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梦圆黑土地——写给留在黑河的上海知青
作者:凡平
|
|||||
知青梦圆黑土地 ——写给留在黑河的上海知青
对于今天已是中年的人来说,大抵都不会忘记30多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 历史是条河,青春是首歌。 今日的黑河,人们也许对它已经不再那么遥远和陌生,作为一个边境开放城市,红红火火的边境贸易正像一股涌动的潜流,搅动着这座小城。 黑河,对于我们来说,更熟悉,更亲切。因为30多年前我们上海数万名知青曾在这里下乡插队,如今仍有二三百名上海知青留在了黑河。诚然,这里无疑已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爱这片遥远的黑土地,有时往往超过爱自己的故乡上海。 爱是一种缘。爱,更是一个难解的情结。当我有幸重返这片黑土地,采访到一个个至今留在这里的上海知青时,我无疑再一次掂量出这爱的份量。 我没有想到,如今这些留在黑河的上海知青,他们留下的所有成因,仍是一个爱字。或许,他们的爱有时显得晦涩难解。 情有所系,边境贸易已成为他生命的支柱,于是,他成了一位时代的“弄潮儿”客观地讲,我们这一代的确缺少种种机会。留下的,也将意味着永远地留下,但是生活的巨变,也在某种程度上冲淡对上海的眷恋。 不过,这种冲淡,丝毫没有减弱自己生存的适应力,老三届,是顽强不息的一代。 用我们现代词语来评述他---高福标,堂堂正正是个“下海者”。 在黑河这个红火的边境贸易城,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半点后悔,而且还充满信心。 我一到黑河,有人就跟我提起他。显然,他在黑河已颇有名气。 这是一位不甘寂寞的男子汉,“弄潮”是他的秉性。 这位上海复旦中学68届的初中毕业生,永远不会忘记1969年11月18日这个上山下乡来黑河上马场公社达音炉插队的日子。 那时的他别无选择,他带了复旦中学274个同学,直奔黑龙江。到了达音炉他才知道,这是全县最穷的村子,来到达音炉的54个知青因没有集体宿舍,就都住在社员家。 他和贫下中农一起种地、收割、学做各种各样的农活,那时的认识,就是苦吃得越多,和贫下中农的心就越贴近。 1973年,他在接受了一次严格的考验后,成为一名共产党员。那正是十二月份,北疆的冬天冷得让人直害怕。那天,生产队的一头马崽掉进马厩旁边的井里。他从那路过,看见围了一群人,谁也不敢下去。他年轻气盛,二话未说,当即脱下衣服,就要往井里跳。 后来,大家把一根绳子拴在他腰上,他手里再拿一根绳子。井壁上全是冰,他只穿一件绒衣,冻得上牙直磕下牙。20多分钟后,他才下到井底,等他把马崽一起被拽上来时,他冻得嘴唇发紫,已不会说话,手脚也已不会动,身上全是冻的冰。不少贫下中农看了都哭了,他却获得领导和贫下中农的称赞并就此入了党。 他现在回想当时,仍然感到充满天真的可笑。1972年,他本应可以回到上海。那年全国工农兵大学第一次招生。当时的他已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公社就推荐他去上海外国语学院,学西班牙语毕业后是给联合国培养译员。他面试也通过了,行装也打好了,只等通知书,后来通知迟迟没来,他最后才知道,他这个名额被有权有势的人挤掉了。 他好伤心。1974年公社再次推荐他上大学。他去了,上的是哈尔滨师范学院物理系。这一去,也就在黑土地上算是扎下了根。 他对我说,回首往事,有时常在做梦。他常常会梦见那个年月,梦见当年的知青。他告诉我,当年他带队来的274名知青,现在留在黑河的只有10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在返城风时,他已成家,爱人正在上海父母家生孩子,但他没有动摇。他曾经细心地作过一个调查,回城的知青中有80%的人工作不理想,只有20%的人才有比较理想的工作。他不想走,也就至今没有半点后悔。他留下来了,毕业后也回到了黑河工作。他当过教师,也去组建过地区商业学校,并在商校当过副校长,工作是出色的,但他总感到干得不痛快。1987年,中苏边贸开始了,红红火火的边贸搅得他也心动。机遇到了。1988年,黑河市成立了一个颇有特色的公司:京、津、沪贸易公司,而公司的三位副经理,更有特色,清一色全是上海人。这三个上海人中,就有当时正在下派锻炼的副处级后备干部高福标。 第一批业务来了,苏联客户要薄丽板,离闭关时间仅有20天。高福标主管业务二话没说当即拍板:干。一干也就干成了。这一年,这个公司在近一年的时间里,经过他和另外两个上海知青的努力,从零起飞,纯利润就达到80多万元。他在这个公司初露锋芒,也更使自己对搞边贸充满了自信心。 在以后的几年里,他接连在几个公司负责搞边贸,他游刃有余,搞一个就成功一个,成了黑河边贸小有名气的人物。 是人才,总要被人重用。1992年高福标调任黑河气象局任副局长并兼任祥云经济贸易公司总经理。祥云,好吉祥的名字,职务变了,身份提高了,身为副局长兼总经理的他,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了。 上任伊始,他就在勾画更大设想,去江对岸办独资和合资商店。 如今这个设想不到两年就如期实现。祥云是白手起家的,这几年来已上交利税100多万元,目前他已与前苏联100个客户建立了伙伴关系,他也走遍了大半个俄罗斯。现在要找到他很难,他几乎没有节日和星期天,他每年约有半年时间都在俄罗斯度过的,他显然已成了边境贸易的行家。 我有几次都是通过电话采访他的,这次他得空送女儿到上海读书,有机会小住几天,我才总算'';'';抓'';'';到了。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确很忙,他正像一片远方飘来的云,但绝对是一片吉祥之云。 高福标如今已深深爱上了黑河,爱上了边贸这一行,边贸显然已成为他生命的支柱。不过,像他这样热衷于自己事业的上海知青,在黑河我碰到不止一个。 的确,他留下了,并情有所系,我又怎能否定他(她)们的留下会没有历史特定的成因?我常在想,在这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别的爱,其中难免也会夹杂些苦涩和悲哀。 在城郊结合部这里有一个知青“部落”,他们生活得很艰难,其中一位女知青貌似六旬的老太在黑河城郊结合部有一排小平房。二营,便是这里的地名。二营,远离市区,分明是都市里的村庄,与市中心相比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这里的道路坑坑洼洼,又脏又窄,一排排简朴的平房就座落在这路边。这里居住的是清一色从农村上调进城的建筑工。据说,为了这份工作,这里的知青还集体上访过。走进这些简朴的家门,我从这些男知青身上,仍能看出他们当年下乡时的淳朴和直爽,一位男知青身穿一件破旧的毛衣,毛衣上至今还别着一枚毛泽东像章。这一枚久违的像章,猛然使我们打破了时空,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 从他们的住房,从他们的穿着,从他们的言语中,我多少能听出一点不满和牢骚。 异地知青相逢,我的女同胞马云珍很热情,她竟然拿出家里珍藏的最好的菜,热情地招待起我。我望着这一桌丰盛的菜,心里感到既高兴,又苦涩。我沉重地举起了酒杯,但眼眶分明已潮湿…… 因为,我的眼前,无法抹去刚刚看到的一切,也无法使自己那刚刚采访的心情能在瞬间得到平静。 她,像一个女知青吗?当我面对着她---孙晓平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现实。 步入孙晓平家窄小的后屋,黑暗、破旧得几乎使我难以相信,这就是一个女知青的家。孙晓平对我诚意的采访感到惊诧。人到中年的她,显得颇为苍老,两鬓已染上白发。如果不是她还能说一口熟悉的上海话,我几乎认为她是一个年近60岁的老太太。这天,她爱人老叶也正好在家,可是近60岁的老叶早就中风瘫在炕上,老叶盖着的两条被子破得露絮,三口人都没有褥子铺垫,显然晚上他们就睡在光板炕上,窄小的屋里,有一只别人送的破柜子,一只拣来的破沙发,一台赊来的12英寸黑白电视机和一台50元买来的漏电的洗衣机,这便是这个家的全部家当,也就是我们昔日的知青女同胞,如今留在黑河的阿拉上海人的家。其丈夫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她既没工作又患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眼睛近乎于失明,家中17岁的儿子没有工作,一家三口仅靠一份退休费生活,每人每月的生活费仅有60余元,即使这样还要从中挤出丈夫百十元的医药费。孙晓平为了这个窘迫的家,只能独自一人在黑河街头看自行车停放摊头挣点小钱来养家糊口。那些留在黑河的上海知青也曾为她家捐过款,有关部门也为她儿子工作奔走过,熟悉她的人都很同情她家,时常有好心人接济她家吃的,她家穿的也全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冬天,一家人甚至买不起煤来取暖…… 孙晓平是1970年4月4日,来到爱辉县西岗子公社坤站插队。她一听说我与她是乘同趟列车从上海来的知青时,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的采访是在一阵阵抽泣的哭声中进行的。 孙晓平和老叶相识在“火红年代”,如果说,一个上海知青嫁给乡下人需要勇气的话,那么顶住返城风则需要更大的勇气。1983年孙晓平为了爱,把自己最后一次招工的机会让给了丈夫老叶,自己则心甘情愿当一辈子“锅台转”。 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年老叶挑两担水回家,突然脑出血,接着就偏瘫了,本是不富裕的日子便雪上加霜,更加艰难。丈夫中风,儿子又没有工作。于是,便有人劝孙晓平离开老叶,而孙晓平这个1970年来黑河,1973年结婚,从未回过一趟上海老家,在北方生活了整整二十几个春秋的上海知青,却朴实善良,如北方的良家妇女,她竟然不仅没有就此趴下,而且仍然顽强地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 我禁不住这样问道:“你为何这样苦守着这一切?” 她边说边抽泣着:“因为,我是个知青,所以我也不求什么,我本来是有至少两次机会可以返回上海,那时我都没走,现在老叶病成这个样子,儿子又没有工作,我怎能忍心扔下他们呢?这是我的责任,所以我要活下去,这日子很难维持,好在还有不少好心人在帮助呢……” 责任,我一听到这两个字心就往下沉,她分明是肩负着一个知青和一个母亲的双重责任! “你爱你的母亲吗?”我含泪问她儿子。 “我能不爱这样的母亲吗?”她儿子说起母亲竟然抱头痛哭起来。 “你们想不想回上海老家看看……”我泪眼相望孙晓平和她的儿子问道。 “想,作为一名知青二十多年没回过一趟家,怎么不想,我儿子已快20岁了,至今没亲眼看过一眼外公,儿子他也心酸呀!别人的孩子满16岁可按政策回沪,可他不能,因为我父亲已娶了后母,他们谁也不愿做儿子的监护人,想到儿子,我真对不起他……”孙晓平哭诉着心里的苦涩和悲伤。 这时,我再也忍受不住,眼泪终于涌出了眼眶,我随手掏出一百元递到孙晓平手里。可她说什么也不收。 “没什么,不为其它,因为我也是知青。”我边说边硬把钱塞在她那干枯的手里。她拿着钱,双手颤抖又大声哭了起来,我泪水模糊已无法进行采访,心几乎都要破碎。 泪,是无声的。情,同样是无声的。 她在这片黑土地工作了近三十个春秋,从一个知青到一名养路工,如今成了全国劳动模范,但她仍在做一块铺路石,铺在深爱的黑土地上。 郑玲丽是黑河市爱辉区地方道路管理站二道沟道班一名养路工。 郑玲丽自1970年从上海来黑河插队当知青,至今已经在这片黑土地上生活工作了26个春秋。 1984年她下决心去当一名养路工人,工作在黑龙江边黑河至爱辉的路段上。初来报到时,工人们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因为那时的养路工人都是清一色的男同志,所以别称为“养路和尚”,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行业。她来了,她不想退缩。第一天上班,回到家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处不疼,望着双手磨起的血泡,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 改革的春风也吹到了养路道班,道班在这改革大潮中,也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郑玲丽和男同志一样承包了1400米路段,这段路离她家还有2公里多路。刚当养路工不到一年的她,身体刚刚进入适应的角色,要独立养护一段路,不知从何做起。为了练就一身过硬的技术她还用自家的手推车,在家门口一车沙子,一车土地练习。经过反复学习实践,终于使她走出瞎拼的困境,解决了天女散花的难题,真正当上一名合格的养路工。 1991年郑玲丽所在道班被评为全省十佳养路道班。她把荣誉看得很淡,她总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平常,她也极愿为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她家住在村口的路边,一年四季经常有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来她家取水、为自行车打气、修车借工具等等。这些她从来没说个不字,并告诉丈夫和孩子,尽量为路人提供方便。她们家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压井,喝水要到30多米远的地方去挑,汽车加水要用很多,全家谁也没有抱怨过。 从1984年至今,只要学校放假,郑玲丽就成了义务邮递员,不管工作再忙再累,也不管刮风下雨,都不耽误村民看报、收信件。 郑玲丽是个养路工,丈夫是个小学教师,两人每月工资也只有1400多元,小日子过得很好,每当遇到农民买化肥、种籽、农药缺钱,求到她,她总是给想法子解决。这些年借给村民手中的周转资金,就有8000多元,从不要一分钱利息,在她的帮助下,使部分农民走上了脱贫致富的路。 我走在郑玲丽养护的江边的公路上,望着那滚滚而去的黑龙江,心底陡然升起一种敬佩之情。她,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养路工人,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十多年来她默默地在奉献自己的一片真情和热诚,赢得了社会的认同,因此去年她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的称号,并赴京参加了全国劳模大会。 这与其说是一名养路工的骄傲,还不如说是我们知青的骄傲,我们上海人的骄傲。 她微笑地送我远去,这微笑分明在告诉我,她已深深地爱上了脚下这片黑土地。这种爱足够深情。 留在黑河的知青,他们可以做到与东北人同化,但是他们从未停止过对未来的希望,只不过,他们希望的焦点转移到了自己孩子的身上在黑河,我曾驱车数百里来到地处小兴安岭深处的五道沟金矿。 在这里,我想不到竟然又碰到了昔日在同一个爱辉公社插队的上海知青。 他现在俨然是一条采金船的船长。一年少说也可挣几万元。 但就是精神负担重。他的女儿大了,可以按政策回沪,可他们怎么办?是的,他们能四年回一趟上海,但平时毕竟无法照顾远离自己的女儿呀! 他现在心里很矛盾,既为女儿按政策可回沪而感到高兴,又为父女分离而感到难过。 我们这一代人,当年16岁就离开父母,来到北大荒插队落户,如今16岁的子女,又要离开自己回到遥远的上海,历史的代价竟要三代人来承受,这是恩惠?还是误会?我们难以诉说。 我与他又一次重逢在大山深处的五道沟金矿。他们既高兴,又不免有些难过。这种复杂的情绪,也只有我这种当过知青的才能理解。 这不由使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我好不容易又一次回到阔别8年的松树沟大队,队长是热情的,菜炒上了,酒烫上了。 一铺土炕,一张炕桌,举杯重逢,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但是,昔日与我一个生产队插队的如今留在黑河某煤矿当矿工的知青,他竟然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独自喝着闷酒,一杯又一杯,最后他醉了,竟然“哇”地一声抱着我痛哭起来…… 他伤心地摇晃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责怪我,为何要打破他平静的生活?又为何要他来喝这杯酒? 要知道,这几年来,他在矿井下强忍住一切,已经遗忘了自己曾是个上海知青。 一个上海知青,竟然要把自己的出生地上海遗忘,这是一桩多么凄楚的经历。 他似乎是做到了已与东北人同化,但我却残忍地把他这种压抑下的平静打破了。 这酒喝得沉重,沉重得像座山,一直压在我们心头。 此刻,我在五道沟金矿看到这些留在矿上的知青兄弟,我竟然仍有上次同样的沉重感。是的,我无法给他们解决这种情感上的难题。我所有的,只是同情。可是,他们留下来仅仅需要的只是我这点廉价的同情吗?! 从他们交谈中我了解到,他们可以做到与东北人同化,但是他们从未停止过对未来的希望。只不过,他们希望的焦点已转移到他们自己孩子的身上罢了。 因为,现实的生活,唯有迫使他们去作一番这样的割舍。 在黑河的廉洁家,我再一次看到了这种现实。廉洁是个东北汉子。可他妻子虞竹君却是一个上海女知青,这位原上海师大附中高一68届的高材生,来到黑河插队,最后把根也留在了黑河,如今她是黑河市卫生局党委办公室主任,可我从她那双充满深情的眼里,似乎仍能找到她当年的英姿。不过,今天的她把自己一切看得很淡,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让女儿能把她当年的希望继续扩张和延续。 她女儿在读小学,不仅能写一手好文章,而且还能弹一手电子琴。琴声悠悠,她女儿显得很激动,她说她就是想回上海。我被这知青下一代悠悠的琴声所感动!因为,我从这琴声里,仿佛听到了知青下一代的希望之声。这希望,只要努力一定会实现,历史毕竟已为她们翻开了新的一页。 他是很想回上海,但回上海可能要丢掉这份专业,他于心不忍,留下或许更能实现他自我存在的价值他叫郁德宝,现在黑河市委宣传部当副部长,他是搞理论研究的,他在工作之余利用业余时间写过不少文章,还出过好几本专著。在我的眼里,他可谓是个事业型的男子汉。我在他家里一边采访,一边只听到她丈母娘当着我的面一个劲地夸他。 “我可摊上了个好女婿,我的脚有病,又住在女婿家,可他从不嫌弃我。一天忙完活,够他累的,可是他还要为我们全家做饭洗衣服。这些年来,我与女婿可以这样讲,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作为一名知青,大老远地从上海落户到黑河,能做到这样,感情不容易,要说,他不想回上海,那也不见得,只不过他不想丢下这个家,更不想丢下这份理想对口的工作罢了……” 郁德宝的丈母娘这样夸奖和理解自己的女婿,我没有想到,有点出乎意外。 但有一点我敢肯定,这位爽快的老人与其说是对郁德宝的理解,还不如说这是对我们整整一代上海知青的理解! 关于回上海这个话题,郁德宝很坦率,他的确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很想回上海,但回上海,很可能要专业不对口,那么就意味着改行要丢掉所学的专业,这样做他实在于心不忍。这些年来,他在黑河的理论界、教育界,已经颇有名气,他写的理论专著已出了几大本。 他家那间小小的书房又兼工作室,所有的书架上和书桌上全都摆满理论专著,走进这间小屋就可看出,他实在不愿如此轻易地丢掉这一切,对他来说,轻易地丢了,也许会成为终生的悔恨。因为,他的的确确已在黑河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位置。 郁德宝的语言不多,但思路清晰富有哲理,留给我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象,他俨然就是我的一位知青大哥,令我敬佩。 他留下了,为了爱,他宁愿放弃返城的机会他,叫薛宝家。作为一个知青,他感到青春无悔。作为一名留在黑河的上海人,他同样感到无悔无怨。他坦然直言,他留下来是为一个爱字。 他是我在此行北上的58次列车上重逢的。我与他恰好在同一节卧铺车厢,不期而遇,十多年没见面,想不到竟然都能相互认出,并且同时高兴地叫出各自的姓名,久别重逢,重逢在北上的列车,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没有言语,眼眶分明有些湿润…… 我清楚地记得,他当年下乡在爱辉县的四嘉子公社。在蹉跎的岁月里,他当过农民,也当过教师,他上过大学,也当过干部,如今是黑河市农委副主任。我和他相识是在《黑河日报》举办的写作班上,我们曾是同一期学员。 列车在北上,我们毫无睡意,追忆往昔。 他难以忘记青春的记忆,他记得最清楚,有一年夏天收小麦,他实在熬不住太阳的暴晒,手里的镰刀再也挥不动,人几乎晕倒在泥泞的麦田里……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但他如今说来却很平淡。 这种经历,我们知青都曾不同程度地经历过,现在再一次回想起来,过去的生活经历无疑是一笔永久的财富,它赋予我们的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承受力和坚忍的精神。 是的,薛宝家他很珍惜自己获得的机会,也包括在这块土地上所获得的爱情。 为了爱,妻子抛弃了伊春市,离开了她在伊春的父母,孤身来到山沟。一铺土炕,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对恋人终于结成夫妻。望着这位善良的妻子,月光下的薛宝家怎能不动情…… 不久,山沟里也刮来了一股返城风,他心里也有过迷惘,但只要一看妻子那双眼睛,心里就变得透亮起来。 爱,就要爱得真诚。人,总要讲点良心和道德。他决不想再次人为地造成两地分居,甚至为返城而离婚。 他留下了。为了爱,他宁愿放弃返城的机会。如今他已被这里“同化”,比如嚼大蒜头,大葱蘸酱,吃得津津有味,两天不吃,还竟想得慌!星期天,他还要系上围裙,当上一天的“围裙丈夫”,让这份患难之爱,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伸展和延续。 在北上的列车上,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的叙述。但是,他却在这平淡之中感悟出我们这一代知青对爱的理解。 的确,今日的薛宝家很珍惜自己获得的一切。在黑河市区他家的住房很宽敞,屋里的摆饰也较现代化,直觉在告诉我:薛宝家,我这位熟悉的知青,十分珍惜他现在的生活。 他对爱的理解是:忠诚。 别了,别了黑河,但是知青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 我行将离开黑河这块黑土地,当年的老知青又相聚在一起,为我送行。 干杯,为我们在黑河又一次重逢。告别和重逢交织的酒虽然喝得不多,但思绪和呼吸已经被酒烧红,搅动历史留给我们的许多苍凉、苦难、坚强、成熟、一切一切,那些无论怎么遥远,此刻都觉得极近极清晰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大家都还年轻,狂热,单纯,冲动,莽撞,勇敢,满身血汗跌跌撞撞地走向中国的觉醒。 干杯,复杂的情感交织在浓烈的白酒之中。 他们留下了,同时又留给我一片赤诚的属于知青的深情和热诚! 别了,我的留在黑河的上海知青们。 知青,已是一个越走越远的梦。是的,我们在昨天,无法选择历史,但我们分明已写好了自己的历史,那山里的白桦林,便是我们留下的无言的象征和丰碑!
| |
|