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失去理性？

昆明火车站的流血惨案震惊了国人。人们在哀悼死者、救助伤者的同时不禁要问，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是谁？凶手为何那么凶恶，要置无辜者于死地？

近日的乌克兰笼罩在战乱阴影之下。会有多少平民惨遭战乱蹂躏？和平稳定什么时候到来？乌克兰人和世界上所有爱好和平的人，都很难预料这个国家的局势走向。

针对无辜平民的暴力行为是恐怖行为，针对种族与国家的暴力冲突则是更大的恐怖。二十世纪后期日渐兴起的、为人类带来无数死伤的恐怖主义，目前还在很多国家和地区肆虐，而我们的世界一直欠缺解决之道。

“过去几年来，世界各地的暴行和暴力事件不但引发了难解的冲突，而且也导致了极度的思想混乱。全球政治对立往往被视为世界宗教和文化对立的必然结果。”阿马蒂亚·森说。

这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在他的《身份与暴力》中，为我们从人的单一身份和多重身份的认可，如何看待暴行和暴力事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现代视角。

在你的众多身份里，你认同哪一个？

所谓“身份认同”的话题，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是谁”？这是一个再古老不过的文化命题。关于“我是谁”，人类的探讨从古至今，仍然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是谁”的背后，是“我”的归属。历来的文化思维告诉人们，你的身份，你的生活，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主要由你背后庞大的文明体系（民族与国家）决定的。

阿马蒂亚·森认为，维护个人身份方面，你的自由是极为有限的，可能无法避免地被划入国家和社会的统治者（那些人是政治教唆者）为你准备好的某个类别中。于是，一些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一些由此延伸的对共有价值观的排斥、甚至一些由此引发的战争和流血，似乎就在情理之中。

他指出，把人归于单一身份的文化思维，其实是一个陷阱，容易把人引向暴力。而这种单一身份的观念，本身是一个错误。

在这个身份之外，你和他人还有很多并行的身份，其实是各自身份的总合而：比如国籍、居住地、阶级、职业、社会地位、语言、政治立场、个人爱好等等。一个以色列人和一个巴勒斯坦人之间，如果仅仅立足于国家属性，他们的关系是对立的，但如果立足于一种职业特征，也许他们可能都是最优秀的画家、民俗文化的共同爱好者，当他们以文化的方式进行沟通，他们极有可能成为朋友。

在此之上，还有一个共同身份：每个人都是人类的一分子。

阿马蒂亚·森举例说，正如莎士比亚名著《威尼斯商人》的主人公夏洛克所说的：“难道犹太人就没有眼睛？难道犹太人就没有四肢五官、没有个子、没有知觉、没有情感、没有血气？难道我们不是和基督徒一样，吃同样的饭，为同样的利器所伤，生同样的病，用同样的方法治愈，并经历同一个冬夏的冷暖？”人类的共性，即普遍的人性是不同国度、民族、社会环境中的人们更为重要的身份。两千年前的一部印度史诗中，一位反对种姓制度的争辩者反问说：“我们都有欲望、愤怒、恐惧、怨恨、焦虑、饥饿和劳苦，那我们的种姓差别究竟在哪里？”阿马蒂亚·森告诉我们，我们的身份如此丰富，我们的人性是如此统一，当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生活，我们能与世界上的他人，找到诸多共存和宽容的理由。

一种声音告诉你：你要为谁而战斗读过托尔斯泰小说的读者，可能会记得《复活》在的一个小偷，他第一次偷人钱物时心中不安，被人抓到打了一顿，由于他的小偷身份被人认可，以后偷东西时就心安理得。

在个人的多重身份中仅仅认同其一是错误的，而这种错误会导致更大的错误，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他人控制，成为他人的暴力武器。

值得关注的问题是，人的单一身份认可，为什么会把人引向暴力对抗？

“单一身份的幻象符合冲突策划者的暴力目的，它是由残暴行径的指挥者精心培养和塑造的。”阿马蒂亚·森说。事实上那些政治教唆者，通过片面的强调和煽动来抹杀人们的其他各种归属和关系，然后蛊惑人们：在我们自己的人民被杀戮、妇女被强暴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谈论其他问题呢？“总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你，你是谁，你要为谁而战斗。”为此，他举例说，印度与巴基斯坦分离时的1944年，巴基斯坦与孟加拉国分离时的1971年，都发生了屠杀事件。此前还是宽宏大量的邻居，或者是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忽然间变得心狠手辣，残酷无比，相互杀戮。他说，那些（以各自“我们的人民“的名义）煽动屠杀的政治教唆者把各自社群中原本平和的普通人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在《身份与暴力》的注释中，他引用了Mahmood  Mamdani的描述：“恐怖主义不一定是某种宗教取向的后果，无论这种取向是原教旨主义的还是世俗的。毋宁说，恐怖主义天生具有政治性。”这个世界远比我们理解的复杂。当有人试图用一种身份来锁定人们，他们可能是在使用貌似正义的口号，鼓动人们走向暴力。而一个先前连杀鸡都不敢的普通人，在正义的口号鼓动下，敢于杀死他面前的活生生的人。在这一点上来说，《身份与暴力》这部著作的副标题“命运的幻象”，应当看做“正义的幻象”。在这种所谓正义的幻象中，大多数人只是一种牺牲，一道祭品。

如何远离人类的这个困境？阿马蒂亚·森的设想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变成被人利用的恐怖分子，除了强调人的多重身份认同，强调人类共同的人性，还要帮助易受蛊惑的人们接受知识启蒙，提高认知能力，确立公民地位。只是这些设想的实现，如果方向正确，也需要漫长的岁月才能完成。

董学仁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