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别母亲 作者:Wenjunq


三天前又匆忙驱车赶赴深圳,这次有两个助手陪着,他们坚决不许我独自驱车远征。而我的母亲病势已经日趋严重,本来就不该远行的,孔子不是说过:“父母在,不远游”的么?无奈人在江湖,身确不由己,快去快回吧。何况有从主治医生岗位上退休的妹妹,加上一个保姆,我还把在柳州暂时空闲的弟弟调了回来,并交代了医院的朋友,应该不成大问题。

昨天下午事情就有些不妙,弟弟来电话告知:母亲吐血了,是否送我朋友的那间医院?我的心难免有些发沉。只是约定今天下午两点还有一个关键洽谈,人家大老远赶过来,爽约是不合适的。于是决定谈完就走,赶到哪儿是哪儿。好在谈判提前,下午两点就已经出发,唯独还须经过电白县,要耽误一点时间,实在不行,干脆住一夜天亮再往回赶。

三个人在车上,到电白时,最小的弟弟来电话:母亲已经危险了,不能说话。不过一有人进入病房她就会睁眼开开,估计是在等你。虽然已经下午六点半,还是决定赶路。不过在下属面前,我毕竟还算镇静,何况心知肚明母亲的癌症扩散到如此地步,已经无力回天。妹妹说,挺了这几个月,居然毫无疼痛,应属奇迹。母亲自己也对老妹说:不疼不痛拖了这么久,全亏你大哥这个偏方。我感觉安慰,于是谈说依旧。

大约七点二十分,我们即将出茂名至湛江的高速公路,我忽然看见母亲的面容在眼前一闪,眼里分明带着愠怒。谈笑的雅兴全没有了,满脑子都是对母亲的思念。何总与黄总说些什么,我也没听进去。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想事。

我设想着赶紧到家,我会陪伴母亲。我要告诉她:在我生命的第一时间,是您陪伴着我;当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一定要陪伴着您。我还要告诉我的妈妈:过去,我连累您受了许多苦,那是我的罪过。我对您有过太多太多的冒犯,现在我觉得过分,愿意向您忏悔,求得您的宽恕。我最诚挚地告诉您,我真心爱着您,因为您是我的母亲。往事一件件在我的脑海里浮动而过,我简直不能原谅自己,怎么可以如此刻薄地挖苦自己的母亲。想到伤心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我试图把它们留在眼眶里,但是很难。于是悄悄抽出纸巾抹去。

不久前,母亲告诉大弟,她死后千万不要搞任何仪式。人死如灯灭,只希望我们在南丹县小场镇的荒山上,找一个僻静所在,把她和我们父亲的骨灰埋在一起。她说:“我和你爸在这个地方认识,结婚,生下你和你大哥。让我们俩永远厮守在荒山上就行了。”当弟弟提出异议,说以后不容易扫墓时,母亲说:“扫什么墓呀,也许你们几个还记得我们,到你们的下一代,谁还知道我们是谁?刻个墓碑,知道有这么两个人埋在那儿就行了。”

想起这个事情,眼泪又要往外流,止之不住。母亲心底还有这个盘算,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一直认为她很俗,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回到家,我要告诉母亲:我们一定满足您的心愿。而且,过些年我也会去的,那时我一定让墨斐把我的骨灰送到你们身边。生不能尽孝道于父母,死必陪伴你们到永远。那时,我会向你们讲述我那些酸甜苦辣的故事,报答你们的生养之恩。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也离母亲越来越近。一种急迫的归心,也许母亲明天一早甚至今天半夜就要离开人世。我从来没有好好陪伴过她,如果能陪伴她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相信她会感到满足;我更相信我会得到无穷的安慰。这么多日日夜夜,我那么辛苦、那么忙碌地四海为家,怎么就没有想过该陪陪母亲?一眨眼功夫,当我认真想这样做的时候,母亲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多少事,直到失去才知道我们原本应该珍惜?我在这里漫无边际地悔恨,回去说给她听的时候,她还能听得见么?

忽然又记得妹妹说的另一件事情:前几天,母亲忽然大声呼唤,似乎是在极深层的心底里迸发出来的声音:“快,快,他们要抓你哥了!”妹妹问她:哪有这回事呀?他们凭什么抓我哥?母亲直视着妹妹说:“他们说你哥印假钞。他呀,怎么说都不听,就是不听话。”妹妹说,这是肝昏迷的症状,出现幻觉。我听完妹妹的讲述,心里明白,这该是母亲心灵深处在文革中留下的阴影,在这个症状下的暴露。那完全是因为我给她带来的惊吓,可怜的母亲,我们早已忘却了的灾难,居然还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底。眼泪不觉又往外涌,直到生命垂危的时刻,这幽灵还在惊吓着我的母亲!

尽管我竭力掩饰自己激烈的内心状况,两个副手显然发现我在偷偷抹眼泪。他们的神态告诉我,他们发现我在伤心流泪,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母亲的病情严重。场面有些尴尬。我曾经想说两句什么来改变这个场面,却又无能为力。我不时偷眼看汽车的里程表,指针晃悠在130-140迈。我很想叫黄让开,我在高速公路上一般都开到180迈以上的,现在会开到200迈。不过目前的气氛注定他们决不可能服从我的命令,我也完全清楚这一点,只能焦急地忍耐。

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我知道今夜是母亲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也许已经进入完全昏迷状态。但我必须陪伴她最后的夜晚,说许多许多话,无论她能否听得见。母亲是平凡的女人,有太多令我不敢苟同的缺憾。但她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母亲。自从明知她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之后,我不时会想起她的恩德,也自责我对母亲的苛求。最后陪伴她,向她述说我对自己的责难,让她带着赐予我的原谅和儿子对她的爱离开这个世界,成了我最迫切的愿望。

夜晚10点30分,我终于到达南宁市中心,送两位伙计到家之后,我打算直接到医院,陪伴母亲直到天亮。突然想起,我的手机一直没动静,弟弟妹妹们一个电话也没给我打。母亲在医院的哪间病房我还不知道,于是拨通小弟的手机。他告诉我:老妈已经在19点17分去世了。正下车准备回家的何总搭腔说:那正是我们下湛茂高速公路的时间,也正是母亲的影子闪现在我面前的时间。我一生中最强烈地想念母亲的时刻,竟然是她去世的时候,我却以为她一定会活着等我回来。

不论多少人不相信心灵感应的神奇故事,我信。回到家,妹妹告诉我:母亲临终前弯曲着手指头算着什么,弟媳妇问她是不是算大哥回来的时间?她示意是的。我真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声。死生有命,人都是逃脱不了的。母亲一定是等不耐烦,亲自找我来了。我原本想好的一切述说,都不能面对母亲亲口讲述给她老人家听了。母亲,您一定在看着我,我想说的那些话,您都明白了吗?(2003.9.28凌晨4点23分。)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