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道歉” 作者:庄生


 

也说“道歉”

今年元旦过后,我在良乡参加一个读书班,一周未收邮件。1月12日回到单位上电脑看邮件,见有老三届罗治学姐发来的一个通知。上面说1月12日上午十点在学校召开"老三届校友与老师见面会",参加者有卞校长家属、胡校长家属、周学敏的女儿、林莽的女儿,文革中被伤害过的同学代表,老师十余人,卞校长塑像执行小组高宁、郭平英、刘文莲以及73届、80届代表。议程包括刘进、宋彬彬向文革中被伤害的校领导、老师和同学道歉,叶维丽、罗治汇报对文革初期运动的调查与反思,王本忠、朱学西、储瑞年、艾立川、金元等老师讲话。

我看看表,已经快中午一点,估计会议已经结束了。忙给罗治发短信说明情况,对活动并表示赞同,并希望她方便时将大家的讲话发我拜读。

想不到第二天就在网上看到了报道,有刘、宋的道歉,丁东的发言,叶维丽、冯敬兰的文章,还有各种评论。刘、宋道歉并非第一次,07年"知名校友"风波之后,《记忆》曾刊发过她们的道歉信;叶、冯二人对"八五事件"的调查材料也在网上流传很久,我写《食指》时曾经反复读过。所以,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些评论。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我看到的评论文章中,负面声音似乎更多些。有说是"官二代的政治做秀",有说是"拿文革挑事,往毛身上抹黑",有的说"若受害者缺席,道歉真的没用";还有更甚者,说是"那些拿了美国绿卡的人,唯恐中国不乱,刻意撕裂族群,为了自己和既得利益集团的私利,充当反毛打手"。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道歉行动,竟引发了如此波澜。

中国的"强人字典"里是没有"道歉"二字的。自古以来,只有蒙冤屈死的大臣,没有罪己道歉的皇帝。大臣洗冤,可以平反昭雪,可以厚典抚恤,可以杀个秦桧顶罪,唯独皇上不可以道歉。平反是"皇恩浩荡",道歉则"寡人有错";君权天授,天子是不容有错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哪怕错得血流成河,饿殍遍野,也不能道歉认错。鲁迅说过:"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多么鞭辟入里!

幸好,中国人还讲"良心"二字。天下父母教育子女时,都会说损坏了别人的东西要道歉,要赔偿;损坏一物尚如此,损坏一条生命呢?难道连歉也可以不道吗?其实,向文革受害者道歉的人并非只有刘进、宋彬彬,很多同学都向老师道过歉。母校九十年校庆时,我在《我的高二三班》回忆录里,也曾为批右倾回潮时,自己给英语老师写大字报的事向她道歉。为何别人道歉都风平浪静,唯独刘、宋道歉就引来轩然大波,甚至扯到"充当反毛打手"呢?

我想,原因可能有三。其一,她们有高层领导的家庭背景,属"官二代",而现在一提"官二代",就让人想起薄瓜瓜,想起"我爹是李刚",绝对贬义词;其二,卞校长是北京第一个被学生打死的校领导,师大女附中在北京女子中学里又是首屈一指,最好的女校第一个打死校长,"谁是凶手"的话题无疑成了"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其三,宋彬彬八一八天安门献袖章,从此"宋要武"的大名风传宇内,而名人向来是炒作的热点,何况是恶名。有这三条在,被炒作、被关注是难免的;也正因如此,她们的道歉比常人更难,需要更多的勇气和良知。

校长之死谁是凶手?九十周年校庆后,我遍寻资料,梳理过程,最终感觉它和文革许许多死难事件一样,是个无头案。要说谋杀,只能说它是一场"官方谋杀"。若不发动文革,她不会死;若工作组不定她"四类干部",她不会死;若工作组不撤消,她不会死;若市教委在八五当天加以援手,她也不会死。高层斗争一环扣一环地将她陷入绝境,刘、宋在某个环节起了一些作用,有偶然性,非决定性。

至于八一八献袖章,当时光荣之致,谁人不想?宋既不知毛会说要武嘛,也不知自己会被改名宋要武,更不知此后会以一名而害天下,因此责不在宋。我想,毛说"要武嘛"其实是想幽默一下,本意大概类似"不爱红装爱武装"那句诗,并不一定就是鼓励打人杀人。只是领袖幽默之言,到下面就成了支持暴力和武斗的圣旨,酿成大祸,这大概也是毛所没有料到、却必须担责的,因为他是一国之主。

对"红八月"的死难者来说,最该道歉的,是文革的决策者,可这很难。中国向来"为尊者讳",尊者无尊,国家大乱;国家不能乱是大道理,因此不宜"大道歉"。可缺了大道歉,小道歉就软弱无力,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章诒和曾写过一件道歉的事。一天她接到师大女附中同学、林彪的大女儿林晓琳的电话,晓琳说:"你的书(指《往事并不如烟》)我看了,心里非常难过,非常痛苦。我打电话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我的父辈对不起你的父辈,我们共产党对不起民主党派,我们共产党对不起所有的受害人,对不起所有知识分子,更对不起所有的老百姓……"。章诒和写道:"一连几个'对不起',从没听见过的'对不起',像层层细浪拍打、湿润着一颗衰老干枯的心,我呜呜地哭了,晓琳也咽声而泣。后来,我们各持话筒,默无一语,只有哭泣,哭泣。"默默哭泣,既有感动,又有无奈。

我想,对于道歉之事,也要有一颗平常心,不必过于纠结;道歉可以化解怨恨,放下包袱,但更要紧的,是对浩劫的反思。如今的学子肯定搞不明白,当年那些前辈校友为何如此狠毒?更搞不懂为何连国家主席都不能自保?作为亲历者,弄清文革成因,促进体制改革,是天降大任于斯。刘进的道歉中有四点反思,谈到当年教育的失误,比如领袖崇拜、等级观念、血统论等等。她第四点说:"八五悲剧是政策和运动高于宪法的悲剧。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任何个人或团体都不得超越,生命才有保障,人民才有安康,国家才有安定。"我认为这条说得非常好!建国头三十年执政党失误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以人治代替法制,以"圣言"代替法律,党在法上,党比法大。文革结束三十多年了,还会出现把辖区当"家天下"的薄书记,可见人治之顽固,法治之艰难,政治体制改革之任重道远;道歉或许只需一次,反思和改革则要持之以恒。

这正是我对前辈校友们的期望,而我们后辈校友也应向学姐们学习,承担起我们应尽的责任。前年我写过一篇感想《记忆的起点》,现引最后一段作为结束:

"作为73年才入校的晚辈校友,我对66年母校发生的事情无权置喙。但我以为,正是为拒绝遗忘,老三届校友们才将卞校长的铜像竖于校园。这并非是以一座铜像推卸掉揭露一场血案的历史责任,应对血案负历史责任者不在校园,而在中南海。历史不会遗漏任何一个人,无论他是高居神坛的领袖,还是匍匐在地的众生,无论她是卞仲耘,还是那个玉华台饭庄的姑娘,或是那些曾经整过人又被别人整过的红卫兵们,他们在历史的记忆中都会有相应的位置,而那位置的坐标就在人民心里!但愿我们每个人在历史的记忆中,都能够光明磊落地从起点走到终点。"

 

七律.噩梦(读刘、宋道歉有感)

几回梦里到红羊,悔把君言作锦囊。学子仇师因蛊惑,仲耘以死证忠良。
    城头误献红罗袖,宇内皆着绿戍装。往事于今成噩梦,不堪回首泪双行!

注:"红羊"指文革。南宋《丙丁龟鉴》书:每逢丙午、丁未之年,社稷必有祸患。丙、丁、午均属火,为红色,未在生肖为羊,故丙午丁未之厄被称为红羊劫,1966年恰是农历丙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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