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审讯
作者:乔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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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 审讯 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二年夏天,我还在河南的一家医院工作,被抽调到医院政治处,参加“清理”工作。就是清理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四人帮”在中央为政,地方就有一批追随者;北京把他们四个人抓起来,地方也要抓一批追随者,清理这些人的“罪行”,整理材料,然后上报,然后定性,最后处理。 什么是“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大概各地情况不同,定义也不同。在我们河南,说得具体点,就是一些群众组织的头头。这些组织早在1967年武汉“720事件”时,被中央文革宣布为“造反派”,属于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者。随后,在地方成立革命委员会和党委时,这些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们便进入党和政府的各级领导机构,成为领导者和掌权者,与中央文革(其实就是“四人帮”的代名词)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自然在被清理、打倒之列。 我们医院据说造反派比较多,领导权基本被他们掌握。派到医院抓运动的工作组的领导说,医院是“重灾区”。 清理工作开始后,工作组挑灯夜战,一天吃四顿饭,加班加点的整理材料。很快,上面便传来揭发材料,说医院有三个医生牵扯到一桩人命案里。这三个人当时都是医学院的学生,都参加了一个有名的造反派组织,后来毕业分配参加工作;后来批林批孔时都入了党;后来还当了科室领导。揭发材料说,文革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革命群众围殴一名五类分子,他们跟着聒噪,呼喊,动手没有也难说清楚。我看了那份揭发材料,语焉不详,揭发者只说听别人说这三个人在场,不是亲眼所见。 工作组领导说,细节和证据都是审出来的,这三个人是造反派,肯定是凶手。又过了一天,领导说,明天下午公安来抓人。接着给各人分配了岗位和职责,守土有责,严防死守,不许走漏风声。 三个人中,有夫妻二人,另一个是妇产科医生,男,未婚。夫妻那对儿,女的是外科医生,与我关系不错,晚上急诊便叫我上台帮着拉钩,还可以动动刀剪;男的在内科,充当科室党支部书记。男妇产科对我很好,把念大学时的三十多本教科书全部借给我,说,死记硬背,无师自通。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计划提前来到内科病房。女外科因为发烧,这几天在病房输液。我便在她病房不远处的走廊假装等人,暗中监视病房动静。有护士来往,与我打招呼,也有大声咋呼,我不敢认真回话,哼哼唧唧的。 过了会儿,我看见内科主任进了女外科的病房,片刻又出来。我好奇,便擅离职守,悄悄在女外科病房门口探头,被她一眼看见,高声叫我,还说,听走廊里有护士叫你名字,怎么不来看我?我不好拒绝,只好进去。听她絮絮叨叨,数落自家男人的不是,送饭不及时,下班来看不及时,晚上有蚊子也不送蚊香,等等,没有完。 我看液体快完,就借口叫护士,几步跨出病房,钻进护士站,才喘口气。我的任务是监视女外科的丈夫,若看见他走近病房,就借口叫他,不让二人靠近。因为,据专案组分析,两人很可能已经得到点风声。 这时,只听走廊里一片喊声,我出来看时,几个男公安已经侧身抢进病房,喝斥声,咣当声接连响起。我忙在病房门口站好,表示坚守岗位的意思。公安进了病房就拔掉女外科胳膊上的输液针头,拿出一张纸晃了晃,说要逮捕。女外科面色刷白,闭着眼睛做休克状,不起来。公安上前就扯胳膊,要架人。女外科见不讲理了,连忙说,我走,我走。说要穿衣服。公安听了,也不回避,把定病床四个角,病房门大开。大热天,女外科里面只有一件胸罩,此时当着几个男人的面,也无奈,只好掀开被单,裸着身子翻出一件外衣,刚系了两个扣子,就被架着往外走。出了病房门,正好碰到她丈夫也被架着胳膊过来。女外科当即大哭,孩子咋办?孬蛋咋办?孬蛋是她儿子的小名,才3岁,在家姥姥带着。她丈夫低着头,也不说话。我是被人架过胳膊的,知道那滋味不好受,疼得厉害。只见男的汗水哗哗往下流,脸憋的通红。说话间两人被拖下楼。病房楼前早停了一辆吉普车,轰隆隆响着,男妇产科已经低头缩在车里了。夫妻两个被塞进车厢,车也不叫声喇叭,拐弯开走了。 第二天,公安来通知医院,明天下午开始审讯,医院可以派人去听,还可以记录。工作组觉得口供可为大批判使用,就派我和另外一个人去记录。每天下午两点,地点就在看守所。 我们拿着单位介绍信去看守所,办完进门手续,一个光头、穿大汗衫、胖圆的中年人接待我们,自称“所长”,姓赵。赵所长把我们领进审讯室,审讯已经开始了。 审讯室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进门就看见男妇产科蹲在窗户下的墙根,下巴夹在两块膝盖中间,蜷作一团。他对面是一张桌子,两个审问者。桌上有笔,纸,墨水瓶。 我赶紧蹲在一旁,打开笔记本,跟着记录。 两个审问者,一个问,一个速记。问者语气非常严厉、沉稳,显得很有经验。他不断喝斥,老实交代!坦白从宽!但是,他并没有亮出掌握的证据。听了半天我才明白,这桩打人致死案,确有其事,时间、地点,都有,人也死了,但是,因为是一窝蜂上,拳打脚踢,根本无法辨别谁先动手,致命一拳是谁打的。审讯者不断威胁男妇产科,他却装出一副冤枉的样子,一口咬定自己那天根本不在现场。 这些大学生都学过法医,拿不出证据,根本问不倒他们。 男妇产科带出去了,临出门,他回头看我一眼,可怜巴巴的,我赶紧低头,以免革命斗志受干扰。 女外科带进来,审讯仍然重复对男妇产科的那一套,又加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们掌握大量证据”等话。她只是掉眼泪,也不说话。我觉得她是想孩子了。果然,带她出去时,她对我说,小乔,晚上去看看俺孬蛋,叫俺妈见天给他洗澡。我连忙点头,表示答应。——临来前领导说,若三个人有家务方面交代,可以当场答应下来。 接着又是女外科的丈夫,照例什么也问不出来。 审讯结束,我们两个人回到医院,向工作组领导汇报。领导指示,与四人帮的斗争,是一场长期的,艰苦的斗争,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能有丝毫的麻痹,今天第一次审讯,三个人咬紧牙根不松口,正说明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复杂性,只要我们穷追猛打,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我心里暗笑领导没见过世面。这种群殴群斗的场面,我可是见过,你根本无法断定是谁致死,甚至你连有谁参加也很难确定。现在说这样的大话,看你收不了场,怎么办? 我有时觉得奇怪,都是一样经过10年文革的人,怎么有的人就像过水面一样,寡淡无味,一片空白;有的人就什么招数都学会了,口诛笔伐,上纲上线,比姚文元还坏! 有一天,我去听审讯,男妇产科对我说,想吃包子。他还没有结婚,和我们一块吃食堂。我就问看守所赵所长,能不能从医院食堂买包子带来。赵所长说,你给他带几个过来吧。 我回到医院,又向领导汇报此事。领导沉默片刻,说,你去买吧。 我在食堂买了10个肉包子,用一张旧报纸包着,带到审讯室。等审讯结束,我把包子交给审讯员。他掀开看了看,拿眼睛示意我给男妇产科。男妇产科接过包子,感激涕零,连连点头。 就在这里吃,不能带回去。审讯员说,口气很坚决。 男妇产科一愣。他已经将报纸包好,听审讯员说,马上诺诺称是,打开纸包,抓起一个包子就塞进嘴里…… 屋子里很安静,两个审讯员,一个押解的公安战士,我和另外一个同事,都看着男妇产科吃包子。只见他手忙脚乱,两手脏兮兮的,鸡爪子一般,一手抓着一个包子,用手掌顶着往嘴里塞,门诊排队挂号似的,一个挤着一个,噎得眼泪直流。 审讯员看着男妇产科饥慌的样子,脸色和缓些,说,你慢慢吃,我们等你。口气也不是那么严厉了。 喝点水吧。另一个速记推过去一只玻璃杯,里面还有半杯白水。 男妇产科两手都抓着包子,赶忙放下一个,在衣服上抹下油手,端起杯子喝水,“咕咚”咽了一大口。 包子是萝卜猪肉馅,肥多瘦少,又放了不少大葱、大料,闻起来比较香。男妇产科吃了八个,再也咽不下去,噎得直嗝儿,对审讯员不住点头,表示感谢。那一刻,我算看到一个人的尊严在权力面前消失殆尽的样子。为了一个简单的、起码的吃的欲望,一个医生都能做出点头哈腰的样子。 10个包子一斤粮票,两毛钱,每个包子加8分钱,一共一斤粮票、一块钱。我拿自己饭票垫的。公事公办,我找领导签字报销,都百般推脱,找这个,又找那个,谁都不愿意在报销单上签字,把我气的。我一个月27斤粮票,这一斤粮票是我一天的口粮啊! 一直拖了半个多月,突然一天,老邓公开露面了,在北京看中国队的一场足球赛。过了几天,我拿着老邓看比赛的报纸,又去找领导签字报销。大概领导们也觉得华国锋坐稳江山,四人帮确实翻不过身来了,才给我签字。 后来又接连审讯若干日,仍然没有结果。领导也懒得听汇报了,有时候二缺一,只有我一个人去做记录。我也懈怠了,每次审问记录连一张纸都写不满。审讯者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老实交代,党和政府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等等。 我也发现,这次清理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其实还是两派争斗,翻烧饼一般。只不过这次翻到上面者以法律的形式整对手,不像过去,得胜者总是以“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借口整人。路线看似重要,其实伸缩性比较大。毛主席就说,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有人说是路线问题,路线问题也是可以改的嘛!可见,以路线为借口整人,随意性比较大。这次以法律的名义,就不能太随意,大概要定性了。 看守所的赵所长就说,这次把这些人抓起来,不会轻易放出去。 他说,看守所是国家专政部门,进来了,要想出去,咋着也得带个小尾巴,塞到你的档案里,那会叫你干干净净出去?国家能白抓你? 又说,塞到档案里,你就得带一辈子。 到了那年冬天,审讯不了了之,打人致死案也不了了之,三个人夹着铺盖卷又回到医院,还是不了了之。那时候,工作组已经撤了,清理“四人帮“残渣余孽的运动,早已取得了伟大胜利。 2013-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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