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14:割蒿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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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孔化营】连载14: 第二十二章:割蒿 山路蜿蜒,骄阳似火,八月的蝉声,一到晌午就叫得人心烦。没有风声,没有鸟叫,只有哒哒马蹄声与蝉声做伴。三辆大车,驮着垛得高高的青蒿,缓行在山路上。我坐在头辆大车的青蒿垛上,望着大山出神。 脸上的汗迹黑一道白一道,胳膊腿上,也有一道道被拉拉秧划破的伤痕,全身像散了架。暑热令人困倦,可我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山,丝毫没有困意。割蒿,让我又一次体验了农活的辛苦,掂出这头等劳力的份量。 麦收一过,“割蒿”二字就挂在了社员嘴边上,像城里人念叨春游。“今年雨水好,北刺沟的蒿子准保长得没了腰。”老二爷子乐呵呵地说。“去年怀子割了四百五,不草鸡!今年要是草长得旺,看超得过不?”小伙子们摩拳擦掌。“喂,割蒿你去不?去吧去吧,瞅闲儿能摘山果,榛子,核桃,酸枣,可得呢!”姑娘们唧唧喳喳。 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割蒿”,还说得那么轻松和浪漫,我忍不住问老二爷子,割蒿干什么用? “压青肥呀,光指着圈里这点粪肥哪里够,化肥既贵又不能多使,还得靠割蒿沤青肥呀”,老二爷子答到。 “去哪割呀?”我问。 “南山北刺沟上边,坡可陡呢,敢去不?”“去!”我最喜爬山,何况社员们说得那么令人神往。 “割蒿苦着咧”,老二爷子笑嘻嘻地冲我说,“头等劳力至少割满150斤,割不够可不成!”“啊?还有定额呐?”我听了便有些踌躇,怕自己完不成定额。“150斤不算多,怀子去年割了四百五,一天挣了三天的工分呢!”老二爷子的语气,就像怀子买彩票中了大奖。“那您说我割得了150斤吗?”“要能找到好地块,割300斤麻溜的”。老二爷子的话模棱两可。 社员们盼割蒿,可天公偏不作美。从七月中旬,雨就不断。秋庄稼地里野草疯长,社员们天天披块塑料布,拿着大锄钻在青纱帐中拉地,蒸桑拿一般。锄罢草,又该刨山药了。一窝山药一窝泥蛋蛋,两筐山药上百斤,从垅中挑到地头,头上淌水,脚下打滑,壮劳力也累得脸煞白。好容易熬过八月中,天放了晴,山药收完了。老二爷子发话:“明天去割蒿。”半夜里,老二爷子来招呼我们上路。京辉和张颐当时专职负责维护队里的水稻田,割蒿不用去;建生轮到做饭也不去,去的就我和德起。我俩带着干粮到队部,三辆大车坐得满满当当出了村。夜黑黢黢的,车上人挤着靠着打瞌睡。寂静中,偶尔有人突然骂上一句,那准是不小心让镰刀扎着了—一把把镰刀磨得贼快! 也不知在山间小路上摇晃了多久,但见头上星星由银色变金色,又渐渐淡成白色。天光朦胧,东方的群山隐隐露出了轮廓。晨风中,一声雀鸣,蓦然抬首,大车已过了西灰岭。山路弯曲延伸,路边岩石和灌木丛依稀可辨。马蹄惊破寂静,林间小鸟突然唧唧喳喳叫起来。我坐直身,深吸一口气,只觉一股清凉沁入心脾。忽见山林间泛起一层浓雾,贴着地面,无声无息地涌来,把周围裹成苍茫白色。 “瞅着点道,别光迷糊!”老二爷子叮嘱赶车的大先生。大先生哼了一声,赶着辕马往里侧靠靠。雾越涌越急。密密的水气从身边掠过,脸上顿时一层露珠。辕马似乎看不清路,有些不敢往前,大先生跳下车,挽着缰绳,甩着响鞭,吆喝着辕马和梢马奋力向坡上爬。渐渐的,雾淡了,转过一个山湾,忽然云消雾散,晨光清澈,青山壁立,绿草如茵。东山之巅,一轮红日步出山尖,万道霞光,充盈天地之间。 大车过了四司,又往上爬了一会儿,停在一个山坳口。社员们跳下车,顺着山坡上一条小路走向山谷。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小平岗上,有棵老榆树,枝如冠盖。大家把干粮袋放在树下,坐着歇歇儿。我翘首仰望,看不到山顶,便问老二爷子:“这离山顶多远?”“远咧,还有一半路呢,”老二爷子答到。 “好高的山呀!”我惊叹着。想想在头司插队的女生,感叹她们一定比我们更艰苦。我打量着周围,这片山坡土层很厚,很肥,斜坡上长满茂密的灌木和野草。刺梅、线菊、蔷薇、丁香、死不了,各种野花姹紫嫣红。我正看得入迷,忽见社员们都向山坡上眺望,有的还一边指点一边议论,听听,才知大家是在看草色,从草色中看出何处蒿草长得旺。我和德起跟着瞎瞅半天,看不出个所以。“你们头回割蒿,咋看得出?”老二爷子笑着说。“一会儿跟着个社员,可别费半天劲儿,割些荆条回来”。 社员们散开上山了。国柱带着德起,我跟着老二爷子。坡陡没路,野草没膝,又湿又滑。我一手拿镰,一手拨草,紧跟在老二爷子屁股后头,用力攀登。走到一块坡坎上,老二爷子指指一片野草说:“这就是蒿子,这片草能割个四五十斤,你就先割这块吧。”说完,继续朝坡上爬去。 “这就是蒿子?”我乐了!高杆,网叶,嫩绿,味道刺鼻,这草我太熟悉了——十八号大院里有的是。我蹲下身,刷刷割起来。不到一个小时,草已割完。用绳捆上,背起朝下走,,坡陡谷深,脚底又滑,只能半蹲着,两手抓紧捆绳,一步一步往下挪。好容易蹭到下边平岗上,已是大汗淋漓。把草交给掌称的大先生,一约,大先生喊一声:“老匡五十斤!”记工员焕秀便记在本本上。“老二爷子眼力真准,说五十斤就是五十斤!”我心里赞叹。 按定额,头等劳力割150斤算完成任务,多割加分。我对加分不敢奢望,定额可必须完成。一看记工本,我的天,别人都割了一百多斤,有的姑娘也割到百斤了!我不敢松懈,赶紧扭头向坡上爬去。 满坡转悠,偏偏找不到一块像样的蒿草。好容易寻到一片,四周却又长满拉拉秧。拉拉秧伏地蔓延,满藤是刺,拉肉生疼。万般无奈,只得先割拉拉秧,清出一条通路。待进到蒿地中,手脚已被划出道道血痕。烈日当头,暑热逼人,我脱光膀子,钻进草丛割起来。这块草杆粗茎老,镰刀不一会儿就钝了口,半割半砍,越发吃力。玩命半天,总算割完了。归拢一堆捆起来。自觉颇有些分量。咬咬牙背上肩,一步一步往下蹭,心想这回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忽见一旁坡上,二石也背着捆蒿,拄着根棍往下走。那捆蒿大得像座小山包,把魁梧的二石压得涨红了脸,相比之下,自己这捆蒿小得可怜。到了岗上,大先生接过一约,喊一声:“老匡60斤!”我听了心说妈呀,玩了半天命,还差四十斤呢,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动了。 “大哥,你割了多少?”荷莲笑吟吟地走过来问,她两手兜着绿衣襟,里面有些酸枣,几枝野花。 “一百,你呢?”我反问。 “一百五,差不多了,摘点酸枣给老疙瘩。大哥,要帮忙不?”“不用不用!”我连声说。一骨碌爬起来,又向坡上攀去。心中暗想,自己真废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不如一个姑娘割得多,今天要是割不到150斤,那可现大眼了。眼看四周,有草之处都让社员割完了,无奈往坡高处找。可越往上爬草越稀疏,只能东一把西一把地乱割,出力不出活。眼瞅太阳爬过头顶,估计早到了饭点儿,愈加心慌意乱,没了力气。把割下的草归拢一堆,左看右看到不了五十斤,最后把牙一咬,心说死活就是它,割不够150,还当二等劳力吧。 把第三捆蒿背下来,我已狼狈不堪。一头蛛网,满脸泥土,鞋尖被脚趾头顶破了,大拇趾露出鞋外,裤腿剐了几个大口子,走路趔趄,像个醉汉。坐在大榆树下乘凉的国柱看见了,连忙迎上来,接下蒿草,问我割了多少,我说还差五十斤。他拾起称勾住捆绳,把秤砣打在五十斤的位置上,左手拎称猛地一提,右手一松,秤杆忽地翘起,没等秤砣下落,国柱嗖地捏住秤杆,冲着在老榆树下做针线活的焕秀喊了声:“老匡50斤!”焕秀记在小本上。我看着,鼻子有点酸溜溜,身子一松,坐倒在地。德起乐呵呵走过来,问我割够没?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问他割了多少;“我割了一百八,还给兔子割了些苦麻儿,老匡你猜谁最多?”我想想,“是二石吧?”“没错!”德起张开巴掌晃晃:“整五百!”歇完歇儿,三辆大车垛满蒿草,踏上归程。午后骄阳似火,有些社员嫌热,找树荫处睡个觉再回村;回去的社员在草垛上或坐或卧,也都打起盹来。我在头辆车,坐在松软的草垛上看山景,旁边是孙三和焕秀,俩人背靠背打瞌睡;二石坐在草垛前边,闷着头抽烟;大先生坐在左辕上赶车,荷莲坐在右辕上,靠着草垛用柳叶吹小调。柳叶声悠扬清脆,在单调的蝉声与马蹄声中,显得格外动听。 车到一处下坡,大先生挽挽缰绳,收慢马速。冷不丁路边草丛中窜出一只石鸡子,从马头上一掠而过。辕马猛地一惊,高扬前蹄,长声嘶鸣,突然奋蹄急驰。我们没有防备,全都摔在草垛上,赶紧抓住刹草的大绳,身子随着颠簸的大车上下起伏,几乎滚下车去!“大先生!你奶奶的快刹车!”二石摔了个仰面朝天,边骂边爬起身,朝前一看,脸一下煞白:左辕把上空空荡荡,大先生已坠落车下!受惊的辕马无拘无束,带着梢马,拖着大车向前狂奔,这段下坡虽不陡却很长,尽头处又是个转弯,里侧岩壁,外侧深谷,若任凭惊马奔跑,必在转弯处冲下山谷!荷莲在车头吓得大叫,孙三和焕秀抱头闭眼,我也束手无策,想跳车可车速太快,眼看坐以待毙。 就在一瞬间,二石纵身从草垛跃到左辕,一手死死拉紧车闸,一手使劲拽住缰绳,高声吆喝:“吁——!吁——!”车闸啃着车轴,发出刺耳的尖叫,车速稍缓,但惊马仍拼命狂奔。眼看离转弯处不到十几米了,二石噌地跳下车,一把拽住辕马嚼子,拼命把辕马向里侧挤。辕马体大膘肥,蛮劲十足,昂头嘶鸣,马蹄怒踏,把二石朝外侧硬拱。眼看已到转弯处,大车仍贴着外道向前俯冲,二石被挤到路边,拽嚼子的手勒出血来。再往前,连人带车就要跌进深谷! 二石大喝一声,双脚蹬住路边水泥墩,全身发力,猛地把辕马向里一顶,大车刷地一甩头,几乎横在路上。左侧轱辘撞在隔离墩上,硬把墩子撞下山谷。辕马站住了,大车停住了,我探头向下一看,好悬,车轱辘有一半已搁在马路牙子外边了!孙三缓过气来,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便呜呜大哭,荷莲和焕秀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大先生一瘸一拐地撵上来,所幸只是崴了脚。后两辆大车也赶到了,见此情景社员们都说好悬,再迟一步我们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二石让马定定神,扭正车头,从大先生手中拿过鞭子,驾辕前行。仨姑娘说啥也不敢坐车了,宁愿徒步跟在车后。我笑了,“怕啥?有二石掌鞭,啥事没有”。说完爬到草垛上,看着二石赶车,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头等劳力,不服不行! (未完待续) 庄生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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