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爱情】长篇小说连载六 作者:漠宁


 

【非典型爱情】长篇小说连载六

第十三章

(一)

石光为儿子寻找钢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看了许多的琴行之后,他决定为儿子买一台新琴。因为以往的经验是,那些旧琴的键子都有些松懈,所以儿子去老师那里弹的时候,就觉得手指头没有足够的力量。而且加拿大的旧东西一点都不便宜。他最后决定买了一台中国和德国合资钢琴厂生产的琴。价钱比日本的雅马哈要低了三分之一都多。这台琴的颜色他特别的喜欢,红色中偏黑,一种古朴的感觉,似乎钢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琴运来了。儿子上去试了试,感觉还可以。至少键子不那么软。楼上广东房东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楼下的这对父子,在他的眼里,这一对大陆来的父子和难民差不多少,竟然买了这么漂亮的一台钢琴,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围着那台琴看了好半天,他不住地说:好靓呵,好靓呵。他走了以后儿子问父亲:房东是觉得我们的琴的油漆非常亮吗?父亲说:靓是广东话,意思就是好。有那么一点的阴暗的地下室里响起了琴声,石光觉得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是心里还是房间里,或许两者都有了。

有了钢琴他们就开始寻找老师。有一个好的老师是多么重要。打日本餐馆的一个同事介绍给石光一个老师,因为她的女儿也在学琴。说这个老师曾经是国内的一家有名的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收费也不是那么高。石光领着儿子去了那个老师钢琴学校,儿子首先弹了一个曲子,那个老师给指出了一系列的问题,基本上是否定了儿子以前的学习,她说你的手腕子一定要塌下去才对,最后石光说那可不可以请您给演奏一下,钢琴老师脸色骤变,说你这是要考老师呀。石光当场决定不会和这个女人学了。他对儿子说:这个老师太俗气。这样的人是不会懂得艺术的。

一天石光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个广告,钢琴教师,加拿大蒙特利大学声乐学士,美国芝加哥大学钢琴硕士,石光打了电话约了见面,也是一个女老师三十多岁,白人,谈吐自如,气质不凡,说是目前还在某社区大学里教授钢琴和声乐。儿子又是先演奏了一曲,老师沉吟了片刻说,你的孩子非常的有乐感,一个有乐感的人学习音乐就首先占了太多的优势。我敢保证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可以弹出来的。老师的这番话让父子二人挺高兴的。谈了一下费用也不是太高。最后石光说那是不是请老师为我们演奏一首。她拿过来儿子的谱子翻了半天,选了一首莫扎特的奏鸣曲。弹了一段回过头来对着父子说,这是一首非常好的曲子,你们觉得呢?真的不坏。后来父子二人起身送走了钢琴硕士,父子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这人几乎是不怎么会弹琴,因为她选的曲子恰好是儿子练习过的。好象没有儿子弹的好。石光觉得有些不解,这钢琴硕士不知道是如何拿到的。所以这以后石光觉得再找老师一定要小心一点,文凭这东西好象不怎么可靠。

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电话响了。那人说听说你们要找钢琴老师,我是从温迪那里得到您的电话。温迪是石光买钢琴的销售,石光提过想找一个好一点的老师。这人的英文有很重的口音,他说我叫爱德华。我是苏联圣彼德堡音乐学院的硕士毕业。曾经在以色列的大学里教过钢琴。撂了电话,石光想这又是一个硕士,而且也是在大学里教过琴的。希望这个能好一点。

我总能够记得爱德华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情景。他打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是那种老式样的,他穿的西服革履,如同参加一场演出。他和我爸认真地握了握手,然后又和我也一样认真地握了握手,我第一次感到我是一个大人了。听完我的弹奏之后他说,这个孩子有天赋,但是也有问题,如果他跟我学,我会解决他的问题。钢琴也是一项投资,现在是花钱,将来他就可以挣钱。我的收费不是最便宜的,但也不是最贵的,虽然我是最好的老师。他的英文有许多的停顿,使他的讲话显得过于的僵硬。我当时想我爸一定不会让我和他学,因为他这个人好象总是在谈钱。最后他说,现在让我来弹个曲子。他站起身走到我们的钢琴旁,然后他用手拍了拍琴,那个动作好象是在拍一个老朋友的肩膀。我没有办法回忆起来他那一天到底弹了什么曲子,因为当时大一点的作品我就知道两首莫扎特的奏鸣曲和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

我现在想,在这以前,我好象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亲身听过正式的演奏。我突然觉得在爱德华的手下,我们那台深红色的钢琴,象一团火焰般地燃烧起来,是那种热烈地燃烧起来,我甚至能够感受到火焰吹过来的热浪,爱德华的影子被放大在墙壁上,墙上的影子飘忽不定,那是火焰的影子,音乐在轰鸣,撞击着心灵,我觉得我的心灵又一次地开始飞翔,我的前边是那些绿色的鹦鹉,它们的翅膀在燃烧的火光中,扑打着,浓烟在升腾。

那一天他走了之后,我爸对我说,不管他收多少钱,我们就是跟他学定了。

我成为了爱德华的学生。他的收费比一般的老师高了一倍。

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他是一个和蔼的老师,我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惧怕,但是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象他那样激发了我对音乐的热情和想象。我害怕他,非常的害怕他。他经常喜欢用一个词,控制。他是一个非常愿意控制人的老师。我爸不止一次地和我说:爱德华是一个非常自相矛盾的人,他是一个带有宗教热情的艺术家,但是他似乎又是一个异常精明的商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在他的身上共存。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我和他学了三年琴,他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他是一个犹太人,他小的时候就曾经在国际比赛中获过奖。他说他小的时候学琴完全是被逼迫出来的。他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每天他弹琴的时候,他的父亲手里就握着一条皮带,坐在他的对面。他说他那时候根本就不喜欢练琴,所以每天练琴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偷偷地看着两个地方,他父亲手中的皮带和墙上的钟表。他非常相信控制和强迫。他说人是需要强迫的,没有人喜欢刷牙,也没有人喜欢弹琴。我爸一点都不接受他的这个观点。因为我爸几乎从来就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情,包括弹琴。但是爱德华一直都认为我琴弹得好是由于我爸对我严厉监督的结果。

爱德华每次来的时候都自己带一双拖鞋,那是飞机上那种一次性的拖鞋。看来这种鞋的质量还是不错,可以反复的使用。当然后来他换了一双新的皮的拖鞋。他自己说那是他的女朋友送给他的。他的女朋友叫伊琳娜,也是从苏联来的。她也教学生,但是她把自己的高年级的学生都给了爱德华。她特别地崇拜爱德华,因为她认为爱德华不但是最好的老师,同时也是最好的钢琴家。所以爱德华在她的面前也是特别的专制和控制。我爸说:没有想到这苏联人还这么男尊女卑。我问我爸什么叫男尊女卑?我爸说就是性别歧视。

每次我去参加比赛之前,爱德华会给我一次免费的课程,这时候他都会带着他的女朋友来,让她作为观众,给我一种实际临场的感觉。按照爱德华的话说是想给我一些恐惧感,让我适应这种恐惧感。但是伊琳娜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她坐在那里从来都不会让我感到有额外的紧张。当然爱德华永远都不知道这一点。他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顽固不化的一个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只是相信他自己。

他是一个偏见非常重的人,当我爸问到他亚洲的一些著名的钢琴家的时候,他会有些轻蔑地说,亚洲人怎么可以理解欧洲的音乐。他一直认为音乐是属于欧洲的。他说亚洲的钢琴家的音色太人工化,太不自然了。他虽然收费高,但是他不计较上课的时间,有时候都过了半个小时,他还会给我讲解或者是示范。通常上课结束了,如果后面没有别的学生,他会和我爸聊上一阵子。他们会从音乐开始,然后说到文学,政治,战争最后又说到音乐。他们谈到犹太作家辛格和贝娄,爱德华本来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但是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爸是我认识的中国人当中最有知识,英文也是最好的。那时候我爸还在日本餐馆打工,他摇着头说,你爸真的应该做更好的工作。我倒是挺愿意让我爸做那份工作的,因为我爸会经常给我带回来一些他们餐馆的食品,那都是他的老板给他的,说是特意带给我的。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爸是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我爸给我带回来过火烤的鱿鱼,日本的煎饺子,有一次还给我带回来一些叫海胆的东西。那一年圣诞节我爸都上班,他给我带回来一盒鳗鱼饭。我爸晚上八点多钟才回来,他带回来一些啤酒,他说我们两个庆祝一下圣诞之夜吧。他说你也可以喝一点酒,但是我喝了一口非常的不好喝。我爸说那你就喝果汁好了。我爸已经是在喝第三罐啤酒,他的脸开始发红,他的话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他对我说,我喝啤酒就象喝水一样,没事儿,他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我爸就象一个小孩儿。但是,他喝得非常的高兴。我们吃完了饭已经是很晚了,我爸说他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下了雪,我们两个出来一看,雪还再下着,已经有一尺多厚。自从离开中国,我就没有见过雪,因为加州是不下雪的。

虽然下着雪但是一点都不冷,没有风,那些雪花都是笔直地落下来,雪花很大,似乎很重,所以它们下落的速度比我记忆中要快一些。这样的景象让我觉得一点都不真实。我和我爸说,我们堆一个雪人怎么样,但是我爸说,这种雪下来已经要化了,恐怕很难持久,这让我感觉有些失望,因为在国内的时候我和我哥堆过那么大的一个雪人。我爸说不过这种雪要是打雪仗可能非常好,因为一点都不凉,也容易握成雪球。

圣诞的午夜,钟声响成一片,雪在钟声中停了下来,夜空中一轮新月,早就挂在中天,白雪反射着月光,地上似乎比天空亮了许多,那一对父子嘻嘻哈哈地相互追逐着,用力地投掷出手中雪球。远远近近的教堂里传出来音乐和歌声。

奔跑中的石光觉得脚底下一滑,就扑到在雪地上,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涨,他对自己说看来今天我是有一点喝多了,儿子追上来,扑倒在他的身上,把一团雪塞进了他的领子里。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一会,最后都平躺在那里,他们看着月亮和星星,看着幽蓝的夜空。儿子说夜空真的很大。父亲说人真的很小。


(二)

那一年的新年我爸送给我两盘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所有的夜曲。这是爱德华向我们推荐的,他对我爸说:你买什么CD一定要问一问我,因为市场上实在是有太多的不好的演奏了。他几乎是气呼呼地讲的这番话。只能听大师的演奏。他非常坚决地说。

那是RCA公司一九八三年录制的一套RED SEAL/红色封印为商标的CD,当时鲁宾斯坦刚刚去世不到一年,碟片的背面有一圈很宽的红色的圆环,所有的字都是红色的。这让我想起了国内的春节,那些红色的鞭炮和灯笼。那都是写节奏缓慢的乐曲,我至今都觉得有些奇妙,这些曲子会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么感动。那红色的碟片在音响中飞速的旋转着,音乐好象是水一样地渗透出来,真的那都不是流出来的,而是渗出来,缓慢的,一点一点的滋润着你,你的身体,你手,你的脚,你的大脑,你的心灵,你的一切,你周围的一切,桌子,椅子,墙壁,墙壁上的图画,脚下的地面和头顶上的天棚,都开始慢慢地旋转,跟着那张红碟片旋转,跟着那缓和的音乐动起来。我看到的这些物体:桌子,椅子,墙壁,墙壁上的图画,脚下的地面和头顶上的天棚似乎都化做了音符,那些坚硬的外壳融化了,内在的音符就开始运动了,所有这一切又在一次地汇合在一起,它们开始流动了,那是真正的音乐,音乐开始了……

我当时的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够弹奏这些肖邦的夜曲。

十年以后我在大学的毕业钢琴独奏会上第一次正式演奏了其中的两首夜曲,但是反应并不太好,特别是我们系里的老师,都觉得我的节奏太慢,不符合时下的标准演绎。

标准演绎?这样的话让我想起爱德华。

爱德华不是一个最好的老师,我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这样想,但是他是一个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老师。

我和他最初的学习是非常艰难的,因为他过于的苛刻和严格。

我开始和他学习巴赫的赋格,他要求我把所有不同的声部都单独写出来。就这一件事情耗去了我很多的时间,因为当时我对于乐理,和声方面的知识了解很少。到今天为止我都看不出来这到底有多大的好处。但是爱德华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非常独特而有效的方法。我爸曾经对于这一点问过他,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全世界为数不多的老师要求学生分解赋格不同的声部。言外之意他是全世界最好老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露出非常庄严的表情。如同一个虔诚的教徒谈论上帝。

就是在练习那一首巴赫的赋格,我其实一直都觉得无法理解巴赫的曲子,无法理解,我弄不清楚这首作品在表现什么。这也使我对于自己的弹奏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所以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象以往一样把自己练下来的部分先弹奏一遍,但是我事先已经觉得今天恐怕不能够通过,我当然不敢去看爱德华的表情,我觉得我的节奏已经非常的不均匀,而且已经出现了错音。我听到爱德华的呼吸声,而且是越来越大的呼吸声。我觉得他一定是非常愤怒了,已经是怒火万仗。最后我再也地无法压抑自己的恐惧,我哭了出来。爱德华被我的哭泣弄得有些糊涂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茫然地看着我爸,脸上露出了困惑。我后来跑进了洗手间,我爸跟着我进去,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说:我们换一个老师好了。

我爸后来和我长谈了一次,我爸对我说:如果要是觉得爱德华的方式让你无法接受,那我们就换一个老师好了。虽然他是一个独特的老师,如果他破坏了你对音乐的兴趣,我们就没有必要和他学了。

我当时想都没有想就说:我只想和爱德华学琴。

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要那么坚决地和他学琴,说心里话我不喜欢他。但是当想到我不再和他学琴,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我后来反复地去回想这件事情。我想爱德华是唯一的一个老师让我真正地感受到什么是对于音乐的爱,什么是对于音乐的信仰。我说信仰因为我觉得音乐对于爱德华就是上帝,就是菩萨,就是真主。只有他让我看到了真正的音乐。

你看他开始给我上课了。

我的孩子(这是他对他所有的学生都用的一个称呼),告诉我中国和俄国的区别是什么?告诉我是什么?嗯,你好象不知道,这没有关系,让我来告诉你,中国的人比俄国多了太多了。人多,你们的空间就小了,而俄国的人很少,那我们就有很大的空间,空间大了对于动物意味着什么,自由,不受到束缚,更加的狂野,豪放。所以当你弹奏俄国作曲家的音乐,你不可以表现的太拘谨,你要更加地放开,是一只老虎,不是养在笼子里的老虎,而是荒原上的猛虎。人就是动物,人和动物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好了,我的孩子我们现在开始了。

这时候爱德华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站在我的对面,他象一个指挥那样,嘴里轻声的哼着旋律,他的双手在空中随着那旋律开始运动,他的脸部的表情象一个真正的演员,随着音乐不断地变化着。这时候汗水就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但是他不管,他完全进入了他自己的音乐世界。

不,不,不对,你停下来。这里不对,你的指法错了!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你可以有错音,但是不可以有错误的指法,不可以,你听懂了吗。

爱德华对于指法的重视达到一种痴迷的程度,任何的一个曲子在没有开始之前,他都要将所有的指法重新标注一番。他对我说:指法不是为了弹起来容易,而是为了表现音乐。音乐一切都是为了音乐!

音乐,到底什么是音乐呢?我必须说当时我真的不大清楚。

有一次他让我练习一首新的曲子,我那一次下了许多的工夫。他来上课的时候,我首先将曲子的第一页流利地弹了一遍,我心里想这会你应该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了。他走过来,看着那首曲子,然后他有低下头,猛然他抬起头,他看着我说:我的孩子,你今天弹的这首新曲子,你弹的是正确的指法,正确的音符,没有错音,真的一个都没有,正确的节奏,一切都是正确的,但是我的孩子,你知道我会说什么?我告诉你这是垃圾,这是垃圾!他几乎是愤恨地说出垃圾这个词。我看到他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他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我在发抖,我有了一种强烈的犯罪感。

他后来坐下来,他对我说:我的孩子,你要向我保证,向我保证,永远也不要弹这样的东西,你可以弹错误的指法,错误的节奏,错误的音但是绝对不要弹这种,这种垃圾。我的孩子,把手放到你的心口上,向我保证。好了孩子,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以后的很多年我也不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正确的指法,正确的音符,没有错音,正确的节奏,一切都是正确的,但是这是垃圾,这是垃圾!

但是这件事情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记忆中那么清晰的,就如同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和爱德华学琴后的第一次演奏会是在一个教堂里举行的,这一次我有机会看到他的所有的学生。岁数最大的一个是中年人音乐系博士毕业,当然他也是我们学生中弹得最好的一个。他完全有资格成为我们这些学生的老师了。我那一次演奏了莫扎特的一首幻想曲。我是处于一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弹完了这首曲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弹错,也不知道弹得是好还是坏。我胡里胡涂地从台上走下来。爱德华把我叫一个角落里,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觉得我的心里一下子就紧了起来,我当时心里想,这下子可糟糕了,我一定是弹的非常的糟糕。我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也不敢抬眼看他。我觉得时间如此地缓慢,恐惧已经让我的神经无法负荷。这时候他伸出手来,他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又厚有硬,我听到他说:我的孩子,你是一个非常有潜力学生。然后他就把我丢在那里一个人走开了。

其实那一次爱德华和我爸之间搞得有一些不那么愉快,演奏会之前他问我爸,我们会有多少个朋友来观看演出,我爸说恐怕是没有什么人来。这样的回答是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非常的难看。可能是什么原因,他那一天不很痛快,在上课的时候,他突然发起火来,他认为如果我就这样的一个水平的话,演奏会我是不可能弹好的。

上完课我爸和爱德华在谈了好一会儿,我爸让我去另外的一个房间,我躲在门后,听到了他们的所有谈话。我爸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但是我希望你注意你自己的情绪。这个孩子是非常的胆小,而且异常的敏感。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弹很好的钢琴,但是如果学琴的过程给他带来更多的恐惧感的话,我们可能会考虑终止学习。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他严厉起来,就会非常的严厉。第二天我爸不在家的时候,爱德华打过来一个电话给我,说他表示道歉。

 

第十四章

(一)

冬天在静悄悄的过去,春天已经不知觉地来临,二月份开始就下起了雨,几乎一连几天地下着小雨。石光在日本餐馆干得很愉快,当然他的手上有越来越多的邦迪缠在手指头上,那都是刀割的。每逢他将自己的手割出了血。大姐如果看见了一定不会说一点同情的话,她会说好,割得还不够深。而姐妹中的老三就会紧张地拿来邦迪给石光包上。就如同她对待她的儿子。其实老大虽然是老板,但是她有时侯有那么一点怕老三。老三对她的儿子非常好,有时侯她会做一点什么特殊的从东西给她的儿子吃,后来她也会给石光一份。

这里工作虽然愉快,但是钱赚得就不那么好,每个月扣掉了税,扣掉了房租,付了儿子的钢琴学费,剩下的钱也就是够吃饭了。石光下了班就要跑那些小的食品店,买到一些便宜的蔬菜,水果什么的。有时候他也会想到珍妮,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石光是从来不去商店的,把钱往珍妮那里一交,别的就不管了。现在就不行了,一切都要自己一个人来做。那时候珍妮总是会买很多的菜,放到冰箱里最后都坏了,石光一直会说她。现在他明白,碰到便宜的东西只能多买,坏了也还是便宜。过去他一去超市就会头痛,但是现在去惯了,他觉得买东西也有那么一定的乐趣。他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有一天他看见茄子便宜,他就多买了一些,后来他就把这些茄子淹成了咸菜。他记起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做的那种蒜茄子,他试着做了一些,儿子和他都觉得味道不错。他还自己发面包过几次包子。儿子每一次都吃了很多。看见儿子吃的香,他觉得非常的高兴。石光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变化,他想和珍妮刚分手的时候他心里总是也有一点的嘀咕,因为家里的许多的事情原来都是由珍妮负责的,买东西,支付各种各样的帐单,他那时候心里还没有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顶起来这个家。因为一向以来,珍妮总是在说,他不是一个负责的人,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时间长了石光自己也这么看自己,现在没有了珍妮,石光发现他一个人并没有觉得那么困难,他一个人干得挺好。他觉得很充实,也很愉快,他甚至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比较愉快的时候了。这么多年和珍妮在一起,他要总是照顾她的感受,为了让她高兴,他也要迫使自己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特别是到美国来以后,他几乎不怎么敢名正言顺的读一点小说或者哲学什么的,他总会有那么一点犯罪感。现在就不同了,父子二人吃过饭,儿子开始弹琴,石头或者坐在一边听一会儿,或者自己写点什么,读点什么。他办了图书证,他发现这里的公共图书馆比美国的要好,有很多的新书,他找到了罗素的好几本书,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不同的是还有一个儿子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坏。不是不坏而是非常的好。

石光也是觉得这钱似乎是少了一点,但是他自己有对自己说,钱多少对于我和儿子的生活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当然了如果能够找到赚多一点的工作就更好了。他认识的一个朋友对他说,有一件工作其实可以赚到多一点的钱,就是大货车司机。他差一点儿就交钱去学了,但是后来一打听,这活基本上都是跑长途,从西部一直开到东部,再开回来,这一来一去就是十几天,那孩子怎么办呢?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他又看到有招收武装押钞的工作,石光觉得就凭自己的这一身武功,没有问题,他和人家一谈,人家说,你会武功这很好,不过我们要的不是私人保镖,我们要的主要是会使用武器,有牌照的押钞人员。那人对石光说如果你想拿牌照,我们这里就有班,一次性收费,考到牌为止。但是石光想了想,自己带个儿子,武装押钞这活儿怎么说也还是有些风险的。就打消了念头。

后来他看到中文报纸上有一家搬家公司找人,他打过去电话,是一个女的接的,石光一听就是北京口音。谈了几句,那个女的说,你是北京人吗?石光说你觉得呢?那人说也象也不象。后来那人说我这里也给不了全工,就是什么时候有活什么时候来,一次一算钱,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现金,你也不需要报税。石光说,我也只能干个周末。那人说那好,把你的电话给留下,有活儿就找你。

星期五的晚上有人来电话,那人说是林小姐让我打电话给你,明天上午有活,能不能去。那个人的普通话讲得非常的吃力,后来他说他叫克林顿。石心想这人也真的敢叫,和美国总统用一个名字。克林顿说他明天一早会来接石光。

克林顿的形象和美国总统相去甚远,个子不高,有些胖。他讲起话来总是带有一点气喘。石光暗自想,说不定此人的心肺功能有点问题。让石光惊奇不已的是,克林顿随车带了一条金毛巡回犬,不过那狗的毛色看上去不算太好。克林顿说我们先去吃早餐。于是拉着石光就去了一家西餐厅。他对他的狗用英文说:坐下。那条狗还就真的坐下了。石光心里暗暗地想,这个家伙看样子是经常来这里,他们坐了下来,一个白人的小伙子走过来说,你们可不可以往那边坐一坐,克林顿仰着脸说:为什么?洋人服务员立刻满面堆笑,说没有什么,坐这里好了。

克林顿说,你吃一点什么,我请你。石光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一个人吃吧。克林顿非常老练地点了吃的东西,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我早晨必须吃西餐,否则一天不舒服。说着他点了颗烟,他抽烟的样子让石光觉得似曾相识,想了半天,想了起来,象他插队的时候的青年点的点长。克林顿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一仰脖,迅速地把烟吐了出去。石光记起点长当年总说,吸烟要慢吞快吐,这既是风度也是学问。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当年的那些哥们如今都不知道如何了。

克林顿说:我是政治庇护来的加拿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异乎寻常的骄傲。石光心里想,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你象个政治庇护的人。因为这人根本和政治就沾不上边儿。石光觉得这个家伙有非常强烈的市井无赖的味道。他的眼神和举止都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克林顿的吃相不怎么样,一副恶鬼的样子,但是他后来还是在盘子里剩下了许多食物。他把盘子和餐具一推,将手中的烟往烟灰缸里使劲一戳,那烟原来是还有许多没有燃尽。歪斜地立在烟灰缸里,继续冒出一缕细细的白烟,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上午他们搬了一户人家,是从西区搬到了东区,装上了车克林顿说,这一家一定是破落了,你看他东区的地址,那是一个破区。到了东区一看,果然是非常旧的一个公寓。克林顿用广东话和那家主人聊了半天。石光能够听出个大概的意思:那人失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什么也都做过,但是都不成,现在只好住这里了。那是兄弟两个,从香港来的。这兄弟两个的东西不多,也没有费太久的时间,克林顿说下午的活儿还有两多小时,我们先去吃午饭,我请你喝广东早茶。

克林顿开着车走了好长的时间,到了中国城,进了一家餐厅,克林顿直奔一张桌子而去,石光看见那里坐着一个女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克林顿和那个女人说了半天的广东话,不过这一次石光一句都没有听懂。后来才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广东话而是潮州话。后来克林顿简单地给石光介绍了两句,说这是他一个合伙做生意的朋友的太太。克林顿俨然一副主人公形,象大老板似的要了不少的菜。不时地豪爽地对石光说:吃菜,吃呀,不够我再叫。他还几次亲自去喂那个孩子,不过他的动作有些拙笨,那动作类似在喂一个宠物。最后克林顿付了帐,但是他对那个跑堂的说,有没有猪骨头给他两块,他的狗可能饿了。至于剩下的饭菜,克林顿让人打了包,交给了那个女人。从饭店里出来,两个人上了车,克林顿说,我的这个朋友和我做生意坑了我,自己拿着钱跑掉了,连他的老婆都不管,我会照顾他们娘倆儿的,朋友一场吗。你看我这个人还算够朋友吧。石光连忙点头说:当然,当然。

下午这家的东西不少,又是楼上,搬了一半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女人从一辆车里下来,她直接走到石光面前说:你就是石先生吧?后来石光才知道这就是他们的老板。搬这一家的时候,石光他们把客人的一个沙发给弄掉了一只腿,男主人是个上海人,眼神一直都是充满了警惕,仿佛在监视两个罪犯。尽管克林顿三番五次想上去和人家搭话,但是也都被那人铁板似的表情给碰了回来。所以在最后付钱的时候扣了钱,而且也没有给小费。克林顿上车以后用广东话骂了半天。这活儿弄了好几个小时,女老板说这样把吧,晚上我请你们两位吃一点便饭。

女老板请他们吃了一顿快餐,石光真的有些饿了,吃了一份觉得还是不饱,老板看出来就又给他多要了一份。说我一看你就是东北大汉,能干也能吃。克林顿说那就给我来一个啤酒吧。女老板说我这是新公司,开张不久,希望你们两位多多地帮忙,为公司建立起来好的口碑,这样我们就会有回头客。抬家具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象今天这客人硬是扣了钱也没有给你们小费。不过过去西蒙从来都会拿到小费的。女老板说最后一句话好象是自言自语。回家的路上石光问克林顿:这女老板说的西蒙是谁呀?克林顿非常轻蔑地说:西蒙,不过是一个吃软饭的家伙。哼!这个女人哪里会做什么生意,她想要有回头客,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这叫老虎做爱,就是一次。把小刀磨的飞飞快,砍上就是一刀,砍不上就拉倒了。

在接下来的星期五,石光接到女老板的电话。我把克林顿给炒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然后她讲了一个漫长的经过:昨天来了三个人到我的公司里,说是要找克林顿,三个都是广东人,我说他不在这里,那些人说那我们就等他好了,三个人说他欠了我们的钱,又搬了家,所以我们找到这里来。他还骗了另外一个刚到加拿大的女的,拿了人家两千块钱,说是帮人家办身份,我们就是从她那里知道这个家伙在这里做,你公司里养了这么一个骗子,你当老板的可是要小心。正说着,克林顿就从外面的进来,一见那三个人,转身就跑,但是还是让人家给抓住了,这家伙吓得大声喊叫,正好也巧,一辆警车开过来,就把他们都给带到警察局去了。你说这样的人我还敢用吗?我就给他打发了。一看车的里程表,这不到三个星期他竟然跑了四千多公里。我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好在他出事情,要不然说不定会把我的车给卖了也说不定。

她最后说,石先生我觉得你人很靠得住才和你讲这些话,星期六和星期日还都有活儿,西蒙已经回来了,我会让他和你联络。

石想想觉得这个克林顿也真的是不简单,弄出来这么多的故事。


(二)

西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但是非常的结实,也非常的精明。石光觉得这是一个挺会说话的男人。西蒙一见石光就非常的热情,他对石光说:阿林都给我介绍了你的情况,我真的希望和你合作,把这公司干起来。其实我们要是用一点心思,一个月弄个两三千块钱也不成什么问题。我保证会比你在餐馆赚得多。

西蒙说他是四川人。侦察兵出身。

我那时候从军队回来,曾经赚了很多的钱。他无限感慨地回忆着。我的岳父是我们市里的法院的院长,他当时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想做生意的话,我给你写一张条子,你去找这个人。我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弄了二千台日本原装的录像机,然后我转手将这批电器批发给了新疆的一家军队办的公司。后来我们的生意就做大了。但是我岳父那里出了一些事情,我和我原来的妻子就投资移民,来了加拿大。我们一开始是在多伦多开了一家四川大酒家,生意很火,可是我这个人却弄上了一些毛病,我那时候赌博,而且越睹越大。但是开始还是输的少,赚得多。可是后来就不行了,总是输钱,但是我认定了我一定会把本钱翻回来的,最后我欠了四十万的债,饭店也给人家收走了。我老婆就跟我分了手。

西蒙一点表情都没有地看着前方,这时候他们的车被前面一列火车给挡在那里。

我从来就不信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西蒙轻声地说。我前妻又结婚了,找了一个人也挺有钱,孩子判给了她。孩子已经跟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我这次回多伦多就是为了看我的女儿。他开始沉默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老石,我是个粗人,没有上过大学,如果你看的起我咱们就联手从这个小搬家公司做起来,你和阿林的英语都比我好,但是我做生意毕竟有这么多年了。我想咱们合起来干他一场,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做起来。等有了一定的资金,我看我们还是开大酒家,你看温哥华这里,广东菜的酒家没有的说,可是四川菜,我跟你说没有一家够档次的。都是小打小闹。

西蒙的眼睛里开始放射出强烈的光芒。

这一天他们两个搬了三个家,石光发现西蒙果然是有一些办法,每一家他都多收了人家钱,本来是可以在两个小时里结束的,他一定给你拖出半个小时来,在小费的问题上更是一点都不含糊,绝对没有不好意思。西蒙对一对儿年轻的夫妻说:你们怎么也不能就给我们一人一块钱的小费,我们也算是最底层了。老板只付给我们最低的工资,我们这些人就是指望着能够多拿一点小费。餐馆的服务员还是百分之十的小费,就算我们是要饭的,开一回口,怎么也的多加一点呀。

石光听着有一点想乐,但是又觉得西蒙有些太那个了。不过这一天下来光小费就二十多块。这做生意的出身倒是不一样。他想起插队时候大家常说的一句话: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石光想了想,自己应该属于那种吃不着的主儿。

那天晚上收了工,西蒙说,老石我说的事情你琢磨琢磨,如果你要是就这么给人打工,永远也出不了头的。

长周末,西蒙多打电话给石光,说我和阿林想请你出来吃饭。石光说我可能不大方便,我儿子一个人在家里。后来林小姐接过了电话,说我们就是想请你们父子一起出来。

石光领着儿子去了那家自助餐厅,晚上供应生鱼片,但是三文鱼一上来就被抢光了。林小姐象是对自己,又象是对西蒙说,今天来就是想吃这三文鱼,可是就是吃不到。西蒙问那餐厅的经理,说我们等了这么半天就是吃不到三文鱼,餐厅经理说,一会上鱼的时候我会先告诉你。后来西蒙真的就弄了一大盘子三文鱼,放到林小姐的面前。林小姐开始心满意足地吃起来。石觉得这西蒙活得也挺累,真的让一个女人满意也不容易。

林小姐吃着三文鱼,心情舒畅起来,她问石光:听说你们东北男人都挺暴的,挺大男人的。石光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林小姐说:我说这话你别在意,其实我跟你说,我爸就是东北人。我到现在都不会原谅他。林小姐说完这些脸上露出怨恨的表情。石光看着这林小姐说这番话好象是一个小女孩儿。

我跟你说,我都有好几年没有跟我爸通过电话了。林小姐今天说话的兴致很好。她对西蒙说:你再去弄一些三文鱼来,今天的三文鱼味道很好。西蒙又去等三文鱼。

那天晚上林小姐和石光说了许多的话,后来石光觉得西蒙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所以他就找了个借口领着儿子先走了。

这以后的一个星期西蒙没有再打电话找石光,石光想了想,这样的关系也是比较复杂干脆就不在那里和他们搅和了。

没有多久石光接到一个电话留言,说是让他打回去,约一个时间见工。石光对这种主动打过来的电话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不过还是打了过去,那人的名字叫托马斯。那人说石光几个月以前给他们这里寄过一份简历。但是石光当时寄出的求职信太多了,多数都是没有任何的回音,或者是来一封信说:非常感谢你对我们公司的兴趣,但是由于一些情况,我们目前无法录用您,但是我们会将你的资料存入我们的档案,如有机会,一定会和你联系。石光曾经算了一下,回信的公司也不到百分之十,这样的回信的内容几乎都是相同的。电话打过去,说托马斯在电话上,石光等了一会儿,那个托马斯接起电话。石光说听到他的留言,托马斯想了半天,才说,啊,那你什么时间过来一下,石光说可不可以问一下,这薪水是多少,托马斯说了一个数字,石光有些不信,比现在餐厅里多了一倍。于是约了时间说是明天见面。

石光见到了托马斯,那是一个高大而略微有些肥胖的白人。两个人谈了谈,托马斯说,我还要和我的老板最后商量一下,如果可能你要和她再见一面。然后托马斯问石光:你会讲广东话吗?石光觉得这个老外有点意思,知道什么是广东话,他说我不会,但是我讲普通话。

这以后一个多星期就再也没有了消息,石光想,这么多的薪水,这份工作我要追得紧一点,他打过去几次电话,每次都说托马斯不是开会就是在电话上,他看着手中托马斯的名片,上面的职务是总经理。心里想这个洋人的总经理还真的挺忙。石光对对自己说,心到佛知,电话我也打了,谋事在人成事情在天,再说眼下有的做就可以了。接下来一个星期没有任何的消息。他也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石光下班回来儿子说有一个叫托马斯的人打电话过来,让你给他回话,石光心想这么久了,这个托马斯可是挺有意思。于是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托马斯接的,说你可不可以现在就过来一下,我的老板想见你。托马斯见到石光,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石光说我打过电话给你,可是你这里都是在电话上。托马斯说,没有办法,我每天都是这样,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我在这里已经干了五年了,天天如此。你看,现在好了一点。接着他说,一会儿我们的老板就会见你,我这里基本上没有问题,就看老板了。两个人正说着,托马斯就站了起来,他的老板来了,但是让石光吃惊的是这么大的公司,老板竟然是中国人而且是个女的,非常的年轻。石光心里想我怎么总是碰上这么多的女老板,这年头看来女人都比男人能干。女老板讲了一口流利的英文,但是石光听着有些别扭,后来他才品出来,她讲的是地道的伦敦英语。石光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情况,他说自己在德国呆过一些年。女老板说,你在德国的哪个城市?石光说法兰克福。女老板说我在英国上的中学和大学,欧洲我太熟悉了,不过法兰克福我就不喜欢,那就是一个大的屯子,没有任何的艺术情调。石光心里想看不出来这个年轻的女老板还有一点见识。托马斯说他过去在欧洲打过职业棒球。三个人讲得挺投机。后来老板问了一句,说你会不会讲广东话,因为我们公司有很大的一批香港客户。石光说我讲普通话,但是如果需要我可以学广东话。至少我可以听懂一点点。石光话音刚落,女老板就说起了广东话,其流利程度让石光吃惊,人家讲了半天,石光觉得一句都没有听懂。女老板看石光有些尴尬,就又用英文说,不过也没有关系,你的英文还是满好的。这样我和托马斯再商量一下,尽快通知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消息,石光给托马斯打了一个电话,托马斯说,我们还是没有决定,不过我个人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老板觉得你不会讲广东话。但是她对你的印象很好。我看你就直接给她打电话,跟她再谈一次。石头觉得托马斯这人还很灵活。他就给女老板打了一个电话。那边说:我是桑卓。标准的伦敦英语。石光报了自己的姓名,老板的记忆力看来很好,一下子就想了起来。两个人用英文讲了一会儿,桑卓说我们都是中国人但是我们却说英文,我试验着说一点普通话怎么样。于是桑卓开始讲普通话,石光这边一听就乐了,她的普通话比自己的广东话几乎强不了多少。两个人吃力地说了几句,最后又只好改回英文。桑卓说其实我比较倾向让你来我们这里试一试,我看人凭的是直觉,只是我虽然是老板,公司基本上是交给托马斯管理,所以我也不好太插手具体的事情。石光心里想,怎么这两个人说的就不一样了,托马斯也说他其实很想用我,问题是在桑卓这里。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后来桑卓说这样吧我和托马斯说一声,让他早一点做一个决定。石光放了电话不到五分钟,托马斯就打过来了电话,说你可不可以在过来一下。

石光正式被这家公司录用了,这是他的第一份正式的销售工作。从此开始了他的推销员生涯。

 

第十五章

(一)

我成为了一个SALES/推销员。过去好象是有一个话剧叫小推销员之死。北京人艺演过这出戏,我只是从报纸上看过剧照。大约是说一个小人物的死亡。听说剧本是美国人写的,我想有机会我会找来看一看。

推销员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大约不是一个很好的印象。有那么一点坑蒙拐骗的意思。我没有想到做这一行也是如此的不容易,不过如果你翻开招工的广告,大约有一半以上的是招收推销员的。当然很多的推销工作是没有底薪的,这样的推销做起来恐怕要困难一点,但是有底薪的推销也不是那么容易进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自我安慰,如果干了这一行,你恐怕就不必为失业担心,反正有那么多的工作机会在等着你。

我觉得我的第一堂推销课程是在那家仅仅做了几天的推销欧洲彩票的公司里上的,虽然那家公司后来被警方给查封了。我还是记得那个总是穿着得格外考究,美洲豹一样敏捷的黑人说的那番话。如果老迪斯尼在找过十四家银行后发现没有任何的希望的话,那今天就没有了这个叫迪斯尼的公司。所以一个推销员的基本精神就是永远也不能气馁,你要充满了希望,每一个即将敲开的门,每一通电话都可能是你成功销售的开始。这一点似乎道出了人生的某种哲学或者说是人心理上某种自我调节。对于人类来说,无论你是为了精神还是为了物质,为了某种信仰还某种实际利益,上面的这一条原则似乎都实用。这就是信念的力量。所有的销售的理论几乎都是基于这样的一种假定,那就是人类对于金钱的渴望。人类对于金钱的渴望是销售的最大的动力。这句话使我想起,阿基米德说的另外一句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这些听起来都会给人某种类似疯狂的感觉。当人类对某种事物产生的热情超过一定的水平之后,这种疯狂就产生了。这可以从宗教或者政治的信仰,对艺术的痴迷不悟,以及现代人类对物质的沉醉。如果说上一个世纪还是对社会理念的信仰时代,那么这一个世纪恰恰相反,人类只在乎物质,说白了这几乎就是一个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时代。

许多的人认为推销员几乎就是骗子。其实这么说是有一定的道理和现实依据的。推销人员和骗子在某一点上是一样的,他们都在试图为他们的客人制造一个美好的想象空间,这个空间越大,或者说越有个性化,他们成功的机会就越大。不同的是推销人员是以一种实际的功效为基础,而骗子则完全是空手道。有一本推销理论的书上有这样一句话:就是如何把你产品的使用性,转化成客人的必需性。其实所有的电视广告都是一种本着这一原理来运作的。当今那些所谓的名牌产品,都是已经成功地完成了这一转化。因为名牌产品已经和产品的使用性已经没有丝毫的关系,而是把那些产品变成一种时尚,流行。其实手里提着LV手袋,穿着山奈儿名牌,与文革时期穿一身军衣,腰里扎一条皮带其背后的社会含义是何等的相似。

桑卓后来不止一次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一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推销员。这是我的直觉。我就感觉到你会给我的公司带来好的运气和效益。我看人不会错的。她最后一句话语气非常肯定。不然我不会冒然地雇一个大陆人当我们公司的SALES。桑卓的骨子里对大陆人还是很有看法。

桑卓出生在香港,他父亲是一个经营粮食的商人。她自小上的是教会学校,中学和大学都是在英国读的。她几乎是大半个洋人,她丈夫是印尼华侨,不会讲中文,他们夫妻之间都是讲英文。桑卓学的艺术史,她在公司里除了是老板,还负责一部分美术设计。因为这是一间印刷公司,专门印制各种不干胶标签。桑卓虽然会讲广东话,但是他接受的教育几乎是完全西化的。在她的心目中,东方是没有文明的,人类的全部文明就是西方的。所以当你和她谈论的时候,你会发现,殖民地教育的可怕。所以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和她谈论这方面的事情,否则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桑卓有时侯会对大陆的事情表示出某种好奇。她一直对我能够讲英文觉得奇怪。她说:你们的年代既然那么样的封闭,你是怎么学的英文?我说最开始的口语都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因为电视里有英语教学节目。她会非常感叹地说:我的上帝,跟电视可以学英文的吗?我父亲到现在都不会讲英文,虽然我们可以收看英国的电视节目。有时侯她会突然问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什么是人民公社,那是象巴黎公社一样的组织吗?人民公社和集体农庄是什么区别?上山下乡是到山里准备战争吗?文化大革命和法国大革命一样吗?她对于我的解释半懂不懂的,但是她会在一段时间之后和我继续谈这些问题,然后她晃动着手里的一本书,她觉得我的讲解和她的那本外国人写的关于中国的书出入太大。她不止一次地说:你应该写一本书,你的解释比他们好。


(二)

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每天早上到公司里面开一个会,然后就出去见客人。我每做成一单生意可以提取利润的一个百分比,当然看我的价钱卖得好不好。我想起我从日本餐馆辞职的时候,那三姐妹都觉得有些惋惜,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舍似的,那里的工作真的让我觉得非常的愉快。

第一笔生意来自一个很小的酱菜工厂,那基本上就是一个家庭的做坊。我第一次见他们我觉得这里似乎不大可能有什么生意的。我留了一张我的名片给他们。几天以后,我有路过那里,我就进去了,老板是个台湾人,非常地健谈,他主要是生产罗卜干咸菜,封闭在一个个,塑料口袋里,他的那些口袋都是有印好的产品名称和营养成份。他要了我的样品看了看,他觉得我们的这些标签比他塑料袋上的那些印刷的颜色要好得多。他说,我目前已经买好了很多的塑料袋,不过你可以给我报一个价钱,让我参考一下。后来我看到他办公室的墙上有一飞行员的黑白照片。他就对我说,你不可能想到那就是我吧,这是当年我在台湾国军中服役的照片,不过我告诉你,我不是飞行员,我只是地勤,我们是通讯报务。这张照片里我身上的衣服是向人家飞行员借的。那时候年轻吗,年轻人都是有些虚荣。你能够猜出我的年纪吗?我摇了摇头。他伸出右手,把中间的三个指头握起来,将大指和小指伸直,晃了两下,六十六!你别看我的头发这么黑,我告诉你这都是后染的。我来加拿大本来就是想到这里养老的,可是我这人呆不住,就琢磨着开了这个小厂。嗨!就是弄个打牌的钱。我在他那里聊了好长的时间,出来后我觉得这人是挺善谈。隔天我把价钱报给他,他想了想就决定了,但是他做的不是罗卜咸菜的标签而是一种辣椒油的标签。他当场就开给了我一张支票。这是我的第一笔生意,我到公司的第二个星期。托马斯特意去桑卓的办公室说我开了张。桑卓对我说,如果你做了第一笔其实以后就容易多了。

有一天我和桑卓说起了雇用我的事情,我问她为什么会隔了那么久才通知我来面试?桑卓说其实他们已经雇了一个人,是加拿大出生的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而且能讲广东话,可是那人做了两个月突然就不来了。托马斯后来打过去电话,说是中了BC省的彩票。三十多万。提前退休。桑卓感慨地说,这都是一种缘分,如果他要是不中彩票,我们也就没有机会合作了。我说不是合作而是我为公司效力。那么按照大陆的说法,我应该是被斗争的对象了?桑卓最进一直在读一本关于中国革命的书。这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似乎由于我的加入,使她对大陆的事情产生了浓厚兴趣。

有一天桑卓说她在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她问我,你读过这本书吗?我说也是最近才读的,因为我儿子的学校里在要求读这本书。桑卓说你是否认为,只有西方的民主才能够代表人类未来的方向?我半天没有说话,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和自己的老板讨论这样的问题。因为这样的讨论可能会给我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桑卓并不罢休,她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说:我现在对政治没有兴趣。我后来想,我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老谋深算了。也许是我太在意这份工作了。我不得不学会保护我自己。最后我说我现在约好了一个客人,我必须去见他,我就离开了公司。出来的路上我觉得有些不甘似的,觉得一肚子的想法没有表达。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这里是养家糊口的地方,不是讨论社会制度的地方。

我第一个月的成绩不错,开发了四个新的客户。托马斯和桑卓都在公司的会议上表扬了我的努力。桑卓告诉我,托马斯对她说我是一个天生的推销员,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让客人信任我。

这些小的客户可能是比较容易一些,但是我开始寻找比较大的客户。我在超级市场里面发现了好多产品都是一家叫金孩子的食品公司生产的,这些产品的标签都是至少四个颜色,而且表面都有镀膜,这可不是低档的东西。我找到了他们的电话,但是负责采购的人几乎从来就不接电话,我直接去了那家公司,但是门口的警卫说除非你有约定,否则是不可能让你进去的。

我几乎是持续地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但是都是没有人接。我想如果他不接我的电话,他也注定不接别人的电话。我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如果我多打任何的一个电话,那就是增加了我的可能性。这种想法是我持续地打电话的一个动力。但是还是一直都没有人接。有一天已经是过了五点钟了,我不自觉地拿起电话,我拨了他的号,电话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我是五德,怎么可以帮到你?他的声音使我觉得有些不够真实。我近乎是用一种带有些许的颤抖声音讲话,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接起电话。我说我就是希望给我一个机会,能够和他见一面。那人思考了片刻,说:那你明天这个时候来吧。

我为这一次见面做了充分的准备。我特意选了一批和食品有关比较好的标签。专门为金孩子制作了一个样品目录。让桑卓给我设计了一个非常有创意的封面。金孩子公司的购买部经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他的姓上面我可以判断出来他是德国的血统。此人穿着异常的随便,冷一看,你觉得他就是一个车间里的普通工人。我足足多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因为他一直在电话上。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的脸上近乎是没有任何的表情,他用手示意我坐到远离开他的办公桌的一个沙发上,当我开始表示感谢他提供给我这次会面的机会,他立刻打断了我。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那本样品目录,送到他的桌前。我说我们就是希望能够有机会为贵公司服务,我们的设计和质量都是一流的,给我们一点机会试一下。他翻了翻我的目录,啪地一声就给合上了。他说我看一下好了。我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消息,他冷淡地说如果我有兴趣会和你联络。然后他开始拨打电话。我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这是一次非常扫兴的会面,我几乎就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这以后的两个月里金孩子那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我在一个星期一的早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女人的声音,她说她的经理让她打电话给我,今天下午一点钟见我。这一次他准时地接见了我,他的所有举动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完全一样。我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吩咐,依然是冷冰冰地说:我需要报价,今天下午四点钟之前。说着他从桌子上那起一个很大信封给我。全部的样品和数量都在这里面。我拿着他的那个大信封走回我的车里,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十种的标签,背后都标明了所需要的数量。我开着车赶回了公司,无论如何我必须在四点钟将报价交给他。公司的报价是由一个负责公司材料管理和购买的人来完成的。我和他讲了我的情况,我说我必须在三点半钟拿到这个报价。他立刻摇着头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多的报价我不可能做完,再说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我就去找了托马斯。托马斯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是他有时侯太好了,所以他似乎拿那个人也没有办法,他无能为力地对我说,今天做出这些价钱看来是有困难了。我直接去找了桑卓,没有等我说完,桑卓说你不用管了,三点钟你回来取报价。

三点五十分我来到了金孩子公司,通报了姓名之后,警卫说你可以直接去他的办公室。金孩子购买部的经理依然是毫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我也并不多说什么,因为我觉得这个人的性格你说多了他会不高兴的,索性就等着他问,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他看了一下我的报价,顺手就放在了桌子上,他的这个动作给我的感觉是,凶多吉少了。他沉吟了片刻。他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果我在两天内就要拿到标签,你们能不能做到?我说这恐怕有一定的难度,我们需要设计,制版,最后的印刷,但是我们可以试一下。他说:不是试一下而是必须在三天内交货,否则我没有必要换你们来做了。

三天后我们准时做了出来,我把这些标签交给他,他的脸上依然是没有任何的表情。在我要走的时候,他指这桌子上的一个盒子说:你把这个带回去,这都是我们的产品,你们可以尝一尝。盒子里是他们制造的一些巧克力糖果。

金孩子公司成了我的最大客户之一。他们公司的全部标签都由我们来设计和制做。

桑卓对我说这个周末我请你和托马斯喝早茶。

这个冬天石光奔走在温哥华各个商家的所在地区。他一只手拿了一把雨伞,另外的一只手提了一个黑色的有些象飞行员提的那种黑色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产品的目录。他的儿子有一阵子就经常地翻开他的箱子,看里面的那些花花绿绿的标签。儿子会指着某一个他认为比较漂亮的标签说:爸,这个是不是你做的?这个是不是你做的?如果父亲的回答是肯定的,儿子就会欢呼一句,如果是否定的,儿子就会有些失望。

这工作让他觉得越来越有兴趣,越来越有信心。他有时侯问自己:这大半生的时间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自己做的工作,但是这个推销的工作,他似乎是比较的喜欢了。无论是桑卓还是托马斯对他的工作都非常的满意。这份工作看来是相对地稳定了下来。算一算离开美国来这里也查不多快半年的时间了。美国的那些往事似乎已经越来越遥远了。珍妮有时会给儿子打过来电话。石光觉得她真的和自己仿佛没有了什么太多的关系,过去整整的十几年的那些生活,虽然还是那么清晰,但是,当回忆起来的时候,他的那种平静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震惊。这很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至少说明我走出了我的阴影。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认识了这么多的客人,有的客人就成了他的朋友。他的客人很大一部分是做食品的,特别是中国人的食品公司,客人有时候会给他拿一些他们生产的东西,他自己家的冰箱里就放了好多他客人给的东西,有越南的香肠,广东的叉烧包。上面都是有他为他们做的那些彩色的标签。这些东西他自己都不大吃,因为儿子比较喜欢。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成就感。周末的时候,他和儿子去华人的超级市场,那些冷冻的食品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他做的标签。儿子都认识哪些是父亲公司的标签。他会指给父亲看:这个是你的标签。这个也是你的标签。石光在心里想这就是所谓的成就感吧。说起来有意思,竟然会在这么一种推销的工作中找到了这种感觉。

他有一个客人开了一家小型的酿酒工厂。老板是一个湖北人,在这里拿到的食品博士,找了好长时间都找不到工作,老婆也分手了。就自己开了这家酒厂。他现在的老婆很年轻,看上去象是他的女儿。那个年轻的女人曾经当着石光的面跟他耍脾气,但是这老兄似乎有相当的领导艺术,三言两语就把那个女人给安抚了。湖北老兄做了一些葡萄酒的标签。但是石光发现此人对于国际的政治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每次石光见到他,他都会提议说咱们到外面站一会儿?他们出来,湖北人就会先点上一颗烟,然后他就开始了漫长的谈话。这人的普通话不是那么准确,但是他讲话非常的有条理,而且不露声色。他的热情你根本就无法通过他的语调上感觉出来,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是在谈一些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脸上也看不出来大起大落的表情,这是一个非常温和的男人。石光发现通常在湖北人抽第一颗烟的时候,他是不会切入主题题的。他会缓慢地吸着烟,散乱地说一些天气或者经济方面的事情,这只是一个铺垫而已,一个序曲和过门。当他从烟盒里拿出第二颗香烟的时候,他的真正的谈话才开始了:一个国家的阅兵式的隆重与否和这个国家的国力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象北朝鲜每年的大阅兵反而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感觉。当年二次大战其间,德国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他的阅兵式照样搞的非常的隆重,最后德国不还是战败了……。所有的政治家搞的都是愚民政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老夫子两千多年以前就把这些早都说透了,民主永远是一个骗人耳目的空洞概念。一个文字游戏。相信它的只有些傻瓜,没有那一个政治家相信民主的。台湾的柏杨说了:什么是民主?民主就是你是民我是主……。西方的文明已经彻底地没落了,可东方的知识分子却可笑地把这种没落的文明当成了至宝。西方已经是病入膏荒,而东方的知识界却以为找到了医治绝症的良方。可笑,非常的可笑……。

于是湖北老兄就发出一连串儿的笑声,但是他笑得非常有节制,温文尔雅,脸部的表情依然是含而不露,没有任何激昂和冲动。石光当时就想,要是自己说这么样的一些话,一定是音量极高,激动得满脸通红。当然他也注意到,湖北老兄的那颗烟几乎是没有被送进嘴里,而是一直在手指间默默的燃烧着。

这样的谈话一般都是被他那女儿一般的年轻妻子给最终打断了。湖北老兄才急三火四地丢掉手中空燃的烟头,雅致地说一声再见,转身进了他的小酒厂。

冬天在那些阴冷的小雨中过去,春天开始了。那一天石光开车的路上他看到一团火红的颜色从一个小院子里探出来。他把车掉过头来,开回去,他吃惊地发现这原来是一大株红色的梅花。雨水打湿了干,墨一般的黑。这是一个公寓的院子,周围的环境可不大搭配,花紧紧挨着一个大的垃圾桶,让人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西方人对于梅花似乎没有中国人什么在意。

在他居住的那条路上有一些光秃秃的大树。他刚住下来的时候,那些树已经没有了叶子。他一直都觉得这些树木的形态不好看。过于的狰狞了。他这样想。后来连着刮了几天的风,那些树上鼓出了许多的苞芽,石光想可能快有叶子出来了。早上出来一看,他几乎是被惊呆住了,所有的枝头都一下子开出了密密实实的花朵。他后来一打听说是叫蟹果树。太阳那一天又是格外的好,天空无云,石光觉得用怒放一词实在是逼真而贴切。平日里这么一个没有任何的色彩的街道一下子焕然一新,那久违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在街道上流淌,自从来了这里见的更多的是雨水和灰暗的天空。现在的天空清澄无比,单纯的蓝色,蟹果花近乎是白色的,有淡淡的粉,但是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中,它的颜色已经不存在了,和阳光一样的明亮。那压抑了一个季节的热情就在这一刻,喷涌而出,随这阳光燃烧,恣意地倾泻着。这样的景象没有丝毫的缠绵,没有那些丝丝缕缕的惆怅,而是一种刚劲,火山爆发一般的高涨和澎湃。石光觉得自己几乎没有闻到任何的花香。这样的花大约是不需要香气了。它在视觉上已经把你彻底地征服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梦幻般的,那些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面,各种颜色的郁金香从土地里冒出来;迎春花是热闹的,阳光一般的灿烂;然后就是那些日本的樱花。温哥华会有这样多的樱花树。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儿子还在睡觉,石光觉得要出去走一走,昨天又是一夜的小雨。雨几乎是住了,但是还没有完全的停下来,空气中飘着雾一般小的水气,太阳远没有出来,天空是一种浅浅的灰白色,但绝对的不是阴暗,一切都是明亮的,透着水光的明亮。街道都仿佛是一条条浅浅的河流,不需要太阳的照耀了,水光在街道上流动着,如同一面镜子,映出楼房,树木的倒影,雾一般细小的雨珠又为其加了隐约的朦胧,使这一切的景物相处得无法再和谐了,城市还在沉睡着,雨滴太过于的细小了,也听不到任何的雨声。只是他自己的脚步在湿润的地面发出一种特别的响声。一切都是柔和的,似有似无,一点都不着意,不修饰,石光走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他觉得心中所有的焦躁,不安,欲望都被悄悄的给淡化了,给稀释了。都变得可有可无,溶解在这水气天光之中。他一直都是一个激昂而热烈的人,记得有一个朋友说他是大爱大恨之人。此刻他觉得自己的那些大爱,大恨已经显得不那么清晰,不那么界限分明了。淡泊?我开始有那么一点理解其中的含意。他在心里这么想着。他还是不时地想到他和珍妮的那些事情。完全忘却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但是他可以以一种平和的心境去回忆,他想到他当时出手打了她,似乎还是因为他对她有着爱,如果没有了爱,也就决不会有那么激烈的行为。当你能够理性地去做事情,似乎感情就不存在了。

他就这么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但是心情是非常的平静。他想这可能是环境对我的作用。他抬起头,天空依然是没有太阳出来,但是天色更加地明亮了一些,这时候他注意到这条街上的两旁都是日本樱花,这些树都不是很大,似乎也就是有三四年的光景,他听到一些细碎的鸟语,他仔细看着,他发现,原来在这些樱花树上有这那么多的小鸟,那是非常小的一些鸟,比加州的蜂鸟大一点点,它们是浅灰色的,和这天空的颜色一样,这些鸟儿有些象那刚出壳的鸡雏,圆圆的绒球似的。整个的一条街的树上都落满了这样的小鸟,它们叫着,但是却那么轻微的,似有似无,这些鸟似乎在吸啄樱花中露水。这样的清晨,听着这些细细的鸟语,看着周围的所有天光水色,石光觉得他自己被深深地感动着,淡泊中被感动,那是一种非常悠远的感觉,樱花是小小的,淡淡的粉色的花朵,平淡无奇,在雾一般细的雨丝中,花瓣飘落,悠悠地落下来,如同那消失日子,那不得不被忘怀的记忆。

 

第十六章

(一)

石光租的这房子其实有两间睡房,儿子和石光睡一间就剩出了一间睡房,开始租房的时候,石光说我们就是父子二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另外的一间我们就不租了。房东说这房我不想分开租出去,你可以另外分租给别人。石光去当地的中文报社打了一个广告。没有多久就租了出去,因为租金便宜。租房的姓于说是一家饭店的大厨,三十多岁,没有结婚。看了一次就定下来。自称小于,张口闭口就是老石。小于搬进来那一天在外面的一棵树下点了三株香,然后噗嗵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就磕了三个响头。石光和儿子在一边看得有些傻眼。小于说他这拜的是天老爷,保佑他平安多福。

小于讲话有些夸张,他说他是红案白案都能够拿得起来。石光说你是属于那一种菜系,小于十分肯定地回答:京鲁川粤都可以对付。石光父子从来没有见过小于真正在这里做过饭,不过他会经常带回来一些剩饭和剩菜,将起炒在一起,里面又加了许多的酱油,然后他就将这些炒好的饭装进塑料袋里,放到冰箱的冷冻层里,那里已经储存了好多这样的东西。儿子看别人的东西就觉得好吃,他对石光说,小于的炒饭好象特别好吃。石光立刻模仿着做了几次。儿子每次都比平时多吃一些,石光觉得这是心理的作用。石光一直觉得自己在做饭方面有一些灵感,可惜从来没有看见小于做过炒饭之外的东西,否则自己没有准会偷学他几招。

小于屋里的墙壁上贴满了一些裸体模特。而且还换了一个粉色的灯泡,一天到晚地开着收音机,听不清楚他到底听的什么节目,有时石光觉得那房里好象是一个色情场所。当然小于倒是从来也没有领过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小于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第四个月就不交房租,石光追着他要了两次,最后他说他前一阵子赌钱都输掉了。他偷偷地搬走,欠了半个月的房钱。

当时石光还在日本餐馆打工,想了想虽然租房子挺麻烦的,但是毕竟也是二百元的收入,就又一次在报上打了广告。石光想这一次轻易不要租给不三不四的人。这一次租给了一个学生,叫马克。他说他在半工半读。小伙子的普通话讲的很好,人看上去也文质彬彬的。马克早出晚归,基本上看不见他人,房租倒是按时交。相安无事,石光觉得自己这一次挺有眼力的。

那一天晚上儿子有钢琴课,上完了课,钢琴老师爱德华那一天特别高兴,和石光谈了很晚,送走了钢琴老师,儿子也睡下,石光觉得想写点日记。也有十点钟了,他突然听到有人争吵的声音,后来就是有人摔倒了,石光推开门一看,有三个人在围着打一个人,他一眼认出来那个被打的就是他的房客,马克。石光喊了一声就冲了过去,他出国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打架,那几个人都是讲广东话,其中一个对着石光就是一拳。石光也不躲闪,他这完全是一种本能,迎着着对方的手就过去,在和来拳的手臂接触的一瞬间,另外的一只手早就进到了对方的腋下,脚下向前一踩,丹田一颤,那人已经斜着跌了出去。另外的两个人向着石光扑过来,但是都几乎是同时被打了出去。石光想自己这么多年没有机会实战了,看来这一身的功夫还不减当年。按照他现在的理解,这搏击完全是一种本能的,无意识的,至于技术上成分只是占了相当小的部分。关键是一个精神。那几个香港人跳进一辆吉普车里,转眼就消失了。石光拉起地上的马克,他的脸被打的肿了起来,鼻子流了些血,但是没有大伤。从石光的角度看,这不大懂得真正搏击的人,其力量都是不完整,僵硬,没有瞬间产生的爆炸力量,整体的动量小,所以不具备破坏能力,无法重创对手,所以都是些皮肉的伤害。石光问马克这几个人为什么打他。马克吱吱呜呜地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来打自己。石光冷眼旁观,他觉得这个马克好象是隐藏了什么,不过这也不管自己的事情。回到房里已经是很晚了。石光对着镜子比划了几下。他心里想这拳看来没事儿的时候还得练呢。说不准什么时候可能会用上。想想自己小的时候学武动机不纯,就是想和别人打架。石光的武术是经过高人的指点的。过去在国内的时候,每次出差去北京,他都会找机会拜访知名的武术大师。不过到后来发现大部分的师傅都是嘴上的工夫好过实际的工夫,有些似乎根本就不具备实战能力。拳术应该是科学和东方庄老哲学的结合。当年插队那时候,就是由于他的武功,工作队几次想让他当大队的治安保卫主任。现在想想恍若来世,其实那时候的武功也就是一丁点的皮毛。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旧事,后来就睡着了。但是这以后的一周都没有见过马克。石光心里有些觉得不对。这天晚上有人敲门,石光开了门,一男一女说是马克的父母。让进了房里,石光一看,马克的父亲年纪可不小,头发都已经白了,但是气质不凡,马克的母亲却非常的年轻,这两个人一看就都不是普通的人。马克的父亲说是曾经是台湾的某大银行的董事,退休后来了加拿大。马克是他们最小的儿子。他们说马克现在已经离开了这里,去了日本。说是非常感谢石光出手救了他们的儿子。马克临走前托付他的父母一定要感谢石先生。而且马克说石先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不到一分钟将三个流氓都给打倒在地。马克的父亲讲话很慢。

马克的母亲说:马克和我们提起石先生都非常的尊重,这是一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他看得起的人不多。他说石先生一个人带了个儿子,儿子还弹了一手好钢琴。我自己就是学音乐的,马克小的时候也学过琴,可是这孩子对弹琴没有兴趣。马克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孩子,他总是说他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他也不想听我们的意见。他和我们在一些问题上闹得很不开心,他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他要证明他完全可以独立起来,用不着靠我们。他一边上学一边在一家酒巴当做服务员。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女人,年纪可能和我自己差不多。那个女人后来就约马克去另外的一些地方吃饭,喝酒。后来就有几个人找到马可让他交十万加币出来,其中一个男人说是那女的的先生。说如果不交出钱来就要废了马克。那一天全靠了石先生求了他。那伙人可能和那个女的都是串通好的了。所以我和他父亲决定让他离开这里,因为他的舅舅人在日本。他父亲一直希望他学金融,但是这个孩子总是张口闭口的比尔盖兹,现在的年轻人,我们无法理解,你看这一次他终于碰了大钉子。

石光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礼貌地点着头。他自己一直觉得有那么一点纳闷,这马克那么年轻却开了一辆最新型的宝马,却又租了自己这样的一个小房间。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他们的烦恼看来一点都不比我们这样的穷人少。马克的父亲听说石光在德国住过,他开口就来了两句德文。但是完全可以听出来,讲的很生硬。石光用德文和老先生说了两句,两个人都摇着头说忘记了。后来他们问起石光的家乡是什么地方,石光说是东北。老先生说八一五光复的时候他在当时的北平上中学。大家当时都高兴得流着泪上街游行,可是哪里知道没有多久中国人自己和自己就打起来了。说到这里老先生似乎来了兴致,他把下面的椅子往石光的跟前拉了拉,石光想也许这老先生的听力不那么好。马克的父亲将他衬衫的钮扣解开了一个,清理了一下他的嗓子,石光觉得他的这样的做派非常象国内的一个领导干部。老先生开始说话:石先生,我知道你是大陆人,我讲的一些话你可不要觉得见怪,什么台湾人,大陆人我们不都是中国人,我自己老家是天津的,可是我长在北平。对了,你们现在叫北京。我这一代的中国人看得也多了,你说这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其实他们就是兄弟两个。这和我们住家过日子是一个道理,那哥两个好的时候,出门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跟一个人似的。可是你等着哥倆儿要是闹翻了,就会你死我活,和仇人没有什么两样。我一辈子都是在银行里做,我的父亲是德国的炮兵学校里毕业的,但是我父亲一直都对我说,你将来永远也不要和政治沾边,就当个商人算了。政治比商业要肮脏得多。我父亲后来从军队上退下来,什么政府部门都不去,最后去了一所大学教德文。和政治再也不沾边。咱们这个民族没有办法,不团结,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来打去的,你看这台湾,前些年经济弄的不错,进入了亚洲四小龙。可是这几年就一直在弄什么外省人,本省人,其实要说台湾的本地人只有那些原著民。现在所谓的本省人还不也都是从福建过来的客家人。你看人家加拿大,是穷了一些,但是就不象我们中国人弄得那么麻烦。柏杨他老兄是好骂人,可是有些话他骂得对呀,我们文化就是一个大酱缸,我们中国人自己在这个酱缸里窝里斗。石先生在大陆,那边不也是搞了十年的大革命,死了多少的人。石光看见老先生已经说得异常的激昂,他的脸部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抽搐着,两只眼睛放出光来。石光心里想,这海峡两岸三地的人,大陆,台湾,香港,说起政治来都这么投入。这恐怕是一件好的事情,如果一个民族对自己这命运已经麻木到无所谓的程度,反而有些不妙。后来马克的母亲又问了石光的一些个人的事情。她一直说一个男人带着个孩子可是不容易。石光说别人都觉得不容易,其实对于我自己来说,得到的比付出的多。至少每天我都可以听到免费的现场钢琴演奏。说到音乐,马克的母亲说可不可以让你的孩子给我们弹一曲。于是石光从里面叫出了儿子,儿子笑了笑也不说话。石光说我这个儿子,嘴笨,二位千万别见怪。不过马克的父母都说你这孩子一看就是个非常乖的那种。这都是石先生的福气。儿子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坐到了琴的面前,就平静下来。他弹了一个刚刚练好的曲子。马克的母亲说这应该是苏联做曲家斯克雅宾的练习曲吧。儿子说是。石光心里想看不出来这么一个阔太太还是真的能够听懂音乐。马克的母亲说这个孩子弹得真的很好,因为他很有感觉。苏联人的作品是不大好表现的,大都比较深刻。几个人谈得很投机,时间过得很快,最后马克的母亲开了一张支票,说是房租。石光一看多给了一百,说什么不收,最后马克母亲又重开了一张。马克的母亲说这一两天我们会让人来将马克的东西取走,到时候会给您打电话。石光说这个不用忙,反正我这房间目前也不用。两天以后马克的母亲领这两个人来取东西,特意带了一个不小的蛋糕,说是送给孩子的。马克的母亲说她先生对石光的印象非常好,希望他有时间能够去他们家玩,就又留下了个地址。石光想恐怕是不会去他们家玩的,所以就把那个地址顺手给放在了一边。

这以后石光和儿子商量了一下,觉得把房子租出去实在麻烦太多,况且这时候石光已经去了桑卓的公司,经济上好了很多,儿子自己也非常喜欢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从此就没有再往外出租这房间。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有关两个房客的事情也就渐渐地被遗忘了。

五月初的一天晚上,石光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吴太太。石一时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认识这个吴太太,说一会儿,电话里的吴太太提到了马克,石光才猛然地想起这是马克的母亲。于是石光连忙问起马克如今可好,吴太太说儿子在日本那边很好,准备报考秋季的研究生,学习金融。石光心里想看来马克也向他的父亲屈服了。吴太太又问起石光儿子的琴,石光也问起吴先生,这样的对话进行了一会儿。吴太太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石先生还是一个人吗?有没有想过找一个朋友。石光说我目前的情况也比较特殊,带了一个儿子,似乎不太适合。吴太太却抓住了这个话题不放,她说,有个孩子怕什么的,有人真的还就是想找有孩子的男人。石光听了这句话觉得有些想笑,还有哪个女人愿意找带着孩子的男人。石光实在不想进行这样的谈话。可是这吴太太却来了热情,一点都没有要撂电话的意思,而且继续这个话题。石光一向认为有钱人大都比较的冷漠,可是眼下的这个吴太太却是个例外。吴太太说石先生你信我一句话,人不可以错过机会的,有了机会你要错过了,那就不对了。石光心里觉得有些纳闷,关键是我没有什么机会呀。吴太太在电话的那一头劝说了半天。石光也无法反驳,不管怎么样人家也是好心。最后吴太太临放电话之前说下个周末我们家有个派对,我先生特意让我邀请你们父子两个来。到了那个周末,石光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去了,自己跟人家不是一个层次。可是周五的晚上吴太太又来了电话,说是石先生一定要来。石光灵机一动说不行啊,我儿子那一天临时有课要上,我们没有办法去了。吴太太电话里一个劲儿地感到惋惜。说那以后再找机会了。搁下了电话,石光心里有那么一点的负罪感,这吴太太是一番热心,自己却撒了个谎。但是石光觉得人家是有钱的台湾人自己去那里一来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二来他真的不愿意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二)

星期天吴太太就又打过来电话,这一回吴太太开门见山,她说:石先生我跟你说,我想介绍一个朋友给你,我可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这人挺好的。这是我的一个远房的表妹,也是你们大陆人。和她的先生分手,也是一个人带了一个孩子,就想找一个男人有孩子的。石先生,你就先和她认识一下,就当大家做个朋友,聊聊天也没有什么不好。那就这样了,我会让她打电话给你。

石光听了半天最后才知道原来吴太太的这个表妹人在香港。石光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有些虚无缥缈的,不过吴太太根本就不容他反对。石光在心里觉得这个吴太太也许更适合做销售。

一个星期就过去了,到了周末,吴太太又打过来电话。她问石光,她的表妹有没有来过电话。石光说好象没有。吴太太说:我这个表妹是一个很传统的人,真正的大家闺秀,我一点都没有夸张。我先生都说,象你表妹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恐怕是没有了。她觉得自己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打电话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实在有些难为情。石先生,你看你是个男人,我把她的电话给你,你就主动一点,打个电话给她怎么样。

石光心里想,得,这下子麻烦了,她不好意思打,那我就好意思打吗。可是这吴太太的古道热肠又让他无法说不。

石光说:这电话我也是觉得不大好打,我们都不认识,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她那里有传真,我写个传真是不是自然一些。

吴太太说:对呀,你的这个主意好,我这就把她的传真给你,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得找一下。

石光写了一页传真,大致介绍了一下自己,写得挺空洞的,心里想,只要下一次吴太太问起来,我确实写了,这件事就算对付过去了。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传真仿佛是为了人家吴太太写的。石光把传真发了出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最后显示确认。想再发一次,又有些懒,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等到了星期五,香港那方面也没有什么回应,想了想就把那张传真又发了一遍。心里觉得自己算是尽到了义务。

十分钟之后,电话响了。石光拿起电话,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我是吴太太的表妹。我叫江水灵。标准的普通话语。石光后来知道人家是电台的播音员。

这一通电话说了三十多分钟,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各自的婚变。可能是因为在电话里,见不到人,所以大家讲得都非常的自然。石光后来还开了一句玩笑:你的名字怎么和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似的,龙江颂里不是有一个江水英吗。

吴太太的表妹说:我是出生在天津海河的边上,就起了这个名字,不到一岁就去了北京,其实连天津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这个人其实挺笨的,一点都不灵。

石光说:大智若愚,主动说自己笨的人一定是非常的聪明。电话里传过来一阵笑声。石光为自己的幽默有几分得意,心里想,这女的中气还挺足的,笑声有些震耳朵。

石光放了电话,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本来想写一点东西,手了拿着笔,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后来他又拿过一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小说,看了几页,但是什么都没有记住,脑子里还是刚才和吴太太的表妹的那些谈话。这是一种非常愉快的谈话,他自己这么想。

儿子在外屋里练琴,儿子觉得有些奇怪,爸爸一直都猫在他的屋子里没有出来过,后来儿子悄悄地来到父亲的房间,他看见父亲仰面躺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儿子又悄悄的退了出来,心想还是让父亲一个人这么呆一会儿吧。

石光后来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笔来就写,他一直写到了很晚,写了整整的三页。然后就走向传真机。

第二天是星期六,石光不自觉地总是希望电话会响,可是他马上又告诉自己。自己有那么一点犯傻。早上七点钟的时候,电话还就响了起来,石光一把抓起电话,他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但是电话里好象是一个印度人讲的英文,说了半天才知道打错了。但是没有一会电话又响了,拿起来一听,果然是江水灵。江水灵说她读了石光的传真,本来想打电话过来,可是一算时差,已经是加拿大的后半夜了,所以就等到现在才打。你的传真写得真的很好,我看了好几遍。江水灵说这番话似乎不象昨天声音那么响亮。石光听着江水灵的这些赞扬,心里觉得非常的幸福,他想这似乎就是他想要听到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非常的熟悉似的。石光说我这也都是瞎写的,只是想让你了解我这个人。

后来江水灵说石光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作家。

石光只是觉得心里突然地一抽搐,那些藏在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一下子就翻动起来。那到底是些什么,石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发热。

年轻的时候有过,可是后来就不大敢想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石光觉得仿佛有一种前世来生似的久远。

石光那一整天都想着江水灵说的那些事情。他觉得这个女人太单纯了,单纯得有那么一些糊涂。自己呢,自己不糊涂吗?他觉得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所有的人在爱情上都是糊涂的,除非你真的不爱了。

这么多年石光几乎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写着,或者说是偷偷摸摸地写着,因为珍妮一直希望石光放弃这种带来不了任何效益的爱好。其实不止是珍妮,周围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石光有时侯觉得自己象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没有想到远隔千山万水的这么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一个女人,这么欣赏自己的写作。

那一天他除了陪着儿子出去打了两次球,其他的时间都一直在写。他特意为江水灵写了一首诗。至少他自己认为这是这些年写的比较好的一首诗。所以晚上的时候他就把着首诗传了过去。其实这首诗他抄了好几遍,但是还是觉得字很难看。他想起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有一篇作文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读了,但是老师最后加了一句,石光你的作文虽然写得好,可是你的字实在太糟糕了,你可不可以把你的字好好练一练,人家一看你的字,再好的文章都不想往下读了。后来石光确实在字上下了一番工夫,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写不好,他只好归结于自己的愚笨。此时此刻石光觉得当年老师说得很对。把这首诗传了过去,他就坐在电话旁边等着,他觉得自己有些傻。可是也控制不住。等了一会儿电话就响了,他接起来一听是吴太太。吴太太说我和我表妹通过了电话,石先生你要好好和她处,她可是个好女人。吴太太说了许多,石光都是一个劲地说是。最后石光说非常感谢吴太太给他介绍了表妹。吴太太说也不用谢我了,如果你们两个成了,咱们就是真正的亲戚了。吴太太终于收了线。石光一放下电话,电话就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是江水灵。

水灵说你给我传过来的这首诗挺美的,作者是谁呀?石光被问得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这是我写的呀。水灵说这怎么可能是你写的呢?石光觉得她问得实在有些那个。他说着确实是我写的。

石光试图解释了半天,这一回他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是很固执的一个人。因为虽然石光解释了半天,她似乎还是不怎么相信。石光觉得这原来想让别人相信一件事情竟然是这么困难。

后来水灵突然笑出声来,她说你别急呀,我总是觉得似乎没有人象你这样的年纪还会写诗的,另外我觉得这首诗写得太好了。我有点不敢相信是你写的。我这人说话直,你真的别生气啊。

水灵的后面一句话说的柔声细气的,好象在哄一个小孩。

石光自己也乐了。他说如果要是我抄了别人的,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水灵问上大学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是春天,我们家那里春天来的晚,已经是五月份了,你知道北方的五月份是最好的季节。柳树都挂满了柳花,杨树的叶子刚刚发出来,亮得好象是涂了一层油。还有丁香花开得更好了。那一天我本来是有课要上的,但是,我突然觉得应该出去走一走。我觉得我非常想写一点什么。那时候我年轻,我就旷了课,坐上车去了江边,然后有换了船,上了一个岛子。那个岛子在江的中间,四面环水,这又不是周末,几乎没有什么人。我背了一个书包,里面放了一本原稿纸,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东西,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把它放进我的书包的。我那天写了很多的诗,当然有些就有一点象顺口溜。不过自己非常的激动,我一直呆到傍晚才回学校,第二天被辅导员给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从那时开始我就写了许多的诗,那后来呢?

后来毕业,结婚,有了儿子,最后出国,这诗就几乎没有写了。给你的这首诗是我到加拿大写的第一首诗。

石光,你的太太漂亮吗?

石光想了想:还可以吧。那就是漂亮了。我想你的太太一定非常的漂亮。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女人的直觉。石光,你给我讲点你太太的事情吧。她的个子是不很高?

还好。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个子一定非常的高。是你追的她吗?

就算是吧。石光觉得不想把这样的话题进行下去。

石光,对不起。

石光听到江水灵的声音非常的低。

我知道你不愿意提到她。因为她伤害了你,但是我真的挺羡慕你们的,不管怎么样你们是真心实意地爱过的。不象我,自以为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可是他是那么冷血的一个人,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糊里糊涂的十几年就过来了。

石光听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

我说说我自己吧。江水灵的声音有些像自语……

我刚到香港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总想写一点东西,那时候我们电台里有一个从大陆出来的大学生,他那时候经常给报社写一些稿子,他还一个人写电影剧本。可是后来他突然地精神分裂了。电台里的人都说他是写那些东西写的,从那以后,我也就打消了写作的念头。我从大陆出来的时候才十三岁,先到了香港,然后又去了泰国。在泰国住了两年就又回了香港。我从来就是这么样不能在一个地方长期地住下去。我生在天津,在北京上了小学,文革开始又去了山西,山西上了两年的小学又回北京,刚一上中学就来了香港。算一算我在香港竟然过了三十多年了。但是我从来都不觉得这里和自己有什么太多的关系。我小的时候就是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些长久的朋友,可是在一个地方刚刚住的熟了就又搬走,一走就是跨越了好几个省份。等到了海外,就是为了生存,真的就没有什么谈得来的朋友,而且香港人一直觉得我们大陆人不是他们自己人,我们电台除了国语节目组以外,几乎都是香港本地人我很年轻就进了电台,后来就认识了我的先生。他和我一样,没有上过多少的学,考进电台就是因为我们的普通话说得好。他在电台里很受气,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大出声。后来他总是跟在我的后面,也不出声。我一直就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老实有可怜的人。我爷爷是东南亚的富商,我父亲当时在欧洲留学,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他会讲好几门外文,一心想当新中国的外交官。他就毅然地回到了中国。可是他的家庭出身使他无法得到重用,最后在一所大学当了老师。一直也不大顺利,所以我们又离开了大陆。他的骨子里其实还是接受了我爷爷的很多思想,他当时一心想把我嫁给一个有钱的人家。他说如果你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就应该这样,你自己也一辈子不用为生存去操心了。那时候我恨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家。就这样我就和我的先生结婚了。他是一个非常自私而又古怪的人。我发现这一点,我觉得可能所有的男人都是非常自私的。我们等了五年都没有要孩子,后来我听人家说如果五年这婚姻都能够持续下去,应该是没有问题了。于是就要了孩子。这时候他已经不在电台里做了,他出来做生意。那时候大陆刚刚开放,生意好做很多。也赚到了一些钱。这时候他就开始变了,有人说他在大陆那边有了女人,但是我想我只能是信其无。直到有一天他说我们分手吧,后来他就把房子卖掉了,他告诉我在一个月内搬出去。因为房子已经卖掉了。那时候我的孩子还没有上学。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坚持下来,不能够病倒,因为我还有一个孩子,有一次我领着儿子在街上碰到他,他装作不认识我们。儿子后来问我为什么爸爸不理我们。我都不知道如何地回答他。

石光听到电话的那边传过来一阵哽咽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是一个会劝别人的人。

江水灵说真的对不起,我说起这些事情。不过石光你的文笔真的很好,我也真的希望你能够经常给我写一点这样的东西。

江水灵的声音仿佛在梦中一般。

她那里的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未完待续)


漠宁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17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