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布衣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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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 布衣 老百姓的要求其实极为简单,吃饱穿暖后喝杯清茶,与身份相等、谈得来的朋友品口小酒儿、扯会儿闲篇;追求精神生活的,手里有本书看,耳中能听听音乐…… 然而,就是这样平淡如清茶的生活也不是人人有福享受。 南佑梁曾是我在医院工作的同事,属于“改正右派”,经历过整整20年的劳动改造。 不少亲戚朋友家都有“改正右派”,我和这类人多少有过接触。他们一般经历过21年的劳动改造,一旦回到现实生活,其中的大多数似乎已完全丧失个性,甚至比正常人更熟悉当年的革命语境。总觉得他们生活在“别处”,而不是当今的地球村。有的也曾身居高位,听他们发表言论,我内心常常充满悲悯。难道谎话重复多遍就变为真理,甚至成为洗脑的万能剂,竟要失去个体最宝贵的灵魂? 佑梁与我接触过的那些人大为不同。他性格仍旧张扬,想笑则笑,要骂便骂。他实实在在是一介布衣。退休前的最高职务只做到技术员,属于医院的最低技术职称。尽管他在技术上出类拔萃,却因自己不曾主动争取,别人也就忘了起码该给他个中级职称。 1980至90年代,我在向阳医院工作。该院新成立了医疗器械科,我因为还算能干,遂被科长指名要到库房做会计。科室共十来个人,均来自不同岗位。因为要修理X光机等放射仪器,便把善于修理这类器械的南佑梁从放射科调了过来。 那会儿,李科长还把我算作他的心腹。 一到新科室,他就小声对我谈起南佑梁:那可是全院著名的刺儿头,一碰就蹿儿,但技术特别好,还得用他。 我这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却又最不会吵架。所以,一旦得罪了不讲理的主儿,人家打上门来往往显得特别窝囊。工作以来,我已被刺儿头修理过若干回了。听说南某人是个刺儿头,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咱惹不起躲得起,小心为上吧! 正想着,门开了,进来一个须发全白的细高个儿,李科长,我来向你报到啦!来得不晚吧?声音异常洪亮,中气十足。 我偷偷打量他,人特别瘦,唇上留着小胡子,脸膛儿红红的,配着一头银发,显得颇有风度,像位老教授。 李科长给我们做着介绍,这是老南,从放射科来。这是小易,和我一起从库房来的。 哦,易桑,幸会,幸会!他竟满面笑容,半开玩笑地用日语称我为易先生。 从此,这成为他对我的固定称呼。因为觉得他年纪比我大了许多,我不好意思叫他老南,于是学小年轻,称他为南师傅。其实,那年他只有46岁,只比我大一轮,顶多算壮年人。 那天正好是星期三,按医院雷打不动的惯例,下午政治学习。那时的学习早已沦为走过场,不过是读报纸外加发呆而已。一屋子认识不认识的聚在一处,不免有些拘谨,那天还真像模像样念起报来,似乎大家都在认真学习。 两个人念了两段,第三个正要接着往下读,南师傅突然大声打了个哈欠,然后说,你们累不累、困不困啊?我可是累了、困了。说完,他又夸张地打了第二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在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干活!你们说呢?“浪费时间”四个字他咬文嚼字,强调得特别清楚。 屋子里一多半是20出头的小年轻,包括我,只有四、五个老人儿。年轻人坐不住,早听烦了,只是迫于没资格说话,在那儿强忍着。经南师傅这一闹,像憋足了气的球被捅了个大窟窿,大家伙儿同时笑起来,笑得很有些肆无忌惮。 对这种走过场的学习我也腻歪透了,南师傅正好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忍不住说,就是,老老实实干活儿多好! 李科长一直没能入党,那时还在积极争取,风闻是由于过去的作风问题成为了追求进步的阻力。他是个老油子,知道自己没资格组织政治学习,只轻飘飘说了四个字,老南,你啊……就不往下说了。 党支部书记刚30岁,是个新来的转业军人,看到众人被南师傅搅得打哈哈,脸红红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收场。 正在这时,修理组的纪师傅接了个电话,对南师傅说,放射科的X光机又出了点儿故障,让你去修呢。 南师傅一拍巴掌站起来说,嘿,想活儿活儿还真来了!咱们走,小李,小胖! 新书记姓李,南师傅和善地望着他,语调中充满热情,使小李根本生不起气来。 一场严肃的学习就这么让他热热闹闹地搅了局,大家伙儿还没脾气。这人挺有意思的,一上来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逐渐发现,南师傅不但爱说话,嘴上也从没把门儿的。有时大家议论起党风和干部,他就截住人家的话头说,嗨,这问题我研究多年了,总结出党的干部分为两派。一派叫官儿派,他们的一切目的就是为往上爬;另一派该叫牛派,就知道低头拉车,吭吭哧哧死干。至于有楞有角儿的,准呆不长,没好果子吃…… 甭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听得我不住点头,直夸南师傅善于总结。 谁都有个三亲六故,在医院工作的,唯一能帮的忙就是给找个好大夫瞧病。南师傅在这方面显得格外热情。熟不熟的,只要找到他,他一律诚恳接待,到处张罗;若是看病的找的是别人,那人如果不在,他也会主动走过去搭讪,积极帮忙给人家挂号、找大夫。 像我这样整天对着账本儿,又不善于联络的,已到医院好几年了,还没能认识下几位好大夫。因此,只要有人提出找我看病,人还没来呢,我就开始犯愁了。可谁都明白,有什么别有病,谁家有病人谁着急,都想找个好大夫给瞧。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也特别想帮这个忙,只是苦于人力资源上太差劲儿,只好厚着脸皮求神通广大的李科长。好在他欠我的情,他儿子和外甥女要考大学时,当老师的啸傲曾无偿给他们补过半年课。正因如此,他不好意思拒绝我。但每回求完他,他都会没完没了给自己评功摆好,让我觉得自己欠了他一屁股债,永远还不清。 那天,又有人来找我看病了,还是从外地来的。偏不巧,李科长有事出去了。我急得团团转,正准备去会计室找我的好朋友帮忙,迎头便碰见了南师傅。 易桑,慌里慌张干什么去啊? 嗨,有人找我看骨科,我又跟贾大夫说不上话,正转悠呢,想去找王姐帮忙。 说不上话找我啊!我跟贾大夫特别熟。当年我们还算难友呢,一块儿荣幸地被划过右派。走吧!南师傅嘻嘻哈哈的,非常热情地拉我们跟他一起往门诊走。 南师傅,您可帮了我大忙了,太谢谢啦!我边走边说好听的。 谢什么!只要我能帮上的,以后尽管找我。他回答得很干脆。 那一瞬,我对热心肠的南师傅充满感激。 当时,医院刚进了台大型造影仪,日本进口的,共花去国家40万美金,算医院的一桩大事。李科长为此一直咧着嘴乐,和院长等去了趟日本,又天天请日本专家讲课、吃宴会,围着日本人转个不停,仿佛自己往后吃饭都该改米西米西了。机器大致立在了那儿,细部根本没安装好,也没教给怎么用,人家日本人撂下图纸走人了。这也是国际惯例,偌大的医院,都有几个工程师、技师之类的,在国外已培训完毕,还能不会简单的安装和使用?可出国培训过的院长、大夫只懂得看病,李科长就知道办批文、买器械。大家一看天书似的图纸,就只有大眼儿瞪小眼儿的份儿了。电路图密密麻麻好几十张,别说看不懂,晃一眼都晕菜。可40万美金的机器,当摆设也太过奢侈。没辙了,只好去求南师傅。他虽没沾过日本人的边儿,但电工、修理工都当过,人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对着这些线路图,他该能琢磨出个道道儿吧? 南师傅从没碰过这类庞然大物,可他好奇心胜,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想摆弄。拿过那摞图纸,这次他竟一句牢骚都没发,只拍了拍图纸说,我就不信,小日本儿能弄的咱就搞不机密!行,撂着我看看! 差不多有十天,他手里夹根香烟,缩在属于他的小隔断里,在图纸旁不住写写画画。大约是第十一天吧,他走出来说,行了,研究得差不多了,去试机器吧!于是带着两个徒弟直奔放射科。 在放射科又摆弄了十几天,造影仪终于能正常运转了。后来,只要机器不能正常运作,就来找南师傅,这成了他的专利。不久,又有几家医院陆续买了这个牌子的造影仪,都来我们医院取经。来了必到器械科,先找李科长,后让南师傅具体讲解、示范。南师傅不保守,总是和盘托出,讲得生动、具体,操作性极强。 手下能干,李科长也脸上有光。尽管南师傅不怎么买他的账,他也睁一眼闭一眼。两人相安无事,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到底见识了南师傅刺儿头的一面。 那是个下午,我到放射科找他。修完机器没事儿,他正坐那儿和大夫、技术员们侃大山。见我来了,他笑着说,别忙着回去,坐着歇会儿! 我说,不行,我得回去干活儿。 活儿干不干都是你的,跑不了!着什么急啊? 活儿到了您头上,您不也是个急性子吗! 正说着,一个叫小蓝的技师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进来,附在他耳旁说,季左兰在外头,她是来找我看病的。你可千万给我个面子,别让我下不来台! 南师傅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了,沉着脸说,放心吧,我给你这个面子。 过了不大工夫,南师傅和我一起往外走,准备回器械科。在走廊里,他突然站住不动弹了,眼睛死盯住一个胖胖的老妇人。那妇人想是被他看毛了,对身边的小蓝说,这是谁啊,我认识的? 小蓝还未答话,南师傅大声说,你不认识我了?可你烧了灰我也认识你,你是季左兰!我就是有幸被你划为右派分子的南佑梁!南师傅的脸血红,血管鼓胀着。 叫季左兰的妇人脸色蓦地变为灰白,张着嘴戳在当地。南师傅头也不回,从她身边大踏步走了过去。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小蓝来到器械科,一拍他的肩膀说,老南,你可吓死我了,当时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真怕你跟她打起来! 放心吧,小蓝,冲你的面子,不会!南师傅脸上没了往日的笑模样,可说话的声调已很平静。 小蓝走后,我小声问他,南师傅,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听说您划成右派跟小胖他爸有关系,可您收他当了徒弟,对他那么好,怎么今天对姓季的挺横? 老一辈儿的事儿不能记在孩子身上,对吧?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当初的事儿说来话长了,你要愿意听,我慢慢讲。 于是,他断断续续大致给我讲述了他被划成右派的前因后果以及他的家庭……
南佑梁是山东人,出生在如诗如画的烟台,商人出身。他是独生子,小时候家里的买卖开着不少分号,乡下也有田产。老家儿有钱,当然就把他娇惯得不行了。所以,除继承了山东人性格豪爽的特点外,他还较比张扬,想说啥说啥,想干嘛干嘛。 1945年,他小学还没毕业,烟台城解放了。解放那天,烟台市同一天变换过三种大旗。早晨,政府的旗杆上还插着日本膏药旗;到正午之前,国民党来受降,更换成了青天白日旗;下午之后,解放军又打进来,旗杆上飘扬的立马改为红旗了。那时还没有五星红旗,没来得及设计呢。不知这一日变换三旗该不该算全国之最的新闻,能否进吉尼斯记录?但那是史学家研究的事情,与他这布衣无涉。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天早晨。当他走出打开的大门,竟看见一排排解放军躺在大街上睡觉,一点没打扰老百姓。接着,他拿着钱去摊儿上买包子,有几个年纪很轻的小战士也来了,掏出跟他不一样的钱,想买几个包子尝尝。 小贩把他们的票子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说,对不住,小老总们,俺们不认识这票子,不能用! 他们咽了咽唾沫,一句不满的话都没说,竟老老实实掉头离去。 这些表现与报上所载共产共妻的土匪没一丝一毫相同之处啊!从此,他便对解放军、共产党的印象变得格外好起来,认为他们秋毫无犯,确实是一支人民军队。 连年战乱使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差,乡下又开始了土改,听说有的亲戚已被扫地出门。大人嘛到底心眼儿多,知道在老家雇着长工,划成分肯定算地主,准没好果子等着。父母赶紧收拾好能带走的一些细软,领着他逃到当时的北平。总不能坐吃山空吧,父亲就在当地开了家粮店,惨淡经营,维持生计。佑梁再不能当大少爷了,但仍继续学业。 上到高一,北平城和平解放了。解放了的新北京不断号召青年加入革命队伍。受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感召,更因为45年那两桩事的影响,他对革命迫切向往,便毅然抛下书包与课桌,参加了革命工作。 他从小脑子好使,功课在班上年年第一。父母觉得太可惜了,曾竭力劝阻他,让他务必上完大学再去工作。可头脑发热的他哪里听得进去,他的个性历来是我行我素,更何况还怕耽误了解放后的第一列革命班车呢! 革命事业急需医务人员,佑梁遂被送往培训班,学习了三个月的放射知识,便分到向阳医院,到放射科当了一名技术员。按一般常识,技术员起码要中专毕业,但既然革命急需人才,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好在医务工作主要靠临床经验,摸着石子儿过河,边干边学,他因为脑子好使,只过了大约半年,已能独立操作,不久即成为业务骨干。 年轻气盛,心中不由暗自得意,怎么样,我一个没毕业的高中生也不比任何人差!这一得意忘形,也就不再夹着尾巴做人了。他这人嘴比心快,说话当然也就不知深浅。 1953年,逐步开始了公私合营。资本家敲锣打鼓,仿佛欢欣鼓舞般拱手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交给人民政府。一般企业是国家注入大部分资金,资本家享受一定的股息和固定工资。而佑梁的父亲开的是粮店,当时的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情况特殊,所以粮店被全盘接收,只给他父亲开很低的工资。父亲想不通,私下里对他发过牢骚。那时他已加入共青团,就在支部的交心会上把父亲的思想抖搂出来。事后,小胖他爸,也就是当时的团委书记特意找他谈话,旁敲侧击地批评了他一通,最后做总结性发言,南佑梁同志,你是共青团员,在大是大非面前可要站稳立场啊! 他脑子里轰地一响便炸了窝,我立场怎么了?我又没和父亲站在同一立场!谁到你这儿嚼舌头胡说八道的?靠拢组织,积极汇报思想怎么是胡说八道?小胖他爸听了这话眉头拧成了麻花,腾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最终不欢而散。为此,他给小胖的爸留下了很坏的印象。除了死档案,干部们最讲活印象了。 大约一年多后的春天,他被派去参加医疗队,到北京郊区,支援水库工地建设。工地上热火朝天,他早已忘记与团支部及团委书记的不愉快,心里热乎乎的,迅速投入到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行列。 使他心动血热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同来的一位女医生。那其实只是个小姑娘,刚20岁,个子不高,长得白净文气,戴一副小眼镜,见人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只跟她对了一次眼光,他就被她透过镜片特别温柔的眼神彻底打动。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 佑梁是个大方人,立即主动进攻,走过去与她答话,我是向阳(医院)的,姓南名佑梁,你呢? 对方有些腼腆地低下头,我叫金灿,一传(第一传染病院)的。 两人就算正式认识了。从此,他加紧了攻势,对比自己小一岁的金灿特别关照。 金灿胆子小,夜里去出诊不免有些发憷,佑梁就出动提出和她一道去。金灿医士专科毕业,属于大专,文化程度比他高。可他读的书明显比金灿多。要上高中的那年暑假,他钻进北平图书馆,差不多整整泡了两个月,一本接一本地疯狂读书。他应该属于杂家,什么书都愿意翻一翻,甚至枯燥无味的《中国文学大纲》都读过一半。在黑漆漆的田间小道上,迎着春天的晚风,金灿听着他从皇帝的头侃到女人的脚,觉得他比自己接触的医生们知识渊博多了。那些医生就知道陷在自己的专业里,对窗前窗外的事一概视而不见。她不由暗暗佩服起这个年纪不大的男人来。田埂小道不怎么平,偶尔金灿会被绊个趔趄。立刻便有一只大手过来扶住她的胳臂或手。那只大手即便隔着衣服也让人感觉暖暖的,使她心跳加速…… 半年之后,他们各奔东西,回到自己所在的医院。一星期后,金灿收到了来自向阳医院的一封信,是佑梁写给她的。信写的含蓄,没直接表达思念之情,但在信的末尾附了一首秦观(北宋词人)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金灿被深深打动了。她把信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一连几天,下班回家不忙吃喝,先把信拿出来读一遍。这事她暂且还没敢告诉母亲。可做母亲的到底心细,很快发现了女儿有点儿不对劲儿,就问她,这是谁的信啊,读了一遍又一遍,比吃饭睡觉还重要? 金灿的脸像被火点着了,赶紧把信塞到枕头下面。 灿儿,是不是看上什么人了?金灿微微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干什么的? 母女贴心,俗话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何况金灿的父亲早已去世,母女俩相依为命。她从来有事儿就和母亲商量,而这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母亲既然盘问,她就把南佑梁对自己有意思的情况说了出来。母亲开始有些犹豫,觉得对方比女儿文化程度低。仔细一想,他是独生子,又没什么负担。自己的丈夫如果活着,该算个资本家,这姓南的与自己的家庭也算门当户对。她历来认为这条最重要了,要不然怎么能说到一块儿、过到一起?那就和他处处看吧,母亲发话了。 看到母亲点头,金灿的一颗心乐得飞上了天。她很快给佑梁回了信,约他出来看电影。那会儿的人谈恋爱主要活动就是看电影。不记得看过什么电影,也不记得电影的内容,只记得两个人挨得很近,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也就由衷地幸福着。 看过几场电影之后,金灿终于把他领来拜见母亲了。佑梁和母亲坐着聊天,闲话中得知金灿的兄弟们都在外地工作,家里有力气活儿常得求人。 他立即痛快地说,伯母,以后有什么活儿千万记着叫我。看,我有的是力气!那时的他身体好,伸出的胳膊上满是腱子肉。 母亲满意地笑了。小伙子嘴甜、活泼,又有男人味儿,处处透着机灵。看来,两人第一面就有缘,她认可了这个未来的女婿。 佑梁也带着金灿去见过自己的父母。一眼看去这姑娘就是个老实孩子,未来的贤妻良母。父母嘴上乐开了花,不住点头。 谈了大概一年恋爱,在佑梁22岁、金灿21岁时他们结婚了。那时还不讲晚婚晚育,这种岁数结婚也很稀松平常。佑梁家是自己的房产,虽不怎么好,也够住的。于是,平常的小夫妻过起了平常日子。上班下班,操持家务,伺候老人。一年后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家务活佑梁帮着干,好吃好用先尽父母、金灿和孩子,丈母娘家也跑得挺勤。他是爱说笑的人,因为有了他,气氛总是热热闹闹。他该算个平常人家的好丈夫,金灿很知足。 人无完人,他的缺点就是脾气暴。父母惯着他,金灿让着他,家里人不会认真计较,鞭炮一响也就过去了。坏就坏在他忍不住,在外头也是点火就蹿儿。一次,鞭炮甚至燃到有权有势的季佐兰眼前。那时,医院里尚无人事处,管人事的单位叫人事室,室负责人就是这个季左兰,家住紧靠医院的家属宿舍。她儿子大概十几岁,经常出没于医院,是个无法无天的调皮鬼。这小子有一业余爱好,专门扎医院职工的自行车带。因他妈掌控着全院的人事大权,父亲又是卫生局的领导,众人便只在背后骂街,当着季室长的面什么都不敢说。 有一天,佑梁下班回家,一推自行车发现带是瘪的。 看车的走过来悄悄对他说,是季左兰的小子给你扎的,我亲眼看见…… 看见你怎么不管哪? 嗨,我可没长管的脑袋! 怎么着,这长大了还不成高衙内啦?你们不管我管! 忍了吧,小南,好汉不吃眼前亏! 管她那个呢!他气哼哼推车往修车铺走。 花了几块钱,带是补好了,可气儿不顺,他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一上班,他就去推人事室的门。季左兰正和几个干部坐那儿,不知是研究问题还是开会。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对季左兰说,知道吗?你儿子把我的车带扎了。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他老扎自行车车带,你也该管管儿子! 当着一屋子人,说得季室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她的脸立马儿耷拉下来,知道了,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看她没好脸儿,佑梁更来了气,光道歉就行啊?我修车花了钱,这钱你得赔我!其实,他根本没真想要钱,只为撕她的脸。 季室长的脸已经变为猪肝色,自打来到这家医院,她何曾受过这个? 不知好歹的狂人撒够了气,得意地扬脖儿走人了。 这是他亲手埋下的定时炸弹。
1957年来临,开始了大鸣大放。南佑梁这回倒没做任何惊人之举。也许,平时撒气漏风的机会他没少制造,犯不着攒一堆儿释放。 夏天过后,形势逆转,大鸣大放一抹脸儿成为向党猖狂进攻。医院里一下子揪出五个大右派,一副院长,仨科室主任,一位主治医,一水儿的专家学者。 报纸天天登,右派揪的越来越多。 回到家,父母、爱人都为佑梁揪心,你嘴上没门儿,心里没锁,这回胡说八道了吗? 放心吧,我一个小小的技术员,在院里赶不上蚂蚁的分量重,能碍谁的眼啊! 这回,他可错误估计了形势。划右派也讲究“计划经济”。右派名单报到卫生局,上面认为,这么大的医院才弄出五个右派太少了,又给了一个指标。 佑梁得罪过团委书记,又撕了人事负责人的脸皮,不把他勺进来一锅烩,还能把谁扒拉进来? 到1958年,扫地的笤帚终于伸出个杈儿,把他划拉进来当了老六。要说也不算滥竽充数,搜集材料时,有人就揭发出他私下对人散布的反动言论。 那是城市实行粮票制度后,他曾对过得着的同事开玩笑说过,会不会将来除了空气和水不要票儿,别的都要票儿呢? 不知是隔墙有耳,还是人家追求进步,反正这话经过加工改造反映到了上头,成为“共产党除了空气和水不要票儿,别的都要票儿”。真够反动的! 处分决定下来后,前五名右派都被送到北京郊区实行劳动改造。只有对他格外施恩,留在原单位察看,以观后效。临走前,那几个右派已完全没了往日的风度,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垂头丧气。有一点是共同的,全都作出深刻的书面检讨,认下了自己反党反人民的罪行。 只有小卒子南佑梁逆风而上,检查成了评功摆好,咬死自己没犯错误,更不知有何罪行。 家里,父母已愁得双双生病躺在床上。屋漏偏逢连天雨,女儿这时也发起了高烧。 金灿流着眼泪说,知道你其实没错儿,可看在老人和孩子面儿上,你就服个软儿,违心说几句认罪的话吧!不行,凭什么他们指鹿为马,把煤球说成白的?我还就不低头了,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倔脾气一上来,九头牛也休想把他拉回去。 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走负隅顽抗的独木桥!他死不悔改的表现把领导和积极分子们全部激怒。既然在检查上他还继续散毒,这检查索性也就不叫他再写,等待他的结果只有从严处理一条路。 惩罚果真进一步升级。到1960年初,他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公职,送交公安部门处理。 当时,公安局有个社会治安处(简称十三处),下属的社会劳动力办公室专门搜罗这类没被判刑的“社会渣滓”。“渣滓”原有十类人:军政警宪特(伪),地富反坏右。后来又临时加进一类,叫做“思想反动分子”,统共构成十一类。这些人最终统统被安置到了郊区的天堂河农场改造。虽享受劳改待遇,但不算劳改犯,给发工资(从十八元到三十六元不等),有粮票定量,更荣幸的是没被剥夺政治权利,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好歹还算公民。 临走前,负责人向他们许诺,放心吧,只要你们好好改造,我打保票一定让你们出去!将来出去了,我们也一定给你们安排工作! 保票是打了,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能走出去,在北京郊区一呆就是十年,文革中被疏散到山西,又是一个十年。 初到天堂河农场的佑梁发现,他还不算冤的,谁叫自己嘴贱呢!比他冤的多了去了。 有个女孩儿芳龄十五,虚岁十七,也糊里糊涂被划为右派。因为法定年龄不到,只能当候补右派,等到十八岁再戴帽子。还是个孩子呢,最多会写“政治”这俩字。至于政治是什么含义,她能懂吗?问她为什么也被送来改造,她竟说不上来,就知道哭。这女孩儿稀里糊涂改造了四、五年,为生存,后来嫁给了一个坏分子,一直在该农场留场就业。直到1978年,改正后回到北京市内。那时,她已是个历尽沧桑的半老妇人。 还有一位只有小学文化,原在农村当民办小学老师。肚里墨水儿不多,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又写错了什么话,也被送到这里与大家汇合。这人老实巴交,平日连句整话也说不上来,写起文章更是狗屁不通,错别字连篇。他甚至能把政字右边的反文写成又字,也无怪乎祸从笔出。 由于佑梁一直不服软儿,自然害苦了金灿。 首先是政治上的压力。北京的医院均属卫生局管辖,领导与人事干部常在一块儿开会。一传的头头脑脑儿焉有不知南佑梁已被送去劳改的道理?但他们装作不知情,一遍遍找金灿谈话,给她敲边鼓说,谁谁的爱人被划成右派后,人家坚决划清界限,已经办了离婚手续。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爱人怎么样啊? 他们既然装傻她也就跟着装,挺好的,还在向阳医院呢!面对领导她故作镇定状,刚迈出办公室的门,她的心就咚咚跳个不停。柔弱的肩膀一边扛着政治,另一边扛着经济,两个大铁砣不住下坠,这压力实在太大。心又总这么惶惶地跳,不久她就得了心脏病。多年后,她对佑梁说,这心脏病生生是为你吓出来的。 可她不怨佑梁,这是她自愿的选择。她从没想过与他分手,这念头一分一秒都不曾有过。她受母亲门当户对观念的影响,也特别相信毛主席的阶级分析,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两个人之所以走到一处,就是由于彼此的出身都不好,她认为自己只配找佑梁这种人,也只有和他才有共同语言且志趣相投。例如他们都爱看外国电影和小说,喜欢古诗词等等。这界限她无法划清,砸了骨头连着筋,断了筋散出的臭味儿也还是一样。她见多了为孩子的前途咬牙离婚的。可孩子照样没前途,连个团都入不上,更别提上大学了。离婚无法填平这条界河。 她心里也确实舍不下佑梁。他这人脾气虽大,但有味道,心肠也好。 佑梁经常搂着她的肩膀夸她,我老婆最温柔贤惠了,别的女人都不如你,娶了你算我有福!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是佑梁眼中的唯一。 这话也许有些夸张,可谁都爱听好的。每每听到这话,她心里都甜丝丝的。 夫妻之间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有时,为点儿芝麻大小的事儿佑梁会冲她大吼大叫。她脾气好,不回嘴,受了委屈,只知道低头落泪。望着她泪水涟连,佑梁的心立时就软成一滩泥,会臊眉搭眼地过来哄她,模样像个大孩子。哄得她心头暖暖的,甚至心底升起一股隐约的母爱,想把他拥入怀抱抚摩亲吻…… 那时她母亲已经去世,她与公婆住在一起。她的工资那时是30多块,公公还有30块的退休金,就靠这些钱养活全家老小。丈夫在外受苦遭罪,回来得尽量给他做好吃的;破房子漏雨透风,要花钱修缮;自从独生子遭殃,公婆的身体愈变愈差,成为两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多亏守着她这大夫,才省下不少看病钱,但药费无论如何省不了;女儿正长身体,更不可叫她受什么委屈…… 佑梁虽有20多块工资,可金灿知道他吃得多又抽烟,就坚决不要他的钱。那时,正直困难时期,人的肚里极缺油水,精神比肚皮更饿,人吃得也特别多,更何况佑梁他们这些卖苦力的。金灿本来吃得不多,这时就吃得更少了,每月最多吃十几斤,剩下的粮票统统攒起来,等佑梁回来让他捎走。 单位离家远,多年来,她从来舍不得在食堂买饭。一周六天,她几乎三、四天都是偷偷只往饭盒里装咸菜。 食堂偶尔有稀罕又好吃的卖,同室的就对她说,金大夫,赶紧去买啊! 她摇头说,我吃不惯食堂的饭,太腻了,还是吃自己带的舒服。明明为省钱,却打肿脸充胖子。 怕同事们发现自己老吃咸菜,她要等大家都去食堂时才去取饭盒,半路上就匆匆吃完。 有的同事跟她开玩笑说,金大夫总躲着我们吃好吃的,也不让我们尝尝你的厨艺啊! 她一无例外保持着恬静的微笑,不答一词。大家都了解她性格比较内向,玩笑也就适可而止,不再多说别的。 天堂河农场距离天堂确实遥远。到大劫难般的三年困难时期熬过去之前,农场中有连饿带病死了的,有想不开自杀的,有最终精神崩溃疯了的……虽说都在受苦,但佑梁没被发配到天寒地冻的北大荒,家里人也都活着,一个月还能见上一面,该侥幸更该知足。 这期间,他被改造成了多面手,耪地,喂猪,打铁,当电工……简直有点儿无所不能了。 经历过困难时期,人的身体变得特别虚弱,动不动就生病。而最小的医院也在县城,去一趟耽误劳动又得多花钱,得不偿失。刚好农场的大拨右派基本来自卫生系统,领导遂就地取废料(说取才太不合适),成立了一个专门给这类分子看病的小医院,只有院长由革命干部担当。各科医生都不缺少,只有放射科是蝎子尾巴独一份儿,由佑梁单挑儿。 他从大医院来,临床经验丰富,摆弄一台小小的X光机当然属于小马拉大车,只是他从没修理过医疗器械。可他人聪明,会看图纸,又当过电工。没几天,他就琢磨出了门道,修理医疗仪器已是手到擒来。凭借一技之长,他重又穿起了白大褂,成为农场有头有脸的人,甚至还有了点儿小特权,难友若想暂时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以求他想办法,开几天假条。 比较轻松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文革前两年,不记得他与医院的领导为什么发生龃龉,他被从天堂河送到了靠近天津的光明农场。 还是因为不知道约束自己,得罪了所谓的“雷子”(公安干警),他几次被从那里的小医院轰出去,顶着日头下地。只因为业务上离不开他,才不得不将他叫回来。 其实,他不在乎穿不穿白大褂,对这他早就看得很淡。只是,光明农场离家更远,他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而家里金灿的负担更重了,因为他们又添了一个儿子。 几年来,父母一直有个心愿,觉得只一个孙女没有孙子是项大缺憾。他们不停对佑梁和金灿叨唠,南家不该绝后! 困难时期刚过,能吃上几天饱饭的时候,他们终于满足了老人的企盼,真给南家添了个孙子。这是不幸的南家多年来唯一的喜事。 老母亲高兴极了,眼里储满泪花,抱紧怀里的孙子,仿佛怕他跑了;老父亲嘴里不住絮叨,这回死了我也能合眼了! 仿佛有预感似的,没几天,他就中风,瘫在床上,再也没能起来。 佑梁到光明的第二年冬天,一直为他担惊受怕的老父亲突然走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赶到家时,父亲早已停止了呼吸,但双眼未曾合上,直直地望着灰白的顶棚像在对神祈祷,又仿佛有许多话要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讲。父亲不放心哪,却又不可能有任何留言,他已整整三年不会说话。 望着合不上眼的父亲,佑梁的眼泪蓦地涌出眼眶。他双膝跪在老人床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孩儿不孝!眼前便天旋地转,嘭地栽倒在地…
当文革如台风席卷神州大地之时,劳改农场倒相对平静,因为那里只是一堆死牛烂蛇,不值得革命派认真横扫。 家里变化不大。只是两间稍微像样的北房被出身好的邻居霸去,一家四口搬进了相对狭小的两间西房,倒也相安无事。 金灿所在的医院曾给她贴过几张大字报,说她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又坚持反动立场,不与右派分子丈夫划清界限。很快,矛头就直指资产阶级当权派,顾不得她了,使她得以做逍遥派。 侥幸了不到两年,林彪的所谓一号令出台,开始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大转移。“地富反坏右”安置于首都郊区,等于是心脏附近的肿瘤,叫人悬心。于是,上面匆忙做出决定,把1200多人悉数转移到地理位置处于内地的山西。 初到山西境内,劳改农场的教导人员有些犯迷糊,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些人。原场的劳改对象都是实打实判了刑的,被彻底剥夺了政治权利。如今劳改犯被转移了,新来的这批人有的几年前已摘掉右派帽子,也有的还像南佑梁这样帽子紧扣脑门儿。但说他们是阶级敌人吧,没有被选举权却有选举权,有工资待遇还能享受探亲假;说他们是人民吧,却没有自由,除了每年十二天的探亲假,哪儿也不能随便去。嗨,反正是中国一大特色,别费脑子细琢磨了,对他们比对人民坏点儿,比对正式判了的好点儿,准错不了。 那时佑梁的工资已长到36元,属于最牛的级别。他们的食堂还兼着礼堂,显得大极了。当时实行饭票制,只要有钱,就能吃到肉。劳改农场的干部关系学搞得不错,甚至能把整扇的猪扛回来。而当地农民手里没钱,更没有关系,手里空有肉票也买不到肉吃。因此,每到吃饭的时候,不少农民经常会成群结伙来到食堂门口,仰着鼻子闻味儿,并不断擦着嘴里流出的口水。吃不上,闻闻肉的香味儿也是好的。最后,有人竟来找农场的领导商量,能不能也收我们来劳改啊? 看来,就是劳改也比农民过的日子好。 开始,依靠放射科的技术,佑梁仍被分到农场小医院搞他的本行。院长曾在山西某地上过卫校,后来当了警察,所以被分到了这所农场。不知他的学是怎么上的,拉丁文字母一个都不认识,只除感冒叫得上学名,其余的病基本叫不上正经名字。这样的人也能当大夫?佑梁越看这稀里马虎的院长越不顺眼。 院长有时给病人开了处方,当着人面,佑梁竟不给他脸,把方子举到他面前,大声大气地说,有这病名吗?你该去查查《内科学》! 说得院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早憋着给他穿小鞋儿了。 大约是来山西的第二年夏天,有个难友连续发高烧,院长却坚持只开普通感冒药,当热伤风治。结果是体温愈变愈高,人已卧床不起,呼吸也变得急促。 佑梁终于忍不住了,他找到院长说,是不是肺炎,该照个透视? 院长小眼儿一瞥说,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 你是大夫,得把人的病治好啊!佑梁也不客气了。 院长的脸色蓦地变为紫茄子,指着门说,你是什么人哪,给我出去! 有个同来的难友一看佑梁又要吃亏,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后来,还是佑梁偷偷从药房找了些抗生素,把那难友治好了。这情况院长肯定知情,有想进步的一堆人呢,能不汇报? 不久,他就被院长扫出医院的门。 偌大的劳改农场,当然由好几个大队组成,有农业队、化工队、机械队……这里面属耪地的农业队最苦。重罪的、没文化的才轮到在那儿受罪。可既是穿小鞋,他就只能被扒拉到那里去。干了半年,算他遇到好人了,大队长瞧他有文化,又爱鼓捣个电器,就让他在队里当电工。 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套像样的工具,整日斜挎个皮套子,犹如背着把盒子枪,威风凛凛四处逛,主要搞农机维修。 在大墙后面,大多数“雷子”还是讲政策的,不轻易打人。在山西,他只遇见过一个棍子队长,脾气极坏,好打人,但也是软的欺负硬的怕。 他和这个队长打过遭遇战。那天,他正背着工具闲逛,迎面便碰见棍子队长。 队长把手放在腰上,一张满脸横肉的脸丧着,你赶紧去给我修自行车! 人家别的干警让干私活儿全都客客气气,一律用祈使句;这家伙他平时看着就扎眼,这会儿居然对他用命令式。给他修车?门儿都没有! 他立刻回答,我们队长让我去修拖拉机呢!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不是废话,是我没工夫!他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你去不去?再不……说到最后一个不字,棍子队长的右手已经举了起来。 血涌上了他的头顶,他大声吼道,怎么着,你又想打人?来啊!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没想到,棍子反而后退了。 他追上两步喊着,一命抵一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硬邦邦的混子成了软面条,谁想打你了?不修就不修,有的是想给我修的……话没说完,已走远了。
到山西农场后,一年只能回一趟家。 佑梁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家里的情形。老母亲的身体不知怎么样了,女儿的学习可好,回去时儿子还认识自己吗?闲下来,这些问题一遍遍在他脑子里打转,由不得自己。最惦念的还是金灿,他的爱妻。天好的夜晚,他要很晚才睡,总坐在屋外望着天上的星星发愣。星空,黑夜里深邃的星空,叫他回忆起与金灿共同在医疗队的好时光,想起给她写的第一封信,以及那首脍炙人口的《鹊桥仙》…… 那时候他和金灿多年轻啊!在医疗队的生活是苦的,嚼在嘴里却是甜的。当他在田埂上握住金灿小手的刹那,那感觉确实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啊!即使在黑夜中,他的眼前也是一片光明灿烂。 此刻,在同样的星空下,他的感觉却是“飞星传恨”,“忍顾鹊桥归路”,眼前一片漆黑……爱一个人就应当给予她最好的生活。他愿意献出他的一切乃至生命,可他不但给不了她这一切,反而只能给她凭添离愁别恨、劳苦烦累……他对不起他深爱的人! 唯一的安慰是金灿给他写来的一封封信。她总是说,家里的一切不用他惦记,他的任务就是千万别死那儿,一定要活下去。将来,等他老了,自己也退休了,她要把他接回来。他没有工资也不怕,就用她一个人的,两个人喝粥足够了…… 可远在鹊桥那边的金灿却被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专政对象统统由北京扫地出门还不算完,人民也不一定能呆住。1970年,全北京有八家医院的编制全部被打散,人员几乎统统转移到外省的边远地区,分配到县、公社一级医院。这回,算是彻底执行毛主席的“6.26”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了。第一传染病院也在这八家解散的医院之列。金灿被分配到青海靠近某县城的一所公社医院,要经常背着药箱到山里出诊。她的命算好的,那里还有长途汽车可直达县城。而有的人则被分到极为偏僻的地方,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两条腿。 当时要求全家人一起疏散。由于老婆婆身体不好,常年生病,经过软磨硬泡,老人与孩子才躲过了这一劫。金灿是眼泪汪汪走的。佑梁已到山西,北京家里竟没个能担当的大人。老的老,小的小,今后全靠不到13岁的女儿扛大梁了。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女儿懂事得早,小小年纪已能帮奶奶做各种家务,可把一个家撂给她,毕竟让人太不放心了。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举家迁到青海,婆婆的身体肯定吃不消,那里的教育质量也差,对孩子的成长不利…… 为了全家人能暂短地团聚几日,每逢春节,佑梁和金灿都同时回北京。佑梁的假期只有12天,往返路费还得自己掏腰包。 就这样一家子分为了三处,牵着这头,挂着那头,又过了十年。 最苦最难的还是金灿。青海不像山西有的是煤,那里属高寒地区,煤却奇缺,100公斤煤居然卖到8块钱,还不是随便就能买到,得拍司机的马屁,好话说上一车,才能将煤拉来。当时,加上高原补贴,金灿的工资是57元。她每月寄给家里30到35块,自己还要攒点儿钱准备年底回家,因此,手头能花的也就剩下十几块。除了吃饭,买煤,就够买肥皂和卫生纸的。她不能像有的当地人,一辈子不洗澡;更不能像他们,从来不用卫生纸。她发现,厕所的墙上涂着一道道屎,跟屁股一边高,却无从知道是如何抹上去的,当然也就无法学会这种省钱的法子。 这期间女儿初中毕业了。她的功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本可以上高中的。考虑到家庭的经济困难,16岁的女儿毅然放弃了继续升学,到一家化工厂去上班了。搞化工有毒,但有一份儿特殊的营养费,比一般工厂挣得多,女儿主动选择了它。 佑梁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后悔药儿。可每每面对心爱的女儿,他会感觉后悔在咬噬自己的心。记得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别人的孩子都当上了红小兵,只有她怎么努力也进不去。班主任一口咬定,人家父亲是右派的都摘帽儿了,就你爸摘不了,他一准儿又犯了新罪…… 自己实在对不起女儿,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如果人生能重新来过,他还会口无遮拦吗?但性格决定命运,他可管得住自己这张嘴? 管不住自己说话的嘴,更管不住自己抽烟的嘴。烟已抽了近20年,上瘾了。再说,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不抽烟又能干什么,难道揪自己的头发?为省钱,他往往抽最次的烟,甚至用劣质烟叶卷大炮。人既活得粗砺,烟也能将就。拿张草纸裁成见方,捡来地里的烂烟叶,烤干了,揉搓揉搓卷上,用唾沫一粘就是所谓的香烟。抽不出滋味,只是一种习惯。 山东人好酒,又因为在烟台长大,从小就跟着父亲喝苏格兰威士忌、法国香槟、俄罗斯沃特加……他是懂得品酒的。如今,喝酒与抽烟一样,只是留下的一种坏习惯。没有钱,更没有好酒,在给人干完私活儿后,有时人家会请他喝烧锅子或二锅头。他就拼命往嘴里灌。喝得晕乎乎,脚底像踩着棉花,便什么烦恼和责任也没有了……
在山西呆到第八个年头,他的上嘴唇长了个包,边缘不明显,也不疼。刚开始以为是上火,少抽几口烟,不再沾酒,兴许过几天就好?可过了好几个月,竟一点不见好转,还有往大了发展的趋势。医学书他过去看过不少,又在大医院干过,一般的常识还有,便感觉这不是一般病了。县城、省城的医院都已去过,水平有限,不能确诊,都建议他去北京看。队长倒也通情达理,没费多少唇舌就同意他回家,并迅速为他办好了一切手续。 大医院的大夫到底有经验,诊疗手段也先进,经过切片化验,很快确诊为唇癌,所幸尚未转移,必须尽快手术。 他立刻给金灿拍电报,说自己要做唇部手术,希望她赶紧回家。没敢告诉老母亲自己得的是癌,她受的打击已经够多。谁都知道,癌症九死一生,若让白发人日夜提心吊胆,总想着要送黑发人,叫那颗日渐衰老的心如何承受?瞒一时是一时吧!好在这病比较罕见,一般人都不懂,也好糊弄 也许是在医院工作过,也许是这几年见的死人多了,他不怕死。只是这个家让他难以割舍。从25岁走出家门,再也无法尽儿子的责任,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他愧为人子、人夫、人父啊!可他也曾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不甘心就这样去死,他一定要争取活下去。 医院还有几个愿意帮忙的朋友,他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手术本身却是残酷的,要把上唇的大部分切除,然后把上下唇缝合,让它们长为一体,再重新一分为二,成为新的上下唇。这一过程中,唇部只留个小眼儿,能塞进一个细管喝牛奶,以维持生命。 对现在的城里人来说,牛奶遍地都是,说不定早喝烦了。对有的人来说,就是想泡在牛奶里洗澡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可那时的人太穷,特别是佑梁家,到手术做完,除当月的米还剩几斤,已经没剩几块钱。没有钱也就喝不成牛奶,只能喝米汤。 有个难友到他家探望,知道了他家里的困境,当时就掏出自己身上仅有的五元钱说,这钱你先拿着,买牛奶喝。回去我再让大家凑凑,给你寄来。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回山西后,他果真发动大家募捐。有人出一两块,有人出三、四角,甚至有人出四、五分钱。劳改犯没多少收入,大家已是量力而行了。东凑西凑共给佑梁寄来了20多块。 汇款条的附言上写着,钱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就是靠着难友们的一点心意,他终于度过难关,直到拆线能吃东西。 紧接着是选择化疗或放射疗法,以彻底杀死体内残存的癌细胞。他选择了化疗,因为放疗后就再不能长胡子,没有胡子还算男人吗?再说,有了胡子还可以遮住嘴上的疤。化疗是最痛苦的,几个疗程下来,他的胃彻底被破坏了,身上的肌肉迅速消失,从此一辈子没再长肉。 可他到底熬了过来。这就像他的日子,看似不可忍受,却一路蹒跚着走了过来。 治疗过程中,文革敲响了丧钟。借养病为由,他再没返回山西。 1978年后,听说了右派陆续得到改正的消息。紧接着,当年医院排在他前面的也已先后获得改正,只有他没人搭理。既然排头兵们都得了拨乱反正之计,他这老六也不该被甩下啊! 可坐等了几个月,仍是毫无动静。看来就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美事儿,《国际歌》云,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他只是一介小小的布衣,一不留神就会将他漏网,就像当年笤帚若小心着用,不伸出枝桠旁杈,也不会把他勺进去。 他只有主动找上门去,严格来说是打上门去。那天,到了管人事的副院长室,一个小姑娘就是不让他进门。 他的脸立即涨红了,对可能是秘书的小姑娘厉声喝道:姑娘,我跟你说不着!我在这儿上班时,你还没出生呢?挡着我的道儿干吗? 讲理的怕不要命的,小姑娘显然害怕了,倒退着退到一旁。 进了屋,他看见个微胖的女人,剪着干部头,确实有领导干部的风范,但他不认识。他说,你就是副院长吧?我不认识你,你也不可能认识我。 女干部没否认,看来找对人了。 他继续说,我是58年被勺进来的右派分子,因为不认罪,被劳改了整整20年。如今又得了癌症,已经是半条命的人了。听说排在我前面的五位都改正了,怎么单单把我拉下了?难道就我这半条命不值钱?…… 嗵嗵嗵,一通连珠炮似的发问,搞得正襟危坐的副院长有点儿发懵。扎在知识分子堆儿里,从没见过这阵势。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保持沉默是金,由着他把话倒完吧。 火发泄完了,一回头,他发现门口已聚集了一堆人。 当着众人,副院长要是再不说话就透着无能了。 她发话了,你的问题我一点不了解,我是去年刚调来的。这样吧,你去人事室,找人事组长查一查当年的档案再说。我马上还有个会……一边说,她一边站起来。 佑梁只好去人事室。人事组长也是新调来的,是抗战时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人善良,也热情。听他说完情况,二话不说,就叫手下人查当年的档案。查了老半天,愣没找到上面有他这号人。 气得他唇上刚长出的胡子直哆嗦,合着我是个黑右派,劳改二十年,白白丢了半条命啊! 老干部同情地望着他,别着急,千万别着急,有些文件可能在卫生局。放心吧,你的名字我们已经记下了。问题我们一定一查到底,最后会给你答复的!放心吧!她一再强调着“放心”两个字。 看人家态度这么诚恳,拱到嗓子眼儿的火也不得不消散了。 以后,他自己往卫生局跑了几次,人事组长派人又跑了几次,还派人去了趟山西。最终,他这被遗忘的小角色享受到了政策的阳光雨露,重又回到医院发挥余热,继续当他的技术员,一直到退休。 几乎在同一年,金灿调回了北京。考虑到在边远地区多年当着万金油似的大夫,专业已然荒废得差不多了,回临床也是受罪,她便再没回原来的医院,而调到一所学校的医务室,继续当她的万金油。 如今,佑梁和金灿已双双退休。多年受罪,佑梁的腿脚已不大方便,金灿也患有心脏病。身居陋室,都怀着一颗平常心,倒也活得逍遥自在。佑梁回想往事,只感觉自己不懂政治,甚至是政治上的弱智。 难友中虽有活得轰轰烈烈,甚至成为知名人士的,但与他这布衣已没有任何往来,他也早将他们从记忆中抹去。他却一辈子忘不了那位替他募捐的好心人。那人跟他一样是位布衣。每年他都坚持给这难友拜年,去不了就用电话拜。 2005年春天,我与先生啸傲去佑梁家探望。一开门,他就笑呵呵地对我说,易桑,这回你们来我们可没给你俩包饺子(他与啸傲也极为投缘,每回去他家,他老伴儿都要为我们准备饺子)!我老伴儿出门被撞,骨折刚好利落,我也刚做完肺癌手术一个月! 我陡然变色,怎么也没告诉我们啊? 怕你们担心,也就没向你俩汇报。我是望乡台上又折了一回跟头——不是要死的鬼……哈……他开怀大笑着,语气中甚至充满兴高采烈,这哪像在叙述两件灾难啊! 他脸上的笑容仿佛是种传染病,弄得屋里人都轻松地跟着他笑。 笑完了,我心里还是有些沉重,毕竟,这是他第二次得癌症了。都属于心直口快的,我于是问他,得了这么重的病,你怎么还能轻松潇洒、这么快活地笑?我有个朋友,跟你一样的病,那态度可太不相同了…… 来之前,我刚从医院探望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回来。自生病以来,他天天愁云惨雾,除见到我,一天都难得说一句整话,就靠在病床上发呆,对家里人则动辄大发脾气。 嗨,愁眉苦脸病也走不了,活一天可不就快活一天呗!易桑,对不对? 我使劲点头。面对死亡,人的态度的确有天壤之别。 绝大多数人都愿意活下去,却往往只顾数量不顾质量。既想死死抓住生命不放,又分分秒秒在死神面前哆嗦,不断折磨自己与亲人。人都是哭着出世的,也往往哭着走。 我内心一直有种盼望,希望人能哭着来,但笑着走。今天,这样洒脱的人终于让我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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