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遇人】

煤老板，大门牙

车到南昌，高峰时段澎湃的车流，挤过市区。到处是乌蒙蒙的混沌世界。戆江上交通忙碌，大小船只蠕动拥挤，似蚂蚁搬家。遥望对岸，郊区施工的高层住宅楼群在雾气里鬼影幢幢，如外星人基地。经过老章童年时住过的老城区街巷，虽然路窄人多，但比江边舒服些。男女老少走路说笑，多点微观景象。

万家灯火初上时，匆匆别了老章他们，乘火车去贵阳。我意在横穿江西湖南贵州，看看中南地区景色。软卧舱内空无一人。吃一通蜜桔之后，去餐车晚饭。一群警察在那里抽烟喝酒，空气污秽。耐烦等了一阵，无可忍受，只好撤退，叫服务员送饭到车箱。啤酒，烧鱼，不错。车内就我一人，可以舒舒服服熄灯睡觉了。午夜时分，一个汉子摸上车来，爬到上铺去放行李，折腾一阵之后，坐下。他中等身材，无表情的脸上，皮肤松弛但仍显出意志力和自信。看看小桌上我的Kindle和杂物，也不打话，转身摸出一袋干枣和保温杯。我收拾东西让出空间来。他大嚼干果，声如机器割草，有力且有节奏。同他搭讪，只敷衍我几句，大概累了。

勉强聊起来，知道他是江西人，姓周，在贵定开煤窑，每月都要在江西贵州之间跑一两趟。通常他自开车，现在下雨结冰公路难走，所以坐火车。他以前是煤矿炊事员，80年代出来跑百货生意，发了，现在在老家开了三家大百货,由老婆女儿管理，自己另开煤矿发财。三个矿井一年出煤十五万吨，400元一吨，大概600万元总额，成本不到200元一吨（60元付矿工，其余为水电设备管理销售等等），自己可赚300万元。他雇用矿工先体检，有矽肺一律不要（怕负担医疗费），本地人不要（怕结伙闹事），管住宿不管饭，不带家属（他们去贵定玩小姐）。每年体检，矽肺病治疗由周老板付。开矿三年，已经把贷款还清，说到这里，他喝一大口茶露出一口结实的大门牙笑一笑。

我问：你卖煤要不要花钱买通关系？当然啦，都卖给贵定热电厂...花多少呢? 20万上下,给燃料科长。略一算，15万吨煤只够电厂烧10天左右,若其他煤老板都如此上贡，那贪官每年油水可达700万以上。周老板打个哈欠：这点钱没问题。他躺下睡觉，两分钟之后即鼾声大作。

凌晨，窗外掠过零星湘西小镇，晨雾袅袅，水田青青，小河环绕。车过湘黔边界。两次手机响，周老板醒了，在铺上接电话好一阵，之后起身到窗口观看外景。这才注意到他的毛衣外套皮鞋都颇时尚，身子虽有点发福，却具见过世面的中年男子气度，其相貌在年轻时大概相当精神。他又开始就着茶吃干枣，毫不在意叫卖早餐。见我的电脑英文显示，他大概猜测我从海外来。证实之后，他说，我们中国2025年之前要超过美国，变成最大的经济！我说：有可能，中国发展快。他又说：2050年我们要把日本灭了。我忍不住笑起来。他有点不满：你不信？我说，我不晓得信不信，你一个商人太有民族气概了。他一直漠然应付我，现在动情绪了，大声给我讲大陆反日示威的盛况。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打砸日货领头的，好多是公安武警？他说，中国人都有权抗日，把日本鬼子消灭掉。我只好明说：这整个都是上面玩的把戏，内斗太凶，十八大开不了，转移百姓视线...周老板不得要领,打断我：反正小日本不行了，报应的时候要到了。大概他习惯了拿主意做决定，只要他说的，就已成定论不容反驳。你说的越是他不知道的，他就越觉得没名堂。他咬紧的门牙和坚毅表情警告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

说到人生琐事，周老板倒开朗起来。他儿子开公司做煤炭贸易，与市纪委书记的女儿刑警大队副队长结婚，双方父母都不同意，闹了几场之后，官商终于结合了。女儿接管了一个百货店，女婿又笨又穷，只有本事叫女子喜欢他得发疯。老婆管其他几个百货铺子。我问，你在外奔波不回家，老婆没意见？周老板宽宏地笑笑：只要钱回家，我不回，她在乎嘛？那你在外胡搞呢？他得意地笑了：谁不搞嘛？她们都靠着我。他在贵定和老家分别养有二奶，跟他多年。都二十好几，该结婚了。但是叫她们结婚都不肯。好不容易老家那个去年初结了婚，依然同他往来如旧(刚生下个胖娃，那女人说是周的)。贵定那个则“整死不肯结”。一大早电话都是她打来的，“等得不耐烦了，”周老板又笑笑，露出坚实的大门牙，有点感慨：“女人都是真情实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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