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十四岁
作者:柳杨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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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满十四岁 1964年8月,我考入上海市五四中学。全班同学们一进校,先到武定路上的“康元玩具厂”喷漆车间劳动两星期,改造思想。 女班主任是华东师范大学毕业没几年的语文老师,姓张,瘦长、拱背,眼神犀利。果然,没多久我们就领略了张老师的厉害。 先是班上一位蔡姓同学在填写家庭情况表时,在其哥哥的工作单位一栏里,填上了“失业”。这不辄就是一颗炸弹,社会主义哪有失业?张老师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全班大会小会喋喋不休,清除我们的“糊涂认识”,而小蔡同学偏偏又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 事情还没完,“十一”国庆,照例作文,“十一”的晚上恰逢下雨,小蔡同学写到路上黑洞洞的没有行人,只有雨下个不停…… 欢天喜地的“十一”大庆写得如此凄凉,这还了得,这篇作文的“政治倾向”有问题,于是小蔡同学把“欢度十一”的作文作成了“反面”教材。张老师反复强调作文的主题思想,一再告诫我们学生:作文,思想是第一位的,主题是最要紧的(这足足影响了我一辈子,到现在都改不了)。 那时,社会、学校都在为一篇学生作文争论:一场大雨来临,女同学冒雨抢回阳台上的一盆茉莉。这样的事情是否值得写;文章对茉莉花的描写透露出的小资情调,是否值得提倡。张老师也组织我们全班讨论,结论当然是明确的。 当年我们还都是十四周岁不到的孩子,经过培养却都已经有了极机敏的“政治觉悟”和“阶级斗争嗅觉”。 这时同学们也都才发现,原来我们学生每个人的学号也都是有讲究的,暗藏“杀”机。 我们全班52人,其中女生12人,我们的学号竟是按照每个人的家庭出生排列的,依照工人、革命干部、革命军人、职员、小业主直至资产阶级、黑五类家庭依次排队,从一个人的学号,同学们可以知道他的出生。譬如女生,1号2号3号,肯定是工人出生,12号,女生最末一位,则出生资产阶级;男生从13号到29号全是红五类家庭,30号开始就是职员出生了;52号,不用问,黑五类了。 我们一进校,家庭出生的烙印就已经强行敲在我们每个人的额头上,或是负担,或是荣耀,不管耻辱还是骄傲,都如沉重包袱压在我们十三四岁的、还稚嫩的脊梁上。 以后我问过许多同龄、同辈人,他们的学生生涯好像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莫非这是上海五四中学的独创?当时的校长叫周成梁,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发生的文革中,周校长还是被认为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长期打倒。 1965年春节是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寒假前,班上已经组织讨论,众多“我们要如何如何”中的一条是“不放鞭炮”。我不买这个账:一月份刘少奇再次当选国家主席,南京路鞭炮齐鸣,煞是热闹,为什么春节就不可以放?张老师立刻警觉起来,找我谈话,在班上也多次提起,这两件事怎可相提并论!为此,我始终有负疚的感觉,为自己觉悟不高而羞愧。 张老师曾郑重向我们学生宣布的两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某日,张老师笑嘻嘻走上讲台兴冲冲告诉大家:“我女儿的头发长出来了”!同学们一愣之后,哄堂大笑,也足见张老师人性可爱的一面。 另一次,1965年的春天,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在成都病世,张老师上课头一句话就是沉痛宣告:“我们敬爱的柯老去世了。他为了……我们要……”。全班肃穆。 柯在当时被称为“柯老”,不管老百姓还是党内,包括毛泽东本人。(唯有刘少奇不服,据后来文革中“揭发”:刘曾对上海的二把手陈丕显抱怨:什么“柯老”,难道要叫毛主席“毛老”?)在媒体上,柯被称作“毛主席的好学生”。 十四岁的我,那时整天考虑发愁的是,自己为什么不能多关心集体,怎样“抵制资产阶级思想侵蚀”。有时一人关门坐在厕所的马桶上,快意轻松,意犹未尽,便放歌尽兴,余音未尽,突然想起学校班级就又陷入沉思,苦思冥想,怎样照毛主席的话去做,我为什么就做不到?甚是苦恼。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编印的《毛主席语录》也已在社会流传,当时还没有捧为“红宝书”,也没有塑料红外壳,封面只是朴素的白纸红字。在部队的姑夫给家里寄来了一本,我带到学校去,那才是我的骄傲,炫耀得意,扬眉吐气。 那时最流行的读物是小说《欧阳海之歌》,是陈登科的《风雷》,是关于越南人民抗美斗争的《南方来信》;要求进步同学必读的是思想教育“励志”读物,如《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如何树立共产主义理想》、《共产主义人生观》等等,那时吃香时髦的作者有“敢峰”、有“余心言”,一时成为青年导师、思想权威。这两位常青树一直活跃到上世纪末。 学校组织我们学生集体观看的电影是《夺印》、《箭杆河边》,《箭》片好像是评剧还是什么戏曲。我们大家也去西藏路上的“金陵剧场”看“福建闽剧团”演出的《红色少年》,每人交2角5分,一句话没听懂,又是3楼座位,也看不太清,自个儿偷偷想,那钱花得冤。“红色少年”好像叫“张学谦”,“刘文学”式的英雄,被地主害了。结尾当然是英雄昂然挺立于松树下,红色灯光聚焦,大合唱颂歌响起……
1964年,1965年,当时的“思想教育战线”已经在为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作着铺垫做着准备;极左思潮的大泛滥,早已有了广泛的社会基础;后来“文革”中被揪出被打倒,肉体遭惩罚,灵魂被煎熬,精神被分裂,甚至丢掉性命的人,或多或少都在为自己的苦难筑路,为自己的不幸开道,甚至为自己挖好了坟墓! 而我们这些十四五岁的青少年,被灌输被教育被引导被压抑,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箭在弦,不得不发了!
柳杨公社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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