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 泄 作者:郑晓江斋


70年代中期,我刚17岁,是一名无甚知识的高中毕
业生,但却被冠之以"知识青年"的头衔,因此必须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武夷山的老林子里,60个男女青年被安置在一所工字型的平房中,成天与溪水、竹林、茅草、苗圃、虫蛇为伍。虽说这深山老林缺少城里的繁华与热闹,但雨水特别多。春天几乎隔天就下着绵绵细雨,夏天经常是瓢泼大雨,秋天往往是沥沥落雨,冬天则常常大雪纷飞。每逢此时,大伙都不用出工,便在房里甩开了扑克;或者围在一块聊天直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当然也免不了有那么些热血沸腾、情窦初开的少男女,抓住机会躲在林子里或密室中卿卿我
我。这日子虽说缺食少衣,苦则苦矣,可也悠哉游哉,好不快活。
  不久,有好事者觉得我等这样过日子不是太便宜了吗?如此怎能叫做"接受再教育"?于是,有一天晚上我们被集合在饭堂,带队干部郑重地宣布:下星期开始,分成几个小组,全部下到村子里去,与农民老表同吃同住同劳动。大伙先是一愣,然后则有些欣欣然了。因为呆在这与世隔绝的知青队中实在是太久了,天天所见就是这几十个面孔,真的应该换换地方,换换口味,那怕是到群众中去体验体验也无妨。
  我与十位男女知青被分到养猪场,住在队屋的楼上。白天与老表一道下田割禾、打谷、挑谷,或者上山割猪草、砍毛竹,晚上则钻进被窝挤在一块取暖。山中清冷的月光常常穿过瓦缝散在四周,使黑黝黝的阁楼上的一切顿时蒙上了一层纱,所有的物件都变得恍恍惚惚,神秘兮兮起来。山中无数不知名的虫子的各种叫声此起彼伏,更有那尤如惊雷般的林涛声相伴,常常让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缩进被子不敢伸头。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一般地滑过,刚来时的那种新鲜感早已不存,留下的便是辛苦加沉闷。
  一天晚上,我们六个人早早地上了床,躺在被窝里闲聊天,突然不知是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脱口大叫了一声;大伙神差鬼使,全都不约而同地猛然长啸,在静寂的夜空,我们这高声吼叫像炸雷一般惊醒了满村的百姓。郑洪清突然说:“哭!”于是,我们全都放声大哭起来;郑洪清又:"笑!"我们便齐声大笑起来。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晓何以会这样做,只是任凭满腔的情绪如脱缰之马奔涌而出。房下的老表越聚越多,叽叽嚓嚓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我分明已感觉到众人心慌加惊讶的目光穿透了薄薄的木板直射进来,但我
们却哭笑自如,毫不理会外面的混乱。
  后来,我们受到带队干部的严厉斥责,以及老表们无数惊讶和不解的询问。但是我怎样沉思与求解,都无法解释当时的所做所为。直到我进大学之后,读了许多心理学的书,才知道有所谓心理压抑与宣泄一说。我的一位女学生非常认真地对我说:每当寝室突然断电,她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想大声嚎叫,并常常也是如此做了。事后受到班主任的严厉批评,总有些后悔;可到了又停电的时候,男女大学生无意识的叫声便又此起彼伏。她们知道这不好,也晓得这是一种情绪的不正常的发泄,可是还会如此去做。我终于有些明白了,无论你是否自
觉,无论你认为是对还是错,人在某一时刻和某种状态下就是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举止来,比如干嚎,比如暴跳如雷,比如自伤和伤他。
  人首先是一种动物,所以,必有源于此的某种自然本性;但是,人更被认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所以每时每刻都被灌之以要理性一点,要文明一些,要有素养、道德、规矩和纪律,等等。所以,非理性的情绪常常被人们有意或无意地压抑住了。可是,压得越久,压得越厉害,则必暴发得越突然,而且可能造成的破坏性也越大。人们事后也许会后悔,但却无法挽回。故此,人生会宣泄,也需要宣泄,还必须宣泄。
  宣泄的本质在于人们脱出理性的控制,让情绪自由地发散;在于把一切的制度、规矩、文化等全都置之脑后,尽情尽性地喷发最内在的情感。但是,虽说宣泄是必须的,可我们在生活中还是要明白一个道理:一方面应该理解和容忍别人的宣泄,意识到有时他人反常的行为是一种人性的自然,是一种纯情绪的宣泄,不必太认真、太在意、太受不了。同时,我们还必须有一种自省,虽然我们免不了要在某时某处要宣泄,也一定会宣泄,但宣泄的方式和途径则不应该对他人造成伤害,使自己终生遗憾。比如像我等知青那样,仅仅是干嚎几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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