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周棣手捧鲜花从一个墓园到另一个墓园,祭奠一个个的知青……】 作者:赵谦


 

 清明

老歌按:

前些日子,当年同在瑞丽苦捱过青春日子的老知青、北京的哥们儿小敏给我发来一篇文章,题目叫“清明,”却未注明作者。

于国人而言,“清明”是一个肃穆沉重的概念,更是一个话题。在这一天,人们积压在心底里的所有哀思、怀想、伤痛与悲怆都化为一个同一的行为模式:祭奠。

“一百年后,沒人会知道你的名字。既便当下你红极一时,亦或权倾一朝。但是,历史记下了我们的名字。起先,我们叫“红卫兵”,后來,我们的名字是“知青。”这是“清明”的开篇,有引子的含义。读下去,便被死死抓住。从这一座公墓到另一座公墓,从这一块碑到另一块碑……心始终被揪着,不时有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这一代人似乎有太多的憋屈。那年月,曾有过的红卫兵的经历却又使得这些人在血液里残留着的血性又忍不住地要抗争,而抗争又有着不同方式。这就又使得今天的祭奠里有了太多的故事。无一不悲怆。

顺着主人公周棣的视角,跟着他的轮椅,我们走进了他的内心他的历史,也走进了我们自己的内心我们的历史。

青春从未成年到成年留下的印痕,其实并不青春。如嘉嘉所说:我们这一代是没有看到过自己的青春正常开放的一代。青春岁月里的青春,未曾活跃过正常的青春张力;内心里怀想过希望,却又见不到希望。

正因为经历过的看不到希望看不到青春正常开放的那些日子,在四十年后今天的祭奠时,我们是多么希望——周棣给每人敬上一束百合,然后坐在轮椅上抽烟。等待着,好像他们俩儿正藏在墓碑后面,憋不住了,就会笑着走出來。

我们只能祭奠在含苞待放时就陡然枯萎凋零的花朵。

泪,忍不住……

能以散文随笔的笔法来叙写祭奠和死并且写得如此令人动容的人并不多。野夫是一个。于是我突然很热切地希望知道作者是谁,我特别想向他致敬。

小敏回信说作者是老南。

我认识老南。老三届北京知青,大院子弟,当年在瑞丽弄岛七队。

老南是个从不显山露水的默默无闻的人,但却是当年我颇为钦佩的老大哥。离开云南后,再未见过他。有一年,北京知青大卫来蓉,闲聊中曾提起过。大卫感慨地说,有一回在大街上见着老南,就蹲在马路牙子上,还是当年那样,一身知青时代的蓝褂子,一双布鞋,挎一只帆布黄书包,头发蓬乱还胡子拉碴,这都九几年了啊!

这也是总会在我眼前浮现出的老南。

七十年代初有一部广为流传的手抄本,叫“第二次握手,”如今老一些的人大抵都会记忆深刻。但当年曾同样流传过的另一部手抄本“太阳升起的地方”却并不十分出名。这两部手抄本同被列为当年的重案。

作者就是老南。

大约是1973或是1974年雨季,海淀分局专案组远赴云南边疆,羁押了老南。半年之后,不过24、5岁的老南重又站在了亚热带栽满了橡胶林的勐秀山上。只是,这之后的老南便沉寂了。

所以,在得知“清明”的作者就是老南时,我尤为激动。老南又出现了。

老南是另一位能以散文随笔的笔法来写死亡的人。

读完“清明,”还来不及擦拭泪水,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让更多的人读到“清明。”在电话里,老南说心里就是有话想说,不想太张扬。几番劝说之下,老南最终同意了我的想法,发在我疏荒了许久的博客上。

还有些话想说,我不能再啰嗦了。或许,再另行文。

在此谨代老南向各位读者致谢!


    一百年后,沒人会知道你的名字。既便当下你红极一时,亦或权倾一朝。但是,历史记下了我们的名字。起先,我们叫“红卫兵”,后來,我们的名字是“知青” 。

老常四十出头,是个好人。所以,他出租车的顶灯上有颗红星。十点多,正在“扫街”。他看见一个老者坐在轮椅上,膝上放了一束百合花,向他招手。

“福山公墓。”“老爷子,清明还差几天呐。”“早一点,人少。”沒用一个小时,到了。表上走字八十七块钱。老先生递过两百元钱。

“下午三点來这儿接我。这几天恐怕都要麻烦您。”

 

(一)

福山公墓是一个很老的墓园。俞振国在这里睡了四十年了。他的碑不大,老旧。字的红漆已经褪色,剝落。周棣把百合花放在墓前,顿时显出一种新鲜、精致的生机。

俞振国是周棣的同学,死时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人生几乎还是一片空白,留给周棣的记忆并不多。

俞振国学习成绩在班上总是第一。不是因为他天资聪颕,而是因为他出奇的勤奋。他的人生取向简单而又明确:上-大-学!高中三年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睁开眼睛后的每一分钟都在用功,这种拼命式的刻苦,让竞争者自叹弗如。高考前的模拟考试,他的成绩高出清华录取线二十多分。如果文化革命晚來两个月,清华是他的!

周棣记得:上学时,周棣、岳从舟、大个儿张国强早上不到六点就绕着后海跑步。常常看见俞振国在河边读书。他坐在石阶上,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捂着耳朵,抱着头,皱眉闭眼,一幅发狠用力的表情。岳从舟说他像在拉屎。大个儿说像在生孩子。从他身边跑过时,大个儿冲他喊“生出來了吗?”“快了,快了。”他挥挥手。岳从舟跟着起哄:“是女的,还是男的?”“不晚,不晩!”班上春游,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各自带來的午饭。俞振国坐在一边,咬一口葱花饼,“CRATER,C-R-A-T-E-R,CRATER 火山口。”周棣递给他一块咸菜。“拿单词当作料,够咸吗?”大个儿往后退,他想在厠所的镜子里看看自已的新球鞋。“退多远都沒用。”俞振国淡淡地说:“照全身,镜子尺寸至少要有你身高的一半。初中学光学时,作过这道题。”“嘿,我说你怎么什么都不忘呀!”

文化革命爆发,俞振国不常來学校了,也不参加运动。他在家复习功课。两年后,他不学了。因为他把各门功课的书都翻烂了,內容背得滾瓜烂熟。只等着考试了!

这期间,他与邻家女孩相熟了。林娟娟,初三,被家长关在家里念书,不许出门。娟娟有意无意地常來求解问题。俞振国也喜欢她來排解寂寞。小院里沒什么人,他们就坐在海棠树下说话。

六九年六月,俞振国不得不到云南瑞丽插队。

到了队上,他神魂游移,黯然无语。老工人家妹子说他:像个鬼!

站岗的老孙请天假,队里让周棣班上派个工。白天干一天活儿,谁愿意晚上再熬一夜?周棣是班长,只好自己來。十二点以后,连最折腾的知青都睡了。周棣背着条老七九步枪滿处溜跶。枪里有两颗子弹,还不知道打得响打不响,蒋残匪要真來了……

“谁?!”周棣看见大树下有个黑影,惊得哗啦一下拉上了枪栓》

“我。”周棣走上前,他听出來是俞振国。“干嘛呢?”“我睡不着。”“你哭啦!”“你说咱们还能回去吗?”“不知道。”“就这么活一辈子?”“又不是你一个人,大家都在。”“我不管别人!”“还有那么多老工人,不是一辈子都在这儿。”“他们原先就在这儿,我们是从高处扔下來的。能一样吗?”他愤怒地说。周棣不知道该说什么,递给他一枝烟。“我不抽烟!”“那回去睡觉吧!”“我再呆会儿。”

像滿天烏云中突发而至的一道闪电,让人猝不及防。三天后,也就是到队上第三个月。俞振国上吊自杀了,留下一句话:

沒希望了!

他是在刚完工还沒使用的牛棚里自杀的。樑很低,他赤着脚,脚尖离地只有一寸多。他死时一定很挣扎,很痛苦。小便失禁,松软的地面上满是他双脚大姆指的指印……

周棣,张国强们很震惊,也很内疚。谁也沒想到,“死”來得这么仓促,这么随便。

象一根沒有擦燃的火柴,闪了一下,熄灭了。也许死的是一个陈景润,有谁知道。

俞振国死后一周,來了一封给他的信,林娟娟的,发自陝西。

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俞振国的家人应由组织通知。而这种朦胧女友,应由我们,俞振国的同学,同伴相告。大家责成周棣写一封回信。

周棣写报丧的信还是第一次。

“林娟娟,你好!

我们是俞振国的同学。你是不是在陝西揷队?知青的生活困苦和精神压力,你一定也感同身受。现在社会的三大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城市与乡村的差別;工人与农民的差别;我们知青全部由此及彼的亲身经历。这样的极端落差让我们难以承受。我们落在社会的最底层,看不见前途和希望。

但是,沒有那一代青年人整体接受过文化革命,这种揭底式的社会展示和教育。沒有哪一代青年人接受过上山下乡这种断绝后路式的苦难磨砺。

我们是更有见识和能力的一代人!社会发展,不会有一代人的空缺,我们会有希望的。

俞振国太急了,他打开门只看了一眼,就摔门而去。他走了。九月二十六日,他自杀了。

你千万不要太过伤心,伤身。我们都是知青,有着相同命运,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信,我们沒有拆,已经烧给他了。

活着才有未來!保重!


                                  俞振国的同学们   69年10月8日”

俞振国房后的一丛竹,突然地死了。经了夜雨,一地枯黄的叶子。

周棣看见俞振国的碑座上贴了一张通知。是墓园管理处催交管理费的。贴了已经很久,风吹雨淋的难以辯认。看來是前人已走,又渺无后人。周棣艰难地推着轮椅找到管理处。他一申明是來交管理费的,立即受到热情地接待。办亊人员说:四百九十八号墓,墓主俞振国,其家人九二年交了二十年的管理费,去年到期,也联系不到家属,如果,今年清明再不交费,就要……

周棣的上衣口袋里,有个密针细线缝制的小包。是妞妞缝的。里面有他的姓名、地址、血型、病史、硝酸甘油,还有四千元钱。那是为了外出犯病时救命的。他把钱拿出來。“您看够交几年的?”“一年三百,您再
拿几百,凑十五年多好。”“就这么多了,有几年算几年吧!”“您是俞振国什么亲属?”“亲属不亲属的,交钱不就得了呗。”“那您给留个联系方式,电话什么的。”“留倒是可以,就怕我坚持不了十几年了。”

周棣在松柏道上慢慢地推着轮椅,觉得孤独。初春午后的风还有几分凉意,带來的尽是伤感。

 

(二)

周棣扶着轮椅读曲锦州的墓。然后把百合花轻轻地放在他朴素的、被岁月冷落的碑前。他知道曲锦州还有一个墓,在云南遮放农场场部边上的山坡上。比这一座高大,郑重。四十年社会价值观的变迀,不知道它是否还被尊重和爱惜着。那是一座烈士墓。曲锦州是在扑救橡胶林山火中牺牲的。

“把孩子带回家!”这是被噩耗击倒在病床上的母亲对父亲的嘱咐。

颓然而归的父亲带回來的却是儿子的部份骨灰。于是,曲锦州又有了一个以儿子身份下葬的平凡的墓。

周棣并不认识曲锦州,一九七一年三月,他从团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大会临时筹备组紧急借到师部,编写曲锦州的事迹材料。距曲锦州牺牲不到一个月。

周棣蹲在曲锦州的连队七天。走访了很多人。晚上在油灯下写了七天。

周棣也救过山火。这里自古就有旱季烧山的习俗,跑火常常发生。“……火焰在林带间半人高的枯草中腾起,借着风势高高一跃,成排的橡胶树树叶立即烧成一团,像一枝枝火炬。滿身流动着橡胶汁液的橡胶树非常易燃。一条林带,又一条林带被烧焦了。这是种植了五年还沒开割的胶园,绵延几千亩。眼下,黑烟翻滚着。

空气灼热,热浪逼人,无法靠近。四周响着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人们的发梢、睫毛、眉毛一下就烧卷了,烧焦了。扑火的树枝几下就烧秃了,有人脱下衣服扑打,衣服瞬间就成了火团。突然,人们一片惊叫:“有人滚火!”战场上有人用身体滚雷;曲锦州用身体滚火……”

下工后,周棣找到张建。张建是北京知青,是连里派到医院照护曲锦州的人。周棣想知道曲锦州最后的日子。

“我沒什么可说的。”张建一脸沉寂。周棣把写好的稿子递给他。

他默默地看,很久,抬起头。“写得怎么样?”“不好。”周棣有些尴尬。

“我不愿意回想那些亊,如果你非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也沒什么用,但都是真的。”周棣给他点了一枝烟。

“锦州滚火时用胳膊护住了脸,他的伤主要在背后、腿、肘、后脑。

三度烧伤百分之十几,二度烧伤百分之二十几。如果在大城市,他不会死。当时他的伤口上,血肉和灰烬、泥土、烧焦的衣服黏连在一起。从山上抬下去,他疼的昏了好几次。在营卫生所处理时,他惨叫不止,医生吓得手软,处理得不好。往团部送时,在拖拉机上颠得浑身伤口出血。

血,撒了一路。在团部他只住了三天,就被送到108医院,是专治战伤的,住了很多缅共的伤员。那时候,锦州的伤口已经感染,开始化脓。

浑身血淋淋的。

“他只能趴在床上,他疼呵!看着他痛苦万状,我的身心也被揉搓辗压,片刻不得安宁。尤其是換药的时候,要把浸透药、脓血的纱布块一块块地从裸露的肉上揭下來,揭一块他就惨叫一声,响透了整个医院,所有的病房都听着,鸦雀无声。我实在忍受不了,跑到医院大门外,还是隐约可以听见那凄惨的嚎叫,我竖起耳朵,绷紧全身地等待着下一声,精神都要崩溃了!”

几天以后他开始发高烧,间歇昏迷,溃烂处的脓血发出腥臭味。

“我真的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他能好受一点,好受一会儿。

“医生对团领导说:通知家人吧,沒几天了。

他的父亲坐飞机,从北京一站一站奔过來。第三天晚上八点多赶到他的床前。他父亲是个军人,是个身上有枪伤,见过无数生死,头发花白的军人。可是上天还执意让他再经历一次艰难的生离死别,在和平时期,送他的儿子。

“曲锦州从昏迷中清醒了。‘爸,救救我!我不想死!’他爸爸只能默默地握住他从纱布里露出的三根手指。

“只剩我们俩人的时候,锦州跟我说:‘我,喜欢姜华,不敢跟她说。唉,晚了。’我想,也许我可以为他做件亊。

这里到连队有二十多里,一半砂石公路,一半小路。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我从医院借了辆自行车,飞身上车向连队奔去。

大约夜里一点多,我气喘吁吁地冲进黑乎乎的连队。十几条狗扑过來, 见是我,又摇着尾巴围着我。到了姜华她们屋门口,我跳下车,平息了一下呼吸。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姜华会同意吗?(姜华是北京女生里出名的冷美人,骄傲、矜持。)我抬手敲敲门,又敲敲。“谁呀?”“找谁呀?”高高低低的声音。“我找姜华,有急亊!”油灯亮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

“找我什么事?”“曲锦州不行了,他说,”我犹豫着“他说,喜欢你!你能不能去看看他。”她沉默,沒有作声,把门关了。我心一沉,垂头丧气。

怎么办?回去?二十多里,我真骑不动了。

门又开了,姜华走出來,她穿着晒白了的蓝衣、蓝裤。两条短辮,刚梳过。“现在走吗?”“走!我骑车带你。”半个月亮,四周大致可以分辩。我拼命蹬着。我一定要把姜华送到锦州身边。让他在身心俱痛的绝望中,体味到最后的一点点温馨。

小路颠簸,姜华揪着我的衣服。但还是摔了一跤,她仰面掉下车。“对不起!对不起!”我懊恼极了!她沒说什么,拍拍土接着赶路。终于上了公路,上坡,我蹬不动,她就下來走。下坡,车飞快,她紧紧地抓住我。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姜华说:“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一路上,她就说了这一句话。

凌晨四点,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转过走廊,迎面碰上曲锦州盖着白布,躺在平车上被推过來。后面跟着医生、护士、几个军人、还有曲锦州的父亲。平车到了跟前。死亡的戾气攫住了我们,我们第一次,这么近注视的死亡,竟是这样年轻。我们感受到死的残酷和冷竣,几乎被惊恐和悲凉窒息。

曲锦州的父亲愈加蒼老,他缓缓走到我们跟前,用心地看着我们身上、脸上的汗、土,姜华几分凌乱的头发,额上的擦伤。他拿起姜华垂着的,微微发抖的手,双手轻轻握着:“孩子,谢谢,谢谢你!”

姜华哭了。

“曲锦州,有姑娘为你流泪,你短促的一生完整了。上路吧!”

一些知青中传着一首知青写的,稚拙的诗:(几十年后,诗和作者都成了名,作者笔名:食指)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伩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伩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來,热爱生命。

不幸,年轻不总是能战胜死亡。

周棣伏在竹笆桌上一直写到第二天早上。他重新整理了曲锦州的材料。

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耳边一直迥环着轻一声,重一声的喘息: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两天后。

政治部张副主任看完周棣送來的材料,轻轻往桌上一搁。说:“人性论,大毒草。唉”他用小指搔搔头发,“小伙子,文笔不错。可惜不能用呀!牺牲总是在非常时期,非常时刻发生的,那种时候很难恰到好处地计算应该付出多少牺牲。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后來,換了一个人写。用文革笔法,把曲锦州一个知青,写到了天上成了神。神是无所不能的,有谁会为神操心,动心呢?

几十年了,周棣一直在为曲锦州的死,为他下意识的一时冲动寻找意义。这种下意识到底是什么?

周棣认为:那是一种为国牺牲的潜在意志。英雄情怀!而“牺牲”是这一代人的思想本底。

一个饥饿、屈辱的民族要崛起,是需要前仆后继的牺牲作为献祭。

最初的献祭,是我们的前辈,他们是先知先觉者,是民族的精英。他们牺牲的是生命、鲜血。他们在大理石纪念碑上被雕塑成像,写成金色文字。他们创建了一个新的国家。开辟出一个民族复兴的起点。

这个新的国家是一个躺在破烂襁褓中的婴儿。他要超越常规地快速长大成人,需要“我们”的牺牲。“我们”是全体人民。每一个人。不管你自觉还是不自觉,你都做出了牺牲。

我们牺牲的是生活——人人辛勤付出,不求回报。勒紧裤带,从嘴里省出來工业化的原始资本。如此的勤劳和节俭,以至于全体女人都不施脂粉,不佩金玉。古今中外从无先例。

我们牺牲的是自我——个人的性情、青春年华、职业、迁徒、理想、选择、文人的风花雪月,嘻笑怒骂……

牺牲是必需的,有些是过度的。张副主任说的对,非常时期很难恰到好处地牺牲、付出。

我们的这种牺牲至今沒有被充分认识,所以不被正式的记忆。它们象民族纪念碑的基石,它们埋在地下。

妞妞曾问过我,他们和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什么不同?我想:生活对他们來说是追求个人幸福。而当我们打开生活大门的时候,面对的是历史使命,民族责仼。你要做出牺牲,不管你情愿还是不情愿。继黄金时代之后,我们续写了白银时代。我们付出了,我们奉献过。

所以有了花甲之后的自重,坦然。

……

周棣看了看手表,常师傅的车该來了。

 

(三)

福泰骨灰堂在城里,所以,故人也住得拥挤。上下六层,密密麻麻的。

周棣好不容易才找到雷家琪的龛位、他死时六十五岁,像片上,眉眼还似当年。四十七年前,文化革命刚开始,那天,他就是这样注视着周棣,眼睛在问:为什么?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少年人的眼睛,不能欺骗的眼睛。

周棣扶着轮椅,极尽所能地躹了三个躬。

周棣在心中忓悔:对不起,我伪造了你的大字报,然后进行攻击,以夺取所谓红色领导权,我以为为了革命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错了!手段卑劣,目的也一定荒唐。这么多年了,每当想起这亊,我心中就感到羞愧。

对不起。今天,我在你面前忏悔,并非寻求解脫,我知道,污点无法洗刷,它将伴你一生,甚至身后。

请原谅。

雷家琪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周棣把百合花系在櫃门上,低着头走了。


(四)

早期的墓建在小山顶上,丛生的小灌木和嶙峋的山石间散落着一块块墓碑,被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串连着。

杨子风的墓沒有碑,就着一块原有的,高大的黑褐色玄武岩,刻了几个字:儿,杨子风墓。像岩画一样雕凿朴拙。线痕里也像岩画一样充填了赤铁矿粉和朱砂。快四十年了,不褪颜色。你也可以说,它们从來就沒有鲜艳过。岩石的右下角雕成一双手,手心向天,不知是在索要,还是呈献。没人看得懂,一个悲愤的艺术家,一个失心的父亲内心喃喃的蒼凉。

周棣把娇嫩的百合花放在那双粗糙的石头手上。

车站广场,到处是知青和送别的亲人。

“国强哥!”安心慌慌张张躲在大个儿身后。“那个人老跟着我。”一个男生东张西望地走过來。大个儿一挺胸挡住他。他一楞,“她是你妹妹,真漂亮!”“有什么不对吗!”“不,不,我就是想给她画张像。”他打开手中的速写本,大个儿认真地看“不错,挺象!”“你妹妹挺特别,有机会我一定好好给她画张像。我也是去云南的,我叫杨子风。”

几天了,送北京知青下乡的卡车一直在滇缅公路上盘旋。

一下瑞丽壩子,杨子风像被泼水节的清水迎面泼醒。他的心像眼睛一样张开了。在这里写生,他想:应该用淡淡的明黄打一个底子,因为这儿的阳光是金色的!傣族姑娘穿着五色筒裙在井边汲水。尖角,有着高高肩峰的一对青牛悠然地拉着雕花的牛车。遮天蔽日,浓绿的竹林含着竹楼。寨子像棋子一样撒着,稻田青葱,像一张无边的棋盘。风,在稻浪上飞过,被染成绿色。

十几里外,氤氲着青蓝色雾气的大山,山下的树影中一幢幢灰色屋顶,那是缅甸边城南坎。

“你能看出多少种绿色?”父亲若在,一定会这样问他。

杨子风身子单薄、清秀,像他妈妈。据说他妈妈当初是他爸爸的模特。

他爸爸是搞雕塑的。杨子风是枕着雕像,吃着油彩长大的,不必抓周,他为艺术而生。

一幅好画,好在视觉美,不必文学意味,不必深奧晦涩。好画家应该有一双单纯的眼。杨子风就很单纯,表征就是诚实。

当同伴们都在为命运的跌落和眼前的艰难痛苦时,他用与常人不同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禁不住地兴奋。他说瑞丽是画画儿的天堂。

高原离天近,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景物鲜亮,明暗清晰。绿色的亚热带,植被繁茂,奇花异树,生机盎然。

空气湿润,色彩纯厚,还让早晚的霞,绚烂多姿,金碧辉煌。

丰富的人文景观:傣族、景颇族的人物、服饰、风俗、村寨、节庆……

还有:

水田里悠闲的成群的白鹭,蓝天上恬淡的鹤……

他的痛苦是沒有能力留住这无处不在,时时变幻的美,让它们从指缝间不停地流走。他出工、赶街,不管干什么,随时随身都带着速写本,有空就背起画夹子。他在风中默立,在雨中写生。他不停地画,因为太疯魔于绘画,其他的,尤其是生活上,就笨,就怪。比如,下雨时,他把滿是汗碱的上工服挂在院子里“天洗”,结果,被牛嚼得净是窟窿。于是大家不叫他“子风”,叫他“疯子”。

星期日一大早,知青们累得还沒醒。疯子门前就吵成一片。好象是队长带人要抓败坏风俗的人。疯子的住处是过道隔出來的,太小,所以一人独住。周棣赶紧穿上衣服,一帮人,赶过去。老远就听见湖南话,云南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嗡嗡地吵。“那个婆娘莫得穿衣!”“莫得婆娘,是个妹仔!”……周棣看见疯子举着锄头挡在门前。“谁敢动,挖死谁!”他恶狠狠地大喊。“你耍反革命!”队长的声音。又听见安心尖声叫“不是流氓,那是维纳斯!”……

疯子烧石灰的时候,在基建连的砖窑里烧了一尊爱神的像,塑得很捧!

有二尺高,外表上了那种给水缸上的釉。却有一种紫黑色大理石的奇异效果。

她就是这次査抄的目标。

周棣敲开支书家的门。支书是云南施甸人,念过初一,原先是分场的宣传干亊。是那种生怕被新鲜亊,新动向落下的人。

周棣翻开手中的《世界美术史》,指着一幅照片插图说:“您看是不是这个,这是米洛斯的阿芙罗蒂德,是欧洲最有名的女神像。”“那也是封、资、修,要批判!”“她是公元前一世纪的希腊作品,比封、资、修早一、两千年。差不多相当我们的西汉时期。您说出土的西汉光屁股陶俑,能说是流氓吗?”周棣煞费苦心的辨解,沒有打消队里第二天晚上开疯子批判会的决定。

主要是疯子的态度太那个了。

晚上,周棣走进疯子屋。“给他们个面子,认个错。”“凭什么!”“凭他们岁数大。”“我沒错,认什么!”“你又不是沒经过破四旧。”“正因为我经过了。”他看着桌上的爱神。“沒想到这釉子能出这种效果。我做了两个,成了一个,如果两个都成了,我摆会议室一个!”

他给周棣一张烟纸,一点烟絲,自已也卷了枝烟,两人点上。“破四旧的时候,我爸的学生,造反派抄了我们家,砸了父亲的很多泥塑,石膏小样。他们还专门带了八磅大锤,砸父亲的石雕,铜像。最后,他们找到了我爸的成名作:‘初恋’,是他师妺的汉白玉头像。”

他皺着眉,吸了口烟。“你知道,一个造型艺术家,再勤奋,一生最精采的作品也沒有几件。那必须是一种沒有理性逻辑的激情创作,一种光芒四射的神來之笔,是可遇不可求的。那时候父亲年轻,正在恋爱。那是一座温润,柔美的石像。不是用錾子雕出來的,是用手指温存地抚摸出來的,是用嘴唇亲吻出來的……

“大锤打在姑娘后脑上,石像碎了,父亲了。”

周棣默默地听着,再也无话可说。

第二天,师长、政委的吉普车开进队里。这是农场改兵团后的一次随机视察。车子停在大会议室跟前,会议室一整面外墙上是疯子前些天画的一幅宣传画。

队长、书记赶來的时候,正听见师长说:“……你看那个手指头指着你,怎么躲也躲不掉,画得好!”政委问政治部主仼 “老高啊,师部有这样的人才吗?”“沒有。”“记下來,一旦需要,立刻调过來。知青里面藏龙卧虎!”批判会‘滋’的一声,掉到水里淹死了。

司务长发现了假饭票,立刻就找到疯子,疯子拿着假饭票说:“你真寒碜我,就你那种木头章子印出來的饭票,我都沒心情画。”过了一天,食堂门上少了块板。还沒等木匠补上,又回來了。只是上面贴了一张通缉令。通缉的正是司务长本人。印刷得不太好,照片有点模糊,但确是其人。说是前些日子陇林地震,是他搞的破坏。贴得也不平整,净是折儿,还有浆糊的黄印。落款是瑞丽县公安局革委会,盖着红红的大印。

人们围上來看,议论。司务长來了,上手就撕,可怎么也撕不下來。别人也帮着撕。终于,人们发现,这是画在木板上的一幅画。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

“妹妺!莫说饭票,钱也画得嘞!”众人叹道。

司务长把它当作食堂的一宝,外人來了,他就带过來看,见人上了当,(还沒有不上当的。)他就快活地嘿嘿笑。不过,只许看不许摸,当心摸脏了。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周棣和杨子风已经打了赤膊。浑身汗津津的,裤腰已经湿透了。今天的活儿是从山上往回扛木料。早上七点多就上山了,十几里路。这时两人扛了根电杆料往回走,出了林子,半山腰上。“歇会儿吧!”“行。”两人站住了,歇着。并不放下木头,各自用一根木棍支住木头,让肩头松快一下。四周是蓝蓝的天,太阳明晃晃地独自挂着,沒有一絲云彩。云都在脚下,铺成一片云海,岛屿一样地露着几个山头。他们知道,这云海就是坝子里的雾。每天中午时分,雾会沿着山谷妖娆地飘上蓝天,变成白云。

“听说黄山也不能经常看见云海。”杨子风说。

“游山玩水的人看不见真正的美景,看得见的人又都沒有这份闲情逸致。”周棣有些感慨。

“谁说的,我就有这种情致。”杨子风笑了

“喜欢格尔尼卡吗?”“不喜欢”周棣老实地回荅。

“那可是反法西斯的,毕加索可是共产党!”

“我看过他蓝色、玫瑰红色时期的画,总觉得,他是考不上功名,就杀人放火受招安。我是个行外人,西方绘画只能欣赏到早期印象派,连高庚和梵高都不喜欢。”

“西方美术的基础是写实,几百年前安格尔们就把油画画到了极致。后人沒辙了,走到反面,抛弃了‘形’玩起了抽象。可是他们把‘美’也扔了,所以抽了一百多年,仍然不被人们接受。倒把西方绘画搞成一片废墟。而东方绘画,充滿了哲学智慧。工笔塑形,泼墨写意,共同呵护着‘美’。我觉得中国画要有大的变化。”

“为什么?”

“现在学国画的人,都先学素描和色彩,你说这拨吸取西画之长的人画国画,会画出什么來?”

“别把国画西化了。”

“你太小瞧画画的人了。”

“咱走着?”

“走,这根木头真他妈沉!”

周棣、大个儿赶街回來,在橡胶林里碰上正在写生的疯子。疯子在撕画。大个儿说:“谁招你了?使这么大劲儿。”“我就是画不出來这种空气的透明。”疯子沮丧地说。“颜色鲜一点,重一点就透明了。”疯子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有道理!大个儿你有画画儿的悟性。”“别逗了,我只是物理学得好。”大个儿不以为然地说。

晚上,周棣坐在疯子屋里和他聊天。疯子手不闲着,给周棣画肖像素描。疯子不放过任何画素描、速写的机会。沒人愿意坐半天让你画,所以,他画得非常快。沒有一笔多余,每一笔都精准,每一笔都精采。他铅笔、炭条的笔触,成熟到了象水墨画的笔触一样,带情趣,讲韵味的地步。他喜欢油灯下作画。他说油灯是真正的点光源,沒有那么多泛光。油灯下的人物非常有特点,明暗关系清楚,暗得浓郁,亮得温柔。

“听说你给老木匠画像的时候掉泪了?”

“嗯,老木匠脸上的皺纹深刻的让人敬畏!描画时,你的笔因为蘸了蒼桑,变得沉重。我问他现在过的好不好。他说:‘有饭呷,有屋困觉,好嘞’。”

“你还挺多愁善感的。”

“怎么说呢,画画儿讲心性,最起码要善良。有的人的画很脏,其实是心里不够干净。哎,你眉间的疤像一只眯着的眼睛。”

“那不成马王爷了。”

“对了,给你看一样东西。”

这是一幅50cm*80cm 的油画。(他大多画水彩和水粉,因为油画颜料很贵,而且只有一千公里外的昆明才买得到。)

一幅安心的半身像。构图很独特,她背对着你,侧转过脸來,突出了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美丽的轮廓线。她穿着白色短衫,两条大辮子松松地盘在脑后,露着动人的脖子和光洁、无暇的肩膀。她神色沉静:

艰苦磨炼的沉静,难掩青春的笑意。容貌因清纯而圣洁。画的色彩明亮,挂在墙上,月一样的清辉可以把房间照亮。被人注视,她有些羞涩,仿佛要转过脸去,躲到画里。周棣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他从來沒有被一幅画这样打动过,温暖过。眼晴久久不肯离开。“喜欢吗?”“真好!”“这画我画得很用心,也很享受,我想试着画‘纯洁’,你翻过來看看。”画的背面写着:送给周棣。“给我?怎么不给安心?”“我想,这也是安心的愿望。”“我不明白。”“就你还把她当小丫头,谁都看得出來,安心喜欢你。”

杨子风,赤着脚,不怕劳苦,不畏清贫。他满心热爱着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热爱着身边美丑各异的人们。他呕心沥血,勤奋刻苦以致于痴迷。这种清心寡欲的专一,虔诚、谦恭的执着。日积月累,最终,会成就一个沉甸甸的绘画大家。

旱季,是伐木的季节。山上沒有旱蚂蟥、蚊子,蛇也冬眠了。而山下,已是农闲。

每次上山,大多十数人,都是男人。搭马架子住,一住二、三十天。

晚上燃起篝火,火光冲天。

周棣的活儿是伐树,定额七棵,胸径在七十公分以上,这样的树大多长得有十层楼高。

伐树只安排一个人干,干在最前边,每天都要更深地走进密林。周棣喜欢,喜欢一个人提着快得可以剃汗毛的长斧,在寂静的亚热带森林中走。喜欢倒树时山崩地裂的气势。喜欢杀生的原始快感。

这天上午,周棣伐着一棵红芯樱桃树。(不是结樱桃的那种,可能是外国名著中贵族傢俱常用的樱桃木、桃花芯木。)树很粗,山坡很陡。很累人。终于只剩几斧了。他放开喉咙:“倒树喽——”

听了听四周,沒有动静。他抡开斧子,一下,两下。天地旋转了,大树庄严地徐徐倾斜,越倒越快,扯断籐蔓,砸断小树,弹起的树枝飞上半空。周棣并不跑开,只向早先看好的地方退两步。倒下的粗大树干弹起两米多高,从身边冲过去。山谷中迥响着巨大的隆隆声和辟辟啪啪树干、树枝折断声。

突然,周棣在这嘈杂的巨响中,仿佛听见一声脆弱的“哎哟!”他心里一惊,头发都竖了起來!不顾滿天的枝叶和尘土冲了上去。几十步外,他看见有人躺在地上,跑到跟前,竟然是杨子风!他怎么上山了?!他怎么跑到伐树的禁区來了?!

血涌上了周棣的头,他的眼睛通红!一根三十多公分粗的树枝压在杨子风胸口上。周棣抡起斧子想把树枝从上端砍断。一般只要七、八斧。但是,一斧子下去,杨子风被震得吐一口血。一斧子下去,吐一口血!周棣双手颤抖,不敢砍了。他扔了斧子,拼了命去抬那枝重似千斤的树杈。

“快來人啊!救人啊!”这是一声声嘶力竭,非人的嗥叫……

当人们七手八脚把杨子风抬出來时,他己经死了。

他是上山送菜的,不听劝阻非要上來找周棣。

大家用树枝和籐子扎成担架,一步一步抬他下山。他仰面躺在担架上,睁着眼睛,沉思似地望着蓝天,留恋那如絲如缕的白云……

周棣沒有送他,周棣的双腿软得不能站立。他坐在躺倒的樱桃树树干上,痴痴地望着地上的鲜血。

“我真想上山去,住几天。希施金、列维坦已经把北方的森林画尽了。幸亏低纬度地区沒出什么大画家,把热带雨林给我留着呢!”

啊!这魅人的半秋半夏的旱季雨林。

绿色的幕幔上飘落着幻影:金黄、黄褐、腥红、火红、酡红……,那是叶,凋亡之前最后的炫舞。锦裙缠绵,红袖飞旋。

籐,攀上高高的树顶,开出一片片蓝紫色的花。随风揺曳,像成千上万串法铃,招喚着渙散在风中的魂灵。

谷底的涧水恒古不变的汩汨流淌着。一群鲜黄、翠绿、艳红的小鹦鹉倏忽飞过,盘旋在向阳的枝头……

周棣看见断木中,一条金黄色的蛇,头上有肉冠,扬着上半身,看着他。

老工人说,看见它,会死人。

周棣抑郁了,不吃、不睡,爱在沒人的地方发呆。安心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一天,他说:“大个儿,你跟我來,你得帮帮我。”“你们上哪儿去?”安心不安地问。“你别管,让大个儿帮我治治病。”他们來到胶林深处。“大个儿,我害死了疯子,你揍我一顿。”“疯子死,不怨你。”“我觉得怨我!受了惩罰我心里会好受些。”“真管用?”“來吧!”张国强打了周棣肩膀一拳,周棣一个趔趄。“你使点劲儿!”“我下不了手。”“不然,我会逼死自己的。”“那你忍住了。”“使劲儿啊!”“嗨!”周棣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失去了知觉。

张国强背着周棣回來了。安心吓了一跳。她看见周棣顺着嘴角流血,半个脸肿了,烏青。“怎么啦?”她带着哭腔。“我打的。”“你……”她扬起手。她看见大个儿满脸的泪水。她用手拍打着大个儿厚厚的胸膛,哭着说:“你轻点呵,你不会轻点呀!”周棣躺在床上,安心用凉水浸了毛巾敷在他脸上。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安心、大个儿,呜咽地说:“疯子真的回不來了。”哽在心中多日的眼泪,终于涌了出來,滾滾而流……

退休后,周棣手里有点钱。他想给疯子出本画册。几番打听,杨子风的父母已经过世。他的那些画沒人知道下落。现在,在周棣的书房里,还有一幅杨子风的画——安心的画像。周棣常常望着她出神。他没有子女,他不知道,他死了以后,这幅画怎么办。她不但是他的,还是一个夭折的天才画家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一幅画,一个年轻人,一个知青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痕迹。


(五)

八达岭公墓有一大片幽深的密林,把一条寂寞的柏油小路,藏在怀里。沒有人,沒有鸟,沒有风,安静。

张国强,岳从舟的墓挨着,被很好地照料着。

周棣给每人敬上一束百合,然后坐在轮椅上抽烟。等待着,好像他们俩儿正藏在墓碑后面,憋不住了,就会笑着走出來。他们三人是初中,高中六年的同学。张国强一米八九,魁武。岳从舟戴眼镜,白净。周棣各方面都中常,说不出什么。

从高一开始,安先生就是他们的班主仼。(老校,老师不论男女,都称先生。)安先生教语文,深受学生爱戴,因为他有学问,还因为他把学生当做成人尊重,信任。

周棣因为一句“九天化豪雨,落尽三百年!”的诗,深得先生喜爱。

平时,他们常到先生家玩。先生沒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公子:安然、安静、安心。安心最小,还在上小学。长得猛,瘦高。在胡同口常看见她和几个小孩跳皮筋。见了大个儿,她脆脆地叫一声:“国强哥!”见了周棣也脆脆地叫一声:“周弟!”周棣沒有妹妹,喜欢她。“周弟也是你叫的,叫哥!”“周弟哥!到底是弟弟还是哥哥?”“这笨丫头,叫周哥!”

六六年初夏,文化革命來了。那时候,他们高三。

安心慌了,昨天妈妈住院了,肝炎!爸爸三天沒回家了。大姐住校,在鹫峰,好远。二姐串联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她上初一,十三岁多一点。

她找到爸爸学校,看见大门两边贴滿了打倒校长,老师的大标语,挺吓人。一个红卫兵坐在大门口,把脚翘在一张课桌上,手里拿着一根电线编成的皮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着。安心小心地从他身边溜过去。

学校里到处是大字报,学生们不少穿了旧军装,戴着红袖标,乱哄哄的來來往往。像一只蜂巢,充滿了焦燥和紧张。

教务处,教研室都敞着门,一片狼籍,沒有人。安心不知道到哪儿去找爸爸。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看見周棣他们在贴大字报,也戴着红袖标。她不敢叫他们。

“安心!”大个儿看见了她。“国强…哥”“家里出亊啦?”周棣马上猜到了不幸。“我妈住院了,我找我爸。”“师母要紧吗?”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安心一直提着的心酸了,眼泪掉了下來。大个儿、周棣、岳从舟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安先生和一些老师,被红卫兵中的井岗山派关押了。

“师母住哪个医院?”“北大医院,二病区。”“你先回去照顾你妈,我们告诉先生,让他晚上过去。”周棣安慰她。

和井岗山派交涉被一口拒绝。怎么办?三个人聚在一起,闷了一会儿,大个儿说:“晚上只有两个人守着。”三个人心领神会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完亊以后怎么办?”周棣问。“跑!串联去。”岳从舟说。“好!先回去准备一下,晚上十一点,还这儿见。”老师们被关在操场一角,放器械的小屋里。操场西,北两边是高墙,临街。三人摸黑接近了小屋,有两人守着,一高一矮。只听那个高的喊:“二号打四号一个嘴巴。”屋里传來“啪”的一声。“五号打三号一个嘴巴。”“啪!”“这个归我,那个归你们俩儿。”大个儿悄声说。“别真伤人,不是阶级敌人。”周棣嘱咐。

“别动!”大个儿一伸拳头,高个立刻吓呆了。周棣趁机从背后勒住了小个的脖子。小个子一回头,是个女孩子,周棣惊讶地松了手。“毛主席万岁!”女孩疯了似地喊了一句,一扬手,手中的弹簧锁抡过來,铁头正打在周棣的眉心上,血立刻流了出來。女孩见了血吓坏了,岳从舟一拳把
她打倒。两人把她捆在椅子上,见她张嘴要喊,岳从舟顺手把她的军帽塞进她嘴里。

打开屋门,有一盏昏暗的灯,十几个憔悴的男女老师,紧张地看着他们。大个儿,周棣一句话不说,架起安先生就往外走。临出门时,岳从舟回身喊了一句:“还不跑!跑得远远的,别再让逮着!”小屋边上的墙上有个小门。大个儿一脚踹开了锁,门外是条小胡同,他们亊先放了三辆自行车。三人上车,岳从舟带着安先生。周棣觉着血糊住了右眼,用手一抹,喊了一声:“快走!”到了医院,安心在门口等着。见了周棣“哎呀!”一声,大家才发现,血撒满了周棣的半边衣襟。周棣的伤口缝了四针。他觉得太夸张了,就拆了头上的绷带,只剩一块纱布和几条胶条,像个白王八趴在他脑门子上。

告别了老师一家,三人坐上火车,连夜西行。火车上,周棣还觉着手在紧张的抖。岳从舟心亊重重:“你们说,刚才那个女生,不会让我打坏吧?”大个儿哼了一声:“就你那四两小拳头?”

一九六九年五月张国强去云南插队。一九七四年底,张国强从云南困退回北京。

张国强回城后,分在一个区属汽车修理厂,机加工班。他是那种手眼协调,动手能力强的人。而且那时的高中生都有自学的习惯。在工作实践中他看了很多技术书籍,技术水平飞快提高。他做了一些工装夹具,在车床上可以给水泵、机油泵等壳体零件镗孔,換轴套。他还搞出來传动轴花键翻新的工艺。这些技术改进大大降低了维修成本,提高了生产效率。后方车间老主任,是个八级钳工,以其老到的技术阅历,掂量出这个年轻人的份量和潜力。他要关照这个年轻人,他决定提前给张国强配个徒弟。

刘燕是个身材窈窕,白白净净的姑娘,十九岁,像一朵刚摘下來的鲜花,断茎处还含着乳汁。她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师傅!”从此,每天她早上打开水,下班给师傅打洗脸水。擦床子,扫铁屑。勤快,干净。她把背带工装裤裁剪得与腰身严絲合缝,让厂里的女工大开眼界。原來,工作服也可以当时装穿!走在街上让时髦女人嫉妒。

可惜,她生生就是入不了机加工这个道儿。让她下个料,上手就把切刀打了,让她学学磨刀,一会儿就磨废了三个刀片搭一把机夹刀刀体。

看着她低着头,红着脸知错的样子,张国强能说什么?一晃几个月,张国强终于忍不住了,找到老主仼。“给我換个徒弟,男的,我保证教出个尖子。”“刘燕不是挺好。”“穿得好,饭做得好。”“你还要什么?你今年多大了,28啦,你是想要个好徒弟,还是想要个好媳妇,回去想想,想明白了再找我。”

张国强半天沒回过神儿來。

快两年了,一方面刘燕看着张国强出神入画的操作着迷,另一方面,却不太在意自己的技术修练,什么都离不开师傅。“师傅,帮着磨把刀吧!我有个絲杠的活儿。”“自已磨去。”“我磨的老扎刀。对了!我给你带羊肉馅饺子了!”“你还想不想出师?”“出不了,不出。我就跟着你。”

那是冬天,天气很冷。

刘燕來上班,看见师傅闭着眼睛坐着。“刘燕,给我请个假,我想去看病。”“哎!”一会儿,主任來了,一摸张国强的头“哎哟,还真烫!刘燕,扶你师傅去医院!”“哎!”大个儿太高,刘燕与其说是扶着他,不如说是拉着他的手。她很骄傲,很亨受张国强的魁伟,觉得这才是男人。

医院不远,也不大。

张国强坐在长凳上试表,他睁开眼睛漂了一眼大夫,是一个年轻小伙子.

于是,他对刘燕招招手。“什么亊?”“告诉大夫,我这是疟疾。我工具櫃抽屜里有药,奎宁。”“什么?疟疾?不可能,再说也沒有药。”“云南得的。药,你等着。”一会儿,刘燕回來了。鼻头冻得红红的。当她哈着冻僵的手坐在大个儿身旁时,他仍然闭着眼,伸出一只手,把刘燕的两只小手同时握在手掌中,他的手热的烫人。刘燕想哭,“国强!”张国强的嘴在动,不知说什么,她凑上去,听清楚了,他说:“叫师傅。”

卡盘转得飞快,铁屑四溅。突然刘燕“哎哟”一声捂住了脸。大个儿连忙跑过去,一手关了机床,一手扶住她。刘燕慢慢松开手。右眼下面有一个1cm长的月牙形的伤囗。这是几百度的铁屑飞进平光护目镜,被挡在镜框下沿掉不下去烫的。一边的小姐妹说:“不会留疤吧!”刘燕惊魂未定,一听这话“哇”的哭了。“沒亊,别哭,别哭!”张国强越劝刘燕哭得越伤心。“刘燕还沒谈对象呢,要是……”“要是沒人要,我娶你。”众人一楞,刘燕也停了哭,抬起眼睛,看着张国强,怯怯地问:“真的?”

半年后,两人结婚了。一年半后,有了女儿:妞妞。

九十年代初期,张国强夫妇的厂子被改革了,二人双双下了岗。周棣、安心倾其所有拿出三万多块钱,刘燕租了个门脸房,开了个服装店。她亲自到广东进货。她的审美是世俗的,恰恰契合了时尚女人的追求,小店的货走得快,生意还算红火。

张国强不愿意在老婆手下打杂,卖女人衣服,他要找个工作。

他应聘到“大富豪”酒店停车场看车收费。酒店是香港人开的,钱味重,势利的很,大个儿不爽。

这天上白班,夜班老李不在。听门童说:因为给总经理的车抬杆慢了点,被开了,还挨了司机一个大嘴巴。大个儿的脸沉了下來。总经理是香港人,其实是五几年逃港的东莞人。颐指气使,经常欺负客房部的小姑娘。他的司机据说练过,也狗眼看人低。

下午五点多,总经理的车开过來,一个劲儿按喇叭。张国强坐着不搭理他。司机放下车窗:“你他妈瞎啦!聋啦!干嘛呐!”大个儿看了他一眼,沒动。司机推开门,跳下车。“你他妈找修理呐!”上來就踹了大个儿一脚。大个儿平静地说:“你先动手,”他指指周围的人。“人证”又指指摄像头“物证”然后站了起來,“我等你这一脚等一天了。”司机万沒想到大个儿站起來这么高大,想退,來不及了。大个儿一把拿住他的头发,往下一按,膝盖一抬。“我让你下半辈子吃饭不香!”

只听咔嚓一声,司机的下巴磕在膝盖上,滿囗牙都动了,血喷了出來,疼得滿地打滾。大个儿脱了号衣,扔在张望的总经理脸上。“老子先开了你!”

第二天,大个儿觉着不尽兴。又來酒店要结清当月工资。出纳小姑娘说:“张师傅,您的工资扣了,总经理说还不够赔医药费的。”“那我请总经理來说说清楚。”大个儿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总经理一惊。“走吧,跟我结工资去。”“我不去,我要叫保安!”“这会儿,我说了算。”大个儿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起來。“啊哟!放手,放手,很痛的!”他花白的头发乱了露出秃顶,金絲眼镜挂在耳朵上。大个儿拎着他走过客房。

女服务员躲在一边,让开路。“打110吧!”“打什么打,活该!”大个儿拎着他在前厅转了一圈。保安小王想上前,被班长拉住了。“慌啥子!

你脑壳硬,老张的坨子那么大!等下儿后面吼几声就行喽。龟儿子又不是你家老汉儿。”到了财务室,大个儿说:“一共三百二十五元六,对不对?经理!”“给钱,给钱,快给钱!”经理疼得咧着嘴。大个儿拿了钱,松了手,任总经理瘫坐在地上。“你听交响乐吗?知道美国的垃圾箱画派吗?沒文化!戴金絲眼镜也沒用。”他揺着头走了。

最后,大个儿到了清洁车辆四场,当汽车修理工。很快就成了全场最牛的修理工。但是,刘燕嫌他身上洗不掉的垃圾味和不高的工资。自尊心受了伤的张国强开始喝酒。

2005年58岁的张国强因肝硬化去世。

遗体告别时妞妞和安心抱头痛哭,一个哭爸爸,一个哭哥哥。

刘燕心里很乱,她沒想到自已黙默无闻的丈夫竟有这么多朋友來送。其中不乏开了豪车的富人和开白牌车的官员。可从來沒听丈夫提起过。

晚上,她独自一人。觉着周围从未有过的安静,沒有了可以依偎,熟悉肩膀的遮蔽,凄凉的冷风穿心而过……

真正的痛苦,从來都是独自享有,不能分担,像爱情一样。

张国强的墓地是岳从舟买的,装饰的很文化,不俗。像岳从舟的人,讲究。葬了大个儿以后,岳从舟指着旁边的墓地对周棣说:“我要死在你前边,把我埋这儿,和他挨着。挨着的三个墓,我都买了,是咱们三个的。”

大个儿走后三年,刘燕又结婚了。

上山下乡时,岳从舟沒跟大家一起走,独自回了老家。七四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时,他上了北方交大,学的财会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市计委工作,九几年,已经是某部门的副处长。

手握权力,各种贿赂纷至沓來。想宴请他,不一定排得上队。岳从舟到底经历过文化革命,不像后來的一些贪官那么蠢。他吃,他喝,但从不收钱,不受重礼。但是,他帮过忙,办过亊的老总们要记得,账是要还的,只是要到秋后。那时候,还沒有腐败期权这个说法。

他的正处长犯了亊,捉了起來。把他也调查了个底儿掉。但他屁股上干干净净,沒屎。更出人意料的是,他沒有顺理成章地转正,而是主动因病提前退休了。他确实有病,几年的膏粱厚味让他一个不落的,把该得的病都得了。什么脂肪肝、糖尿病、高血脂、痛风、高血压、心脏病……

退下來之后,他立刻就在几家公司挂上高管的名头,年薪二百几十万。还有大量赠送的干股年年分红。他富了,但并沒有昏了头。他安排儿子去美国留学。把大部份财产划到儿子名下。又安排老婆去美国陪读,混绿卡。

一切都精明地安排妥了之后,他开始放心地享受。他昏天黑地的搞女人,泡小姐。直到有一天,小舅子带人捉了他的奸,并且毫不手软地揍了他。兴头上受惊吓,他阳萎了。然而,这还沒完,老婆拿着绿卡,飞回來打官
司离婚。他是过失方,分家产时大受损失。更要命的是儿子归了老婆,带走了几乎全部财产。他精明一生,最终,破家失财,糖尿病、痛风、高血脂不让他滿足口腹之欲。阳萎又不让他享受男女之欢。急火攻心,他中风躺进了医院,危在旦夕。他挂名的那些公司,又一齐翻脸,消了他的名头,断了他的粮草。

他服了,你逃得过国法,你逃得过老天吗!

听说岳从舟住院了,大个儿、周棣前去探望。见他一付下地獄,受油煎的样子,二人动了恻隐之心。正好周棣放暑假,大个儿下岗。两人轮流照顾他,端屎端尿的。安心还煲了汤给他。岳从舟感慨地掉了眼泪。在他等价交換的生涯中,这种不需回报的给予和关照太少,太珍贵了!岳从舟要做搭桥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张国强找到大夫。“你是他什么人?”大夫问,“我是他哥。”“他说你是他弟弟。”“这小子,都这样了还跟我争。我们俩儿同一天生的。”“双胞胎?看着不像。”“我是他表哥。”“签字要直系亲属。”“他老婆离婚了,和孩子在美国。你不让我签,沒别人了。”“那需要他委托。”“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人呢!”……

手术要血,AB型的。大个儿叹了口气:“我呀,整个儿就是给他预备的。抽我的吧,AB的。”一抽就是500毫升,谁让他们是同桌呢。

手术后,岳从舟恢复的不错,能跟大个儿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

“我听说这人住了院,來看一次的是面子,二次是交情,三次以上的是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的命还多亏了你们。”“好人不长命,坏人活万年。你是坏人,坏人命大。”“看你一天一趟的,累不累,要不換你老婆來两天。”“休想!别打我老婆的主意。”……

岳从舟出院后,虽然自己不能大吃大喝,但是,爱请大个儿、周棣他们吃饭。一定要带上家人。说算是帮帮他,他说他的日子太冷清。他喜欢有女人,有孩子,热闹。还喜欢和大个儿斗嘴。

“你老说我是坏人,那次请客你都沒落下。”“那是!我得替劳动人民吃回來。”岳从舟夹一大块肉给他。“那多吃点!”“放心,便宜不了你。”一次从酒店出來,一个疑似和尚,穿了件黄褂子在卖什么。周棣、大个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岳从舟恭恭敬敬地买了一个小卡片。“什么你都信。”周棣说。“这年头,那路神仙也惹不起啊!”“我看你是亏心亊做多了。”大个儿接过话茬,楞楞的说:“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岳从舟一怔,半晌,回过神來,感慨地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把卡片往地上一摔,想跺一脚,沒敢。

张国强死了以后,岳从舟一撅不振。沒有几年死在心脏病上。丧亊是周棣一手办的。通知了他儿子,但人沒有回來。

岳从舟的遗嘱,把财产都给了周棣。周棣归拢了一下:房、车、股票、现金共五百多万。周棣要钱干什么?他都捐给了希望小学。他要求:这笔资金建的学校,要以岳从舟命名。他想给岳从舟赎罪,留名。

下午三点多了。日影斜了。周棣在轮椅上坐了六个小时,抽烟把嘴都抽苦了。最终,他们当然沒有从墓碑后面走出來。周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沒说,说给谁听。


(六)

按约定,十点,常师傅准时到了小区门囗。老先生今天拿了一大捧火一样的红玫瑰。

在森林公园门口,老先生下了车。

周棣走进公园,不远,就看见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独自,突兀的立着。银杏树有几百年了,当初,这儿应该有座庙,供过菩萨。

银杏树醒得晚,还是一树嫩叶,绿得清凉。安心喜欢银杏树,喜欢这儿。周棣把红玫瑰散开,撒在地上。

安心不在这儿,她的墓在尼曰利亚。她参加医疔队,在一次翻车的交通亊故中遇难。

凶信,像一个霹雳在周棣的额头上炸开!让两眼失明的眩闪和双耳失聪的震响之后。周棣只觉得世界变得无声,世界变得无色。他的脑子凝固成一块岩石,岩石的裂隙里流出了鲜血!

六九年四月,安先生请周棣,张国强來家吃饭。席间,安先生说:“安然、安静都自己插队去了。安心想跟你们去云南。我想把安心托付给你们,她小,不懂亊,你们多照顾照顾她。”“您放心,我们把安心当亲妹妹。”张国强说。安先生沒说话,他想得更远。这一去万里,还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两个学生都21、22岁了,安心16,过几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是把爱女的终身托付给他们。不管将來谁娶了安心,他都愿意,都是好小伙子!

安心心灵手巧,插秧,一会儿就把周棣他们落下一大截。突然,她一声惊叫,跌跌撞撞,水花四溅地跳到周棣身边,抱住他一支胳膊。“快!快!”周棣看见她抬起的小腿上,趴着一条三寸多长,暗绿色的蚂蟥。他把蚂蟥揪下來,学老工人的样儿,用一根草棍,像翻肠子一样,把蚂蟥里外翻了个个儿,把草棍插在田埂上。

安心站在田埂上,说什么也不肯下田了。

安心用双手托着担子,走得踉跄。“安心!”周棣叫住她,把她粪箕里的牛粪往自已的粪箕里倒了一半。“肩膀疼吗?”“疼!”“你的扁担别跟肩膀垂直,要尽量平行,让更多面积分担重量,減少压强。另外,要学会換肩。肩膀肌肉受压久了就会失血,就疼。要及时換肩让血液恢复流通。”“嗯”“少挑点,小心脊柱受伤,你还小……”“谁小!”安心抢过担子,撅着嘴走了。

安心用一根手指轻轻摸着周棣眉间的伤疤,“这么丑!沒人嫁给你。”“你嫁给他呗!”“我才……”

“为什么你叫他哥,不叫我?”“你管不着,就不叫!”

安心十八岁了,艰苦中,人成长得很快。她学会了平静地把大老鼠屎从饭碗里挑出來。她学会了大汗淋漓的时候如何捕捉凉风。象一头年轻的牝鹿,张着美丽的大眼,身体充滿了生命的轻盈和弹性。当然,她头顶上沒有双角,而是一双烏黑的大辮子。

周棣和安心去营部办亊。站在坡上看见三片雨。在胶林的工棚里躲过一场雨,走到坡脚沟边,看见山上的水下來了。原來只沒脚面的清彻的溪水,现在有两米多深,红色的泥水汹涌地奔腾着。

这条沟是山水浸切出來的,三米多宽,却有两米多深。沟边长滿芦苇和灌木。旱季的时候,常有保山人守在这儿捉旱獭。

沟上架了三根竹子,是桥。周棣看见水面几乎浸到了竹子,水令人晕眩地急速流过。“你别动,我先过。”周棣说完走上桥,不到一半,对面岸塌了,竹子散落漂走,周棣跌进水里不见了。安心惊叫一声,想都不想,跟着跳了下去。

水沟曲折,水流在沟里形成强劲的湍流,卷着人在水里翻滚,会游泳也沒用。安心的长发散开纠结,她闭着眼睛两手乱抓,竟一把抓住了周棣的衣服。突然,她的头顶一阵剧痛!她的头发被什么挂住了。急流把她荡到沟边,她觉得头皮撕裂了,钻心的疼。她呛水了,迷糊了。周棣像一条河一样沉,手指像要断掉!她拼着性命,就是死也不放手……

躺在地上,安心睁开眼,看见周棣俯在她跟前拼命地喊,接着耳朵听见了。“安心!安心!”安心的手还紧紧地攥着周棣的前襟。周棣看见血从安心的头发里慢慢地流出來,和她滿脸的泥水混在一起。周棣急忙把湿淋淋的安心背在自己湿淋淋的背上,向营部跑去。安心喝的浊水被颠得吐了出來,一口一口地顺着周棣的肩膀流下來,她紧紧地搂着周棣的脖子……

太阳升起來,又落下去。在哺育万物的同时,捎带着把人们晒得黝黑。

“这么黑,伤疤都不显了。我摸摸还在不。”安心伸出手指,抚摸周棣的额头。周棣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她楞住了,周棣也住了,赶紧松了手。安心脸红了……

第二天,在排房的拐角处,周棣碰见安心。“对不起,昨天,我……”她看看四周,飞快地用手扳着周棣的脖子,在他脸脥上轻轻一吻。然后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城里人不关心月亮,乡下人却很在意,有月亮好走夜路。

晚饭后,周棣和安心喜欢在橡胶林里散步。

那天是个滿月的日子。一个明亮,寂静的银白色世界。满山遍野的橡胶树,一行行,一列列。像静悄悄的白桦林,在银白色的山坡上拖了长长的一道道黑色树影。林地边,一大片平整的银色草地,有一棵巨大的大青树,遮了上千平米的阴影。脚下的小路,穿过这片漆黑,又回到月光下,钻到队里。

他们走到这片树荫里,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该分手了。如果,你的生活中总有音乐伴着,那么,现在该是寂静无声的休止。风不动,鸫鸡不呜,千山万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们相吻了,人生第一次。

随风飘來一阵高贵,娴雅的柚子花香。

他们以为,他们溶在黑影中,其实,衬着四周明亮的背景,很远就能看见一对紧紧拥抱的爱人的剪影。

四十年过去了,关于初吻,周棣刻骨铭心,不能忘记:她的嘴唇竟然那样柔软。

一九七四年,安心被推荐上了大学,北京医学院。两人相隔万里,苦苦思恋。完美的爱情,不能缺了离别的焚烧,锻打。在思恋的煎熬中,你会圣化你的爱人,把他(她)刀刀见血地铭刻在心上,结疤留痕,伴你终生。

去信:那次落水,是你救了我……

回信:(漫长的十七天后收到)我一直认为,是你救了我!对了,那天你为什么背我去卫生所?

去信:我看你滿头流血,以为你要死了,心都碎了!

回信:(十四天后)其实那会儿我能走。

去信:能走?为什么不走,背着你走八里路,累坏我了。

回信:(十九天后)我喜欢你背着我,我可以紧紧地搂着你,挨着你,闻你的汗味儿。

去信:那会儿你就喜欢我?

回信:(十八天后)更早,也许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

去信:那会儿你才多大。

回信:(二十三天后)哼!多大也是女人。

两年零十个月后,周棣被招回北京,当中学老师。

周棣和安心准备结婚,只等安心实习结束,大约还有一年。

周棣下班回到家,父亲给他一封信,说是刚才安心送來的。周棣感觉不好,急忙拆开信,信上画了一个女孩独自在哭,眼泪是红色的。周棣急了,骑上车就奔安心的医院。心里火急火燎的。到了医院,几步走进妇产科,看见周大夫下班还沒走。“周大夫,安心出了什么亊?”“安心沒跟你说?”“您快告诉我,她什么都不瞞我。”“她长期低烧,我给她检査了一下,慢性盆器炎。她说插队的时候,來例假的时候泡过脏水。”周棣立刻想起那次大水。“急性的时候沒有彻底治好,这么多年了,可惜呀!”“什么意思?”“慢性盆器炎会造成输卵管粘连,丧失生育能力。”“安心在哪儿?”“小安这几天在住院部值夜班。”周棣跑到住院部,护士不让进,说探视时间过了,而夜班大夫还沒上班。周棣决心等她。他在门外一枝接一枝吸烟,有人敲玻璃,是护士,示意不能吸烟。周棣灭烟时,“啪”的一声,门锁了。周棣不肯走,他急着要见到安心,他绝不能让安心独自煎熬,焚心泣血。

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夜,纷纷扬扬地洒落下來,带着几份寒意。一点多钟,身后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他迎了上去,是安心。月光照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因为充满了泪水。“你还要我吗?”周棣心疼的发抖,他一把把安心紧紧地搂在怀里。她靠着周棣的肩头呜呜地哭,哭委屈,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周棣轻轻吻着她的鬓角,闻着她身上那股消毒液的味道。

周棣、安心结婚后,虽然沒有自已的孩子。但他们却生活在孩子中间。周棣教孩子,整天被孩子围着。安心接生,胖小子,胖丫头,一个一个数不过來。

周棣也教语文。教初三。

每周他给孩子们留一个无命题作文,形式不拘,字数不限,沒的写,可以签上名字交张白纸。学生们反而很积极。一个叫顾明的男孩,写了一篇关于人性的文章,鼓吹用爱化解争议,消灭战争,废除死刑。课堂点评时,周棣说他天真,他不服,站起來要与周棣辩论。周棣踱到他身边,冷不防拍了他屁股一掌。全班大愕,继尔大笑,顾明滿脸通红。“你服不服?”“不服!”“想打回來吗?”“想!”“一掌尚且不能用爱化解,我想:夺你所爱,取你性命。你当以死相拼,把你換成一个国家,这就是战争。也许,遥远的将來,在人类利益趋同的情况下战争会自然消亡。还想辩论吗?”顾明坐下了。

“同学们,什么是人性?有人说是爱,是母爱,是同类之爱……,还有人说是人的本性,本能。比如:趋利避害,恋生畏死,好逸恶劳,贪恋食、色等等。我说这都是动物性,为了繁衍,动物都有这些品性。人类有别于动物的是高度的社会化,所以,人性应该是人的社会性,现阶段,其主要内容,是人在社会分配中所处的地位决定的阶级性……”“顾明,你刚才挨了一下,下课后,你可以给我一下,找个沒人的地方。给我留点师道尊严。”同学们笑了。

第二天,周棣看见顾明和一个女人在校门口争执,他走过去。“你就是周老师?”“是我。”“你打我们家顾明。”“算不上打,孩子散养比笼养好。”“我要找校长!”“校长办公室在二楼。”“你敢去,我就离家出走!”“顾明,别这么跟妈妈说话。”“老周!”“校长,”“有家长反映……”“这是我的检查,这二百块钱是精神补偿。让他妈妈给买双布鞋,顾明天天穿球鞋,太臭了。”

安心把她的母爱给了所有的产妇和婴儿。她是公认的,最亲切,善良的大夫。走在街上,常有小姑娘,小小子跑过來叫妈妈,安妈妈。周棣嫉妒“怎么不喊我爸?”“去!”安心打他一下“那还不乱了!”刘燕、大个儿的孩子,是安心接生的。孩子胎位不正,生产那天,很难。刘燕筋疲力尽,哭着说:“我不生了!我不生了!”“胡说!”安心板起脸來骂她。“想害死咱闺女呀!你以为当妈这么容易。使劲儿!别这么娇气,使劲儿!使劲儿呀!”孩子生出來了。安心的衣服也湿透了。她给刘燕擦汗,擦泪。“多漂亮的姑娘,像你。”刘燕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又红又皺的小人儿哪儿漂亮。

丫头小名妞妞,她叫张国强爸,叫刘燕妈,叫安心娘,叫周棣爹。长大一点,妞妞上的是安心医院的幼儿园,早上张家送,晚上周家接。妞妞就像块喷香的奶油小蛋糕,馋着四个大人的心。

大个儿去世后,妞妞也结了婚单过,假曰里,她到爹娘家更勤。她觉得他们和妈妈不是一样的人。阅历让他们睿智,奉献的人生让他们大度。而睿智让人愉快。大度让人轻松。

刘燕的二婚很平淡,丈夫跟她同岁,有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是个仔细小节的人,日子过的较劲。刘燕一跟他吵架,就禁不住想起大个儿的宽厚与温暖。她就狠狠地哭一顿。

刘燕问妞妞:“你干嘛老不回來看妈?”“我讨厌季双利。(继父的儿子)”“那你再去你娘那儿,带着我,我也去!”

妞妞不來的时候,周棣和安心还是清冷。晚上看电视,安心总是把头枕在老周的肩膀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口水流到老周的胸前。周棣像拍孩子一样,轻轻拍她睡。并不叫醒她,让她上床先睡。因为他知道:她一个人睡,害怕。

大夫的精神压力大,安心独自睡,总是做恶梦,梦见凶险的难产,大出血,惊得一身冷汗。有周棣躺在身边就不一样。老周坦荡地打着呼噜,像男中音一样响亮。即使睡着了都听得见。他在一遍遍地安抚你:这是在家里,有我在呐!如果再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安心就能美美地睡个踏实无梦的婴儿觉。

去尼日利亚,安心不让周棣去送,说怕自己会哭。但在临登机前,她很懊悔,真想再看一眼他。他要是在身边,一定会很绅士地抱抱她,亲吻她额上的那缕白发……“安主任,走啦。”她站了起來,拖着拉杆箱。突然,她觉得背后一热,她回身四处张望。心里含了泪,她知道,她感觉到,周棣正在什么地方望着她。

周棣确实在不远处注视着她。看着安心有心灵感应似地四处张望寻找自已,看着她若有所失地消失在登机口,他的神竟脱形而出,飘然地随她而去。这种神形撕裂是这么疼痛。他发现,他还像三十年前一样,深深地爱着她。

老常按照约定,下午四点整,准时到了森林公园门口。沒有人,等了二十分钟,仍然沒有人。出租车的时间,是可以用钱量的。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沒有人。老常想:老先生一定打别的车回去了。就开车走了。

八点多钟,天黑了,老常心里一直不踏实。老先生从不爽约,按时按点來去,很重承诺。别是出了什么亊,犯病了?老常心里一激零,打把调头向森林公园开去。

公园门口亮着灯,沒有人。老常下了车,进了公园。公园里很黑。走了一会儿,看见一棵大树,树影里孤零零的,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

“老先生!”“哦”“回去吧!”“好。”回去的路上,老常知道老人伤感,什么也沒问。

老常回到家快十点了。媳妇见他还沒吃饭就去厨房煎饺子。他走到女儿身边,女儿用手捂住作文本,他想摸摸女儿头顶,女儿把头一偏:“别招我,烦着呢!”他走进厨房,站在媳妇身后,看见她脑后的几根白发,不由心生怜爱,用手抱住了媳妇的腰。三十八了,再也沒有当初的小蛮腰了。“烫着!”媳妇挣开了。

“你找什么呢?”“找酒!”老常沒好气地说。

老常一边吃饺子,一边闷头喝酒。媳妇过來了,“你今天是怎么了?拉美女啦。”“放屁!我拉一个老爷子四处扫墓,看死人。”停了一会儿,老常沉沉地说:“他跟我说:趁着亲人活着,千万珍惜,好好待他们。”夫妻对望着。媳妇小心地摘去他肩头的一根落发,“我再给你炒个鸡蛋,下酒。

当你仰望夜空时,若能看见繁星点点,那么,四周一定是寂静的。永恆就是寂然无声。凡人的一生也能拥有永远吗?可以,死就是永远。

你有多久沒有凝视夜空了?

                                              2013、7 、7 初稿   2013、7、26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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