手中的《趣味数学》合上,又扫了一眼柜台后面高高的书架,才恋恋不舍地跨出书店的大门。门外,红日西斜,暑气未消,行人稀疏,几只半大不小的狗卧在屋檐下阴凉处,伸着长长的舌头呼呼地出气,无精打采的懒得搭理人。脚下的麻石路面依旧烫人,仲谋光着脚板连蹦带跳穿过南门口,向学校走去。刚到校门口,就听到有人叫:"仲谋,你怎么才来?"仲谋一看,原来是小学同学常建清和胡立秋站在树阴下朝自己招手,赶忙走了过去。其实,他们的父亲一个是公办教师,一个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两人都是吃商品粮的,在校时仲谋和他们不在一个班,没有什么来往,彼此熟悉而已。今年整个公社就他们三个考上了一中,现在相逢在县城,自然有点他乡遇故人之感。仲谋心里很高兴,忙道:"我早报了名,在街上转了一圈。你们分在哪个班?"常建清笑着说:"我俩一个班,胡立秋分在68班,听说是学俄语的。"见胡立秋有些沮丧,仲谋安慰道:"那还不是一样。"胡立秋苦巴着脸说:"苏联是修正主义,学俄语有什么好?"仲谋笑了:"那英国还是老牌帝国主义啊,英语学了也不晓得有什么用,反正读大学都要考外语,学那门考那门,都一样的。"常建清也安慰胡立秋:"是啰,都一样,别想那么多,晚饭还早,走,我们到校园里转转,熟悉一下环境。"二人都赞同,于是一路欣喜和好奇地朝校园深处走去。 傍晚的校园安静了许多,报完到,县城和近郊的学生都回家了,留在学校的基本都是农村乡镇来的寄宿生。在显得空旷的校园里,仲谋三人边走边聊十分快活。与他们所在的公社学校相比,县一中简直就是天堂。从校门口开始,一条林荫大道笔直地向里延伸,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是粗壮的小叶樟,少说也有几十年历史。细密的叶片郁郁苍苍,象两行排列整齐的卫兵,又如同一把把绿色的巨伞构造的拱门,把道路遮得严严实实。只要走到这条路上,立刻就有种阴凉的感觉。大道两侧分布着篮球场和水泥制作的室外乒乓球台,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操场,那架势怕是能容纳几千万把人。仲谋等看得目瞪口呆,兴奋不已。离操场二十来米,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路,东侧通向教学区、学生宿舍、食堂以及靠河边的一大片菜地,西边连接着瑾丘、瑾湖和杜园。上午报到已到过教学区,三人便不约而同向西拐去。 通向杜园的小路边种植着各种花草,虽说已是绿肥红廋时节,沿途数株月季花却开得红艳艳的十分醒目。几十盆海棠卧在花圃中,星星点点的粉红色小花颇惹人怜爱。淡紫色的木槿花、暗红色绣球般的紫薇花经过一天的烈日,显得有点勉强地支撑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展示着她们曾经的绰约。跨过一座曲桥,瑾湖便在眼前。花事早过,湖面一片苍绿,田田的荷叶下肥硕的锦鲤戏于其间,宛如一幅彩墨画。沿湖丝丝垂柳轻吻涟漪绵绵的湖水,两情依依,趣味无穷。三个乡村少年坐在草坡上,将双足浸在凉凉的湖水中,身心格外爽朗,放眼欣赏着自己的校园美景,道不尽的自豪与欢乐。 一轮骄阳缓缓隐没到玉屏峰下,山峰上的蓝天白云幻化为一片金黄,呈现出华丽而壮美的暮色。趁落日余晖未尽,仲谋三人离开瑾湖,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坡道相互踩着他人的身影,嘻笑着走向闻名遐迩的杜园。昔日杜园的风采已不复存在,高高的粉墙早成断壁颓垣,唯有围墙根荒草丛生的泥土中偶尔露出的彩色琉璃瓦残片,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仿佛在彰显她往日的辉煌。然而,百年沧桑,又有谁能经得起岁月的侵蚀和摧残。所幸杜园的门洞为花岗岩建成,历经风雨依旧挺立如故,门楣上"杜园"二字清晰可见。跨过高高的门槛,穿过葡萄架,一株巨大的古槐兀立园中央。古槐主干粗壮非一人可围,劲枝四逸,气概非凡。后人为护古树,在其周围用青砖砌了一个高约一米的大花坛,填满熟土将其团团围住。花坛边沿约一尺来宽,平平整整。夏日里,坐在花坛上,背靠枝繁叶茂宛于华盖的古槐,凉风习习,一卷在握,神游古今,自然是莘莘学子最大的乐趣。 当仲谋三人浏览完由杜园"藏书阁"改建的学校图书馆,准备绕过古槐去玉屏山脚下的凉亭时,突然发现古槐背面花坛边沿坐着一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姑娘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正看得入神,隐约感到有人闯入自己静静的世界,心里有点恼怒,"啪"的合上书,撅起小嘴,一双黒白分明的大眼睛斜瞪着三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正值初开情窦,小学五年级时班上男女同学一夜之间变得互不理睬,因此仲谋早不习惯与女生打交道。万不得已老师有所交待要联络女同学,他也是走上前喊一声"喂",便低下头叽叽咕咕讲完就逃,决不敢抬头直视。尤其是看到漂亮的女孩子,更是莫名其妙的噗噗心跳。眼前这个女孩虽说是个梳着两条小辫的黄毛丫头,但园园的脸蛋新瓷般洁白,两撇淡淡的蛾眉下,明亮的双眸如同一泓秋水清幽动人。她鼻梁精巧端正,鼻尖儿园润有致,如刻刀轻轻剜出的人中,线条柔和轮廓分明,红润的小嘴突噜着,满脸娇横。仲谋抬眼一望,便感觉被一只无形的手敲了一下,小脑袋立即耷拉下来,心中忐忑无问自答嗫嚅着道:"我们是新同学,随便看看。"那姑娘捧着书,"噔"的一声从花坛边跳下来毫不客气地说:"这是老师住的地方,你们不要乱跑。"常建清见这姑娘口气不小,心里气不过,指着"藏书阁"辩道:"图书馆学生来不得?"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仍不屑地说:"那也是有时间规定的,不是学生想来就来的!"仲谋刚不打自招受到抢白,见黄毛丫头又指责建清,觉得太丢脸,顿时顾不上羞涩,抬起头直盯着刚才还不敢细看的脸,狡黠地说:"那你又不是老师,也在这里乱坐?"胡立秋、常建清闻言兴奋不已,立即不假思索七嘴八舌发动攻击:"对,你又不是老师,你又不是老师,想来就来啊!"姑娘心里清楚仲谋他们三个小子肯定知道自己是教师子弟,家住在这里,却故意指责她不是老师,把问题搞混淆。嘴上一时不知如何反击,气得杏眼园瞪,脸蛋飞红,泪水都要涌了出来,一蹬脚恼怒地道:"懒得理你们!"便转身向家里小跑而去,引得仲谋三人好一阵得意。可是,这得意第二天就让仲谋付出了代价,使他在班上狠狠地丢了一回脸。 第二天,仲谋早早来到教室,在第二行课桌中间找到自己的座位,刚坐下整理东西,额头上"咚"的一声被"纸弹"击中。他抬头一看,只见常建清正朝自己挤眉弄眼,挥手示意他朝门口看。仲谋一偏头,两眼就呆住了。一位个子高高身着中山装的老师正盯着他右边的空位,然后低头朝一侧身着白色无袖衬衣,黑色短桾的小姑娘点了点头,又朝那空位指了指,看神气大摡是告诉她座位在哪儿。真是冤家路窄,他旁边冒出来的居然是昨天黄昏那张嗔怒的小园脸。仲谋迅速躲过迎面射来的目光,埋头在地上寻觅。天遂人愿,一颗蚕豆般大小的红色粉笔头,落在他视线内。他起身弓腰拾起,便在课桌中间重重的划下一条醒目的"三八线",又在坐着的长条凳上也划上一条,才心满意足地瞪了兴灾乐祸的常建清一眼,然后便装模作样地开始收拾刚刚整理过的书包。 "你好!"刚凭感觉判断有人来到身边,仲谋便听到一声清脆热情的问候。他不习惯这般彬彬有礼,且心怀鬼胎,于是头也不抬,用微弱的声音"咕噜"了一声以示应答。他心里想表达的词语是"你好",至于对方是否听清楚并理解,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是不负责的。所幸小姑娘并无怪罪之意,即便是那条刺目的"三八线",也未引起她任何不快。只见她弯腰嘬唇朝课桌面由左至右吹了一遍,又朝长条凳吹了吹,才放心坐下。眼前这个小屁孩与她的过节,她怕是一时未想起来。 同桌是一位漂亮的女孩,仲谋表面上必需表现得很冷漠,否则那些心怀忌妒的男同学会讥笑并故意孤立他,这是孩子们小世界的潜规则。其实,他内心还是很高兴的,但同时也感到被一股强大的气场压着,有点坐立不安。他始终不敢抬头,只是一边漫无目的地翻课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时不时扫一下那位同桌的她。也许是女孩子第六感觉特别敏感,仲谋那游移的目光才滑过那张粉嫩的小脸,小姑娘就偏过头来粲然一笑道:"我叫蔺紫菱,你叫什么名字?"仲谋猝不及防,顿时象被老师拆穿了谎言的孩子,耳热心跳。猛抬眼看到那纯真的笑脸和黑亮的双眸,不由得脸一红,又低下头来,用对方勉强能听到的声音道:"欧阳仲谋。""四个字?"叫蔺紫菱的小姑娘收起笑容,歪着头瞧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一脸的疑惑:"怎么写?"仲谋一五一十道:"'区'字边一个'易'字,单人边一个'中'字,'言'旁一个'某'字。"话未落音,便被厉声喝断:"哼,你骗人!"或许是昨天的记忆被唤醒,蔺紫菱懊恼地回过头来,不再理睬一头雾水的仲谋,双手趴在课桌上,左肘弯霸道地越过"三八线"。看得出来她是觉得被人作弄而真生气了。仲谋心里也深感委屈,认认真真介绍自己的姓名,竟被斥为骗人,这小丫头不知搭错了那根筋,懒得理她。如是他也不吭声,但对"国土沦丧"也未挥拳相向,反而退"臂"三舍。要知道,在小学时同学间有个不成文规矩,凡越过"三八线"而被敲打,是天经地义的事,任何人都不会向老师告状,男女都一样,自认倒霉。 很快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走进来,仲谋一看就是刚才那位穿中山装的老师。待同学们问好座下后,他从粉笔盒里拿出一支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即转身在黑板上挥手写下三个规整劲健、仪态大方、势如列队的正楷字:蔺平湖。行家一看便知其王羲之楷书根底深厚。讲台下,仲谋突然觉得右手肘有点凉凉的柔滑感,一看是那如同嫩藕般的手臂在向自己逼近。但那丫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象一点儿也不知自己正"深入敌后"。仲谋用肘弯硬顶了一阵,那藕节也不退后,似乎还在暗暗使劲。他知道对手不是无意入侵,而是有意挑衅了。但他不想与这位娇纵的女孩较劲,如是便看似无意却有意地退让了一段,不料一会儿,那手臂又黏了过来。一丝得意的冷笑,也从那红润的小嘴角漾出来。仲谋不屑恋战,只好一退再退,最后连条凳上的"三八线"也没入他人胯下,自己屁股的重心,早已不知不觉落在凳子的边沿。 "有那位同学认识这个字吗?"正当仲谋如坐针毡之际,老师回转身用教鞭点着黑板上第一个字,微笑着问,目光随之掠过全班同学。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回应。一阵沉寂后,忽然几十双眼睛唰地聚集到仲谋所在的方位。仲谋一看,原来一只小手端端正正在他身边举起,吸引住全班的眼球。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有点为同桌感到骄傲而又有点担心。要是她读错了,会不会引得大家笑话,要是那样,她会不会恼羞得掉下泪来呢?一定会。但什么都来不及了,片刻的停顿后老师示意道:"请这位同学回答。"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在仲谋一侧腾跃而起。与此同时,他胯下的长条凳一头高高翘起,一头生硬底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后,翻到在地。也就是在这一霎那,他一屁股跌到在两排桌子之间的廊道上,脑子里一遍空白,耳边响起巨大的哄笑声······
(三) "说说为什么欺负同学?"开学典礼结束后,蔺老师将仲谋和紫菱叫到办公室,一脸严肃的问。仲谋低着头不吭声,他知道老师是在指责身边这个垂首撅嘴的小丫头。相对而言,他只是受害者。"他骗人!"岂料这丫头不是省油的灯,不但不认错,反倒头一偏,盯着仲谋气呼呼地说,好象受欺负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仲谋急了,抬起头望着老师,一脸的委屈:"我没有!""哼,还狡辩!别人的名字三个字,你为什么四个?写出来又是三个,还不是骗人!""你们吵的什么啊?"蔺老师莫名其妙地说:"欧阳仲谋你慢慢说。"待仲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蔺老师笑了,用手指点了点紫菱的额头道:"小丫头孤陋寡闻,还自以为是欺人太甚,该罚!"说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蔺紫菱看爹爹的神态,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肯定是出了丑,脸一红小舌头一伸,朝仲谋嘻笑着扮了个鬼脸。仲谋如释重负,也乐得傻笑起来。 "来,你们坐,老师给你们开开小灶."看两孩子高兴样,蔺平湖来了兴致,拖过两张椅子招呼他们坐下道:"姓名对人而言虽然只是一个称呼的符号,但颇有讲究,也有些来历。一般人取名无非是根据个人喜好,或依辈份排行,或依时令节气,或依爱好期望等等,来表达某种心意和纪念,没有严格的规定。以叫起来上口、响亮,看上去通俗易懂且包含吉祥喜庆或其他意义为原则。但姓却不同,它是有传承的,代表着一个家族的繁衍,一般是不能改变的。我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民族复杂、姓氏繁多,到底存在多少姓氏至今无法完全统计。据《万姓谱》记载有三万多个,其中有单姓、复姓,三字姓、四字姓,甚至五字姓。民间流传较广,影响较大的《百家姓》里收集的姓氏有五百零四个。其中单姓四百四十四个、复姓六十个。姓氏起源的研究是一门冷僻的学科,普通人很少涉猎。据我所知复姓一般有的来源于朝庭所授官名,如司马、司徒、太史;有的来源于帝王封赏给诸候的土地所在,如令狐;有的因爵系而来,如公孙;有的以居住地为姓,如东郭、闾丘;有的既包含有地缘关系也包含有血缘关系,如出自山东诸城的葛姓就称诸葛;还有一部分是根据少数民族语言翻译过来的,如呼延、尉迟、慕容、宇文等。更为奇特的还有福建厦门一个嫁入范姓的寡妇,因无力抚养几个孩子,只好再嫁于姜家。孩子们成人后,为感激继父养育之恩,就将自己的后人姓氏改为范姜。""有这么多复姓啊!真有趣!"听老师一番介绍,仲谋目瞪口呆,他感到知识真的就象大海一样辽阔,自己掌握的简直太少太少了。忽然他又对自己是复姓有点莫名其妙的骄傲,迫不及待地问道:"蔺老师我这个姓是怎么来的?"蔺老师笑了:"我知道你肯定要问这个问题,可惜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欧阳这个姓的人数在我国复姓中为第一。""真的!"仲谋高兴极了,忍不住朝坐在一旁同样目瞪口呆的紫菱得意地瞄了一眼。 紫菱本来为自己的无知导致作弄人感到有点愧疚,但一捕捉到仲谋的眼神,那小小的傲气的心灵又不服地变了脸。她不屑地说:"还得瑟!自己的姓都搞错,两个字写成一个字。"仲谋一时语塞,沮丧地望着老师不知如何回击。"鬼丫头,倒会挑刺。"蔺老师端起办公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温和而又宽厚地说:"按规范要求,复姓读音是两个音节,写出来也是两个字,但欧阳这个姓民间历来也有将其合成一个字的写法,即"区"字旁加一个容易的"易"字,一般人都认可。至于来历嘛,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可以说是约定俗成吧。不过新华字典上没有这种写法,以后不要再用了。"听老师这么说,仲谋知道爷爷是按老一辈的写法教他的,忙虚心地说:"老师,我懂了,不怪紫菱。"紫菱闻言,很不好意思,羞红着脸道:"仲谋,对不起!"仲谋听了,心里好快活,"嘿嘿"地笑着,眼睛象猫咪一样成了一线缝。 面对眼前这个面相憨厚、质朴,心地纯洁、善良的少年,蔺平湖猜想他的父母一定是个文化人,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仲谋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是你爹爹还是你妈妈取的?"老师的询问象一根刺,无意戳到仲谋的痛处,刚刚还洋溢着笑意的小脸唰地布满阴云。他嘴唇嚅动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天真的紫菱不知仲谋的命运,也无法理解他的心思,更读不懂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露出来的忧郁和痛苦。她毫无顾忌地扯着仲谋的衣袖,调皮地笑着催促道:"欧阳同学,老师问你,快说呀!"仲谋低下头来,他不想与老师和紫菱对视,他怕他们见到自己眼眶里突如其来的泪水。停顿了一会儿,他才平静小声说:"老师,我没有爹爹和姆妈,名字是爷爷取的。""噢噢"蔺平湖很后悔,他没有料到自己无心伤害了孩子。见女儿一脸的惊愕,立刻抚摸着仲谋的头,故作轻松地说:"仲谋,你爷爷一定读了不少老书,这名字有深意啊!你知道吗?"仲谋摇摇头,没出声,他仰面望着老师,目光充满探询。紫菱揪着的心也随着爹爹的话题缓过来,看仲谋变化的神态,她很感激爹爹,要知道刚才听说仲谋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她差点掉下泪来。 "公元213年,就是建安十八年,曹操领四十万大军进攻濡须,吴国孙权率兵七万抵抗,曹久攻不破,见吴军阵容整肃,统帅孙权英武异常指挥若定,不禁脱口赞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个孙仲谋就是孙权,仲谋是他的字。"见仲谋和紫菱听得入神,完全从刚才的情感中摆脱出来,蔺平湖也来了情绪。他润润嗓子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古代和近代人的称呼,常常是有名有字,所指是同一个人,我们当代就不讲究这些,一般都只取名,通称名字,以后你们慢慢会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今天不多讲。曹操对孙权的赞叹其实民间流传并不广,近千年后,南宋著名爱国将领辛弃疾在镇江面对滚滚长江,豪气顿生,感慨无限,填写了《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词一首,将曹操这声感叹化入词中。词的下厥末两句是: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辛弃疾是我国有名的豪放派诗人,这首词又是在外敌入侵,朝庭偏安,作者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愤状况下书写的,气概凛然,对当局无能的斥责溢于字间。用典自如,遣词夺句恰到好处,字、意兼收天衣无缝,为历代志士仁人称道。曹操所言生子当如孙仲谋,也随辛弃疾的词而广为传诵。仲谋,你现在理解了爷爷为你取名的深意了吗?"老师的一番教诲使仲谋茅塞顿开,他心怀满足喜滋滋地道:"我知道了,蔺老师,爷爷想要我做个有本事、有出息的人。""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蔺平湖满腹经纶,既为人师自然有诲人之癖,今日一番说道有了应和,犹如农夫秋收见到了沉沉甸甸的谷穗,不免手抚下颌笑容可掬,没料想坐在身边的女儿有了脾气。"爹爹,他的名字有深意,我的名字就没有意义,没有来历?"刚才还满怀同情的紫菱见爹爹对仲谋溺爱的眼神,感觉象喝了一口醋,心里有点酸,蹙起小眉头不高兴地说。"蔺老师,紫菱的名字是蛮好听的,就象戏文里的小姐丫环一样。"仲谋只顾自己高兴,没顾忌到紫菱心里的想法,听紫菱说到她的名字,想也没想就冒出了脑子里的第一印象,在内心里还有点讨好的意思。哪知紫菱不但不买帐,反而更气:"哼,你是皇帝,别人是丫环,得什么瑟!"仲谋受到抢白,只好苦笑着向老师求助。 "有来历,有意义。"知女莫如父,蔺平湖见女儿娇憨之态,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忙说:"爹爹还没有讲你名字的深意呢。"蔺平湖的话果然正中女儿下怀,紫菱立即面露喜色,也不理睬仲谋,侧抬起头洋洋自得地望着爹爹,期盼爹爹告诉自己名字的由来。 "你的生日特别有意思,正逢阴历九月九日重阳节,你想有几个人生日全国都在欢庆啊!那天也巧,你外婆和满舅舅来了,带了两只大母鸡、一蓝子鸡蛋,还有一筐水灵灵的新鲜菱角。"为了不让女儿失望,蔺平湖有意把她的出世和命名渲染一番。"看到那淡紫色的菱角,我想起晚清一位学者的一首五言杂咏,诗是这样写的:菊带黄金甲,菱着紫萝衫,岁入重阳后,人觉晚秋凉。正在这时,你姑姑急急地从医院赶回来,进门就高兴地说:生了生了,如了你们的愿,是个女儿。我和你满舅看着八仙桌上的那筐鲜嫩的菱角,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道:就叫紫菱,蔺紫菱。"紫菱对自己的降生真好象听故事一样,充满了神往和好奇,忙道:"爹爹,那有什么意义啊?""你想想,多有意思。"蔺平湖故意逗自己宠爱的小女儿,慢条斯理地道:"你出生在九九重阳,正是菱角上市的时节,紫色高贵典雅,菱角寻常朴实,一雅一俗,字面雅俗相随相映成趣,两字一为三声一为二声读来音调平和具阴柔之美。你再想想,菱角虽然是平民食品普普通通,但是其品质高贵。虽出泥塘却洁净水灵,虽外壳坚硬却果肉甘甜鲜嫩,常年供百姓当佳果品尝,灾荒年月还可用来果腹,有多好。别看菱角小小的,生命力极强,随意置于湖塘,无需悉心照料,生生不息造福人类。爹爹就希望你象那紫色的菱角一样,刚强而又内心仁厚,不论环境多恶劣都能洁身自好,顽强生长,有益于人。"蔺平湖虚虚实实一番话,虽说有几番道理也包含了自己的心愿,但毕竟是为了逗女儿开心当不得真,紫菱听了高兴得一脸灿烂。谁料想仅仅三年后,幸福快乐的紫菱就陷入厄运之中,而博学慈爱的父亲不幸早早离开了人世,所幸他为女儿的命名,激励着紫菱走过了几十年痛苦的人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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